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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楼清歌

雨楼清歌

LV17 2016-10-31

【一个青年作者的目击】

作者:雨楼清歌

连载最近更新: 期待您的阅读。

作品简介:【中篇完结】
一件关于作者和女主角的失踪案;一次关于文学和远方的目击,一场关于孤独与爱情的奇遇。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眼里找到了天空。——泰戈尔
“他初遇她时,从她眼中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春天的蝉鸣,夏夜的冰河,流淌的白岩,冻结的野火和悬浮飘舞的草原;他和她对视着,如同目击了冷冽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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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雨楼清歌

    雨楼清歌

    楼主 LV17 2016-10-31
                                         一个青年作者的目击                                        文/雨楼清歌  1.  凌晨四点半,二十三岁的周游在不安的睡梦中被唤醒(“网管!死机了!”),他刚睁开眼就决定报警。  他从“龙腾网吧”柜台后的电脑椅上站起,听到体内传来指针转动的咔哒声——他把骨头坐僵了。这声音像倒计时般催促他:他已在网吧等了三天,他必须行动起来。  他刚才(以及过去三天)并未睡熟,只是被昏沉魇住,梦乡像蚊子忽远忽近。他知道刚才喊他的是那个常来通宵上网的大学生;他能数清大学生今晚打网游已经团灭七次,也记得大学生的暑假还剩最后两天。  大学生说:“画面卡住了!网管快来看看!”  “自己重启。”周游走进网管休息室,拍醒了正打呼噜的另一个网管,让他先替自己盯着。  “你这是什么态度……”  周游走出了网吧,把大学生的抱怨关在门里,他朝派出所方向走。       初秋的空气像冷苹果。扫大街的老马驾驶航母般慢悠悠蹬着三轮车,在静旷如海的街道上巡航。周游不认识老马,但觉得有些眼熟。  老马向来是整个县城起床最早的人,他像船撞到礁石一样看见了周游,权威被挑衅似的、一口气把车蹬远了。  路上只遇到一辆黑出租。司机问周游:“坐车不,去哪?”周游说:“去派出所。”司机笑了笑,摇上车窗开走了。  半小时后,周游步行至派出所大门口。他见办公楼有屋子亮着灯,但大门关着,传达室里漆黑一片。他叫了两声“有人吗”,叫声像灯绳一样拉亮了传达室,门卫在里面说:“什么事!”  周游说:“我要报案。”  等了几分钟,门卫披着衣服走出:“报什么案?急还是不急?”  周游冷不丁被问住。门卫说:“你要是急,就打110,指挥中心会从县局调派人手,现在所里就俩值班的。你要是不急,就等八点以后人都上了班。”  周游看了看手机,离八点还有三小时,他已经等了三天。他说:“我不急。”  这三个字遥控器似的让传达室又暗下去。周游在派出所门口的马路边坐下,他准备等到八点。  六点,一辆白色皮卡呼啸而过,撞散了果冻般的空气,但没晃动他的坐姿。他对刺目的车灯无动于衷。他面对着空气,像是在面壁。  六点半,他隐约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雾气般在远处飘着。他坐不住了。他来到派出所门前,又叫。门卫出屋一看,说:“还是你。”  周游说:“我急。”  门卫说:“急你怎么不打110?”  周游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门卫瞥了一眼周游头发上的露水,回屋按动按钮,把电动伸缩大门开出一道缝;他用放虎归山的眼神盯着周游走入派出所。  2.  值班室里,张警官听到敲门声,先叫醒了王警官,然后说:“请进。”  周游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报案。”  张警官见他神色像是刚走完一万里路,就说:“坐下说。你报什么案?”  周游说:“失踪案。”  张警官说:“哎呦,家里谁走丢了?”  周游说:“不是我家的人。”  张警官说:“那是你亲戚家的?你邻居家的?”  周游说:“也不是。”  王警官插了句:“你就说,你和失踪者是什么关系?”  周游说:“说不好,嗯,没什么关系。”  王警官说:“没关系你就来报案?你怎么知道人家失踪了?”  周游说:“我是城西龙腾网吧的网管,失踪的是个二十岁的女生,常来网吧上网——但她至今已经整整四天没来过了,她一定是失踪了。”  张警官和王警官对视一眼。张警官说:“你是不是没睡醒。”  王警官说:“我十年没去过网吧了,我是不是已经失踪了十年?”  周游说:“她过去两个月每天都来,四天前才突然不来了。她最后那次来时,告诉过我明天还来的。”  张警官说:“就算是网瘾少女,也未必一辈子只去一家网吧。”  王警官说:“你答应卖水果的好吃下次再来买,你下次就一定还买他的吗?”  周游说:“是我没说清楚,我和她算是、算熟。她第一次来时——”  王警官说:“行了小伙子,回家去吧。你这种情况我们没法给你立案。”  “我不回去。”  周游回想着小说和电视剧里的类似情景,福至心灵地加了一句:“我要见你们领导。”他认为这是一句成熟而有威力的话。  张警官说:“我们刘队长八点来上班,你愿意等就等吧。”  王警官说:“我出去买早点。”出门时又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别到时候算你个扰乱公务,再把你给拘了。”  周游脸颊僵白,坐着没动。王警官买回油条豆浆,和张警官吃喝起来。他们胸中像藏着十万甲兵一样藏着成套的说辞,他们打发他就是个玩儿。但他们也没想到周游像是寄生在了椅子上——七点半的时候周游站起来,他们以为周游要走了,但周游只是做了几下广播体操里的踢腿运动——他重新坐下,解释说:“腿坐麻了。”  刘队长八点半才来,他热情地和周游握手。周游把情况复述了一遍。  刘队长一边倒水沏茶一边听周游讲;他发现盛枸杞的罐子空了;他给周游也沏了杯茶;他喝了一口茶,觉得少了些滋味,他看枸杞般看着周游,说:“你再详细说说,我看能不能给你做个笔录,调查一下。”  周游说:“谢谢。”他端起茶杯轻咂了一口,又放下,像是在模仿刘队长的动作。但他烫疼了嘴。  刘队长问:“小伙子,你是哪个单位的?”  周游说:“我没单位,其实我是个写小说——”  刘队长摆摆手:“没问你业余爱好。我问你是什么职业。”  周游说:“……我是网吧的网管。”  3.  周游从二十一岁开始做网管,今年是第三年了。但十八岁那年他只想当一只鸟。那时如果有人对他说“你以后会去网吧当网管”,他准当听了个笑话。  周游在单亲家庭长大,他爸爸周建军是机械厂的工人,对他怀着亏欠似的爱;周游从小爱看小说,周建军就给他成堆的买。这导致周游的学习成绩和年龄成反比。高二那年,班主任把周建军叫到学校,说不能再放任周游看闲书。  周游表示痛改前非,主动让周建军把家里的小说都锁进箱子。过了三天,周游说打算补习英语,要求周建军给他买多功能电子词典,这让周建军很高兴。  周游把大量TXT格式的小说拷贝进电子词典,在所有英语课和自习课上狂读;当老师踱到他旁边,他就一键把电子词典从电子书模式切换到词典模式。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时,周游暴露了——老师渐渐发觉他过于频繁地查单词,像吸毒上了瘾,可英语成绩毫无起色。周建军砸烂电子词典,把周游暴打一顿。周游硬着头皮复习了三个月,被隔壁市一所专科学校的“飞行器制造工程专业”录取。  周建军松了口气,为周游准备了学费和生活费。但这在周游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十八岁怎能去上大学、怎能去制造飞行器,十八岁应该乘着飞行器远行,应该千里走单骑,他要当个流浪作家。  临近开学时,周游离家出走。他在公用电话亭里告诉周建军:学费他为家里省下了,不单是学费,以后找工作、买房购车的钱也可以一并省去,没有别的选择,他是飞鸟,他注定要漂泊。  说完,他像侠客归剑入鞘般挂掉了电话。  他用课本卖废纸的钱(不够买机票)买了火车票,离开了居住十八年的县城——在火车上他告诉邻座,他的家乡是一个超市里永远听不到“回家”之外的萨克斯曲和“致爱丽丝”之外的钢琴曲的“小地方”。但矛盾的是他也不喜欢北京上海,因为那“不算远方”。  他去了一个比较荒远的城市,如果他的课本再多点,他能去得更远。  他这只飞鸟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打了半年工,明白自己不是飞鸟,甚至不能算一只风筝。  “我就是个漏风的破塑料袋。”——《远走高飞》BY周游  周游用塑料袋把积攒半年的工资裹好,塞进上学时买的旧书包;他来到火车站,看判决书似的一遍遍看着列车时刻表。他买了返家的火车票,售票员冲他微笑,为他这趟远行宣判了死刑。但发车前他先被执行了没收财产的附加刑:他的书包被割破,塑料袋被偷。他没有声张,把裤兜里的零钱送给了一个蹲在候车室外的老乞丐,检票上车。       回到家后,周游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脱下脏衣服大睡两天。  他睡醒后拿出三个本子——他半年来的日记——给周建军看,自称已是个“有生活的人”。他以那半年经历为素材在家奋笔疾书,并精准地在十九岁生日那天定稿。他把这部十万字的《远走高飞》打印稿邮寄给一家出版社。两个月后他收到退稿信。  他继续投稿,半年内又收获数封退稿信。他毫不在意,他告诉周建军:退稿信就像士兵受的伤,等士兵当上将军,伤疤会成为荣耀的象征,伤疤越多越荣耀。  十九岁那年,周游多了一个邮递员朋友。这位朋友一整年没给他带来捷报,他受伤过多,也许等不到晋升将军,他就会疼死在战场。他登陆Email,打算把电子版的《远走高飞》群发给他所知道的一切出版社,如同要在全身贴满绷带,把伤势暂时撑住。  这时周建军来找他谈心:“你不上大学也就算了,我犟不过你。可我快退休了,你整天憋在家里,也不找份工作,今后怎么养活自己?”  周游面红耳赤,如遭致命一击。他取消了群发邮件之举,作出了他口中的“巨大牺牲”——放弃出版实体书的心愿——他告诉周建军:“我要把小说连载到网上。网络最公平,全靠点击量说话——等我点击数高了,我就火了。”  他找准一个最火爆的网文站点,却在上传第一章时就遇到难题:他认为《远走高飞》属于严肃文学,但“作者后台”提供的类别选择里并无“严肃文学”这个选项。他说:“生活真是太玄幻了。”  他把小说上传到“玄幻小说”类别,每更新一章就像经历一次长亭送别,三个月才把十万字依依不舍地更新完毕。这期间《远走高飞》积累了几十条读者评论,半数是在表达同一意思——“连个女主都没有?”另一半读者则是在讨论这部作品究竟玄幻在哪里。  周游的二十岁飞逝而过,读者评论数缓慢突破百条。那年他刷新网页比他十八岁时查单词还要频繁。他嘴角起满了火泡,但他依然没火。百余条评论里,有几条是称赞他“文笔不错”的,他一一作出长篇大论的回复。  二十一岁生日那晚,周游像咀嚼最后一片口香糖般反复回味这几条评论,直到睡去。清早,他想去街上走走,他准备给周建军打个招呼再出门。周建军卧室的门半掩着,周游看得到显示器的亮光,周建军正坐在一台配置落伍的电脑前——每天早上,周建军都要上网浏览新闻。电脑对周建军唯一的功用就是让他省去了买报纸的钱。  周游如游魂般无声迈进父亲卧室一步,依稀瞥到显示器打开的网页上有“远走高飞”四个加粗大字,周建军似乎在浏览他的小说首页。  周建军把鼠标移动到作品标题下方的“立即阅读”上,点击,网页跳转成一个新网页;周建军等了一秒,关闭新网页,在收藏夹里再度打开《远走高飞》的作品首页,重新点击“立即阅读”,随即又在一秒后关掉跳转后的新网页……如此周而复始。周建军不懂同一IP地址的连续点击并不能多次增加作品点击量,他刷新网页后看到点击数没有变多,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不停地重复这个流程。  周游悄悄退后一步,又退了几步,他说:“爸,我出去玩会儿。”  第二天,周游找到一份网管工作,月薪一千八,外加网吧电脑随便玩。他曾想成为一只飞鸟。他曾打算把周建军为他规划的一生全都省掉,因为他认为那不是真正的生活。半月后,他登陆网文站的作者后台,把《远走高飞》删了。  他收到的最后一条读者评论是——“才十万字就完结,作者真的不是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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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17 2016-10-31
          4.  刘队长又喝了口茶:“对,你刚才说过——你是网管,那姑娘是来上网的顾客。”  周游说:“对,她是我的顾客。”  刘队长笑了:“你说得太当真。她不是你的顾客,她是网吧的顾客,你俩是偶然认识。”  周游说:“不是偶然。”  5.  她第一次来时,周游正在作者后台的“草稿箱”页面润色即将发布的新章节——当网管的第三年,他又开始写小说了。  每个月他都有十五天夜班(23:00至翌日7:00)。后半夜顾客极少,在“网管拿包烟!”和“来一碗泡面!”的间隙中他可以打个盹儿。但当他失眠的时候,除了写小说,似乎别无选择。他已借工作之便玩了两年游戏,着实腻了;哪怕只为不闲置键盘或手指,他也只好写小说。  那个大学生在网游中被杀死躺尸时也读小说——是近年很火的网游小说——这类小说大多是讲述主角穿戴上一套高科技设备,进入一个虚拟游戏世界里冒险的故事。周游瞟了一眼大学生正在读的小说页面,问:“现实中真有这种‘虚拟现实头盔’吗?”  大学生说:“怎么可能有?看得爽就行呗。”  周游把这个爽字奉为圭臬,开始写网游小说《周游世界》。当他把该书创建于网站“游戏小说”大类的“虚拟网游”子类时,心头泛起类似“终于有家可归”的怅恍。  为避免重蹈覆辙,周游最先构思女主角的人设:他喜欢目光明媚的大眼睛美女,所以女主名叫“苏眸”。但为男主取名时他陷入纠结——他对一语双关的书名很满意,却缺乏勇气用自己的本名来叙述故事——他被一句“网管,断线了!”断去思绪,自暴自弃地将男主定名为“周傲天”。  那天凌晨两点,周傲天正和苏眸双剑合璧勇闯万蛇沼,周游忽然听到一个女声——“我想上网,大约三小时。”——他点击保存文档,把周傲天定格在一招“流月斩”上,抬头说:“欢迎光临。”  ——他就这样看到了她。  只一瞬,他就忍不住想侧头躲闪。他从未见过那样复杂而剧烈的眼神,就像洪水凝停在决堤之际、每一朵静态的水花都显露出席卷万物的冲击力。  时间忽然变得锋利,秒针一刀一刀地滴答。  他竭力不让脖颈转开。他像在枪林弹雨中端住冲锋枪一样端住目光,对准她。他险些叫出来。  她的目光似是无数股电流纠绕成团,呲呲迸溅火花;他从未想过人的眼睛能蕴含如此丰沛的——第二天他才找到合适词汇来描述——信息量。那些火花变幻莫测。  仿佛群星同时熄灭、又燃起,她眨了眨眼。周游的错觉随之无影无踪,他清晰地看到她身上有狭长的暗斑流过,那是电风扇叶片的影子在她的白色T恤上转动。  她问:“可以吗?”  周游脖子上架着刀似的,急促答道:“可以可以!不过三小时网费是六块钱,从现在包夜到早晨七点也是六块钱,你不如直接包夜。”  她说:“好吧。我忘记带身份证了,也可以上网吗?”  周游说:“最近查得严,没法用临时卡了,你知道网吧电脑都和公安局联网的。”  “嗯。那就算了。”她点点头,走向门口。  周游说:“你大半夜来网吧,是有急事需要上网吗?我可以刷我的身份证给你开一台机子。”  “谢谢。”她走回来,买了一瓶纯净水。  周游给她找了台电脑,坐回去继续码字,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她脸色苍白,像是贫血;她轻缓拖动鼠标,偶尔敲两下键盘,似乎并没有急事;她看着屏幕,不时露出无声的微笑。  周游看得出她曾远行。说不清缘由,如同杀手看穿另一个杀手、信天翁在三千米外确认鱼的气息。他最北去过黑龙江,最南去过江西,但她去过更远的地方——如果世上有比北极更北、南极更南的地方,她或许也去过——他认为就有这么远。或许她曾路过他当年打工的那座城市。  “哎呀,”她摘下自带的白色耳机,忽然说,“怎么死机了。”声调轻扬,仿佛发现了好玩儿的事。  旁边的大学生建议她:“自己重启吧。”与此同时,周游说:“我帮你看看。”  “你这是什么态度……”  周游走过圆瞪双眼的大学生,见女孩儿面前的显示屏卡在某综艺节目的播放画面,僵滞的弹幕像一条条被冻在冰里的鱼。  周游接管了键鼠,鼓捣一阵,侧头看她:“唉,只能重启了。”  她指了指屏幕,说:“这些弹幕好有趣。”  周游说:“嗯,有时候看弹幕比看节目还解闷儿。”  她表情严肃地点头,说:“弹幕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周游一怔:“……对孤独的人来说,算是吧。”言出微悔:这话带着酸气,一旁的大学生已笑出声。她却没笑,她转头与他对视。  天啊,她的眼睛,他心说。  她说:“你真的懂。”  周游避开了她的视线。那是天花板忽然消失,星空当头坠临的一双眼,那双眼漂亮得如同虚构。她仿佛是从他的小说里走出来。他说:“我懂……什么?”  她说:“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画质糟糕的喜剧电影,大概是盗版商在影院偷录的,音效里不时夹杂着观影人的笑声。电影的内容我早就忘了,但那些笑声我还记得,就好像……”  周游说:“就好像有人陪你一起看电影。”  她微笑:“所以,你真的懂。”  周游也笑了笑,帮她重启电脑。他走回柜台,听见大学生在向她搭讪(“你好,我也看盗版电影,看过很多。”),他坐下继续写了几段小说。  他忽然心跳加快,一丝热意在胸口雀跃。他和她不再是陌生人。因那三两句对话,她的灵魂中流泻出一角孤零零的齿片,恰与他久藏的齿槽清脆地契合。他在浩瀚流转的星图中找定了微小的一颗,于是夜空不再飞旋。他隐隐感激弹幕——这世上最伟大的发明。  他离座把电风扇关了,对顾客们说:“你们热了吧,我给你们开空调。”  凌晨五点,她下机离开,路过柜台时对周游说:“谢谢你,明天我会记得带身份证。”  “明天”二字把周游想问不敢问的话扼死在嘴边,他说:“好啊。”  第二天凌晨两点,她又来到网吧,把身份证递给周游。周游正在回复《周游世界》的读者评论,随手接过身份证在刷卡机上一过,顿时呆住。  “怎么了?”  她的声音如咒语般解除了他的石化状态,他看看手里的身份证,再去看显示屏上刷出来的身份证信息。对比无误。  姓名那一栏是——苏眸。  6.  刘队长说:“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  周游说:“……猜不到。”  刘队长说:“我叫刘强。我遇到过一百多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小周啊,不要因为那姑娘和你书里的人物重名,你就胡思乱想。”  周游没说话。  刘队长说:“有一次我追捕一个惯偷,在胡同里把他放倒,他也叫刘强。他说,刘队长,我知道咱俩同名,瞧在这缘分上你放我走。你猜我说什么?”  周游说:“猜不到。”  刘队长说:“我说你做梦。小周啊,你是不是夜班上多了,我看你也是白日做梦。那姑娘肯定是换了家网吧,要不就是出远门。”  周游说:“我怕她是遇到了危险。你们公安局不是和所有网吧都联网吗?我记得她的身份证号,你们可以查查她有没有在别处上网。就算她出远门,也要买车票、住宾馆,这些你们都可以通过身份证信息查到。如果查出她这几天有上网或出行的记录,我就放心了。”  刘队长说:“那要是她的朋友开车载她出去呢?要是她借宿在亲戚家呢?她身份证上的住址写着哪里?”  周游说:“是北京市朝阳区的一个小区。但她告诉过我,她已经多年不回去了。”  刘队长说:“她很可能是回去了,北京多好。”  周游无言以对。  刘队长说:“你想的太简单。第一,我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去查这些;第二,就算我们查了,也不能擅自泄露给你,这是公民隐私。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你接触过的无数顾客之一。”  “不只是顾客,”周游说,“她是我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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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17 2016-10-31
             7.  《周游世界》在短短半月内就达成了《远走高飞》的最终战绩:读者评论数过百。  尽管有多位读者针对女主角的塑造发表了“一看作者就没谈过恋爱”的意见,周游仍感振奋。他利用网管权限,把小说网址做成网页快捷方式放到网吧每台电脑的桌面上;当天就被不少顾客发现,他们双击桌面上的“周游世界”后说:“操,不是游戏啊。”周游将这个快捷方式重命名为“好看的小说”,期待着顾客们如密雨般降临他的读者王国。  顾客络绎不绝,却没几个转化为读者,网吧里似逢旱季。周游只好人工降雨,主动向那个大学生推荐。大学生用二十分钟扫完目前所有章节,说:“我应该养肥了再看,你这字数忒少。”  得知某网游小说总字数已逾千万后,周游沉默了三秒,问:“除了字数少,还有什么不足?”  大学生说:“战斗系统得改,要做到等级分明。我教你一句独门口诀:更新如三餐,等级如大小便。你想别人都是一天三更,你三天才一更——三天只吃一顿饭,早晚不得饿死?”  周游说:“那大小便怎么讲?”  大学生说:“从随地大小便的婴儿,到能憋住大小便的青年,再到大小便失禁的老头,这就叫等级分明。换个高端说法就是: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  周游说:“大学生就是有水平。那你觉得我这书有没有什么……优点?”  大学生想了想,说:“男主的名字不错。”  《周游世界》生长到十万字,开始上架销售了。周游写了开更以来最长的一章——上架感言。一个月后他发现:若把读者增速画条抛物线,上架感言发布那天似乎就是抛物线的最高点了。共计五十八人订阅了收费章节,他们仿佛是一家人,平均每四天才能合力凑出一条新评论。  网吧里曾有位顾客打开那个快捷方式后神情一肃,慢慢读完了全部免费章节,然后点击“下一章”,弹出了提示充值的页面——周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那顾客一下子关掉网页,利落得如同拍死一只苍蝇,脸上露出吃了死苍蝇的表情,嘟囔着:“怎么还要收费,没算在上网费里吗?”  初遇她那一晚,周游正盘算让男女主角战死在万蛇沼,从此周游和周傲天各得解脱;翌日看过她的身份证后,这个打算就被负罪感飞速绞杀:如果把小说里的“苏眸”写死,似乎对现实中的苏眸也是种诅咒。  第二晚,她依旧静静地上网。凌晨三点,周游被顾客召唤、从她背后走过,一隙间看到她面前的显示屏上有河水流动。  周游停步,使劲眨眼。一抹涟漪划过河面,屏幕回复成原来的样子——那是同时打开的十多个弹幕视频站,先前因她迅疾地来回切换,屏幕飞闪成混沌的湍流。她神情俏皮,似在和电脑开玩笑。  周游低头去看她的手,想弄清她是用鼠标还是键盘完成了刚才的操作,但所有网页突兀地消失,仿佛是显示器吞没了它们,而后吐出Windows桌面。周游觉得她是发现了他在看她,索性问:“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她摘下耳机,说:“我刚才只是关掉了网页浏览器。”  周游说:“关闭浏览器得先把光标拖到右上角的叉号那里。但刚才你的右手没动。”她说:“我用键盘,快捷键关的。”周游说:“你的左手也没动。”  她笑了:“你偷看我。”周游的脸还没来得及红,她又说:“我是用键盘,你没看清。”  “凭你的手速,打专业电竞游戏都没问题。”周游的语气和他的脸红一样真诚。  她说:“有游戏推荐么?”  周游说:“新出的游戏在桌面上都有。”他帮顾客处理好电脑故障回来,想看看她选了哪款游戏,却惊见她打开的网页很熟悉——她正在读《周游世界》——周游快步走回柜台后坐下。  他心说不奇怪,毕竟在一堆游戏图标里“好看的小说”很是醒目;然而刚刚走得过快,只瞥见个大标题、没看清她在读哪章。  周游也开始读自己的小说。只读了开头就觉得差。椅子似不太平整,他换个坐姿继续往下读,简直惨不忍睹。他一抬眼——她正看着屏幕微笑:是读到了女主和她同名,还是嘲笑他笔力幼稚?  二十分钟过去,周游看到她戴上了耳机,似乎开始做别的了。他又读了几行小说,感到椅子硌得疼,就站起来走到她旁边。她正在玩单机游戏。周游说:“打扰一下,你觉得——”话说一半,她已摘下耳塞,问:“有什么事吗?”  周游说:“没事,你玩你玩。”  周游看着她打通了当前关卡。她侧过头,还没开口,周游就说:“我没事,你玩。”他注意到她表情古怪,或许是好奇为何他的脸一直红着——想到这里,他的脸更红了。  她抿嘴一笑:“你如果无聊,我可以推荐你读一下这部《周游世界》,我刚读完。不对,你是网管,你已经读过了吧?”  周游说:“你读完了?全部的章节?”她点了点头:“读完了。没想到网吧还会在电脑桌面上推荐小说。”  她花了和那个大学生同样的时间,但这次周游有点生气了:“读那么快,能读懂情节和人物关系吗?”  她说:“能读懂的。名副其实,‘好看的小说’。”  “是我写的,我叫周游。”他脱口而出,像是法庭上急于自证清白的嫌疑人。  她的眼神倏然柔和,仿佛有只鸽子轻盈停在她肩头,她迎着周游的目光。周游觉得她正在观察一棵树的年轮,或是拆解一副油画的色层。他听到陌生的白色的扑簌声,随即醒悟那只是网吧里惯有的硬盘嗡鸣。他像等待某种暗号般保持静止。  “周游世界,周游,原来是这样。不过,”她转头看了一眼显示屏(这让周游丢盔弃甲般轻快),“你为什么要用‘漏风的塑料袋’做笔名?”  周游说:“嗨,瞎取的。你真觉得好看?”他忽然想起刚才她浏览弹幕的速度——如果那真是在浏览的话,她肯定能读得又快又仔细。  她点头:“我觉得你下笔很真诚。很用力。还有点着急。”  有几个读者也评论过周游写得“真诚”,这个词和“文笔不错”都让他联想到女生对男生说:“你是个好人”。他几乎要叹气,但只是问:“你说的着急是指?”  她说:“我感觉你写时很想用上全部力气,可总有一部分力气用不上,所以有些焦急。——就好像你一直在跳。”  周游说:“我又不是蛤蟆。”  她微笑:“我的意思是,你像在很努力地跳啊跳啊,但总也够不着你想要的高度。”  “那我该怎么办?”  “飞吧。”  周游怔住。她说:“也许张弛有度才更容易发力。也许换一种挥洒自在的方式,就能到达更高的地方。所以,别着急。”  周游苦笑:“那要等风起的时候,才能把我这只塑料袋吹飞。”  “你可以用翅膀。”她说。  周游一瞬里眼睛发酸,他摇了摇头,说:“哈哈,你是学哲学的还是学文学的?”  她微笑:“都不是。我只是喜欢这部小说,就多说了几句。”  她针对小说又提出几条具体建议。周游统统觉得很有道理,他边点头、边用一些自己听着都混乱的话来回应,说一句后悔一句;好在后一句出口总能让他忘掉前一句滋生的后悔,他不停地说,不停点头。如果世上有点头丸这种药,他会立刻买来服下。似乎若不保持在连连点头的状态,那么他的声音就会像点头一样抖起来,于是他继续点头,直到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柜台后。他觉得椅子很舒适,真皮沙发也不过如此。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分钟。开始写新章节时,他几乎已忘光了她的建议,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巨鼓般又重又缓地点着头:她喜欢我的小说。  周傲天和苏眸在万蛇沼里遭逢奇遇,获得神级披风“藤蛟之雾”,两人凭此披风高高飞远,蛇口脱险。周游着意加重了苏眸的戏份,他决定用心写好女主。他始终没学会大学生的那套理论,总也驾驭不好那个“爽”字,但他忽然灵感充沛,不写就不得畅快。他每写出一句话就像用针扎破了一个气球。凌晨五点,他走到她身边,说:“我刚刚更新了一章。”  她说:“时间不早了,我明晚来了再看。”  从此她一连两个月都来。每次都是凌晨两点推开网吧的门,五点离去。《周游世界》改为每日一更,而且每章字数越来越多。她看弹幕视频,玩单机游戏,临走时会评论几句最新章节的内容,多是俏皮的赞语。她没有提过女主与她同名的巧合,周游也就没提,他认为这是一种美妙的默契。  他大度地对另一个网管说:“近期的夜班都由我来上吧。”  《周游世界》僵死的订阅数冒开了新芽儿,有读者评论说他越写越好了,尤其是女主写得生动真实。周游并不认为自己的笔力突飞猛进,但那晚之后他似乎捕住了某些塑造人物时应有的感觉:近如贴面的精确感,远似隔江的朦胧感,以及调节远近的分寸感。这些感觉来自于他日益蓬勃的表达欲,仿佛强烈的叙述激情天然就能矫正瑕疵,让人物变成一边生长一边自我修剪的花木。他自己也时常对这些有灵魂的花木感到不可思议。  许多个深夜他十指末端像缠绕着电流,键盘噼啪乱响;段落诞生得如惯性般自然,一句比一句接得紧,一句推着一句向前飞奔。有时他精力耗竭,停手闭目,耳边有风呼啸,崭新的段落仍在他脑海中不断破水而出,贴着海面远远近近地滑翔。  凌晨两点至五点是网吧顾客最少的三个小时,通宵党们也往往选择在这个时段打个瞌睡。即便如此,她和他也很少交谈。她自顾自地上网,他为她伴奏似的敲击键盘。  有些晚上除她之外再无一个醒着的顾客,电灯下的显示屏一排排地沉睡,网吧寂寥如世外桃源。他写几句“苏眸”的举止就有意无意地瞟一眼她,仿佛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对着模特素描。  8.  刘队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读过你的小说,和你聊过天,所以你俩算是好朋友。”  周游说:“对,应该能算,不过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嗯,我觉得算吧。”  刘队长说:“你不用难为情,我帮你判断一下——你有没有她的手机号?”  周游说:“没有。她说她不用手机。她说因为手机不安全。”  警察们相视微笑。张警官说:“不是手机不安全,是她觉得你不安全。”  王警官说:“我看这姑娘警惕性很高,不至于走失。”  刘队长说:“所以小周啊,你俩的关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熟。别瞎操心了。”  周游说:“但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危险!她说过有一伙人正四处找她。”  刘队长皱眉:“一伙什么人?”  周游说:“一伙坏人。”  刘队长说:“这个我猜得到。除了坏,你还知道那伙人什么信息?”  周游说:“别的她没说。那是四天前,我没来得及细问——有人到网吧闹事,她帮我打了一架就走了,到今天也没再来。”  刘队长说:“打架?一个小姑娘怎么帮你打架?和谁打?”  周游说:“城西开游戏厅的白昊。”  刘队长说:“这个秃头老昊,一喝醉就惹事,算是城西的老刺儿头了。你们网吧和他斗殴了?你们应该报案。”  周游说:“我现在就在报案。”  刘队长说:“他有没有砸坏你们网吧的东西,或者打伤网吧的人?”  周游想了想,摇头。刘队长说:“真没有?那你现在报案,我们基本上也只能警告他几句。”  周游说:“我现在报的是失踪案。”  刘队长吹了吹茶水,顺带把周游的话也吹没了影,他继续说:“如果白昊再去网吧闹事,你就及时报警,名正言顺。”  周游说:“白昊最近应该不会来网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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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楼清歌

    楼主 LV17 2016-10-31
         9.  四天前的凌晨三点,一群独角狰拦住周傲天和苏眸的去路,也拦住了周游的思路。他关了文档,打算找她聊两句。他走到她旁边的空位坐下,看到她正在玩一款潜行类单机游戏——需要玩家躲开沿途各类敌人,悄然抵达某个指定地点,操作难度极大。  她摘下耳机和他探讨《周游世界》,渐渐从情节说到人物:“我看了读者评论区,不少人说男女主人公之间关系单薄,互动太少。”  周游仿佛是做贼时误入舞台被聚光灯照住了,慢慢地挪动声音:“那你觉得,男女主的关系是该升华一下吗?”  “从人物的情感脉络来看……”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周游顺着她的目光去看显示屏,恍然一惊:她在聊天的同时已快将游戏通关,此刻正玩到最难的关底决战,怕是无暇说话。周游说:“很犀利啊你。”  她微笑:“没什么,只是游戏内容恰好是我擅长的:躲避和隐藏。”她侧头看向周游,手指仍在灵敏地操作,仿佛画家随手泼墨却有恰到好处的构图。  周游问:“你为什么会擅长躲藏?”  “为了不被‘他们’发现。”她看到周游的表情,又解释说,“他们是一伙坏人。”  像是要印证“坏人”二字,白昊领着五个兄弟骂骂咧咧地进了网吧,玻璃门被他们推成了拨浪鼓。周游走回柜台,见他们个个眼睛通红,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光头,西装皮鞋,手里抱着个破旧的大黑匣子。周游认出那是常年摆在游戏厅门口的音箱,小时候他常去白昊的游戏厅。  白昊也记得周游。他曾认为小孩子就像韭菜,一茬长大了自有另一茬钻进游戏厅,但近几年他的韭菜地几乎荒了。他把游戏厅生意没落归罪于网吧崛起,隔十天半月就来龙腾网吧找茬滋事。他晃悠到柜台前和周游对视,像在审视一个叛徒:从小在游戏厅玩,长大了跑去网吧做网管,这种人在抗战时期还不铁定当汉奸?  周游说:“您好,您是要上网吗?”  白昊把大黑匣子拍在柜台上:“我的音箱坏了,你帮我修修。”  周游说:“抱歉,我们网吧真没有这项业务。”他闻到酒气从白昊鲜亮的西服内散逸出来,像水果从内部腐坏。  白昊说:“操,音箱也算电脑设备吧,你们开网吧的能不会修?”  周游说:“我们网吧没买过音箱,您看看,电脑都是插耳机的。”  白昊扫视一圈,看到一个穿白T恤蓝牛仔裤的女孩正在上网,她的安静对氛围嘈杂的游戏厅仿佛是种嘲笑,尽管他的游戏厅远在长街的另一头、即便他的游戏厅也已越来越安静。他眯起眼,掏出身份证甩给周游:“给我开台机子。”  白昊和那女孩坐在同一排、开机、玩起了斗地主,五个兄弟围着他出谋划策,很快连赢三把。周游看在眼里,忽然起了些同情:正如他挡不住白昊来龙腾网吧闹事,有些东西白昊也挡不住。白昊是打架赫赫有名的地头蛇,心狠拳头硬,却只能眼睁睁瞧着网吧逐年打残游戏厅。  总是赢牌让白昊感到没劲,这毕竟只是虚拟的赢。他看到左右两侧的显示屏都暗着,他的显示屏在中间很醒目,像老头嘴里仅存的一颗牙。他后悔刚才没有挨着那女孩坐,这样还能凑成一对门牙。但那女孩的静像一块警示牌,上面写着请勿靠近。  白昊又眯起眼,把主机从电脑桌下扯出,拔掉耳机,接上大音箱,一个趾高气扬的男声立时响彻网吧——“抢地主!”  三个打鼾的顾客猛地睁开眼。周游耳中刺痛,看到她也猝然受惊,手指像寒夜里的小猫那样轻抖了一下。她看向周游,问:“怎么了?”  周游听出她语声微微在颤,他一边走向白昊,一边回答:“没事。你戴上耳塞玩吧。”  白昊像成功打碎某种屏障似的、呵呵直乐,他把音箱的音量拧到最大,继续打牌。斗地主的欢快配乐从主机箱里越狱而出,愈显喜气洋洋。一瞬间所有顾客都被这突兀又熟悉的旋律震糊涂了;有人揉揉眼想骂,认出白昊后又憋住。  周游盯着白昊:“麻烦你拔掉音箱,不要吵到别人。”  白昊说:“呵呵,好,你等我打完这把。”他见顾客们纷纷下机走人,又觉得没劲:这还是虚拟的赢。即便他把别人地里的韭菜都踩烂,韭菜也长不到他家地里,他得不到真正的胜利。  周游弯腰去扯音箱的连接线。手被白昊的一个兄弟迅捷捉住。白昊几乎熄灭的兴致立时得了新柴禾,他站起来让音箱完全露在周游眼前,说:“撒开他,让他再试试。”周游的手一得自由就去拔音箱线,又被捉住。  白昊说:“还真敢试?我说让你等,你就得等。”周游挣了一下,没挣动。  音箱里忽然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快点吧,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白昊受了启发似的,真诚地看着周游说:“对!你只要等到花儿都谢了,我就拔音箱。”他的五个兄弟个个赞同,笑得合不拢嘴。  周游使劲再一挣,轻易挣脱,抓着他手的那人似是只顾着笑,周游险些把自己挣倒。白昊友好地扶了扶周游,说:“老弟,留点神,万一碰坏个显示器,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周游说:“我不是你老弟。”——哐当,一台显示器被白昊的兄弟扫在地上。白昊瞪了那人一眼,拍拍周游肩膀:“这个算我的。”周游抱起显示器检视,只是角上磕出点痕迹,放回桌上试了试,能用,他说:“够了吧。”  白昊说:“我说了这个算我的。现在它还能亮,怎么能算我的?”他扯起显示器猛地一掷,啪啦,屏幕裂了纹。他松了口气,说:“再试试。”  白昊的一个兄弟见周游像被点穴一样,就自己捡起显示器一摁开关,屏幕又亮起。白昊说:“质量真不错。”他接过显示器耐心地端详,像捧着一块烤红薯。他拧松VGA线的螺丝,确认显示器已和主机完全分离后才把显示器朝墙上摔过去,仿佛忽然被手里的红薯烫到。撞击声大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白昊说:“不用试了,它肯定不亮了。”他为自己压惊似的、扯下一只鼠标甩出去,看似是随手,其实瞄准了网吧里唯一的顾客——那女孩还在上网,她安静得像个观众,白昊要把她也拉进剧情中,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地表演。  鼠标打在周游胸膛上,他挡在了中间。  白昊拨开椅子走向周游,踩过地上的鼠标:“也算我的。我赔你。”他像拨椅子那样去拨周游,没拨动,他想起游戏厅门外那棵僵硬的、死气沉沉的树,伸手将周游搡了个趔趄。  周游像树在风里摇摆了几下才站稳,又挡上来;白昊退了一步,似乎为他气势所逼。周游挺直脖颈和白昊对视,发现白昊并不是在看他。他感到肩上有风,一扭头看到她已站起——  她的目光像一截短促的刀光从周游肩头擦过,将淹没网吧的灯光划出一道伤痕。白昊眼里似飞进了砂砾,剧痛让他闭眼;再睁开时疼痛已消失。他注意到周游离得远了些,以为周游被他吓退了一步。一切如常:不过是她在看着他。仿佛空落落的暗室里忽然流过一隙寒芒,人们这才发现地上还遗着一柄匕首,而那匕首只是闪了闪就再度没入了黑暗。  刺啦一声,大音箱不响了。白昊的兄弟检查了半分钟,用科学家的语气说:“电压不稳,把音箱烧坏了。”  “破网吧,连个音箱都带不起。”白昊与那女孩目光一触,直直瞪回去。她的眼神和她整个人一样安静。  白昊说:“你是个哑巴吗?看什么看,胸不大,眼睛倒是不小。”  周游像挨了一拳似的呆住,左手已自动揪住了白昊的衣领,他说:“收回你的话,向她道歉。”右手不知不觉抬到了腰间,似乎正按着一本不存在的厚书。  白昊笑呵呵地摆手阻止作势欲扑的兄弟,他发现周游的表情和手势非常有趣,仿佛国王正在庄重地宣誓就职。他朝前走了一步。  周游随之退后一步,像是不知所措。这一步退得有点远,他几乎要向前探身才能继续抓着白昊的衣领,但那样就好像他在给白昊鞠躬似的,于是周游又迎上一步,心里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个可笑的、反复无常的小人。  白昊去掰周游的左手,问:“我说的不对吗?那你是觉得很大?”  周游心说:这时候我应该打他一拳。于是把右手握紧。  十八岁那年他在远方一个厂子打工,和一个中年工头起了争执,那工头找茬要扣他的工资,当时他也是左手揪住工头的衣领,说:“你敢扣我一分钱试试?”他心想工头要是说敢,他就用右手给他一拳。但那工头只是说了句“我不跟小毛孩子一般见识”就挣开他走了。在等着领工资的日子里,他随时准备打出那一拳。最后工头没扣他的工资。  他记得工头的领子上满是油垢,抓在手里有些打滑,但不算太难抓,而白昊的西服衣领很硬,攥住片刻就磨疼了手心。揪领子没有产生威慑力,他知道接下来该出拳了,他忽然有种命定感:或许五年前没打出的那一拳迟早总要打完,这感觉推着他的右拳挥出。  白昊伸手钳住了周游的右腕,用力一捏;周游疼得握不成拳,五指溃散般摊开,像是一个人出了“石头”后耍赖变卦改成了“布”。似乎拳头放了五年也会如兵器般生锈,周游的这一拳还是没能打完,甚至收回来都困难——白昊拧着周游的手腕缓缓抬高,周游这个国王被摆成了一个少先队员敬队礼的姿势。  周游咬紧牙关往回夺右手,白昊笑眯眯看着,打算等周游最使劲的那一刻忽然松手,结结实实摔他一跤。周游如梦初醒,放脱白昊的衣领,左手指着白昊的鼻子说:“你再不松开——”  她忽然从周游身后说:“小心!”  周游一愣,发现自己正指着天花板,嘴里一下苦一下甜,手像死去般垂落,这才明白自己刚才被白昊一拳打倒。  白昊说:“我最烦别人指着我的头。”他说得自己也恍惚,这口吻该是属于从前鱼龙混杂的街头录像厅、属于因一遍遍放映而模糊的电影画面。县城里的录像厅早已绝迹,而他的游戏厅也将步其后尘,他就踢了周游一脚。  周游躺着,竟迟迟不疼,急迫如过电的屈辱感暂时麻痹了拳脚的作用,他想用鲤鱼打挺的方式站起,一瞬后却只得先用手撑起上半身。他感到一只手像一片冰那样抚过脸颊,才知道刚才是左脸中拳。他感到脸上忽然烧起来,但还是不疼。他听到白昊说:“小妮子,让开点!”他看到白昊伸手推她,而她正弯腰看着自己。他坐在地上去蹬白昊,却蹬了个空;这时她转头去看白昊——  周游看到白昊突兀地栽倒。他听到她轻声说:“周游,不要看我的眼睛。”  周游反而下意识地去看她的眼睛,她侧着头,他只看到她的睫毛,像是在微微发亮。他忙转开目光,随后难以抑制地闭上眼,看到了直视太阳后才有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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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楼清歌

    楼主 LV17 2016-10-31
      11.  周游配合做了个笔录,提供了她的身份证信息,王警官拿着笔录去别的屋子了。张警官说:“查完还得一会儿,你先到街上吃个早饭吧。”  周游说:“我不饿。”  刘队长说:“出去吃点吧,顺便把烟退了。”  周游说:“谢谢你们。”  外面下着小雨。周游去派出所附近的超市退了烟,又吃了一碗拉面,返回值班室时王警官还没回来,屋里多了一个中年男子,正红肿着眼和刘队长说话。周游听了几句,知道了这人姓马,父亲是个环卫工人,今早被车撞了,肇事车辆逃逸,目前还没找到。  刘队长说:“老马我知道,他常去孤儿院看望孩子,捐了不少钱,上过县城的电视台;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男的说:“还昏迷着呢,医生说以后可能就是植物人。”  刘队长说:“唉,车祸应该是六点前后,路上没几个行人,我六点多接到报案,查到八点多,肇事车疑似是一辆白色皮卡,但没有一个行人记住了车牌号。这事难查就在于最近三四天城西几条街的监控器都出了故障,没法调取监控录像。”  那男的叫了起来:“那你们赶快修好!”  刘队长解释了几句,王警官推门进来,他沉着脸对周游说:“你把那姑娘的身份证号再说一遍。”  周游又说了一遍。王警官边听边和笔录对照,说:“你确定没记错?”  周游说:“绝对没错。”  王警官说:“那你知不知道,报假案是要被拘留的?”  周游张口结舌。王警官说:“我查了你提供的身份证号,号主根本不姓苏,最近半年没有任何网吧上网记录;身份证上的住址和你提供的信息也不一致。”  周游说:“这不可能。”他忽然产生了失重感,觉得自己像纸片似的随时会飘起来。  王警官说:“我再告诉你,全国叫苏眸的人极少,住址信息是北京的连一个也没有。”  周游说:“不可能,她一直是刷身份证上网,在我们网吧的电脑上有记录的。”  王警官说:“那就是你记错了身份证号。”  周游说:“肯定没错。”  王警官说:“那就是你报假案!”  周游冒出了冷汗,旁边刘队长和中年男子的对话忽远忽近,他愣了愣,忽然说:“肇事车辆是白色皮卡?”  刘队长说:“怎么,你见过可疑的白色皮卡?”  周游说:“早晨六点,我坐在派出所门口,看到有一辆开过去,开得很急,我不知道是不是。”  刘队长说:“推测逃逸路线的话,派出所前边几乎是必经之地,时间也对得上——你很可能目击了肇事车辆。”  王警官说:“司机急于逃离,或许来不及处理车牌。你看见车牌号了吗?”  周游说:“车经过时离我很近,车灯打在我脸上,我就顺便看了一眼。”  王警官说:“写小说的就是善于观察生活。车牌号是多少?”  周游说:“我只记得前三位,是……等等,你们还拘留我吗?”  12.  周游从派出所出来,天色比凌晨时没亮多少。  他走进街上淅淅沥沥的雨中。雨线像微凉的光线,轻飘飘地照在身上。  他掏出手机,看到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高中同学陈总打的。陈总上学时总说自己将来要当老板,大家就都叫他陈总。如今陈总二十五岁,已在县城开了公司,算是名副其实了。这时手机又响了,他看到屏幕上显示出“此号码已被269人标记为诈骗电话”,那是因为陈总早年推销过保险,后来一直没换号。他接通了电话。  陈总说:“忙什么呢,刚才怎么不接我电话?明天中午同学聚会,别忘了!”  周游这才想起一周前陈总就通知过他,当时他说的是“到时候再说,不一定能去”。陈总又说:“你这几天怎么不更新小说了?我可是一直在看!”  周游并未刻意隐瞒自己写小说的事,也有几个高中同学偶尔会看,他们会在同学聚会上称呼他“大作家”,拿他的小说打趣寻开心,这也是他不太想参加聚会的原因之一。他说:“这几天忙。”  陈总说:“你还是在龙腾网吧干网管吗?”  周游说是,陈总说:“明天我路过那里捎着你,咱俩一块过去。”周游还没来得及拒绝,陈总就挂断了电话。  周游把手机装进裤兜,继续走着。一辆出租车在他背后放缓了车速,司机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像是随时会把自己绊倒,有些奇怪地鸣了声喇叭,见他没反应,就加油门越过了他。  开出十多米远,那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到他忽然跑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招手。  周游打车回到网吧,对另一个网管说:“真不好意思,你去休息吧。”  那网管打量着他,说:“还是你去休息吧,我看你脸色像是一年没睡过觉了。”  周游说:“我没事。”他替下了那网管,坐在柜台后,登录网吧管理系统,查找她的上网记录。  没有查到。  周游慌了,又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他仔细浏览一个月内所有顾客的上网记录,没有叫苏眸的人,也没有符合的身份证号。  他想起四天前那次打架后网吧的监控器就出了故障,修好后数据都丢了,不然监控器肯定拍到了她。网吧管理系统应该也是出了同样的故障。他回想了几分钟那个大学生前两天的上网时段,又在电脑上查大学生的上网记录,和他的回忆完全吻合。  周游看到上网的顾客中有那个大学生,就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问:“你还记不记得,有个穿白T恤的女生,后半夜常来上网的?”  大学生正戴着耳机玩游戏,随口说:“好像有吧。”  周游摘下大学生的耳机,盯着他的眼睛问:“别好像,你到底记不记得?”  大学生沉浸在即将开学的郁闷中,玩游戏又被打断,不耐烦地说:“我忘了。”他看到周游的表情像是要骂人,又想了想,说:“有吗,我真记不清了。”  周游没说话,走回柜台后坐下。他想来想去,猛然被一个念头吓到:总不能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只是我自己的幻觉?他站起来,走进网管休息室,叫醒了刚睡熟的另一个网管,说:“真对不起,我临时有个急事。”  他走到网吧门口,雨已经很大了。他心说我应该去拿把伞,但迟迟站着不动,似是有些畏惧出门。他静静地看着门外的雨。  雨密到无处不在时,反而像是不存在了。网吧的玻璃门隔音很好,听不见风雨声,他看着街上稀落的男女在暴雨中匆匆走过,似穿行在空无中。那些没带伞的行人迈步拧身、抬臂遮雨,表情万状,如一个个哑剧演员。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一切都在逢场作戏。  他想,我应该坐回椅子上昏睡过去,但他推门而出。他越走越远,像是渐渐沉入海洋。  走完一条街,周游已经浑身湿透,半路上他买了一盒营养品。周游走进白昊开的游戏厅,里面没有顾客,只有个戴墨镜的青年在看店,他说了声欢迎光临。周游认出他是那天凌晨跟着白昊来网吧的五个人之一。  周游说:“你好,白昊在吗?”  那青年摘下墨镜,脸色一沉:“是你?你来干什么?”  周游说:“我来看看白昊。”  那青年瞥了一眼周游提着的营养品,又把墨镜戴上了,嘟囔着:“这几天怪了,眼睛怕光,见一点光就疼。”  周游很久没说话,他环顾游戏厅,恍惚听见满屋街机运转的轰隆声。静了静心,明白那是暴雨留在耳中的幻音。  那青年说:“昊哥还在住院,不过你是该去看看他,那天你下手忒狠了。”他把医院名和病房号告诉了周游。  周游说:“谢谢。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啊?”那青年似乎被周游逗乐了,说,“随便坐,随便坐。”  周游坐在一台街机前的塑料椅子上,片刻后就睡着了。他在傍晚醒过来,见那墨镜青年也趴在桌上睡觉。他站起来,惊醒了那青年,他问:“你不怕有人来偷东西吗?”  那青年说:“嗨,昊哥已经把这游戏厅卖掉了,我就是暂时帮着看两天。我说哥们儿,你怎么不打伞?”  周游说:“我想试试这雨是不是真的。”  那青年又被逗乐了:“你真有意思,我借你一把伞吧。”  周游撑开伞,走回雨中,像是融入一个故事。  霓虹灯下泛出一瞬又一瞬的水光,远处的雨线如长鞭般忽隐忽现,鞭梢摇曳着撞碎在地,像一个个时刻坠毁于过往。周游看到无数条雨鞭同时煞白,是一辆出租车迎面打过来一道车灯。雨线拉长了分秒,行人在雪亮的光柱中仿佛定格了。  周游坐上出租车来到医院,找到白昊的病房。  白昊盖着毯子躺在床上,看到周游后流露出准备跳窗逃走的表情,但很快又松懈下来,他说:“我记得你。”  周游说:“我们四天前刚见过。”  白昊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在我游戏厅里玩,被几个初中生揍得爬不起来。”  周游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听说你把游戏厅卖了?”他把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  白昊说:“是啊,卖了。不甘心啊,那天才去网吧。不该去。不过哥们儿你手够重的,医生说我肋骨骨裂,内脏撞伤。”  周游说:“你记得是我打伤了你。”  白昊苦笑:“废话。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三十好几了,打不动架了;游戏厅也终归过时了,我打算干点正经营生。我不算什么好人,但这世道逼我改邪归正了。”  周游说:“网吧刚兴起时,有的游戏厅转成了网吧。”  白昊说:“那时也有人劝我采购电脑,我没听。电脑我不懂。我换了最新式的街机,赔惨了。不过我不是因为赔钱才卖掉游戏厅。”  周游说:“那是因为什么?”  白昊说:“每天来游戏厅玩的人比你那网吧的后半夜还少,但我站在里面老是听到一阵阵的嘈杂热闹,吵得我头疼。你明白吗?”  周游说:“我明白。”他和白昊完全是两种人,但他们有相似之处。  白昊西装笔挺,普通话流利,与时俱进到矫枉过正的地步,却不能拽着游戏厅与自己一起前进,他在生活的洪流中舍不得辎重,蹚得很吃力。他看不起那些轻装飞跑的人,但他们头也不回地踩起水花溅打在他脸上,终于将他打趴下。  他们两人都有些不合时宜。  周游转身离开,白昊说:“你找我没别的事?”周游说:“我猜你没见过一个眼神奇特的姑娘。”  他听到白昊在他背后说没见过,他走出了病房。  13.  翌日上午,雨停了。周游再次来到派出所。  值班室里挤着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和民警争论着,他们挥舞着不同的手势,把值班室搅成了沸水。刘队长瞥见周游,说:“你小子又来了。先等会儿吧。”  周游坐在值班室角落的圆凳上,他双膝自然并拢,双手放在膝上,双肩平正。他看起来与屋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昨天是不是来过?”  周游说:“嗯,来过。”  那人扯过一个凳子和周游并排坐着,说:“来根烟抽。”周游说:“我不吸烟的。”  那人点点头,闷了几分钟,没话找话似的问:“你相信吗,世界上真有奇迹。”  周游说:“你是干传销的?”  那人笑了:“有在派出所发展传销的吗?”他压低声音说:“我爹昨天清早遇到车祸,本来被诊断成植物人了,到半夜忽然自己醒了,连外伤也好多了。我上个月还埋怨他给孤儿院捐款太多,现在看来,还是善有善报!”  周游这才认出他是环卫工人老马的儿子,他眉宇舒展,整个人看着与昨天截然不同。周游说:“那真好。”那人说:“是啊,不过我爹不让对外说。”  周游说:“为什么?”那人说:“你想啊,要是肇事者知道你好了,还愿意赔你钱吗?”  周游没再接话。两人等了半小时,那人乐呵呵地说:“我上课都没坐过这么久。”  刘队长招呼周游:“说吧,什么事?”  周游说:“我想咨询一个问题。如果有个无名氏失踪了,我是说如果,不知道失踪者的姓名住址、家人朋友,只知道他失踪了——像这种情况公安局会怎么处理?”  刘队长哼了一声:“你小子还是不死心。”  周游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刘队长说:“这种情况很难办。最好是有失踪者的DNA或指纹信息,那就可以录入到相关数据库进行匹配,如果配不到,那就只好等了。”  周游说:“等什么?”  刘队长说:“你可别不爱听,我也是打个比方——如果未来哪天发现个残肢断臂、无头尸体之类的,说不定就匹配上了。”  周游沉默了。刘队长问:“问完了?”  周游说:“DNA信息我没有,但我可能有……某个人的指纹,你们能帮我录入匹配吗?”  刘队长说:“你不就只是打个比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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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楼清歌

    楼主 LV17 2016-10-31
         14.  第一天来网吧时,她买了一瓶纯净水。此后像保持惯性似的,每天她都买一瓶,在三小时里慢慢喝完,没有换过别的饮料。  周游从未见过她吃任何泡面零食。有次周游说:“你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吧。”她说:“我不饿。”周游问:“你晚饭吃的什么?”她说:“我不吃晚饭的。”周游莞尔:“过午不食?减肥?”  她也笑了笑,但没说什么。  近两个月网吧的网速越来越慢,尤其是在凌晨,没几个顾客,上网却不时卡顿。她每天都熬夜而不困不饿,脸色反而渐渐不那么苍白,倒让周游突发奇想,似乎她能把网速当食物似的。  网吧里每天清早都会擦拭屏幕和键鼠,她常用的电脑上不会有指纹。但那天凌晨因为白昊来网吧闹事,她只喝了半瓶水就离开了,瓶子落在桌上。周游觉得扔掉有些浪费,就收进了柜台后的抽屉,准备第二天再拿给她。第二天她没来,周游就忘了那个瓶子。  周游从派出所出来,看到街上起了雾。刘队长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他拦了辆出租车,在车上说了两次:“师傅,能稍微快点吗?”司机答应着,反而开得更慢,说:“大雾须慢行,安全第一。”  周游提前付了车钱,到了网吧就下车跑进去,另一个网管正坐在柜台后打瞌睡。周游拉开柜台最底下的抽屉——那瓶子还在。  他伸出手,又缩回来。他找了个大塑料袋兜满空气。他捏刀子似的捏住瓶子底部——他认为最不可能有指纹的地方——把瓶子放入塑料袋。他左手系住塑料袋口,右手一直隔塑料袋捏着瓶底,不让瓶身接触塑料袋的内壁。他穿越雷区似的小心迈步出了网吧。  在街边等出租车时,他犹豫了。如果瓶上真有指纹,那这瓶子就是他唯一能证明她存在的东西了。即便把指纹录入公安局的数据库,也未必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帮他找到她。若没有指纹,或是瓶子放置四天后指纹已被磨掉,他遇到过她的最后一样见证也就破灭了。  他被瓶子坠得胸口发沉,有辆出租车过去了,他没拦。他站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像拎着明晃晃的赃物似的怕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系列举动很可笑。他解开塑料袋,取出瓶子看。他知道就算有指纹他也找不到,但还是认真端详了一阵。就当它有吧。他决定返回网吧。  这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胳膊,问:“大哥,这半瓶水你还喝不?”  周游转头看到一个手提大编织袋的人,旁边停着一辆三轮车,车尾上用油漆写着“收废品”。  周游说:“我不喝。”  那人早料到似的嘿嘿一笑:“那瓶子给我呗。”不等周游答话,他就从周游手里取过瓶子,扔进了编织袋。  那人转身就走。周游一把将他扯了个趔趄:“还给我!”  那人吓了一跳,生气地说:“啥呀!”  “把瓶子还我!”周游吼着,扑上去夺编织袋。那人紧紧攥住袋口不给他,说:“抢啥抢,你弄啥嘞!”  “撒开!你撒开!”周游使劲一搡那人。那人松了手,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游从编织袋里找到纯净水瓶,手指哆嗦着捏住瓶底,把瓶子从半袋垃圾里拿出。他把编织袋甩还给那人。他看着那人。  那人脸颊扭曲地站起,死死瞪着周游,像是要给周游一拳。两人对视片刻,那人咕哝着弯腰,拾起了编织袋。  他跨上三轮车,蹬出几步后说:“我捡了十三年破烂,没见过像你这么小气的。”  周游看着他慢慢蹬到十几米外,喊了声:“给你吧。”  那人将信将疑地刹住车,回过头来。周游把瓶子扔过去。那人敏捷地接住,蹬着车消失在雾中。  周游在原地站了许久,雾气钻进眼里,他抬手抹了抹,走回网吧。  15.  周游躺在网管休息室里,接到陈总的电话。陈总说:“你在网吧呢?我马上就到,一块去饭店。”周游说不用了,想解释几句,陈总径自说:“那等会儿见!”  挂了电话,周游想起数日没理会过的《周游世界》,就在网吧找了台没人的机子,登录作者后台,把上次更新的那章——他对她说“有关键情节”的那章——删掉了。刚要退出作者后台,忽然看到草稿箱那栏后面多了个“(1)”的符号。他不记得自己存过新的草稿,就点开草稿箱——里面是一篇无中生有的新章节。  周游眼前似有月光乱晃,瞬息猜到了这篇草稿的作者是谁。瓶子并不是他和她仅存的联系,还有《周游世界》这部小说。他脸颊冒汗,但感到一缕冰凉如故人般回归。作者和读者,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关系之一。  草稿内容和《周游世界》的主线脱节,人设也不同:苏眸是一名刺客,是为刺杀“他们”中代号“清除者”的一个刽子手而来。在虚拟世界中,“他们”拥有庞大的势力,“清除者”更是能随意设置思维屏障,投射无数思维虚影,她无法锁定清除者的意识坐标。但最近数月,清除者捕获了几名与“他们”为敌者的意识,并将这些意识带往现实世界囚禁拷问;由此,清除者也来到了现实世界——一个意识与肉体难分难舍的世界。这就使刺杀清除者成为可能。于是她穿过“无望渊”的电子乱流,也来到了现实世界。       清除者通过多年前预留在现实世界的三具“备份人”完成了“意识降临”,成为现世里身份各异的三个人。只要杀死这三人,清除者的意识便会湮灭。她在刺杀的同时必须隐藏自己的坐标,不能被“他们”抢先找到;她成功杀死了两人,又在一个小县城发现了第三人的信息残影。她通过各类视频网站的弹幕系统与其他刺客交换情报,潜匿在城中搜索第三人。但因一次意外打斗,她暴露了自己的坐标;为此她设法抹去了她在城中的信息痕迹,重新隐藏坐标。三天后,她终于锁定了“第三人”的位置,但清除者也已有所警觉,致使刺杀未成——她虽重创了“第三人”的身体,但清除者的意识却逃逸了。她惟有继续搜寻清除者的意识宿主。       ——草稿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周游不明白何为“无望渊”,也猜不出在亿万弹幕中如何提取情报;他庆幸没去公安局录入指纹,暴露她的信息。       周游逐字又读了一遍。他猜测她或许第一天来网吧就读到了他的小说,才能在第二天拿出姓名是苏眸的身份证;又或者,她早就读过,才选择来龙腾网吧上网?也许真的存在类似“黑客帝国”般的电子世界;也许真的有网游小说里那种“虚拟现实头盔”,甚至是更先进的方式;也许真的有人可以在虚拟与现实之间自由穿梭。不知她刺杀时是否受伤?此刻是否找到了清除者意识的新宿主?最后又能否全身而退?这篇草稿是她向他做出的解释,对她而言恐怕意味着极大的风险。周游在草稿最下方没看到应有的“发布”和“保存”选项,取而代之是“阅毕即焚”。他激动于一份举世无双的信任:她没有抹去他脑中的“痕迹”。  周游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是陈总的笑声。他点击那个选项,草稿消失了,网页浏览器自动关闭。  他对自己此前的诸多举动再次感到可笑。不需要身份证和上网记录,不需要瓶子和指纹。他的记忆就是她存在的证据。    16.   周游坐在陈总的车里,说:“你还专程来接我,谢了。”  陈总开着车,目视前方说:“我从街那头的游戏厅过来的。顺道的事儿,别客气。”  周游一怔:“你去游戏厅干什么?”  陈总说:“我把那里买下了,打算开个美发店,让游戏厅老板把游戏机都运走,他老是推辞不运,在电话里说什么正在住院。”  周游说:“他确实是在住院。”  陈总说:“嗨,那些破游戏机,他再不运我让废品站拉走。”  周游没接话。车窗外是亦真亦幻的白雾,他反复回想着那篇草稿。  进了饭店包间,从前的班长已经先到。班长和陈总握手寒暄,开了一个得体的玩笑,然后拍拍周游的肩膀:“周游,你也来啦。好久不见。”  周游说:“好久不见。”如果写小说是在虚构中把握真实,那么陈总把握到的东西似乎更加实在。就算全世界都是虚假的,但陈总的宝马车货真价实。周游看着同学们陆续来到,纷纷和陈总打招呼,语气中的热情足够烘干任何浓雾。  菜渐渐齐了,桌上推杯换盏。周游不爱喝酒,边吃边听同学们聊天。往年聚会时,周游试过融入大家的谈笑,但他似乎有种天赋,总能精准地抓住最不该插嘴的节点,插上一句最不自然的嘴。别人不接话显得冷落了他的认真,接话却又会把聊天节奏拖入尴尬。常常是他一开口,别人就转换了话题。  他们正谈论县城里这几年的南下经商热。陈总当年作为保险推销员,是第一批出去的,但也没周游出去的早,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周游就回来了。班长夸赞完陈总有魄力,想起了这回事,说:“周游,我记得高中时数你最固执,一毕业就出去了,怎么没在外面多闯几年?”  周游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摇了摇头。这几年走过来,像走在一片濛濛的雾里,总看不真切,但若学人不看,却又心意难平。或许所谓固执,就是哪怕去做很多人都会做的事,也仍然难以原谅自己。  班长打了个酒嗝,又问:“周游,你还在写小说吗?没找个单位上班?”  周游说:“还在写。我在西边的龙腾网吧当网管。”  班长说:“网管不算长久工作,让你爸给找关系进个单位吧。我多句嘴,你不能总这样胡写瞎混。”  周游忽然有些气愤,他不觉得自己是在胡写,而且似乎《周游世界》已不只属于他自己。他不介意同学们拿他的写作来调侃逗趣,他们绝非刻意嘲笑他,只是他恰好在场,好比上菜前桌上现成的瓜子花生,他们只是随手拿起来吃点儿。毕竟他从前在班里自称要当作家,而他们觉得这太过虚无缥缈。  也许所有孤独都是做作,也许所有坚持都是表演,他有时也承认自己不切实际。但他们不能用一两个词语就把他做过的、想做的,全给概括了。  他忍不住要反驳,他说:“我不认为——”  可话题在这时已经变成了恋爱择偶,他不必再说下去。他隐隐感到轻松,他理解他们的方式,尊重他们的收获。  他们像适应气候一样适应生活。人应该根据季节更衣,应该使用空调暖气,但不应该在坏天气永远缩在家里。人不应该放弃跋涉。但这些他难以说出口,他也只是有过一次失败的远行罢了。  有个女生问他:“大作家,你有对象了没?”  周游摇了摇头,那女生说:“那我把我闺蜜介绍给你?”  随即就有人跟着说要安排女同事和周游相亲,陈总也说自己认识几个县政府的女公务员,而班长则委婉地建议周游:若打算和女公务员处对象,最好还是先换个正经工作。  大家替周游筹谋了一阵,见周游并不热心回应,就转而去谈论县城里最近的奇闻趣事。  有个在医院工作的人说:“今天上午真是怪了,医院里的监控器突然都坏了。”  他见这句话并未引起大家的关注,就继续说:“不光这样,扫大街的老马你们谁认识,本来都被车撞成植物人了,昨晚自己又醒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今天早晨你猜怎么着?”  班长说:“怎么着了?”  那人说:“今天早晨又变回植物人了!我们到病房里去看,他眼角不知怎么渗出了两行血,怪瘆人的!”  周游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像一根震颤的弦。他回想那篇草稿的创建时间是昨天清晨,车祸刚发生不久;他想到清除者逃逸的意识,想到奇迹般恢复意识的植物人老马——老马就是清除者的第三个“备份人”,清除者的意识在昨夜又潜回了老马体内。也许是因清除者短时难寻合适的新宿主,也许是在她的紧紧追杀下别无去路,又或许是清除者行险出奇却反被她料中——无论如何,他知道,她已经完成了刺杀。       他胸中顿时涌满了感激。他感到自己尚未失败,他还在路上。他庆幸没有放弃写作,否则就不会与她相遇相熟;他庆幸自己能遇到她,否则他可能已经放弃了写作。她应该离开了县城,以防“他们”找到她的坐标。也许她已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不会去读他的小说。也许他再也不能见到她。  过了一会儿,又有同学说要给周游介绍对象,周游忽然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包间里一静,班长问:“是谁啊,在哪上班?”  周游想起在派出所值班室里,王警官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那姑娘?”那时他没有回答。但此刻他坦然而安静,似乎心底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他想起网吧里那场打斗,他低头看着她的影子,像是白昼里看到巨大的月球,像在月球上看到载满落花的木船,他像是乘船飞行在群星之间。他想起初遇她时,从她眼中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春天的蝉鸣,夏夜的冰河,流淌的白岩,冻结的野火和悬浮飘舞的草原;他和她对视着,如同目击了冷冽的刀锋,他像是中了一刀,死在了那一眼上。  他说:“我喜欢的人是苏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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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楼清歌

    楼主 LV17 2016-10-31
      17.  聚餐结束后,周游谢绝了陈总开车送他回网吧的提议。他走出饭店,被微颤的空气擦凉了眼帘;秋风如慢性毒药,一滴一缕地从郊区淹过来了,雾气渐渐稀疏。  周游独自步行了很久,循着风的源头来到县郊。他看到沿街店铺的招牌新旧驳杂,像一幅没上完色的画。过往车辆仿佛达成了默契,不让周游听到一声喇叭;每个等候红绿灯的行人都比秋风更冷静。  周游在街边找到一处老旧的栅栏门;那门在薄雾里模糊了铁色,像是枯枝扎成的篱笆。他看了一眼门边铁牌上的字迹,推门而入。红砖铺地的小院里有滑梯、秋千和心形的花坛;滑梯边有两个玩耍的孩童和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朝周游走过来,说:“您好。”  周游说:“您是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吧?”  那女人说:“我们这里是儿童福利院。我是院长,姓何。”  周游说:“何院长您好。我是来捐款的。”  他跟着何院长来到办公室登记,屋里摆设很旧,只有一台电脑像是新买的。  周游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说:“不好意思,下次我多带些。”  “爱心不分多少,请坐吧。”何院长按亮电脑的开机键,片刻后,显示屏上出现了错误报告——“Windows未能启动,原因可能是最近更改了硬件或软件。”  何院长说:“怪了,上次用时还好好的,我什么也没改过呀。”周游说:“那可以直接选择‘正常启动Windows’。”  电脑成功进到桌面,何院长道了谢,说:“平常都是其他工作人员操作,这会儿他们都在房间里看护孩子。这些电脑啊网络啊之类的,我一直弄不懂。”  周游说:“其实我也不懂。我听说,有一位姓马的清洁工捐过不少钱?”  何院长叹了口气,说:“你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吧?老马可是个好人啊,这台电脑就是他半年前捐赠的,可惜好人没好报——本来老马和我们约好了昨天上午来给孩子们讲故事,但没来,我一打听,才知道他出了车祸。”  周游说:“他常来给孩子们讲故事吗?”  何院长说:“隔三岔五就来。其实有些孩子大脑发育不太……嗯,就是不太容易与人交流,但老马很有耐心,每次都在孩子们的房间待很久。”  周游怔住。何院长以为他没听明白,就解释说:“那是些脑瘫儿童,可能听不懂老马的故事,不过这份关爱对他们是很宝贵的。”  周游说:“最近几天,有没有别的人来看望这些孩子?”  何院长摇头。周游沉默了几秒,又说:“没有姓苏的女生来过么?”他描述了她的衣着样貌。  “没有。”何院长说,“你也看出来了,我们这里很冷清。今天上午老马的儿子倒是来过——他说没钱给老马治病,吵着让我们归还老马的捐款。”  周游静静听着。何院长坐在显示器前,打开了桌面上的一个表格,问了周游的名字;她在表格里键入“周游”,又问:“是这个‘游’吗?”  周游凑近显示屏,未及回答,那表格忽然飞散成了纷乱的线条,撞向屏幕四角后消失,仿佛冲出了显示屏;只余“周游”二字孤悬在屏幕中心。他转头四顾——满屋漂浮着长短不一的线,擦过他的衣服时发出咝咝的静电声;何院长神色疑惑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电脑音箱嘶哑断续地低鸣起来,像是有人藏在音箱里悄声作答。周游眨了眨眼:那些线条还在,细到没有厚度,但又清晰可见。  何院长却似毫无觉察,提高了声音又问:“是游戏的游吧?”她嘴边的线条四下游曳出去,把她吐字时吹出的微风传散开,一瞬里整间屋仿佛成了被波纹效应干扰的显示屏。  周游说:“是。”电脑音箱嗡嗡一震,似也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是”,像是周游语声的回音。周游紧闭双唇,已说出口的“是”字仍久久在舌尖盘旋,在颅内轻颤,与音箱的嗡鸣重叠共振,如在对接一句暗语。他感到数不清的线条如声呐般将他从头到脚扫描而过。  何院长敲下回车键,说:“嗯,那你的联系方式是?”  周游看到显示屏上“周游”二字笔画支离,倏然散架消隐;但何院长盯着空白的屏幕准备打字,仿佛光标已切换到表格的下一行。随着回车键的清脆一响,所有线条同时坠落,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片灰暗的圆,他听到了簌簌的振翅声。他霍然仰头——白云散碎如雪,一只海鸥越飞越低。  周游脖颈一僵,如转动齿轮般缓缓低头,那片灰影渐渐显出飞鸟的轮廓。地上的瓷砖流动成汪洋,簌簌声弥漫在茫茫蔚蓝间,海鸥落向自己的影子。周游望向海水尽处,看到了办公室的窗户,小小屋子里容纳了亿万浪花,窗外的花坛杳如孤岛。  海浪无声地起伏翻涌,周游一眨眼,瞥见窗下有一道女子的身影,头戴耳机、手捧一本书浮沉于远海。周游看不到她的面目,但认出了那副白色耳机,他隐隐猜到了那本书的内容,又眨了眨眼,想辨清书上的字句,可睁眼时她已扬手将书抛出。书页撞及海面,碎成一串串“0”和“1”,浑然融入了浪花;有些碎浪溅得过高,便持续轻盈上升,飘成了白云。周游心中一动:所谓“无望渊”,莫非就是这片信息之海?  海鸥贴着海面急掠,片片羽毛被海浪打湿,断碎成朵朵浪花;扑簌声却愈紧,响成了哗哗一线。周游再一眨眼,整片海洋已凝固如镜,仿佛有人瞬息按下了截屏键。海镜中渐渐映出复杂的字符,从模糊到清晰,如从海底浮出——那是一张列车时刻表。周游脸颊一痒,风刀扑面斩过,海洋如沙画般被吹散。  他站在了火车站里,看到候车室外蹲着一个老乞丐。十八岁那年,他从这里乘车返家。  哗哗声仍在耳际。他想起了那只被偷的塑料袋,里面有他打工半年的积蓄,但当时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甚至在心里都没有爆一句粗口;他将兜里仅剩的零钱都给了老乞丐,回候车室安静坐着,他礼貌地对检票员道谢;仿佛发车前的两小时是缓刑期,只要他表现出色,就能获得改判,他的远行也就能继续下去。  他忽然听到叮当一声,将那片哗然涤散了些许,这才意识到列车时刻表是显示在电子屏上,而当年则是张贴在公告栏上——眼前这一幕并不属于他十八岁时的过往。  他看到电子屏上的日期是三个月之前,刚一眨眼,已到了候车室外。他终于确定了这些幻景是苏眸留设的信息痕迹——他看到了她的背影,正立在老乞丐面前。  叮当,她微一弯腰,往老乞丐脚边的破盆里丢了一枚硬币。  周游从未看过关于老马的电视报道,但此刻他明白了为何会觉老马眼熟:老马的模样与老乞丐颇为不同,但眼光和表情透出某种神似,仿佛五官底下流动着同一个灵魂。这老乞丐也是“清除者”的“备份人”之一。而她,真的也曾去过他当年打工的城市。  老乞丐抬起头,周游看到老乞丐的眼珠晶莹了一瞬,似被什么映亮,随即折颈似的垂头,眼中晶光如墙漆剥落,露出水泥般的浑浊底色。  周游看不到她的目光,盼望着她能转身回头,但眨眼间他竟已在熟悉的龙腾网吧;惊愕中闭目又睁开,却又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房间。他猛然明白了:每当他眨眼,幻景便会随之切换。  他无暇懊悔方才错过了网吧一幕,在眼前的房间中,她仍然背对着他,正和几个孩童交谈。他向前走去,想走到她的幻影所在之处,想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不论是方才相隔一片海洋、一个车站,还是此时相隔半间屋子,他离她的距离始终未变——那是两个世界之间的空隙,湮泯了距离的定义,不会因他的前行或退步而动摇;比两颗恒星相隔更遥远,却又超越了时空,比咫尺更近,像是镂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耳边只有哗哗的响动,没听到任何说话声,但他感到她和孩子们正在飞速地沟通;他看到屋里有几张双层床,应是孩子们的寝室,他仿佛同时看到了这个房间黑漆漆的样子和亮着灯的样子;他看到黑暗中每个孩童都唇齿翕动,手舞足蹈地表达着;刹那后却又见孩子们分明静默在灯光下;他看到无数光点缓缓飞离了电灯,旋舞着凝结成光的藤蔓,在屋里生长游走;他被一丝蒲公英绒毛般的微芒迷了眼睛,不自禁地闭目,恍悟“清除者”是将捕掳来的意识禁锢在了脑瘫孩童的身体中、以便于逼问,而她正设法营救这些意识……他想象着明暗变幻中她和那些孩童相对而立,以目光为针,将满屋的光线织成风,吹涤着孩童们愈发清澈的瞳仁  再睁开眼时,周游发现自己回到了孤儿院的办公室,但却在浓墨般的夜里:他看到她打开了电脑,显示屏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是昨夜凌晨。她侧着身低头操作电脑,他依然无法看到她的眼神,但猜到她正在做能让他看到“痕迹”的设置。那阵哗啦啦的响动忽然清晰了许多,其中依稀夹杂了何院长的语声;他明白她就要去医院刺杀“老马”,这该是最后一幕幻景了。  他凝望着她的侧影,竭力睁大了双眼。他不知道一个人能多久不眨眼,几秒钟、几分钟,还是更久?但他支撑了很久,他看着她关掉电脑出了门,眼中竟丝毫不痒涩,只是很疼;他看着她走出孤儿院,感到双眼像一双紧攥刀锋的手;他身躯颤抖,绷住眼眶,看着她走在街上,夜色渐渐龟裂,片片崩散;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直没有眨眼,却终究不能停止时间。  阳光晃眼,周游又看到了显示屏上的表格。  他说:“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屋里多了一个小孩,正咿咿呀呀地说着话,神情激动。他听不懂内容,看向何院长。  何院长摇头苦笑:“孩子真是可怜。”  周游记下了孤儿院的银行账户,打算以后定期捐款,正要出门,那小孩忽然走近了拉住他衣角,口齿不清地说:“姐姐!”何院长说:“这是哥哥,你应该叫哥哥。”  周游弯下腰,认出了那小孩的眼睛,他说:“你是想说,有个姐姐昨晚去过你的房间?”  那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游的双眼,又说:“姐姐!”  周游微笑:“你见过她,是么?”一股迟来的酸胀涌上眼角,他用力闭眼遏住泪水,睁开时她留下的痕迹残影已在他眼中褪去,那小孩茫然看着他的眼睛,不再叫姐姐了。  周游忽然明白了:方才虽然没能与她对视,但他一直在她的目光之中。那些幻景都是她的目光。  他又听见了轻微的哗哗声,走到窗边,见是一只塑料袋被窗缝夹住,呼啦啦飘摇在风中。他觉得很眼熟,分不清是丢失在远方火车站的那只,还是他用来装纯净水瓶子的那只。他推开了窗,目送那只塑料袋飞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它会张开翅膀。  ……  离开孤儿院后,周游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刘队长说肇事车辆已找到,但车子被遗弃在郊外,问周游昨天清晨是否也看到了司机的相貌。  周游说:“没看到。车牌号登记的车主是谁?”  刘队长说:“这人你也认识,就是白昊!不过他最近一直住院,经查也没把车交与旁人驾驶——他是被人偷了车。很可能是偷车贼慌不择路才撞上老马。”  周游回想良久,当时确实没注意司机,他觉得肇事司机应该不是苏眸,甚至那车是远程遥控、无人驾驶也并非不可能。  刘队长说:“总之,还是得感谢你提供的车牌号信息,你是个出色的目击者。”  周游心想,这我倒是当之无愧。他经历过一次神迹般的目击——她让他见识到真正的远方。也许他永远无法抵达她的世界,但那次目击永远不会被抹去。她的存在就是一种解释。她就是他十八岁那年没找到的远方。  周游从郊区走回城区,沿途楼房越来越密,他像是穿过一片森林的生长期。  城中雾气已散尽,他经过了同学聚会的饭店,继续走着。中午在饭店包间,他说出喜欢“苏眸”后,陈总问了一句“苏眸不是你小说的人物吗?”同学们听后看他的眼神就都有些怪了。他并没在意,当时他只是在想,不知道此刻她在哪个世界,但他会继续写下去,哪怕今后她再也不会读《周游世界》。作者和读者,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关系之一,并且能跨越世界;一旦存在过,就会永恒。  他看到街道两旁已有不少高楼大厦,一切都在时间里缓缓前进,但他仿佛是在雾散后才刚刚发现了这个变化。县城里早就没了电话亭,他十八岁远行前那个誓言般的电话也就没了见证,不必担心有谁会责怪他食言。一直以来,他想,他应该能算没有食言。  他在街上走着,看着。高楼的玻璃墙像一片水,飞鸟的影子像鱼一样在上面游动。他常在鱼消失的一瞬转头四顾,有时能在相邻的一片水里发现它,有时它似已永远沉入了水底。  18.  周游渐渐养成了看综艺视频的习惯。  他存了大海捞针的心态,看到过许多稀奇古怪的弹幕。每当遇到让他百思不解的弹幕,他就会猜想这是刺客们在交换情报。  《周游世界》的订阅数越来越多,周建军看到周游的稿费收入后很惊喜。但也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评论说男女主的感情进展无比缓慢。  一年过去了,那个大学生在暑假中仍常来网吧,也对周游提起小说的故事性不错,但爱情线太过保守,与人物性格不吻合,大学生还附赠了解决方案——“吻合吻合,一吻就合。”他虽然没有采纳大学生的建议,但也感到实在拖不下去了。  于是他几乎是重写了一遍他在一年前删掉的“关键情节”。所谓关键,也不过只是周傲天终于对苏眸表白了。他以周傲天的一句“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作为收尾,点击发布新章节,然后去睡觉了。  翌日清早,他打开电脑查看读者评论区,料想读者一定都在猜测苏眸会不会答应。然而读者们的评论却出乎他意料。他看到了一些“太草率”、“猝不及防”之类的词语,还有个读者说“结果来得太突然。”  他想周傲天只是问了一句,似乎还谈不上有结果,迷惑中点开昨晚更新的那一章,慢慢拖动鼠标往下读。他猛然停住了鼠标,接连刷新了几遍网页。  大学生忽然大叫一声:“网管,又死机了!怎么搞的!”  周游没听见似的,怔怔看着显示屏。也许他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但至少他已能确定,她还在读他的小说。  “你这是什么态度……”大学生站起来走到柜台边,准备和周游理论,却看到周游眼眶泛红,他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周游僵坐着,断定自己化成了一只飞鸟。在那一章的结尾,竟多出了一句话。  “我愿意。”苏眸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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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17 2016-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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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楼清歌

    楼主 LV17 2016-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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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楼清歌

    楼主 LV17 2016-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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