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青了

（一）

佛惠山，佛惠寺。山中有古寺，古寺横卧山顶。平日里很清静，风吹树影，水照铜铃，能见禅心。山腰上有座大石佛，慈眉善目。
到了三月，佛惠寺的信众渐渐多了，山路上时见提着篮子的妇人，篮子里放一些香烛，用海蓝色的布盖着。寺里顶着香火气，漫山的花草受了菩萨的点化，长势喜人。
山下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大的寄望，来此，不过求阖家平安，外出的丈夫安全归来，孩子健康长大，这已是极大的心愿。
这几日，寺里的大和尚和小和尚总忙不过来，菩萨佛祖的贡品总忘记换新鲜的，师徒俩十分惭愧，口中直念阿弥陀佛。念不多久，天色就暗下来，师徒俩赶紧清理了寺院，做了晚课，睡了。
其实，佛惠寺之前荒废了很多年，大概是大清朝后几年的事了。那时兵荒马乱，寺里也遭了兵患，和尚死的死，逃的逃。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五年前师徒俩从别处来，也没有安身的地方，见这里虽然残败，到底还是佛门，于是安了窝。谁知道呢，许是借着佛祖招摇撞骗。
总之，佛惠寺的匾被擦净了。
山里草药多年没人采，也还算丰富，师徒俩不问自取，采到后院里晒着，以备不时之需。山下有个小渔村，打渔的人受伤难免，听说大和尚会治点小伤小病，便来寻他。和尚嘛，慈悲为怀，几年来到真被他治了不少人。一来二去，香油钱也多少挣了点，好歹给寺里换了一番新模样，算是报了佛祖的恩。
寺庙换了模样，和尚会治病，佛惠寺渐传出了名声，十里八乡的人家时来捐些香油钱。特别是三月时节，不闻草木香，只见拜佛人。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钻进小和尚的被子里，像一双眼睛，像谁的眼睛呢？像！小和尚差点就要说出那个好听的名字，终于忍住了，他记得那双眼睛。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床板嘎吱嘎吱直响。大和尚也没睡，可他很安分，大人们都这样，谓之为成熟。
“小和尚，怎么还不睡呢？菩萨们都在梦里等着你呢。”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菩萨佛祖的清静。
“大和尚，你头上为什么没有戒疤呢？”
大和尚显然没有想到小和尚会问这个问题，他有点语塞。他不能说他其实不是和尚，小和尚也不是，这关系到面子问题。五年前，大和尚逃难扮作行僧，路经山东，官道上捡到小和尚。大约是见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自己又无儿无女，姑且结了一段师徒缘。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总之，他倒是赚了。
“大概是......嗯，天机不可泄露，你不可多问，惹佛祖怪罪。”
小和尚挠挠脑袋，一脑门官司，真当他还是小屁孩。但他也懒得和他计较，年轻人得给老人留点面子。
“那你娶过老婆吗？”小和尚觉得该谈点大人们谈的事，否则以后还得被他当成小孩。
大和尚惊讶起来，就像惊讶平日里供奉的佛祖显了灵。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怎会问这种问题，不合常理。他猜想肯定是来寺里那些碎嘴的婆子给小和尚灌汤，净说些不着调的话。谁叫小和尚长的实在漂亮，乡下的妇人哪里见过，只把他当成卫玠看杀了都有可能。日里见了不免想要逗弄一番，话就说得无边无际了。比如问问有没有喜欢那家的小姑娘，想不想找媳妇儿什么的。
月色更加深沉了，凝成了水，有些凉。初春是这样的，夜凉如水。
大和尚轻咳一声：“你想知道。”
小和尚眯着眼，摇头晃脑，困了，还是说：“想。”
“那我就说说吧，你听着......”
小和尚睡着了，大和尚浅叹一声，倒头也就睡了，去梦里说吧。
翌日，雨下得很大，有人从山下来，蓑衣竹笠，满身风雨。
小和尚在做早课，大和尚在敲钟。虽说二人并非真和尚，但在佛门日久，寺中原来留下的一些古旧佛经，闲时读来，潜移默化。
山下来人见此处香火，摘去斗笠，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大和尚来见来处人，山下人来拜山上人。
“在家？出家？”
大和尚道：“在家，出家。”
山下人且笑：“此处缘来，贫僧可否住下？”
大和尚做个请进的手势，自此寺中有了个真和尚。
小和尚是孩子的心性，称大和尚为大和尚，称山下人为师父。在他看来，只有头上有戒疤的才是真和尚，而山下人正是，头上有十二道戒疤，是为菩萨戒，是将一生献给佛的人。山下人法号慧生，小和尚叫他慧生师父。
寺里原来的藏经楼被打扫净了，窗明几净，不惹尘埃。慧生在此坐禅，参，悟。
藏经楼西面开有一扇窗，注目看去是一片深林，有山涧潺潺，有虫鸣鸟唱。三月时节，空濛烟雨里生生不息，老树华发新生，野草织一缎春色遥看近却无。

（二）

与大人们不同，大和尚算计着香油钱，慧生师父祭拜菩萨佛祖，而小和尚在等一个人。小和尚坐在山门前，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来拜佛的人大都认识小和尚，见了面，如常逗他。
“小和尚，在想哪家的小姑娘？”
“小和尚，某某家的闺女真俊，想不想讨来做媳妇？”
而往往，小和尚只是笑笑。他可不敢说自己真的在想谁，想谁呢？海蓝色的衣服，两条黑亮的小辫子，微笑里浅浅的小酒窝，月牙样的眼睛。
今年她也会来的吧？
每年的三月时节，草木新生的时候，风从海上来的时候，她就来了。她是山下捕鱼人家的女娃，初见时还是四年前的三月。她和阿妈一起来的，为她出海的阿爸祈福。那时候佛惠寺重启山门刚不久，寺里的佛像神龛也都是残破的样子，但她就来了，不为拜佛，只为祈福。
那年的风很大，寺里的花木也折了不少，碎红满地。海上很容易出事，出海的人其实不多，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他阿爸不会出海。在家的人不能为出海的人做别的事，只能寄望于菩萨佛祖。世上的人善于骗自己的，求个心安，佛祖保佑。
小和尚清楚的记得，山门前的匆匆一瞥，眉眼边的一颗泪痣。那时候小和尚像往日里一样，坐在山门前看蚂蚁，而大和尚摆弄他的草药。平日里没有同龄人为伴，小和尚习惯于沉默寡言，看看蚂蚁。而她来了，带着海边太阳咸咸的味道。
她被阿妈带进了寺里，跪在佛前。大雄宝殿里供奉的是释迦摩尼佛，佛祖身边是五百罗汉，梁上悬挂着装饰用的暗红绸子，四面光线很暗，法相森严。她阿妈一脸的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大和尚从后院出来的时候，一身的药香，如世外高人。
“大师，我想求个签。”
大和尚递过签筒，微笑。
小姑娘完全没意识到阿妈内心的恐惧，也完全想不到如果一切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结局绝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她只是意识到可能会失去什么，只是被气氛感染，不能平常那样顽皮，不敢笑。
小和尚走过来牵她的手，小声问：“你叫什么？”
“我叫海芽，你呢？”
海芽，真好听的名字。
小和尚还没回答，阿妈已经牵着海芽的手走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小和尚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人已下山去了。他跑到山门前，大喊一声：“我叫小和尚！”
海芽隐约听见，小和尚？有人叫小和尚？漂亮的小和尚！
后来，每年三月海芽都会来。阿妈以为是佛祖显了灵，在那年的风雨中阿爸回来了，故此，要来寺里还愿。是还愿也是祈福，山下时局动荡，乱世里的人，百姓最苦。身世浮沉雨打萍，飘摇如一颗水草，生不由己，只好将身家寄托给大海，打鱼人满载而归或可勉强度日。
如正逢山雨，山路不好走，阿妈会在寺里暂歇，当然，大和尚会安置一切。这种情况自佛惠寺的名声传开来之后不少见，大和尚特地收拾出一处厢房，以便来客歇脚。
有一年，阿妈正要带海芽下山就下起雨来。雨滴砸落在上山的石阶上，粉碎。山间的樟树叶，那些火红的颜色，层层浸染，燃烧一只归来的燕。巢里的乳燕，渐已无声。
这种时候阿妈会帮大和尚做些零碎的事，算作香油钱。
小和尚拉着海芽到檐间看雨，他们把下巴枕在栏杆上，雨滴沿着瓦缝缀成珠帘，大和尚心爱的几株药草吐出红豆。寺里原有的一方池塘，无人打理，现在只余残荷，鲤鱼浮沉，且听雨声。
好安静，天地仿佛眠于佛的梦中。
海芽歪着脑袋看小和尚，伸出手来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若有所思：“小和尚，你和你师父真的是和尚吗，怎么没有戒疤？”
啊！戒疤？这个小和尚不知道，大和尚没有和他说过，和尚都要有戒疤的吗？
“我阿爸说和尚头上没有头发，这叫剃度。和尚头上还会用香烙上疤印，叫戒疤。”
“我不知道，师父没说。但是我真是和尚，师父是大和尚，我是小和尚。”
海芽笑，小和尚也笑。

（三）

佛惠寺如往常一样，香火鼎盛，不一样的是慧生的到来给寺里添了禅意。但慧生总是不说话，肃穆如山间石佛。海芽还没来，小和尚无聊极了，他想，藏经楼或许会是一个好去处。
天将晚的时候，小和尚敲开藏经楼的门，慧生闭着眼，案前一盏青灯，一卷佛经。见小和尚来，慧生且笑，在他看来，小和尚是有缘人。佛家讲缘，众生都在结缘，而小和尚的缘结在这方山水。
“小和尚，你怎么来了？”
“刚做了晚课，大和尚在数钱，我觉得无聊就来找你。”
慧生想起昨晚，大和尚来找他。
“慧生，我想请你帮我受戒。此生因缘际会成了和尚，人世也都了了，当是做一个真和尚了。”
慧生点头，大和尚是入过世的人，如今出家，从心尔。
大和尚见慧生答应，无喜无悲，唯独：“我出家是命之所然，唯一不放心是小和尚，他不同，他的缘结在菩提上，前途未卜。”
“你不必担心，他自有他的人世要去历。”
大和尚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慧生师父，你说海芽会来吗？我有开始想她了，我想和她一起看雨，我想她摸我的光头，她的手暖暖的。”
“会来的，一切都会来的。”
小和尚似懂非懂，慧生师父怎么总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但是，他也相信，海芽总会来的。
几日后，四月初八，是释迦摩尼佛圣诞，早晨大和尚斋戒沐浴后，慧生为他受戒，光头上烧了十二个疤，法号慧心，从此是方外之人。
但是海芽还是没来，小和尚从大殿里走到山门前往下看，站一会儿，又走回大殿里坐一会儿，又走到山门前往下看，站一会儿。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小和尚开始想，是不是海芽讨厌他了，想到这儿他害怕起来，赶紧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他又想，是不是海芽生病了，他立马就担心起来，跑去找大和尚了。
“大和尚，你说海芽是不是生病了，她今年还没来。要不你去看看她，我也去，你给他看看病。”
“你别担心，那个女娃会来的，她没事。”
“真的吗？”小和尚将信将疑。
下午海芽真来了，小和尚高兴极了。他想告诉海芽大和尚现在也是真和尚了，头上烧了十二个疤，寺里来了个慧生师父，说话都听不懂。他还想说，他以后要是也要在头上烫上戒疤，岂不疼死，要是以后海芽摸他的光头，怕是不会舒服。
海芽来了，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不笑，眼睛里有泪没干。她阿妈也是，形容枯槁，心如死灰。阿妈进寺来先去正殿里拜了佛祖，起身寻大和尚去了。
小和尚来牵海芽的手，池塘里的鱼不见身影，青山隐隐，云雾沉沉，世间一切就快要消融在时间里，风和风在互相告别。
“海芽，今年你来的好晚，都不能一起看雨了，最近雨下得少了。”小和尚忽然就顿住了，“你不高兴了吗？”
“阿爸走了。”说着，眼里又盈出泪来。
“走了，去哪里了，他没去打鱼吗？”
“去很远的地方，再不回来了。”
小和尚懂了，以前他想到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哭，大和尚就会这么和他说。
“没事，你还有我。”
海芽呆呆地看了看小和尚，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还来吗？”
“来的。”
“那我们拉钩。”小和尚一脸不容拒绝，坚定得像颗小石头。
“嗯。”
海芽和阿妈在寺里吃过晚饭后下山去了，有点小雨，那些新生的叶子快要睡去。
第二天，师父也下山去了。去海芽家做法事，超度亡魂。小和尚本也想去的，师父不让，要他在寺里招呼拜佛的施主们。
后来，好久，海芽再没来。而三月的时候，依旧，草木新生，风从海上来。
师父说，有一年海芽和阿妈出海捕鱼去了，风浪大，人就没回来。
小和尚不相信，海芽说过会再来的，她不会骗小和尚。
师父说：“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可以问别人，问你慧生师父也行。”
小和尚马上就跑进藏经楼：“慧生师父，海芽不会来了吗，大和尚是不是在骗我？”
“众生一直都在，在轮回里。”
“她说过她会来的。”小和尚哭了。
“天上人间会相见。”
会相见，天上人间。
“小和尚，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总会相逢。”
好多年以后，大和尚和慧生都已离开人世后的某一日，小和尚站在山门口往下看，这时他的头上也有十二个戒疤，烧的时候，不疼。
也是草木新生，风从海上来，有点雨，山色空蒙，小和尚突然就看见，山腰上，佛头，青了。

很有深意 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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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样，写和尚，开森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写的还行，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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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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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

一帛古卷一心字，半盏青灯问佛身。
石塔铜钟蚁断铁，明年楼上坐老僧。

写得很好。也许，一切皆有定数。

嗯嗯

僧客

入山不啻修梵行，蔽履蓬衣却了情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付卿卿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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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之路
文/拾玖

青色的铜铃悬着肌肤下的经络
远足的骆驼，塔里木河一千年的岸
走过男人，风沙和星月

天地间只有夜色涂抹在驼铃声里
不眠的人换成我，谨守木盒
沉睡的人换成你，梦见佛陀

16，10，22

。。……………。。……………。

jxb

还

人生若只如初遇，爱情从来不受世俗拘束～～内心早已平静的小和尚，拥有着最美好的誓言～～～嗯，赞！！！

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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