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

00．
你和她在一起睡，我就站在旁边笑。
01.
车马喧嚣是都市入夜之后的特色产品，不收费却能让你莫名其妙地心慌。凤城的夜被漫天黄沙遮盖住，风呼啸着把最后一点点耐心无情消耗，然后它笑，撕扯着嘶哑的喉咙，声嘶力竭的样子像是被撕碎了衣服的中年妇女。
你加班后疲惫地走在街上，小孩子哭得凶，路过你的时候，你轻声地“哼”了一下，你鄙夷的样子被小孩的母亲看到，她张大了嘴瞪了你一眼，你收回目光，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提着公文包进了酒吧林立的街道。这条酒吧街已经存在很多年了，原开始的时候是一条彻夜不眠的小吃街，每当夏天的闷热和聒噪如期而至，这条街上就装满了人，月亮入睡的时候还能听见人们的吵闹声——“那十串羊肉什么时候烤好！”“我的馍馍怎么还没有上来！”“喝大了别打人啊，管好你家男的！”“再炒俩菜给爷送来，快着点儿！”后来由于环境和治安管制，这里的大排档、烧烤、炸串全部都被取消了，政府当然没有送一些什么给这些商家作为陪葬，政府人员认为这些都是扰乱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于是小商小贩们纷纷收拾铺盖走人，另求一条谋生养家的道路，临走前也不忘穿着破旧满是补丁的衣裳，站在市政府门口大骂几句解解气。
酒吧街正式营业的时候，是你刚刚工作的第九个月，你已经可以每个月领到一份足以养活自己的薪水，虽然不丰厚，你却依旧知足常乐。你常常会走进那家叫做“活死人墓”的店里，要一杯它们的招牌鸡尾酒，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你会盯着每个经过你身旁的女人看来看去，但你从不招惹她们。你看着你附近的那些男人们，他们冲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们笑着，动不动还要在她们的翘臀上抓一把，要不然就要把带着恶臭的票子放进她们的事业线里。你轻视这样的人，于是你更习惯于默不作声地在那里看着似乎是虚幻出来的洋场电影。放映的片子夜夜都是笙歌，夜夜都是快乐。
你又走进了“活死人墓”，你又要了这儿的招牌。你点了一根烟，苦涩的却香气逼人，由着你贪婪地吮吸。你故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却习惯于看着昏暗灯光下的红男绿女们互相调戏的样子。谁的眉毛上挑了怎样的角度，谁的鼻子又被谁的舌尖舔了一下，谁的手上印了谁的眼泪，你一览无余却又不动声色。
这是你来到凤城的第七年。你讨厌漫天黄沙的日子，你失业三周了。似乎是和这座城市产生了难以泯灭的七年之痒，你头一次在喝完酒之后有了醉意，你头一次觉得这座城市才是让你命运转折的大恶人。你不甘又唾弃着这座城市。一周前你把租住在市中区的房子退掉了，还剩了半年的租金被返还，你给老家寄去了一些，自己留下了一些。你搬了房子，和三四个朋友合租了郊区旁的旧宅子。七年的岁月随着黄沙漫天的凤城，在你的记忆里灰飞烟灭。你再也不能爱上这座城市，再也不能爱上自己。

02
她来的时候你微醺，她笑靥如花的样子像是你故乡院子里的桃花，三月里开了花，你却从未期盼过花朵败落，结出果子。她问你是不是醉了，你摇摇头说：“没关系的，谢谢。”她的头耷拉下来，似有似无的失落从眸子里溢了出来。你晕头转向的，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姑娘，你怎么……”她炽热的唇贴上你，你愣愣地，冰冷的空调风和她浓情蜜意的唇全都被你的面颊照单全收，你不去阻止也推不开她的水蛇腰。你感到自己好像是在受贿，你不安起来，却在椅子上坐得很踏实。
你抬起眼睛看到她的时候，你想着“芙蓉如面柳如眉”，她说：“我，你是一个孤独的人吧。”你托着她的下巴却局促着不知所措。她笑，嘴角微微上扬，你知道她并不是那种清淡且不经世事的女人，但你不可救药地想要再和她亲吻。她纤长的手指勾住你的脖颈，你笑了，带着嘲讽和屈从。你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唐高宗，你看着她的感觉犹如唐高宗看着衣衫半遮的武媚。
她有薄而嫩的红唇，有柳叶细眉，有栗子色的大卷发。你和她的第一次翻云覆雨是在她的床上，你从来都没有睁开眼睛看她，你总是想亲吻她的唇，却总是碰到她的下巴。你笨手笨脚惹得她发笑，可她笑起来的声音真好听，你如痴如醉着，云里雾里的。临着日出了，你和她在浴室里相拥，你说：“我想在你肩膀上咬一口，留下我的印。”她没作声，却在你的手臂上留下她的齿印。
午后你回到了郊区的旧宅子，你和朋友们打牌，脸上被贴满了条子却开心得像个孩子。你给他们说关于她的故事，你说：“你知道吗，她真软，白白净净的惹人怜。可是她又那么妩媚，我喜欢捏她的腰，怎么捏都捏不上一把肉。”几个朋友都笑你是和尚，没见过什么女人，你感叹自己过去的七年真的吃素吃了太久，你懊悔不已。
你丢了工作没了去处，却有了足够的时间天天去“活死人墓”，你每晚都会见到她，她每晚都会涂着红唇拥抱你。你越来越大胆，你终于敢看着她每一寸肌肤。你发现她并不白皙光洁，却有种透亮的美感。你说：“我每天都想着见你，见到你了，什么都好了。”她说：“肖然，我渴望你。”
没有多久，你们顺理成章地同居。你骑着租来的二手自行车日日奔波在街头，简历投出去不下百份，却迟迟没有什么回音。她平日里会在你租住的宅子里打扫一下卫生，见到你的几个朋友就笑笑。你发现她是一个不爱化妆的人，她素颜的样子让你想吃了她。她会煮你喜欢吃的小米粥，放适合你口味的糖，你喝得美滋滋，她也很起劲儿。你在晚上会陪她去“活死人墓”浪荡一番，她会盛情款待你这唯一的客人，然而你的渴求也越发多了起来。一次，两次，三次，你不罢休她也不停下来。

03.
她怀孕了。
那晚你和她在你租住的旧宅子里云雨过后，她有些疲倦就睡下了。你哄着她睡着了，看着手机上你朋友们给你发来的短信，他们怪你把她带回来。你闷闷地生气，你觉得所有人都想要占有她，她就是有说不清的千般万般好，就像你童年时代的芙蓉花儿，开起来既妖娆又带着迷人香气。你看法治报道的时候想着，戒毒所里的人吸毒，你却可以肆意吮吸着她。你是何其幸运。
她把检查报告甩到你头上的时候，你愣了愣，结果报告单看了又看，反复确定之后才把她抱起来，你抱着她在不大的客厅里打转，一圈又一圈儿。你把她抱到屋里，撕扯着她的白衬衫，你在她的肩膀上留下了牙印，她的肩膀变得发紫，你恍惚之中意识到她也会感到疼。你说：“对不起。”你松了口。她却面无表情地扯了床单，随意裹了裹就走出屋子，来到客厅打开电视看租的光碟。
你终于开口问她：“有孩子你不开心吗，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我们搬出去住，只有我和你的家。”她不吭声，只是关上了电视。她喝下一杯水，然后看着你说：“滚。”你不知该不该笑，却还是压下来脾气说：“宝贝儿，相信我。”
你表哥告诉你，他儿子要来凤城上学，需要你帮着照顾一下。你呵呵笑着，把电话挂掉顺手扔到她怀里。你说：“得，没个安稳日子过，肖白的儿子要来凤城上学，我需要照顾他了。”她听了说：“随意。”
那孩子很可爱的，两个眼睛似是铜铃，皮肤很白净，六七岁的男孩子并不调皮，他见了你叫：“叔叔。”你扯出一个笑容，伸出手去碰他的脸蛋儿。他脸蛋儿真的很软，可以捏起来很多肉，婴儿肥还没有长开褪去，粉粉嫩嫩的样子让你心里生了暖意，你第一次叫他：“成成。”你笑了，很欣慰的那种笑容，夏天的太阳笑起来都没有你那么快乐。
她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孩子的，每天会接送他上下学，她唤着他的小名“成成”，她会带他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他买各种他喜欢的玩具。你总是会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你笑呵呵地犯傻，你在深夜抱着她，你在她耳边喘着粗气，却依旧温柔地说：“我想和你过一辈子，就这样多好。”
她把你们的孩子打掉了，没告诉你。那日晚饭过后，她说去厕所的，然后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来。是你把门踹开的，昏暗而狭小的厕所泛着一股接着一股的恶臭，暖气片上有水冲刷过得锈迹，你一晃神，蹭了一身的肮脏。你看着她身下的血迹，头一次觉得要失去一切。你叫着她：“卿卿，卿卿。卿卿啊卿卿。”你哭了的样子真的很丑，像是没有长大的小男孩儿一样，单眼皮的眼睛哭起来就像是没有了一样。到医院不久，她被送去急救，医生和你说的是，不正规堕胎导致的大出血。你把那医生揍了一顿，闹了事故，医院不再收她做病人。你抱着她回家，给她盖好被子。你看着她失却了血色的脸，面容姣好，柳叶细眉，樱桃般柔嫩的唇，眼角好像还有没有掉妆的眼线液的痕迹。
你说：“上厕所这么不小心，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你说：“还好我还有你。”

04.
你发现成成的尸体是在去年的三月份。万物复苏，你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每个月的收入足以支撑一个家庭。你们在近郊有了自己的房子，按揭贷款买的，你付了钱，写了她的名字。她全程没有笑过，只是在你右边的脸颊印了一个大大的红唇印。你笑着甜蜜，环住她的水蛇腰，痛痛快快捏了一把。
成成无声无息的离开，你已经没有办法再和你的表哥交代。你赶忙处理掉尸体，把他埋在了荒野的某个角落。你每天晚上会烧一炷香，祭奠你的小侄子，毕竟他那么可爱，他叫你：“叔叔，叔叔。”
是一个雨夜，她喝醉了回来，你把她拉进房间的时候，她浑身湿透了。你来不及找毛巾，就脱了自己的汗衫给她擦头发。她浑浑噩噩的样子让你有一些气，你说：“卿卿，你给我坐好了，腻腻歪歪像什么样子。”她看着你，眼睛突然瞪大了，光明和黑暗之间，你看到她眼睛里密布的血丝。你下意识说：“这不是你啊卿卿。”她没说话，却硬生生扯了一个微笑出来，抱住你的腰。你晃了几下又抱住了她。你吻她，吻她的额头、脸颊、鼻尖、薄唇、脖颈、锁骨……你吮吸她的舌，她用牙齿咬了你的唇，你痛得麻木却不甘心就这样放开她。良久，她推开你说：“成成是我杀的。”
你笑，笑得僵硬且丑陋。你说：“别说成成了。你累了。”她看着你，给了你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说：“对，我不喜欢小孩儿，你知道的吧。我们的小孩儿是我杀死的，结果他不老实走得不踏实，害我吃了这么多苦头。成成，我也不喜欢成成。我不喜欢他叫你叔叔的声音，真他妈难听。我每天都要陪他上下学啊，我每天都会提醒他不要再回来了，不然我见他一次就打他一次。我给他买最烫的炸鸡块儿吃，他嫌烫吃不进去，我只能硬生生给他塞进去，好费力气的。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买了，我就想赶他走，他不走我就不安生。那天他非要我和他去公园玩儿，玩儿个屁啊，我就打了他一巴掌。他个不懂事儿的还哭了，哭声真难听，快要烦死我了，我用毛巾捂着他的嘴叫他安静些，结果他就睡着了的。”
你再没说话，你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你咬着她，咬破了她浑身上下好多地方，她没叫着疼，她说：“我不爱你的，肖然。但是，肖然，我极度渴望你。”你笑得鬼魅，让她惊悚。她把你的眼睛蒙住，你说：“我们逃吧。呆不下去了。”
你们去了一个镇子上，紧衣缩食的日子过得她很不自在，她习惯了夜夜笙歌的日子，习惯了在泪和血之中的欢笑声，她对你说：“肖然，我们分开吧。”你说：“对不起，我不可能放你走。”她抽了最后一根烟说：“肖然，你他妈有病吧。你能给我什么？这样顿顿吃不饱的日子吗，那样狭小拥挤的房子吗。你什么都给不了我的。”你不甘心地说：“我能把我自己都给你。”她轻声“哼”了一下，说：“呸！你也配。”你暴跳如雷起来，捏住她的下巴，她疼，却不说话。下唇被牙齿咬出来了血，你用舌头给她舔掉了血渍，你喜欢她的每一个部分，包括她的血液，有玫瑰花的香味儿。
她还是硬生生挤出来这些话：“肖然，你割下一块儿肉给我，我就跟你在一起。”你拿着刀轻松地割下自己手臂上的一块儿肉，你说：“这就当做定情信物了，卿卿我有多爱你，你知道了吧。”她接过来你的肉，转身扔进了土堆里。

05.
她死的时候，你不在家的。前一天晚上你们还互相抱着，什么都不穿地躺在地板上，你把她吻得七荤八素的，她说：“肖然，我……”你捧着她的脸，说：“卿卿，我爱你。”她笑得就犹如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她说：“我其实是有病的。”你看着她，眸子里面的水润可以抚慰你整个干渴的心脏，你说：“在遇到你之间我什么都不懂，在遇到你之后，你是我的血液。”
你看见她满脸都插了玻璃碴子的样子，你留下眼泪。你站在门口默不作声，后又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些什么。你关上门，走过玄关，走到客厅。你打扫好了房间，做好了饭菜，铺好了床，收拾好了行李箱。你把她抱起来，她依旧是身轻如燕的。你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着，她肩膀硬得可怕。她身上很冷的，你找出来冬天盖的被子给她盖上，你从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丁点儿你可以亲吻的地方，你骂了一句：“＊”，转身走向洗手间取来了她喜欢的颜色的盆子，你一点点取下她脸上的玻璃碴子，给她洗了脸，她依旧白净无瑕。你吻她的脸，吻她眉梢的褐色的痣，吻她的鼻尖。你吻她的唇，却发现她口中含满了玻璃碴子。你用舌头一点点给她剃掉嘴里的玻璃碴子，你的唇破了，就像是山里面的映山红，美得让人窒息。
你说：“卿卿。我们去洗澡吧。”你抱她去了浴室，给她一点点洗，温热的水花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溅起来，就像是为你私人订制的喷泉一样。你说：“卿卿，你看多美啊。”你为她裁去满身的尘埃，为她梳理柔顺而长的头发，为她涂上心爱的口红，正红色的，就像她每次在你身上留下的吻痕一模一样。
你非要把她浑身上下吻一个遍，才相信，躺在你面前的面容姣好，是死尸一具。
你划破自己的手指，在她的胸口写下：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06
你和她葬在了一起，是我给你们立了墓碑。你应该感谢我的，我写了你们的墓志铭——你和她在一起睡，我就站在旁边笑。
你不知道的吧，她是和我同一期入狱的女人，我是因为盗窃罪，她是因为虐待儿童罪。她入狱那年特别美，我喜欢她抽烟的时候总能吐出不同样子的烟圈儿。那些烟圈儿滴溜溜地转着转着，就随着她一声轻笑飘散了。我喜欢她的时候，你可能还在为了仕途奔波劳苦呢吧，那天晚上我捏着她的脖子吻遍了她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虐待孩子，她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不痛，却温柔得难以置信。她说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虐待她，她逃不走就只能被打被辱骂。她父亲喜欢让她做一些肮脏的事情，喜欢让她用舌头舔干净家里的地面。她说好在家里房子不大，不然她是怎么样都做不完的。
她一直告诉我说，他的父亲是神经病，我从来都没有信过的。我们在一起很久，我自认为自己最了解她，我自认为她肯定不会再爱上我以外的男人。出狱之后，她连交代都没有就消失了，直到那天我看到她和你在那家叫“活死人墓”的酒吧里拥抱。她还是那样，喜欢无缘无故就招惹一个人，我看到她得手之后得意的表情，那嘴翘起来的样子就像是春天里的女猫咪，矫揉造作却惹人怜爱。
我知道的，没有她你肯定活不下去了。我问过她的，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去问过她，我问她爱不爱你，她说：“很奇怪的，我不爱他，却疯狂地渴求他。”我看着她意犹未尽的样子真的恶心透了你。我想着，如果她变得丑了或者她死掉了，是不是你也能就此罢休了。是我把她的脸整个按进碎玻璃茬子里面的，她满是疮痍的样子还是那么美，满脸流出来的血都是带刺的玫瑰。我把玻璃碴子塞满了她的嘴，她嘴角边上的血渍是我给她擦掉的，你不知道吧，那才是她最喜欢的红唇。
你非要爱她，那就是你找死，就像我非要她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一样。
毕竟，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

07.
民生新闻报二十三日报道——省立医院精神科一擅自离院的患病男子昨日已被找到并安全送到医院进行治疗。据悉，该男子在郊区墓地的一块墓碑前被发现，被发现时未有任何异常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