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商王看着她，轻笑一声，若有所思地问道。“妲己。”荆陌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的名字叫妲己。”年轻的商王散漫地瞥了一眼有苏上父，沉声道：“孤王方才所说的，一样也不能少。”说罢，旁若无人地步出营地，没有一人胆敢阻拦。 商王帝辛伐有苏，大捷。有苏氏上贡马匹、牛羊、金银珠玉及氏族女十名以求和，世为殷商诸侯，俯首称臣。王允之。        ——《殷商诸侯列表·有苏氏》 澄碧的湖水映出岸边的佳人倩影，那名红衣少女竟是抬手向着另一名女子抽将过去，被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稳稳截住。荆陌抬起另一只手，反倒给了少女一个狠辣的耳光。“你……”少女愕然地望着她。“我？”荆陌微微侧头，语带调笑，眼中一片寒凉，“你没有听见？我同那位朝歌主说的，是妲己，我非妲己，为何要我出嫁？”“你是不是根本不重要。”妲己咬着牙怒道，“这是你惹出的祸事，他要的只是你这副好皮相，要恨，你也只能恨你的爹娘……”“怕不是我怨恨什么人，而是你恨你的生身父母不曾给你这副好皮囊罢？”荆陌的声音无悲无喜，平静到令人胆寒，“如今天下什么形势，你们却当我耳塞目盲？现今的这位朝歌主究竟是个什么人，你们看得与我一般清楚，只是这其中的利害，却全然没有理清。”妲己莫名地敛了眼帘，有些迟疑。“你可知道，主母这心焦之症，若没有我每日生血续命，过不了十天半月，便会油尽灯枯？”荆陌看向妲己，对方果然显出震惊神色，“有苏氏这些年于我有恩，可若真让我承了你们的意去了朝歌，这份恩义，也算是到了头。你们这一番算计，我可以权作不知。可真的算计到我头上，我也不得不权衡一二。”“你……都知道？”妲己退后一步，带些畏惧地看着她。“你的父亲确然并非庸碌之辈。”荆陌沉吟片刻，又道，“你的心思，同样瞒不过我。只是这原就不是我该插手的事，也该你来完成这一番造化。”她轻巧拉过妲己的手，那只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戒指。她将手覆在戒面上，两人一共笼入淡青色的雾霭之中，形体渐趋模糊，最终消融在一片幽寒水光之中。 有苏氏以女妲己上贡朝歌。妲己有绝色之貌，王心乐之，自此专宠。妲己淫乱，喜淫乐，好奢靡，日夜放纵于酒池肉林。妲己喜闻痛呼哀号之声，又置炮烙、虿盆之刑，滥施刑罚。王后循循劝之，王大怒，废后逐子，册立妲己。九侯有女，性文淑，貌端丽。九侯欲以女趣妲己之祸，献之。女不喜淫，王不怿，冷落深宫。又有宫人密言，女毁谤苏后，大逆不道。王命左右扑杀之，诛九侯，碎其尸，令诸侯分食之。比干进言相劝，不听。妲己以心悸之名，剖其心。     ——文韵《朝歌哀表》 苏后以寒冰贮比干心，遣左右心腹往予荆陌。荆陌受之，喟然叹曰：“此大忠大德之心也，而君不识，且为所侮，社稷危矣。”主母素有心疾，得此心，夜夜绞痛不止，问其来由，始知为比干玲珑心。主母性行刚烈，狞然笑曰：“妲己此妇，妖淫之女也，非吾所出。”竟引剑剖心，不治而亡。苏侯哀伤不自胜，日日饮酒颓。     ——《殷商别传·內闱杂记三》 天色将暮，虿盆里嘶嘶地吐着信子的毒蛇方才吃饱喝足，相互缠绕着，显得有些慵懒。苏后妲己娉婷静立于虿盆边缘，俯视着池中蛇蝎的美丽双眸一片森冷漠然。身后威仪赫然的男子上前一步拥住了她，滚烫的吐息逡巡在她颈项之间，撩得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大王。”妲己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似是灌了蜜糖一般的甜腻。商王忽然抱起她，方一转身，视线所及之处竟是天塌地陷，周围垂首随侍的扈从，连同商王一并消失无影。妲己侧卧在冰凉的地面上，眼见面前虿盆中的毒蛇毒蝎发了疯似的四散奔逃，使尽浑身力气支撑起身子踉跄奔逃。才逃了几步，高大的青铜华表便眼见着倒头砸下。妲己绝望地惊呼一声，不知是谁将她用力一拽。她的双足踏上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翡翠台。她蓦然想起，这是自己前些时日央求商王为她建筑的鹿台，这模样，就如梦中所见一般气派非常。只是鹿台之下却是一片天崩地坼、血流遍地的惨烈景象。饶是妲己这些年见多了血腥，也不由得胆战心惊。她有些恐慌地退后几步，侧目瞥见一袭绘有泼墨云水的白色广袖深衣，略微抬眼，墨玉佩，银流苏，月长石，皎洁似周天月华清影，浅淡若万顷水色湖光，还有一副与她一致无二的倾世容颜。“你逾越了。”荆陌的语调是从未改变的冷淡，寒冰刻就的瞳眸幽冽寂静，“你如今作为，于你的族人没有半分好处。”“族人？”妲己苍白如纸的面容透出一个寒凉而张狂的笑，“我是殷商主的新后，天下人之母，我做的，当然就是于天下有益之事。”荆陌的目光冷厉，轻易穿透了妲己的笑颜。妲己笑得有些勉强，只听她道：“主母殁了。”妲己的笑凝滞在了脸上，如日光过林，无声破碎。荆陌没有再说下去。她将目光投向妲己背后，那里，一对紫黑色的硕大神鸟如至深的夜色凌空翱翔，带起厉烈的狂风，扶摇直上，睥睨九天。日月共生共食，浩古星河翻涌坠落，山河失色，狼烟迭起。荆陌眼底含着从未和缓的冰冷笑意，轻缓低沉的声音漫过了山崩地裂的末日哀音，响彻鹿台。“鸑鷟起，九万里，鸣西岐，山河替。”隐隐有高亢孤绝的鸣声应和，回旋攀升，震慑云霄。妲己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拽住荆陌的衣襟，神情有些失魂落魄，声音也喑哑得厉害：“你不是说，只要有七窍之心，就能救得母亲吗？母亲为什么会走？母亲为什么会走？”“我的确说过。”荆陌无动于衷，“你将比干剖心，这件事本已是传遍了天下，自然也瞒不过主母。我的确已将那颗心入了药，只是——本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比干长子优章知道了这件事，命人刻了声讨的言语送到了氏族中。上父原想瞒着主母，但是不知主母从哪个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引剑剖心而亡。”妲己浑身一软，跌坐在地，美艳绝伦的容颜血色尽失。“我也只是来警醒你，前方战事吃紧，殷商的江山，迟早也是如眼前一般坍塌无痕。我告诉你这些，也不怕你会去向不相干的人报复。”荆陌眼中笑意淡去，声音飘忽，“你还是好自为之吧。”妲己忽然疯了似的高声疾呼道：“我为何要顾及旁人的江山权位？你说我不会有这个机会，那我还有什么可顾忌？”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鹿台轰然塌陷，将她掩埋入深深的黑暗境界之中。“妲己，妲己……”熟悉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妲己昏沉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睡惯了的软榻上，那位朝歌主正将她拥在怀中。妲己向着他怀中挤了挤，软着嗓子道：“冷。” 鸑鷟鸣于岐山，和鸣铿锵，是为大休。有数年，西岐大治，武王发帅天下诸侯伐纣。牧野之上，百万商军临阵倒戈，长驱而入朝歌。纣王疏狂一世，并鹿台华彩，千般孽债，委身一炬，不复当年。     ——文韵《朝歌哀表》 黑云压城风飘絮，兵甲干戈向玉帛。城下兵阵渐收，奢靡无方的宫苑深处，接天高台烈火忽起。一场大火，向天下昭告了百年成汤的终结。连环城阙，巍峨不改。如今千红万紫散尽，只余一抹至为浅淡平和也至为孤高艳烈的倾世云墨色，锋锐浓重，笔力千钧。“这位末代商王也算得烈性。”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荆陌身边，迎向长风惊云，语调冷淡，神色渺如云烟。“此时方知烈性二字，也就剩一个死得清静。”荆陌如雪的容颜蓦地绽开勾魂夺魄的笑靥，“祈央，百年未见，你可违了当日誓言啊。”祈央眼看荆陌巧笑闪逝，亦回以温和淡笑，挑眉道：“我自落生以来，发过的誓言来来去去没有上千也早已过百，浮云而已，不值得挂怀之物，又何必揪着不放？”“你的巧舌如簧骗得殷商大军牧野之上临阵倒戈，免去了一场杀伐，也算得上一桩功德。”荆陌眼看火光凌空，神色凉薄。祈央愣了愣，展颜笑道：“功德倒谈不上。这商纣为君不仁，滥造杀孽，也是他自己的业债。倒是赫栾这一番算计，让我给抢了先机。”“他的智计未必在你之下，只不过算计人心，还是棋差一招。”荆陌低低冷笑一声，淡淡道，“你倒是为武周定下了百年的江山计，他们倒未必领你的情。”“你如何知道？”祈央朗声笑道，“分封九州，恩威并济，为天子者当有此魄力。将天下拘于一人之手，如何免去四方觊觎？”“分封天下土，便是将王城置于强敌环伺之境，进退两难，何谈魄力？”荆陌斜睨他一眼，阴凉反问。“你还说赫栾错算了人心，你不也不曾算过？”祈央笑道，“成汤四百年，武周总不至于更加短命。”“八百年。”荆陌一言，掷地有声，“四百年而衰，诸侯瓜分，王权分崩，生灵涂炭。八百年而亡，强国为主，一统中原。”“八百年。”祈央颇带些玩味地重复了这三个字，轻笑道，“芸芸众生，凡胎肉体，八百年，也算得上沧海桑田。他们要怎么折腾，是以后的事，轮不到＊心。” 两人一来一往，言语之间谈论的，正是这天下最是莫测的王侯风云，杀伐纷争，却似插柳折花，谈笑风生，大有粪土权势，凌天睥睨的清高傲气，引人动容。似是无意，听者有心。两人皆未注意到的另一人，自此目生寒光，手按长剑，冷峭眉目愈发凛冽。那边一双男女言及此处，神色清浅。清风拂面，一道金光闪过身侧，剑尖轻点，竟是落在旁观人的颈上喉头，锋芒艳烈。“你是苏荆陌。”不是疑问，神色冷淡。荆陌略一偏头，粲然一笑，满城生辉：“错了，我什么人都不是。”他的目光约略一闪，停驻在祈央身上。祈央挑着眉，揶揄道：“主公实在急功近利了些，若是要找这鬼丫头的麻烦，无论怎么也轮不上轩辕剑。当年大司命开炉铸剑，可是钦点了她座前护法。轩辕剑初出之时，便是由她试剑，三剑斩了少昊那个不识好歹的不肖子。喏，太玄，可别乱来，若宰了他，回头大大的麻烦。”荆陌手腕一震，长剑收执眼前，辉光流转，龙吟高鸣如钟磬。秀眉微皱微不可察，只听荆陌冷笑：“我一贯乱来，只不过这一次。苍天在上，自有公道，哪里用得上我亲自招惹。”“哦？”祈央轻嘲一笑，心如明镜，“那倒是天数轮回的高妙了。只是这先机却叫你给抢占了去，实在好没意趣。”“意趣？”荆陌冷笑渐深，“难不成真叫这家伙一剑削了我的脑袋，才叫逸趣横生？”“玩笑玩笑。”祈央拱手揶揄，“若他能削下你一根头发，我便让你砍去这首级由你慢慢玩。”荆陌泰然瞥了姬发一眼，抬手随意丢出轩辕神剑。姬发扬手接住，听得她阴凉笑道：“大王今日莫说伤不得我，便是当真杀了我，天下红颜几多，难不成一一赶尽杀绝？”“那妲己妖后，根本就是你。”姬发音色从容森寒，“你不是人族。”“主公，请容祈央说句公道话。”祈央一本正经拜了两拜，眼底却满是戏谑，“她不是人族，这是肯定的。但是说她是妖后……”一人高的长卷入目，朱红拓画中人绝色无双，倒提斧钺，凛然傲立。 朱漆地，青云壁，千尺高台挽流云，叠幔深锁罗香绮。连天的鹿台，穷尽奢靡，却只为圆满苏后妲己一个未完的梦境。帝辛伴着妲己巡游在巍峨的高台之上。美人莲步款款，眉目清冷依旧，风华孤卓，不见悲喜痕迹。直到进入大殿深处，重纱叠影遮掩的面目，一座黑石镶金的影壁。壁上石刻，赫然当年的有苏军营之中，冷酷卓绝的女子衣袂翩然，垂落军帐之顶，眉目宛然，惊为天人。孤戾飞扬的君王傲然伫立，与她隔空对视，气势凛然。布满阴霾的画面，轰然撞入妲己心中至为冰冷的一隅，只听得一个遥远得从来也不可捉摸的声音漫入双耳，翻绞心胸：“妲己，你可还记得，这是孤所见过的，你最美的一刻。”最美的，不是欢殿翩若惊鸿的曼舞，不是罗帐销魂蚀骨的缠绵，而是这一刻，永远也不会有她的一刻，闯入她生活的姐姐，倒提着斧钺抵在他的命门，寒星闪烁的锋刃，将落未落的杀招，轻巧化解了有苏一族的燃眉之急，亦葬送了她的一生。这是一场惊天的欺瞒，子夜回想，她只觉胆寒。她竭尽全力去模仿，去改变。消磨去少女应有的妩媚清丽，改换上一副寒冰容颜。那样浑然天成的清冷孤高，那样不露痕迹的跋扈锋芒，那样傲视苍生的从容淡漠，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真正得到。有苏氏族不会教诲出这样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本就无可比拟，更不用说成为她。她以为，陪着他，伴着他，总有一日，自己可以让他彻底忘记这幅容貌的主人。时至今日，她才发觉，自己始终都是个无关紧要的影子。不过是一时的懵懂心动，为何付出的竟是这般的代价？苍天公正，公正何在？ 妲己跪立刑场，往事烟云般掠过脑际，触发深埋的疼痛，越发清晰。时间倏忽逝去，她渐已麻木，明眸深暗，噬尽一切光华。“怎么还不行刑？”冷淡如冰的声音，眼前依稀晃过一袭白衣。雪衫磊落的男子，仪态蹁跹，风神隽秀。见了妲己的容貌，他似是停顿了片刻，行至她面前，衣袂随风，飘若云舞。紧接着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那个声音重又响起：“不死不生，这不是你。我们的约定延迟多年，也应当到了履行的时候。”“不是我？”妲己的唇颤抖着，“是啊，我是谁呢？”“太玄，我寻了你上千年。涅氏已亡，末主昏乱，你本就不必为一国末日承当一切。”妲己一仰首，撞入一双幽邃平静的眼眸，日月无光，清流明澈，“你不记得，只是因为天数的轮回封印了你的记忆。”妲己的目光融入那双眼睛，眼底是深久的悲哀荒凉：“若是死，我就能重新成为我自己吗？”赫栾并未回避她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颔首。妲己怔怔地沉溺于那双暗含着时间至深意义的眼眸，看见的却只是一片空无。她审视着那双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绝艳的面容变得越来越狂乱：“我来到朝歌，我想让母亲活下来，可是母亲离开了。我想让大王爱上我，可是……”一声哽咽，两行浊泪，心血枯竭：“我现在求的不过是活下去，只是活下去……”赫栾长叹一声，抬袖为她拭去泪痕，低声道：“你不能这样活下去，你该作为你自己活下去。你不记得，你是轩辕黄帝亲封的大祭司，当年辉煌，怎么能将你逼到这个境地？”妲己突然一把抓住了赫栾的手臂，近乎癫狂地大声笑道：“太玄，大祭司，你心中所想的果然也是她。原来她果真有这样的身世。我告诉你，我不该死，我也不会死，你去找那个该死的人吧！”血玉镶嵌的戒指坠落，面前女子的容貌如水般散化成烟，凝成另一番清丽容色，憔悴苍白，褪尽血色。赫栾身躯一震，仰头观天，浓云蔽日，妖星隐现。

同冥左司与黎山主试剑，败。是夜，苍、黎二主崩。同冥、番茫三主托政南教，亦去。五方合一，以朱砂为大教主。教主胸有天下计，不足三年，教中大治。及元朔十年冬，月大食，主曰：“吾力尽矣。”竟灰飞月下。诸子大惊，乃见座前乾坤双剑，以为妖。及后，一教九分，三百年乃合。诸豪雄欲执剑者无数，俱双刃穿心而亡。至于一统，嘱各代大祭司祝之封之，逾六百年。              ——《四方奇谭十六·乾坤双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