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

作者：言瑾

作品简介：介绍：
在历史的一个片段里，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
这座小城被洪水来回冲刷，
他们被浇湿了命运

正文：
一连十几日断断续续的暴雨彻底浇熄了灌口城百姓的信念，朝阳从天边撕破雾气升起，却一点也照不亮暗沉沉的天空，岷江的水已蠢蠢欲动地润湿了沿岸，能逃的人都已经逃了，留下一城老弱和郡守李冰父子。
李冰正值不惑之年，育有二子，长子名封，年二十，次子名晋，年十四。李家原是秦国咸阳城中的显贵之家，后因李冰为人耿直孤傲，得罪吕相而被贬谪灌口城，灌口城临岷江，向来是水患之灾不断，民不聊生。
权倾朝野的吕相以为这样处置以下犯上的李冰，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且不说无法做出政绩调回咸阳，光是这十余年焦头烂额的防洪就让李冰满头青丝半成灰。李冰意气风发地冲撞吕不韦时才三十有二，官至尚书郎，此时四十有六，已是人事沧桑，一颗不羁的心被风沙消磨成迟钝的石头。
李冰还在咸阳任职时，发妻孙眉是咸阳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生育二子之后风韵也丝毫不减，举家迁来十四年后，皱纹已散遍了眉角发梢，不复当年风华，头几年还几多抱怨，近来因李冰新娶了小妾宋潞而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与死了没什么差别。
宋潞年轻貌美，又天生一副好嗓，唱得一手好曲儿，只是女人善妒，避讳不了年轻气盛，好争宠，欺凌仆役，所幸还未怀有子嗣，不论说什么都欠些底气，再得宠也比孙眉矮了一头。
这天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天仍青黑，雨气不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扑棱棱下个铺天盖地，李晋没去学堂拜先生，偷偷溜出了家门，早两年已出师的大哥李封正要喊住他，见他两腿迈得飞也似的，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有几分宠溺，他独自跑到陈先生处告罪，再次请求先生原谅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陈先生气的胡子一翘，书卷卷成圆筒在桌上一敲，愤愤道，“若不是看在郡守为灌口城百姓日夜操劳的份上，我凭什么还留在这儿受那混小子的气，这一月都过去大半了，他才来读过几日的书！”
“是是是，先生大义，莫要与我弟弟一般计较，他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李封连声劝慰着，生怕先生的文人酸气一朝爆发，潇洒地忘了郡守府给他多少月俸了。
陈先生收拾起笔墨书卷，没好气地板着脸出了府门，李封也不打算送他，适才就是被父亲传唤才出屋的，此时因撞见弟弟逃学安抚陈先生许久，恐怕父亲也等的急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正厅。
一瞧，果然看见父亲李冰坐在太师椅上，李冰满面倦容，手抚着皱起的眉头，懒怠地一抬眼，瞅见李封，开口道，“哦，封儿来了啊。”
李封长身一揖，“孩儿不孝，让父亲久等了。”
“不久，不久，”操劳磨平了曾经的锐气，他早已不是那个事事争先的少年郎，“封儿啊，我叫你来这儿，是为了与你商议一件事，征召令又下来了，我们家按秦国律令，也是要出一男丁的，所以……”
“所以我去，”李封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二郎太小，不宜离家。”
李冰慈爱地凝视着他，“从小封儿你就懂事，若我当初没惹上吕不韦那厮，我们还是名门望族的话，你这般年纪早已入仕了吧，现今吃苦不说，还要远离家乡参军入伍。”
李封默默无言，如果有那么多如果，父亲就不会坐在这里空耗年华了吧，他现在只求离家之后，父亲能多多照慰母亲，莫让宋潞太过欺侮了她去。
李晋在岷江边上跑着，黑云似已承受不了重压，飘下几片小雨来，他一屁股坐在沙地上，面朝岷江，任风吹乱他的鬓发，吹的他忍不住将眼睛微微眯起。
“晋哥哥，晋哥哥！”
听见有人唤他，他回过头，看见一个淡青色长裙的小姑娘，风扬起她及腰的翩跹长发，她两手紧握着一把油纸伞，跌跌绊绊地快步向他跑来，虽说她已尽力把步子迈得飞快，在他眼里仍来的那么慢，杨家的小妮子总是跑的这样小家子气，他想着。
杨芷汀终于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把近半的伞面匀到他身前遮雨，银铃般的笑声像在唱歌，“果是又来了江边，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我可不像你这么娇气，别撑伞，这才多大的雨。”李晋皱眉，脸上满是不知愁的少年意气。
杨芷汀不气不恼，也不收回伞，“你可别着了风寒才后悔，到时候想起我的好来。”
李晋不屑地嘁了一声，扬起手一砸她的伞柄。油纸伞已不新，伞骨在风中常常发出不堪重负的颤鸣，她双手合力也不及他单手一打有力，伞面转瞬间斜倾，雨打在她侧脸上，她惊得叫了一声。
还不及把伞重新撑起，雨势忽然转大，从牛毛细雨变为豆大的往下砸来，杨芷汀一下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李晋哈哈一笑，跳起来抓住她的手，飞跑起来，听着身后咯咯的清脆笑声，嘴角也不禁牵起愉悦的笑意。雨打湿的空气里扬起少年清朗的喊声，“快跑，快跑！可别淋成了落汤鸡——呦！”
风被他们甩在身后，雨肆意地淋湿他们的眉眼，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笑意，他笑，她也笑，笑得天地失色，此刻他们跑在灌口城岷江边上的大雨里，远隔数百里的咸阳，人声鼎沸，一片繁华，不知道有没有年少的孩子，与他们一样年幼无知，在艳阳下疯跑。
杨芷汀是灌口城最有名的寡妇的女儿，杨家寡妇在当家人战死沙场，只留给她一个几岁大的女儿要养大后，家里的柴门晚上便从不掩起，每每有不同的鬼鬼祟祟的人被黑洞洞的门槛绊个一跤，压低了声音哀哀地叫唤两声，然后屋里便传出杨家寡妇一声半声的抽泣，小半个时辰不停歇。
渐渐地，年月掩去了她年轻的俏脸，她家的门仍开着，却不再有人进出了，以前忍气吞声的家庭主妇也开始说起风言风语，她们的丈夫不再迷恋那个女人，再不会愤怒地制止她们了，一时间满城风雨，如今不再有人进去了，夜里杨家寡妇的哭声却愈发哀恸了。
勉强维持下来的家又变得风雨飘摇起来，连邻里都嫌弃她的名声，对她们母女敬而远之，杨芷汀随她母亲，天生一副好容貌，却只被人指着骂狐媚子。杨芷汀年少，不懂大人间的种种，倒也不像她母亲那样为此发愁。
李晋在大道拐角上与她挥手作别，眼瞅着她消失在小巷深处，才回身独自冒雨回家。
进了正厅才发觉家里气氛不对，母亲青黑着脸坐在侧边首座上，脸上的皱纹狰狞着。父亲把玩着扳指，瞧都不瞧她一眼。
李晋正愣在门口，宋潞已裹挟着一阵香风袅袅婷婷地来了，娇声道，“哟，小少爷怎么傻站着淋雨呢，淋湿了可怎么是好，来，随姨娘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李晋还没反应过来呢，已被她拉着一脚跨进来，偷眼一瞥母亲，只见她目光杀人一般的凌厉，直瞪着他，他吓得身子一颤，立马把手缩回来。
宋潞浑不在意，都不回头瞧他一眼，径直走到另一侧首座上，与孙眉面对面坐着，分庭抗礼似的，“听说，大少爷要从军了？”
深知她是明知故问，李冰与孙眉仍端坐着，连应声的兴趣都奉欠，倒是本就尴尬着不知道坐不坐下好的李晋听后身子一抖，脸上流露出比被母亲瞪视深痛百倍的恐惧。
刚刚收拾好行李的李封进来，看到这凝滞的气氛，早已习惯了的不动声色着，只是怜悯地拍了拍被吓呆了的弟弟的肩，径直前行几步，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下来，用力地磕了几个头，前额粘上地上的灰，“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今朝一离家，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侍奉双亲，或许就要战死沙场也未可知。”
孙眉一直绷着的脸终是忍不住流露出悲伤，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又抚养了二十年的儿子，此刻离家，将来也许生死不知，如何能不心痛。
“好孩子，好孩子，”李冰扶起他，“是我李家的好儿郎，就要在战场上闯出个名堂来。”
李封走了，一人一骑随着征兵队伍向咸阳进发，李家仓皇离开咸阳时他才是个六岁的幼稚孩童，如今回到咸阳，已是一个身长八尺孔武有力的青壮兵士了，可见人生境遇，如此易变。
李家没有因长子的离去而消沉太久，宋潞姨娘有喜，郡守府一下子热闹得跟过年一样，只有主母孙眉庭院一片死寂，侍女仆役都不敢高声说话。
府外，杨芷汀好奇地张张望望，这人来人往的喜庆气氛深深吸引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往里面走，直到她被一名侍卫拦住，“小丫头，干什么的！”
她吓得一缩，“我，我……我找李晋。”
侍卫眉头一挑，显然没想到她开口就要找小少爷，当下也不敢怠慢，进去通报了。正受母亲煞气折磨的李晋一下子喜笑颜开，当下也顾不上母亲忽然冰峻的面目，转身就要出去寻她玩耍，却听得母亲因怒气而愈显尖锐刺耳的喝骂，“站住！没出息的东西，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与那等下流不堪的女孩子厮混，你不要脸我李家还要脸呢！”
李晋不情不愿地住了脚，鞋底刮蹭着地上的尘土，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滚滚滚，”孙眉食指颤抖着指向哆哆嗦嗦的侍卫的鼻尖，“以后再来通报这种消息，你也不用再在郡守府当值了！”
侍卫连声告罪，忙不迭地跑出了庭院。
却说杨芷汀在门外站了这许久，脚早已酸软难忍，不禁有点委屈，想到马上就能看到李晋，又是满满的欢喜，暖暖软软地熨平了心膜。
侍卫终于回到门口站定，眼睛凌厉一扫，发现她正殷切的注视他，忍不住怒从胆边生，“你还敢在这站着，都是因为你……嘁，滚滚滚，别再让我看见你！”说完与主母训斥他时一样的话，心里的不平之气似乎也得以稍稍纾解。
杨芷汀被吓得转身就走，哪里还敢跟他多说一句什么，走着走着脚步却慢下来，越想越委屈，不经意间眼眶已微微泛红，俏丽的脸瘪成了苦瓜。尚年少的她不在乎别人的风言风语，不在乎侍卫的侮辱，不在乎徒劳无功的等待，她只伤心那个她真心相待的玩伴没有出来与她相会，他不肯应她的邀出来，他不知道她每天都会去岷江边上守上一个时辰，只为可能会瞧见他，为他撑一时半刻的油纸伞。
她绕转到郡守府后门处，在她与李晋惯常用来藏东西玩的几块碎砖下面塞了一张便条。
“明日岷江边，不见不散。”
她播下最后的希望，只企盼明日的果实。
李晋猴急地搔着头，已是正午时分了，母亲却还一点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自从宋潞有喜之后她脾气愈发古怪，今日又不知怎么的想起督查他功课，他倒不怕她责骂，只是急于赴杨芷汀的约，她已经等了很久了吧，说不定已经回去了，每天正午杨家寡妇都会做好饭食与她一起吃的。
转眼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突然狂风大作，雨势在十余分钟里转急，已成瓢泼大雨，空气里满是仓皇恐惧的味道，那是人对于滔天之水的天然恐惧，因无法抵抗只能瑟瑟发抖。
感觉不过是眨眼工夫，就有地方驻守兵士冲进郡守府送来急报，说岷江北坝被江水冲毁，民舍损失惨重，有几人被洪水卷走，至今生死不知。其实不用人通报，李冰也知道灌口城完了，特殊的地形让灌口就像一个漏斗一样聚水，一旦堤坝冲毁则万事休矣，还没等他冲出府门，又有人来报西坝已毁，他一阵恍惚，只觉得天旋地转，身边的侍卫急忙扶住他，“大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冰勉力定了定神，“快去堤坝，现在堵漏还能保住一点。”
风如割人的刀，裹挟着暴雨扑面而来，人在这样的天灾面前渺小的还不如一只蝼蚁，天地灰茫茫的，只瞧见一个个勉力挪动的小点，和漫天漫地的水。
倾泻出来的江水已及腿身，一个个兵士背着麻袋在激流中艰难跋涉，衣服湿的已不能再湿了，紧紧地贴在皮肉上，是刻骨的冷，脸上都是水，看不出是雨水还是绝望的泪水。
李晋恍恍惚惚地在人群里穿梭，像个迷了路的孩子，无助地任泪水糊了满脸，李冰与他擦肩而过，急得一把抓住他肩上的衣服，但只一瞬间就被人冲散了，李冰努力地回头张望，却再也看不见儿子的脸，他重重的痛苦的叹了口气，继续涉水向前。
李冰爬到一堵刚刚垒起的麻袋坝上，大喊大叫着指挥着人群，然而兵士抬头看，只能瞧见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在风雨中徒劳地使劲挥舞着双手，这是他们的郡守啊，兵士们红了眼眶，默默任风吹干。
李冰疯狂地挥动双手，眼里却满是迷茫空洞，曾经的种种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咸阳城中的鲜衣怒马，年少时眷恋着的河边浣纱的姑娘，灌口城一到盛夏就黑沉沉的天空，两个孩子在襁褓中时甜美的笑容，自己年老色衰的发妻，宋潞隆起的肚腹，水如开闸般在脸上肆意蔓延，热的是泪，冷的是雨，他一生桀骜，从没有哭过，此番竟是哭的这么伤心。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眷恋这个不偏爱自己的世界。
“城……不会倒！”喊罢，他疲惫的放下手，眼前的天地如跑马灯一般飞快旋转起来，他视线里满是耀眼的白光，仿佛灌口城放晴时的美景。
“郡守！！”
他仿佛一片落叶，从麻袋坝上滑落，一头栽进另一边深不见底的江水，湍急的江水转瞬吞噬了他，江面上仅剩衣袍。
“郡守！”“郡守！”几个青壮兵士毫不犹豫地扎进江水里，其中一个抓住李冰的腿游回堤坝，其余几个人挣扎片刻后，转瞬被江水湮没。
兵士用力地撑起他的身子，让他的头离开水面，李冰的身体像个布娃娃一样单薄绵软，兵士把手放在他腰际举起他，上面接应的人将他拽上去。水中的兵士早已筋疲力尽，此时使命结束放松下来，水立刻漫过了他的脸。
李晋在江边沙地上涉水游荡，对父亲的险情一无所知，水下有块石头他瞧不见，往前面跌扑了一下，他受了惊地拼命挥动手，本能地想抓住些什么，然后抓住了一把残破的伞骨。他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水淹到他的脖颈，他却浑不在意，眼泪抑制不住地倾泻而出，半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
几个时辰后，洪水终于退去，仆役在沙地上找到委顿成一团的李晋，“小少爷，老爷跌下堤坝，不久前不治身亡了，主母自缢而死，如今李府已是宋姨娘当家，宋姨娘请小少爷速速回府，主持大局。”
李晋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只垂死的老鸦在诡笑，嗓音低哑地低吟道，“滚。”
仆役犹疑了一下，终是不敢违逆他，独自离去了。
李晋徐徐站起，沉默着凝视天际，灌口城的盛夏终于过去，天色转晴，阳光温暖柔和，七色彩虹横在风平浪静的岷江上，唯美异常。他一步步走向岷江，任风将衣袍吹得烈烈作响。
水漫过他的脚，腿，腰，脖颈，眉眼，最后整个没入水中。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水灌入他的耳道，他听见水里沙沙的呓语一般的声音，水润湿他的一切，衣袍，发丝在水中像海藻一般铺展摇曳着。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好多鱼群纷至沓来，划出美好的弧度，像是水中的舞曲。他睁着眼，看见一条鱼直直撞到脸上，惊吓于他脸颊的温度又一下弹开。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他终于阖上了眼，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女孩子姣好的模样，水里，有人轻轻的唤，“晋哥哥”……“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