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摩西兄弟的鼓励，拙作正在努力孕育中！

二

风吹柳花满店香。
“雅局”苶馆，此刻在坐的却全无一个雅士，游目所见皆是劲装汉子；充斥一耳的，无非燕赵豪语……
我独踞一角，充耳不闻身外事，默默地喝着苶。
忽然一下子没了声音，寂静得只有风吹柳叶。
我好奇地抬起头，一匹骏马立在了店外！
好骏的马，通体如一匹白练。更为奇怪的是，马上人也是一身净素。
只见他表情冷峻，眼神刚毅。把马交于小二之后，大踏步走入店来。
“小二，来一壶碧螺春！”尔后，靠独窗而幽坐，视店内他人如无物。
众人先以为这并不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士，所以多看了两眼，想瞧出其人来历。
但绞尽脑汁想不出江湖中有这号人物，心想既然是个藉藉无名之辈，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满座又升腾起喧哗。
这时，隔座有人说道：“你们刚才说李贼横行商洛的恶行，已是令人气愤，但更让人发指的是他进京后，烧杀抢掠，骄奢淫逸，大失人心……”
“李自成这狗娘养的，听信谗言，还杀了我们河南好汉李岩……”一个虬髯大汉说。
“这个李岩，智勇双全，对李贼忠心耿耿，端的是条好汉！”满座的人皆赞叹道。
“要不是李贼心胸狭隘，江山还能沦入异族手中乎？”
“李自成如此不济，各位何不合力击杀此獠，犹在此堕新亭无益之泪？”说话的是一个黄睛汉子。
语声未毕，一人拍案而起。
众人视之，却是刚才进店之白衣人。
只听他昂然说道：“残明末造，文恬武嘻，君臣离德，百姓离心。乾坤陷于混沌、百姓陷于水火，故高闯王首倡义兵，李闯王继其遗志，辗转江湖出生入死数十载。亲朋好友殁于争战之中不知其几，刀头喋血夜不成寐的日子又是怎生过来的？
“你们左一个李贼，右一个李贼，李闯王喋血商洛，只剩十八骑之时，你们在做什么；李闯王单枪匹马夜入石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平定杆子之乱之时，你们在干什么；李闯王山海关失利，在河北奋勇阻击满人南侵之时，你们又在干什么……同为华夏子民，凭甚让他一人下地狱？
“可笑各位还想刺杀闯王，只怕你们没机会了，他老人家不久前已殒于愚人之手！可恨哪可恨！
“他老人家是想一统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之世，让百姓吃穿不愁不用纳粮，虽屡遭挫折却不改初心。其后虽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算计利用，失了民心。以至于江山沦入鞑子之手。
“鞑子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使我疆土寸草不生，对我汉民无恶不作。我辈习武之人岂不该奋起反抗，保家卫国，上承闯王之志，下顺黎民之心。而不应在此吹毛求疵，指摘前人之过，人非圣贤。当务之急，是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共驱我大汉之敌齐卫我大汉河山！”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慷慨激昂。满座一片沸腾。
“是啊，闯王是功过兼有，虽然并未实现他最初的理想，但他结束了一个腐败的王朝，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一个老者捋着颔下青须说。
“吴三桂这个狗娘养的，勾结鞑子，坏我们的兄弟姐妹，是该想办法惩治这个杂种了。”
“不但吴三桂，应尽快把建奴驱逐出去。”
“各位都是披肝沥胆的血性男儿，虽偶时不明形势，为别有用心之人所骗，也是情有可原的，”白衣人喝了口苶，续道：“只是时下形势已变，要想实现驱除鞑虏还我河山之志向，恐怕并非易事。”
“那你说该怎么办？”说话的是虬髯客，看来此人不但急性而且是个直肠子。
白衣人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们当前最大的敌人是谁？不错，正是满人，最强大的也是其八旗铁骑，因此，当联合各方势力共同御之，凡我华夏子民人人皆可出力。”
“本月夏至之夜，洞庭湖畔、岳阳楼上将举行英雄大会，共同商讨大计，届时请各位有志之士参加。”说罢，白衣人抱拳说了声“告辞”。
转身向外走去。
“还没请教阁下大名呢？”座中有人叫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日后自会知晓！”说罢，上马飘然而去。
蹄声得得，穿过一带婆娑的柳影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大路上响去。

我一路晓行夜宿，想白衣侠客之风采、恨未能与之结交。
第八日午间，已到拳城境内，梅山学院位于剑水河畔，一问便知。
我心下大定，本想即刻进学院去，把这差事交割了，也了却一桩心愿。
奈何饥渴难受，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拳城果如其言，五条街道汇聚一处恰如五指并拢，小得不得再小。然虽小，各式店铺却很是热闹。
我走进一家小店，让小二先去喂饱马儿，自己点了几样小菜下饭。却见每样菜中皆掺有辣椒，吃起来甚是爽口，其时天气甚热，辣出了一身汗。
正吃得高兴，却见门外走进来一人，店内本人来人往，如果不是这人峻挺轩昂，如果不是正在柜台算账的掌柜亲自迎上去恭敬说声“高将军，您来了”，我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巧的是这位高将军向我这边走来，在我旁边的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看向他时，他也望着我微微一笑，然后欣赏窗外的风景去了。
这人肯定不坏；我想到了什么，于是推开碗盏，走近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向他拱手道：“请恕在下冒昧！”
“噢，有事吗？”他微微一愣。
“请问阁下认识李过李大人吗？”
“李过？你是他什么人？”他压低了声音，而眉宇间闪过一丝警觉。
我心中也紧张起来，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什么，我是他的一个远亲，因为近来家道艰难，故来投奔他。”
“怎么称呼兄弟？”
“在下姓刀，草字白箫，是李……姑父的一个远房外甥！”
“哦，姓刀的外甥，……倒没听他提起过！”
“这么说，您认识他了？”我如释重负，“那他现在……”
“你要不介意的话，我先填饱肚子再说可否？”他一脸笑意。

我也笑了。
可是当他举箸，还没送进嘴内的时候，没有褪去的笑容凝固了，突然目光变得凌利而凶狠。
我也不由怔住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窗外走过一彪人马，为首两人锦衣怒马，目下无尘，气势昂然的样子。
高将军一招手，那掌柜的立即蹬蹬跑过来，露出询问的样子，但见他附在掌柜的耳边低低吩咐了一通。
尔后掌柜连连点头，并绽露出微笑。
等掌柜的去后，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低头一直到吃完饭。

“兄弟是不是要去梅山学院找李过？”
“正是！” “那敢情好，我们一同去罢。”
我心里一直在嘀咕，这个人看起来不是坏人，但也摸不着低细；宋兄弟交付我的东西不可轻意示人。
到得店外，我牵过马儿，却并不上马，和高将军一前一后走去。
他象是很熟悉这里似的，带着我左拐右绕。从一列矮墙过去，一条小径指引我们向东去。我越来越诧异，这分明是往城郊走去。这高将军是觉得我在撒谎以至于可疑，还是觉得我将会对其不利？
可是想想也不对呀，我初到江湖，名微权浅，既无算计别人之念，也无……
“好了，就这里！”
我一惊抬头，眼前横亘一派江水，水声呜咽，岸边枝柯摇曳，微风吹来，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高将军却并不理会，负手只管遥看风景。看那小船上迎风招展的衣衫和咯咯娇笑的船娘。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哥们，不是去找李过吗？” “除了我之外，极少有人知道李过在拳城，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他看向我，神情煞是严肃。
“我是他外甥，当然……”
“哼，我和他相知相识二十年，从来不曾听说有你这门亲戚！告诉我，你找他做什么！”
“你是谁，我凭什么告诉你；我找到他再和他说。——和你有什么相干？你是谁？”我的犟脾气上来了。
“我是谁，哈哈，我纵横江湖二十载，还从来没人这样问过我高一功！不过也怪不得你这个毛头小伙子。”
“高一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
“那李自成李闯王总该知道，她的妻子高夫人……”
“高夫人，噢，她是一位巾帼英雄啊！”
“我是高夫人的弟弟！”
说完，他解下腰中佩剑递于我，我展目看去，剑鞘上刻了一行小字：钦赐大顺国威武高将军一功用。
“原来是闯王帐下的豪杰，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兄弟找李过有事？”高一功蔼然道。
“正是，在下并非江湖中人，虽久慕闯王威名，然生也晚，恨与大顺无渊源。本不知李过是何许人，只是受人之托而来梅山。”
“托你的是何人？”
“梁山豪杰之后名宋少晋者！”
“是了，难怪是他，要不然少有人知道李过在梅山之事，——他是李过的义子——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听我把之前夜闯酒楼杀贪官一事说了，并接过我递过去的册子，我指着紧要处要他求解，他摇摇头说：“这是满文，我也看不懂！”
“那李将军看得懂了？”我问。
“李过通晓兵法文字，涉猎甚广，这个不是什么难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
“现在就走！”
“他在哪呀？”
“你去了就知道了！”

多谢，多谢！

三

李过不在梅山又在哪里？之前他为什么要隐居在梅山？和闯王兵败有关吗？那高一功他们知道闯王兵败吗？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兴兵复仇，与满人干一仗？
在小店窗外见到的锦衣人，与高一功有什么瓜葛？他们为什么出现在小小的拳城？
……一连串的疑问，也不好问他。
在他眼里，我除了送信之外，只不过是个初涉江湖的毛头小伙子，许多事知道于我无益，不闻不问是最好的了。

只是先前是南下，现在改为北上。
和高一功是一人一骑，高将军因嫌先前的小黄骠脚力不足，换了一匹壮健的黑驹，虽非神骏，但日驰三五百里不在话下。
第二日酉时，就到得一座颇为宏大的城池前，上面写了两个大大的字：岳州。
“到了政通人和心旷神怡之所了！”高一功笑吟吟地说。
“岳州城这么大，怎么找李将军啊？”
“不急，我们且休憩一下去！”
其时正是昼长夜短的日子，日头尚有一竿余高，而暑气蒸腾不散。
这两日来奔波不歇，加之暑气正是一岁中最旺的时节，是以免不了受曝晒之苦。
他的话正中我心，于是一起进到一家酒楼去，要酒要菜，慢慢吃喝。
饭罢，我们不再耽搁，出门上马向西去。
彼时太阳已沉西，一派晚霞在天边明明灭灭。
这岳州城也是一座大邑，虽不及九省通衢之繁华，但三街六市之热闹，却也甚为可观。
只是街上人流驳杂，我们又要择路而行，是以走得很慢。
我因为急于见到传说中的一只虎李过，一路催马快走；但高一功却悠游如闲庭信步般，不疾不徐，任我紧催慢赶却似没看见。
这家伙，等见到李过把东西交给他后，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走上了一条向西的官道，路上行人却不少，或三五成行，或一彪人马；且都是向西而去，略略一看，非官即侠，南腔北调。
我不禁纳闷：这些人都奔一个地方干什么去，敢情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多时，便远远看见一处楼台耸峙在那里，亦见有人影幢幢，彼此参差。
到得近前，却是一座三层盔甲似的楼台，借着氤氲的暮色，分明瞧得顶楼正中匾额上写着“岳阳楼”三个大字！
我霍然一惊，似乎想到什么，只是人事倥偬，又不甚记得了。
但见楼台四侧皆有兵士把守，按剑肃立，让来人不觉屏声静气。
两人把马系于西侧树桩上，我们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一前一后向大门走去。
门口有两位执事在迎客。
见我们到来，皆抱拳道：“二位辛苦了，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敝人高一功，这位小兄弟是刀……”
高一功话还没说完，只见里面迎出来一人，“一功舅舅，你来了！”
我转头一望，不由愣住了，来人正是我南下之时在雅局茶楼见过的为闯王鸣不平的白衣豪客！
“是呀，补之，近来可好？”高一功说。
“托舅舅的福，还好！——这位是？”他看向我说。
“当务之急，是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共驱我大汉之敌齐卫我大汉河山！——将军之慷慨激昂，宽博胸襟，令人佩服！”
“敢情你也在呀！”李过先是一愕，继之以开怀大笑。
高一功愣了，“你们之前认识？”
“我只是在角落里目睹李将军的风采，恨无缘结识，今日得叙，足慰平生！”
高一功打趣说：“你这么崇拜李过，以后你就跟着他喽！——李过，这小兄弟找你有要事，里头人多嘈杂，找个僻静处说话！”
三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到得外面拴马之处，离大门已有十数丈远，旁人是绝计听不到的了。
我取出腰中包裹，打开里面的东西，交于李过，并说道：“受宋少晋兄弟之托，把东西带来了，他说是夏至之期送到将军手中，总算没有误事！”
李过看着我道：“是我安排少晋去劫的，他没有自己送来，肯定是遭遇了强敌——他以为我在梅山，却不知道我受邀北行——小兄弟，你辛苦了！”说着他把东西接过去，先把金印看了，默然不语。
其时天色已暗，已辨不清册上小字，高一功点亮随身火折，李过匆匆看了一遍，又是默不作声。
高一功忍不住出声问道：“补之，上面写了什么？”
李过一声长叹，道：“湖广前任总督龚拟泰接受洪承畴这叛臣引诱，弃明投满去了——这金印就是满人给他的官印！说是总督江南七省军务、防备一切不服满人的汉人。”
高一功怒道：“这狗娘养的，他不是汉人么，饱食汉禄，却为满人卖命，这数典忘祖的家伙！”
“可恶的是他已将属下湖广一带重要之山川地形、军事要塞、兵力署备等绘成简图，欲呈献满人以邀功宠；如此一来，我朝虚实尽为敌军所窥，对我军大大不利！”
“幸好宋兄弟把它夺了！”我在一旁说。
“这只是简图，以老贼之狡猾，大半有别本藏在它处；甚至都说不准这册子只是掩人耳目，吸引我们的注意，真正的坤舆图只怕他早已密令人送至北方了！”李过不无忧虑地说。
我不得不佩服他思维的缜密和眼光的老练。
“那可如何是好？”高一功年龄虽长于李过，韬略却逊于他，是以唯一只虎马首是瞻。
“目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们正在楼上商略大计，舅舅和白箫兄弟且随我一起去，恐怕人来得差不多了！”
我们从大门进去，但见群英荟萃，济济一堂。
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在低头耳语，人既多就显得芜杂无序。
人群中有认识高李二位的忙向他俩打招呼。
李过一看这乱糟糟的场面，皱起眉头。叫过身旁一人去各处把人皆集齐到一楼厅堂中来;另外叫过一个人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此人悄然退去，竟没引起在场之人丝毫注意。我跟在李过身边，看得真切，此人上了二楼，许久不见下来。
等到散落各处的人都来了，他快步走向里面靠壁放置的一张方桌，站在桌子和影壁中间正对着全场。我和高一功分左右站在他身旁。
我先前注意到影壁上的许多字，此时近在咫尺不由回首看去。
原来是范仲淹老先生的《岳阳楼记》。
只听李过朗声说道：“今夕有幸与各路英雄会猎于岳州，商略平生大义；在下李过，大顺军闯王帐下一员开路先锋！”说着，他双手抱拳，从左至右向满堂敬了一个礼。
“好说，好说，李将军但说无妨！”人群中有人这样说。
“哼哼，你们大顺军在北京城做的好勾当，现在被赶出来了，又想耍什么花招！”人群中也不乏这样的声音。
“一些居庙堂之远的江湖人就知道说风凉话！”这是高一功说的，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李过摆手示意全场安静。
然后，他款款说道：“今年四月，吾朝弘光政权不幸覆灭，史可法等人英勇殉国。清军屠杀扬州百姓逾八十万，十日之内，尸骨堆积如山。想我汉人兄弟姐妹，竟遭此劫。
“满贼为何如此猖狂肆虐，是马阮之徒左良玉之辈不思报国杀敌，只知争名夺利致之耳；是洪承畴之俦吴三桂之流卖国求荣欺师灭祖致之耳；是在座诸君只知坐而论道，坐壁上观致之耳……华夏即将覆没，吾族即将灭种。吾等死之亦不足惜，然以何面目见地下之先贤先烈乎？华夏之精魂安在乎？呜呼……”说到这里，不觉恸哭出声。
座下诸君，但凡是血性汉子，莫不是唏嘘流涕大骂卖国贼，更有甚者，想到悲痛处亦痛哭不止。
于是满堂之上一片呜咽。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大门外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
“堵公来了！”李过和高一功忙整理仪容，迎上前去，抱拳施礼。
“我来迟了，两位万勿见怪，各位勿怪。”堵公说着，向高李二位和全场施礼。
他们口中的堵公轻袍缓带，一副儒士打扮，但言谈举止，莫不光风霁月，豪爽不拘；与李过等人甚相契合。
寒喧过后，李过做了个请的手势，并说：“堵公，今天你主我客，还请你主持罢！”
堵公也不推辞，站在壁前，面对群英说道：“今天，我做为东道主，奉桂王和代总督何腾蛟何大人之命，不但邀请得大顺各位将军来此赞襄抗清盛举，还得各位有志之士前来商略大义，胤锡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此地简陋，未能好生接待大家，真是有愧！”
大家纷纷说道：“堵大人客气了，方今国家多难，大家正当戮力同心，还用什么客气！”
“堵大人和李将军有何救国良策，在下等人洗耳恭听。”
忽然人群中一个粗犷的嗓音嚷道：“大家只要齐心协力，不要像吴三桂这狗娘养的叛国投降，鞑子算个鸟！”
其声劲如裂帛，引起满堂的注意。我一听似乎有些耳熟，举目瞧去，原来却是在汉南某处的“雅局”茶馆碰到的那位虬髯大汉。
我有一种再见相熟之感。
堵公看向那人，笑道：“原来是河洛双雄的老二铁遥铁大侠，失敬；铁大侠的这番话也正是堵某想说的，哈哈！”
铁遥望着堵胤锡身边的李过道：“原来这位便是一只虎李过啊，十日之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当年我哥便是死在你们大顺军手里，河洛双雄也变成一只熊了——你们大伙说，我这仇报不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气氛登时紧张起来。我不由暗暗捏了一把汗，看来这些江湖中人来者不善。
有的说，此仇不报非君子，大丈夫应当恩怨分明，亲兄弟被人杀了还不报仇真是不如禽兽，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持此说的大都是江湖中人。
有的说应当捐小嫌取大义，目下不是祸起萧墙之时，不应内讧。——说这些的大都是举止雍容的官场人物。
大家议论纷纭，莫衷一是。
“大家请看——”，身为东道主的堵公发话了，“我身后这篇六百年前范公仲淹写的《岳阳楼记》——‘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如此的大好河山，难道还要拱手送于外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公以一介书生，终生思御外侮；而况吾辈习武之人乎？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眼下不是内耗之时，还望各位好汉明此大义！”
李过也朗声道：“铁大侠要找我们大顺军报仇也好，还是江湖上和我们大顺军素有仇怨要了结的也好。我们约定日期，待把鞑子驱逐出中原之后，大顺军随时恭候各位上门讨债的讨债、报仇的报仇！各位以为如何？”
此语一出，如要再斤斤计较，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是以满堂豪杰哄然称是，再无异议。
堵胤锡接着道：“眼下清军已攻克南京及长江沿岸重镇，江浙一带失守；情势已刻不容缓，目今之计……” 李过侧过头去，在堵公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者点头称是，尔后他道：“今日大家累了，先回府邸歇息，明日来我巡抚府衙议事！”
有人发问道：“目今之计还没议完，岂能散去啊？”
堵公道：“实不瞒大家，良策还在筹划之中，等商定之后，再行通告大家。”
忽听有人哈哈大笑道：“一群乌合之众有何良策，明朝气数已尽，识时务者为俊杰，未若早降！”
大伙一听此言，大为震怒，看清说话之人不过是个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平凡、神情倨傲的中年人，他手摇一把折扇，摇头晃脑，大有今天下唯我独尊的样子。
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此不忠不义之言，定是有所恃而来。
果然，还没等在场之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外面脚步杂沓，刀箭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举目门外，不知什么时候黑压压的一大群劲装兵士，扣箭搭弦，森然指向大厅内的百来号人。来了也不知多少兵勇，把大厅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此迅疾，想是早就埋伏在附近了。
中年人轻摇折扇，洋洋自得，“你们就不要意图侥幸了，我这五百铠甲武士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对付你们是绰绰有余。凡投诚到我朝者，有官职的的升官晋秩，无官职的赏金赏银；凡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这番话说得跋扈至极，竟似丝毫没把在场好汉放在眼里。
但眼下局势，要想全身而退，却殊非易事！
一时大厅之内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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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满堂之人皆注目堂上两个主事之人，要其示下。
只听堵公以极低的声音对李过说道：“李将军出言阻我，是早就觉得情形有异么？”
李过道：“不错；我等在此议事之事早已远播江湖，难免不会为外贼所乘，其人既想窥我对敌方略，又想将我等一网打尽，此等阴谋也不难猜破——但请堵公放心，李过已早做准备，管叫这伙人有来无回！”
众人初时颇感惊惶，但见李过等人神色自若，不觉略感安心。
只听李过哈哈一笑，面对中年人道：“我道 是谁，原来却是龚拟泰这叛臣的好侄儿，他已伏法，你却继续为鞑子为虎作伥么？”
中年秀士阴恻恻一笑，开口道：“雕虫小技，也想来害我叔父，可惜搭了姓宋的一条性命！”
我不由一惊，戟指而问：“你们把宋兄弟怎么了？” “他嘛，过几天就要掉脑袋了！”
李过沉吟一会，望了我一眼说：“小兄弟，他们暂时不会杀了少晋的，他们不过想以此诱引我们去。”
“那我们也应想办法及早救他才好！”我说，虽和宋兄弟相交日浅，但想想这样一条好汉陷在牢狱之中受苦，性命危在旦夕，心中不觉怆然。
但我现在之处境，何尝又不是千钧系于一发。
“大伙考虑得怎么样了，听我指令，凡是弃暗投诚者，现在即可走出来！”
连叫三遍，竟无人应答。
中年人脸色一沉，冷然道：“既如此，休怪老爷我不客气了，——放箭！”
语声未落，却早听得李过大喊一声“杀”，抽出宝剑护住堵公，高一功也擎剑在手，在我们周围舞起一圈剑花。
厅内十有八九是江湖上的练家子，早已挥动 随身所携兵刃，一面抵挡射来之箭，一面向外砍杀；那些不会武艺的文官躲在这些人身后，一时倒也伤不到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厅内已被敌箭射倒几个。只因此厅狭窄，人数又多。好汉们施展不开，相互牵绊，抵挡不住敌人的攒射。
但也就在此时，外面人影杂沓，敌人连番倒下，喊叫呻吟之声不绝，少顷，竟有向外退去之势，难不成来了援军？
李过大呼：“叛臣已败，大家快追，擒贼要擒王，不要跑了姓龚的乱臣贼子！”
好汉们个个精神抖擞，奋起神威，一起呐喊向外杀去，无不以一当十。
这些兵士虽然骁勇，但腹背受敌，虽作垂死挣扎，过不多时，全都横尸地下。
李过吩咐把那中年人押过来，喝道：“跪下！”
初时中年人尚且硬项昂头，似乎没听见。铁遥见状，一脚踹在他后膝盖处。
中年人扑通向前跪倒在地，众人不觉哈哈大笑。
中年人怒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过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们也不杀你，但是有个条件！”
中年人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低下头去，“什么条件？”
“只要告诉我们宋少晋关在什么地方？还有……”只见李过附耳在中年人耳边说了一句话。
跪者沉吟半响，紧皱双眉，似是在做着极为厉害的心里斗争；但眼前形势不由他不顺从李过之意。
终于，他点点头。示意李过伸过头去，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
一只虎仔细地听着，满意地点着头。
末了，他对着大伙说；“放这家伙走罢。”
大家都说道：“既是李将军之意，想必不会错的——滚，你这叛臣，下次不要撞到爷爷手里！”
等这人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李过重新把大伙召集到一处，又把外面支援的弟兄叫进来，介绍给大家。
堵公说：“原来你早料到有人来捣乱，故而埋伏了人手，李将军之谋略，非我等所及呀！”
李过笑道：“堵公过奖了，小弟也是以防万一，故而让这些兄弟在二三楼隐秘处埋伏哨望……”
我在一旁插嘴道：“李将军，各位大人，当下之急，是去营救宋兄弟，如果去得晚了，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高一功看了我一眼，道：“刀小兄弟说的有理，大家筹划一下。”
时间紧迫，大家决定兵分两路。
一路由李过亲自率领一半的江湖高手，去营救宋少晋；一路仍由堵公坐镇岳州，联络鄂西湘北及黔东各路抗清义军和江湖势力，为防敌人捣乱，也留下一些好汉帮忙。
我本想随去救少晋，但高一功说“刀兄弟不习武功去了反而不方便”云云，又说梅山正要招兵买马亦需人手协助，让我跟他回梅山；我心中虽然老大不愿，不过还是和他一起告别李过等人，和高一功这个无聊的人返回梅山。
一路上，高一功却喋喋不休，对于我的问话是有问必答，总算让我不再烦闷，也解了我心中不少疑团。
对于李过这样的赫赫在有名的人物为什么要选在梅山这片土地韬光养晦，以图东山再起。
高一功说了很多理由，但有一点说梅山这个地方不但地理位置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发展这个地方的人物，让他们加入到抗击清军的滔天浪潮之中来。
“此地民风慓悍，习武之风流传已久，而思想怪诞，不拘常理；处处皆武功高强之士，亦不乏通晓奇术之异人。其壤处南北用兵之要害，真不可小觑。
“若为我所用，则可以北拒清兵，西联大西（张献忠余部），东略福建，长江以南皆可掌握；若为敌所用，则我等只可远遁蛮荒，难以恢复中原矣！”
让我不由对梅山这个地方产生了很强的好奇心。
我说：“区区一弹丸之地，有这么要紧？”
高一功说：“不然，北宋时有一皇帝，因没有妥善处理和梅山一地之关系，当地人们在一个叫扶汉阳的带领下起义，皇帝下令镇压，战事十年不息，皇帝头痛了十数年，你可知梅山一地的厉害了吧！”
“噢，那是要经略好梅山了。”我说——李过才兼文武，想来他早料到了这点，是以在梅山宣讲思想明其道义，欲使其归顺。时机一到，登高一呼，大事可成。
“那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这样的事岂不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做呀？”
“你今天的问题怎么这么多？”高一功笑道，但又解释说，“先前我们的皇帝在武英殿的作为多为人诟病，加之兵将在京城大失民心，及至山海关一败，大军南撤，牛金星进谗、李岩被杀，随之吾皇崩殁。江湖中皆以为我军气数已尽，不可辅佐。是以李过苦心孤诣，另寻出路；一面与明朝余蘖联手，一面在各处经略势力。为免树大招风，有时只好改名换姓，来减少或敌人的阻力，或世人的不解！”
“真难为他了！”我说。
“那时候我正和我姐还有袁宗第从湘西赶来，到了潭州遇到了湖南巡抚堵胤锡，刚开始以为要打一仗，没想到堵公单枪匹马亲到我寨，晓以大义，说当以抗清为头等大事，于是两家歃血为盟，兵合一处，决定共同抗清。
“我等派人四方打听李过的下落，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他在梅山，于是让老袁他们驻守潭州，我独自来彼寻找李过……”
接下来又略略谈了在梅山怎么发展自己的势力等事。
我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我们在拳城小店用饭时，小店窗外见到的锦衣人是何许人，你见到他们倒像有仇恨似的？”
高一功沉吟道：“这两人先前是明将李成栋的部下……”
“李成栋什么样的人？”
“一个卑鄙无耻反覆无常的小人，这两人随李成栋降清，现在突然出现在梅山，绝非好事。”
“所以你派人暗中查探。”
“是的，假若不利于我们，必要时须狙杀之！”
“现在不知道我方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糟了，这么久梅山没有传来消息，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刀兄弟，快马加鞭！”

五

一路所见，难民不断，时有白骨露于野、百里无炊烟之感，我们不由深感叹惜。
无休无止的争战给普通老百姓造成多少灾难，己力纵然微薄，但当国家有难，匹夫亦有任责。
不一日，我们赶到了梅山，未曾少歇，直入文武学院，威武将军高一功召集众属在学院演武厅议事。
待各处人等聚齐后，高一功把我介绍给这些人。
末了，高一功说：“此次我和刀兄弟去岳州……”
语音未了，忽听门启处，一人急匆匆走进来，我一见，正是上次与高一功低语的饭店掌柜。
只见他喘声甚急，满头大汗，定是有事，而且有大事。
果然，他一见到高一功，面露喜色，说道：“将军终于回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
来人看了众人一眼，高一功说“无妨——都是自己人”。
“将军记得上次在小店用饭时所见之人么，——乃是吾朝降清之将，此等人明里说奉南明皇命巡视江南、联络各方势力抗清；暗里却是奉了洪承畴之命，招抚各路义士，不从者则杀之。我等查知这些人底细后，愤怒之下把他们一个个结果了……”
高一功听到这里，说：“老田，你做得没错！”
老田却一脸忧愁，道：“你不知道，这只是姓洪的老贼的第一招，我派去北边的细作给我报告，说姓洪的听说他的人被杀后，大为恼怒，发兵二十万，打着经略南方的口号，杀奔而来……”
在座之人无不大惊，高一功更是起身而问：“他们到哪了？”
“我是昨晚上得到的消息，说已到花州，花州离这里十日之遥，要是健骑直奔这里的话，不出五七日便到。”
内里一个叫张鼎的人道：“单凭我们梅山这点人马，是万万抵挡不住的，高将军有何良策？”
语音未了，另一人昂然道：“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比比皆是，我们以堂堂正正之师，焉怕他这等投降鼠辈！”
高一功赞道：“李抗兄弟之言正合我心，我辈披坚锐起义军所为何事，不正是为汉人保这点江山社稷，为百姓驱这般乱臣贼子，他不来我们还要找他去。”
满堂之众纷纷点头，高一功接着说：“敌众我寡，胜负难料，各位有何退敌之策？”
有的说坚守城池分兵犄角，有的说预先埋伏奇袭敌人，有的说迂回敌后前后夹击。
我听了，想起孙子兵法说的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觉开口说道：“众位将军，你们可知这次敌军统帅是谁，此人有何特性，前部先锋是谁，行军部阵有何特点，其兵力如何安排，粮草如何供给……”
此言一出，满座面面相觑。
“既然这样，就盲目出兵，有胜算吗？”我说。
高一功首先笑着说：“看不出刀小兄弟还有两下子，接着说！”
我侃侃接下去，“我对我军的兵力并不了然，而且就我看到的梅山学院这点人马确实太少，就是可以组织当地民众参战，也力量有限。如果不想走为上计，那只能固守待援。高将军可以请李将军堵巡抚他们来夹击敌人。” “对，还有广西巡抚瞿式耜拥兵甚众，共举抗清大旗，他不会袖手旁观的！”有人这样说。
“云贵一带的李定国等人素著大义，一旦神州陆沉，他岂会作壁上观！”有人又这样说。
高一功道：“李定国慷慨仁义，且深秉韬略；好是好，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群雄纷纷建言献策，掌灯时分，终于议定。
一是传书各路请援；
二是成立以学院为中心的指挥处，高一功为总指挥，调度各处人马，发动全城百姓守城；
三是选派一支精锐，择险要处埋伏；
四是……
并着田掌柜派出得力人手，多方刺探敌情。
末了，高一功说：“刀兄弟幼读兵书，人小计多，着他今日起于我参谋处任职参谋！”
张鼎道：“将军和刀兄弟风尘仆仆，今日让我等摆宴，一来为两位接风洗尘，二来庆贺刀兄弟加入抗清事业中来；各位以为如何？”
高一功哈哈笑道：“张兄弟，如此甚好、甚好！”
是夜，大厅之上，灯烛荧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我本不甚酒力，但难得意气相投，是以酒到杯干，不觉大醉。加之连日来的奔波劳累，更觉头脑昏沉。
得了诸位“自便”的允诺后，我推开门去寻一便溺之所。
脚步踉跄，不辨路径，天地一片晦暗。
猛地里一阵厉风吹来，头脑顿时清醒不少，却不知身在何处。
举目天外，但见满城风雨，竟欲倾盖而来。
（完）

后记

少读姚雪垠《李自成》，倾慕李闯王风彩，想见其为人。
然读至蔡东藩《清史演义》及《清史稿》觉自成不过乃一普通人，一性情中人，一无权谋机术之起义首领。
演义或许是假，清史或许为皇朝隐讳。于是读王夫之《永历实录》及计六奇《明季北略》，觉大顺军中既无奇人，又乏名将；大顺军后期，高一功死于孙可望之手（一说与清军战死），郝摇旗袁宗第被俘处死，李过一说死于军中流行疫病，一说郁郁不得志而死。
总之，虽于抗清事业并无发展，然忠勇可感！
大势所趋，非一人之力可为。观满清入关后之作为，非李自成等辈所能及。
所叹者后人，每思之抗清义事，则夜不能寐；华夏之不宁死不辱之精神在内，人云明亡之后无华夏，此言信也。
最恨洪承畴吴三桂李成栋孙可望等辈，为求富贵而背信弃义，不独为自己亲人所弃，亦为满清看轻，作为贰臣一样防备。此等人万死不足赎其辜！
噫，明末之风云激变如是，义士趋死而不帝清如是，不觉神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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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夸奖，有时找不到相应的古代辞语，只好以现代词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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