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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国禅学之发展
本校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十二月邀请北大文学院长胡适之先生来校作学术讲演,讲演题为《中国禅学的发展》。讲演计分四次:(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宗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首次讲演时,本校文学院长黎锦熙先生曾作简单之介绍词,大致谓:“今天本校举行第五次学术讲演,请胡适之先生来讲这《中国禅学的发展》。胡先生大家都知道,用不着我来介绍。今天所讲的题目,为《印度禅学》,此题不但与哲学和宗教有关,对于中国文化史和社会研究都有关系。胡先生前几年在欧洲得到很多关于佛教的新材料,像巴黎图书馆、伦敦博物馆所藏的敦煌石室写本中,对于中国的禅学都有新的发现;胡先生还有新的批判。希望同学们注意!”按,胡先生讲演,原分四次,惟首次讲演,实包含导言和印度禅两部分。兹为清醒眉目计,吾将胡先生全部讲演词,分为五项,汇志于下。
导言
黎先生,各位同学!今天兄弟是来还债。以前李校长和黎先生同我说了多次,叫我来讲演,我因为功课忙,时间不容许,虽然答应了,终没有办到,所以欠下这债来。到了这学期,定要我来讲四次,除了一次是原本,其余三次,好像是加了三倍利息似的,所以这一回,我可以说是受到黎先生的重利盘剥了!
关于这回所讲的问题,预备分作四次讲,因为问题所包,很不简单,分作三四次讲,或者比较详细或有趣味一点。
《中国禅学之发展》这个题目,中国从来没有人很清楚地研究过。日本有许多关于禅学的书,最重要的,要推忽滑谷快天所著的《中国禅学史》,因为就材料而言,在东方堪称为最完备、最详细的。这书前几年才出版。
凡是在中国或日本研究禅学,无论是信仰禅宗,或是信仰整个的佛教,对于禅学,大都用一种新的宗教态度去研究。只是相信,毫不怀疑,这是第一个缺点。其次则缺乏历史的眼光,以为研究禅学,不要注意它的历史,这是第二个缺点。第三就是材料问题。禅宗本是佛教一小宗,后来附庸蔚为大国,竟替代了中国整个佛教,不时髦的竟变成了时髦的。不过中国现在所有关于禅宗的材料,大都是宋代以后的;其实禅宗最发达的时代,都当西元7世纪之末到11世纪--约从唐武则天到北宋将亡的时候,这400年中间,材料最重要,可是也最难找;正统派的人,竟往往拿他们的眼光来擅改禅学的历史。我十几年前研究禅宗,只能得到宋以后的材料,唐代和唐代以前的很难得到。我想:想得到唐以前的材料,只有两种方法:(一)从日本庙寺中去找,因为日本还保存着一部分唐代禅学。(二)从敦煌石室写本中去找,因为三十年前所发现的敦煌石室里,有自晋到北宋佛教最盛时代的佛经古写本。现在这些古写本,世界上有三个地方保存着:一部分在北平图书馆,一部分在巴黎图书馆,一部分在伦敦图书馆。在北平图书馆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是人家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还是在伦敦和巴黎两处。从前的人,对于材料的收集,都不注意,这是第三个缺点。
我研究禅宗,不能说完全没有上述的缺点;不过民国十五年(1926)我到巴黎,即存心搜集材料,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从晋到北宋这一部分材料,都曾经找到,非日本与中国图书馆所能及。回国后七八年,我所找到的材料,只有一部分整理出版。当时日本人很注意研究禅学的,对于搜集材料方面,也走上这条道路。近几年来,日本也发现许多材料。所以现在研究禅宗,比较便利多了。
这个禅宗的问题,我也曾在北大及燕大讲过,不过都不是有系统的演讲。将中国禅学的发展,作有系统的整个的演讲,此还是第一次。
从前许多大师,对于禅宗的材料,都爱做假。所以经我揭穿之后,有许多人不高兴。不过我不是宗教家,我只能拿历史的眼光,用研究学术的态度,来讲老实话。
关于这个总题目--《中国禅学之发展》,我分作四次讲:
(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宗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现在先说印度禅。
一、印度禅
我何以讲印度禅呢?禅学来自印度,虽然中国禅学与印度不同,不过要懂得中国禅,须知印度禅。所以先讲印度禅,做一个引论。
关于研究印度禅的书籍,有以前香港大学校长SirCharlesEliot所著的HinduismandBuddlism(Vo1.IP.302-324),但是不幸书还没有完成,他就死了。至中国方面,我几年前有一篇文章,即《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收在:《胡适文存三集》中(P423-448)。
在禅宗未起以前,印度便有“瑜伽”,梵文为yoga。此字是印度文与日耳曼文的混合语,在英文中,为牛轭,引伸起来,是管束的意思。即如何才能管束我们的心,训练我们的心,使心完全向某一方面走,而能于身体上,精神上和知识上发生好的结果。
在印度未有佛教以前,即2500年前,已有许多人做这种“瑜伽”。释迦牟尼想到名山去学道的时候,遣人出外导道者二人,即为瑜伽师。古代“瑜伽”的方法,在印度很流行,佛家苦修,即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教走上新的道路--智的道路,于是“瑜伽”遂变成了佛教的一部分。但无论任何修行的人,都免不了“瑜伽”的方法。后来佛家给以名字,便是“禅”。
“禅”字起源很早,在小乘大乘以及各种小说里,都有“禅”字。记得小的时候,看《水浒》,看见花和尚鲁智深打了一根八十二斤的禅杖,禅读作单,后来才知道是读错了,其实并没有错。因为禅字的原文,是Dhyana,音近单。(按:“禅”纽字古音多读入“定”纽。)
佛教有三大法门:(一)“戒”,(二)“定”,(三)“慧”。“戒”是守戒,最低限度为十戒(按,根本五戒,沙弥加五为十戒),后又有和尚戒(比丘僧具足二百五十戒),尼姑戒(三百五十戒),居士戒(即菩萨戒,重十,轻四十八)等。从戒生律,于是成为律宗。所谓“定”,就是禅,也就是古代“瑜伽”传下来的方法,使我们必能定住,不向外跑。第三部分为“慧”,所讲“慧”,就是了解,用知识的了解,帮助我们去定。从表面上看,禅在第二,其实不然,禅实在能包括定慧两部分。如果说禅是打坐,那禅很浅,用不着多说。因为要用慧来帮助定,定来帮助慧,所以有人合称慧定。在中国禅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并且还包括戒,在印度,则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现在讲印度禅,先讲方法,后讲目的。
安般法门
关于印度禅的方法,计有五种:第一个法门最浅显,便是“调息”,佛书中叫做“安般”法门,“安”(aga)是“人息”,“般”(Pana)是“出息”。“安般”的意思,就是用一定的方式--手和脚都有一定的方式,如盘膝打坐,使人坐着舒服,以调和呼吸。这种调息的方法,又可分为四项:(一)“数”,就是从-到十地来回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四围环境的扰乱,使心能够专一。(二)“随”,便是心随鼻息跑,所谓“念与息俱”,使心不乱。(三)“止”,就是看鼻息停止在什么地方,中国道家向有所谓“祖息丹田”,即此。(四)“观”,就是客观一点,把自己的元神提出来,看看自己到底怎样。比方牛在吃草,牧童却站在旁边看;又好像一个人站在门口,对于过路的人,某是张先生,某是李小姐,都能认识。总括一句,以上都是安般法门,共方法有“数”、“随”、“止”、“观”。
如果一天到晚老是打坐,容易出乱子。譬如在打坐的时候,忽然想到某人欠我的债,或恋爱的事情,或可恶的人与可恶的事,心更不定了,在这个时候,非数息所能为力,所以还要旁的方法来帮助,即靠慧--智识--来帮助。
第二个法门,叫做“不净观”,所谓“不净观”,就是用智慧想到一切都不干净。譬如当我们想到某某漂亮的小姐的时候,我们可以想到她身上如何的不洁净,鼻子里都是鼻涕,嘴里都是唾沫,肚子里都是腥血不洁之物;并且到她死后,桃色的脸庞也瘦成白皮夹腮了,乌云般的头发也干枯了,水汪汪的眼睛也陷落了;到了尸体烂了之后,更是怎样的腐臭,怎样的变成骷髅。如此,我们也就不想她了。漂亮的小姐、金钱、地位,都是如是观,自然都会消除净尽。
第三个法门,叫做“慈心观”。所谓“慈心观”,便是训练你自己,不但要爱朋友,还要爱仇敌;不但爱人,还要爱一切物。如当不安定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一作“慈心观”,便会不生气了。但有时还不能制止,所以又有第四种方法。
第四个法门,就是“思维观”,就是凭我们理智的了解力,来解决一切。常言道:“无常一到,万事皆休”,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任何物件,都是不能永久存在的;人不过是90几种元素所凑成,将来也要还为元素的。比方有人骂我是反动派,反革命,走狗,当我们听到,自然很生气,非要和他拼命不可。要是拿我们的思维力来一分析,骂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由空气传来的一种音浪,对于音浪,何必生气?至于骂我的人呢?依着化学的分析,也不过是几分之几的氢气氧气……等等的化合物;而被骂的我呢?也是和骂我的人一样,几种元素的化合物而已,等到死后,大家都物还原所。如此,则所有骂詈,不过是一种气体的流动,两个机关打无线电而已,有什么了不得?到此地步,就无人无我,四大皆空了。
以上均就智识略高的人说,至于智识太低的人,怎么办呢?
就有一种“念佛法”,即第五法门。
所谓念佛法,就是想到佛三十二种庄严相。“念”便是“想”,后来又念出声来,变成“念书”的“念”,从心中想到口头上念。
从最低的数息,到最高的无常哲学,都是方法;一大部分属于慧。用慧补助定,用定帮助会,便是“瑜伽”。
上述五种方法,都是禅学的方法。现在讲印度禅的目的,即禅学的境界。此种境界,由各人自己去认识,其实都不一样;至于印度禅的究竟,谁也没有做到。
四禅定与四念处
记得清初有一个大学者颜习斋(元),他是保定府人,最初当蒙馆先生,学做圣人。他有一篇《柳下坐记》,叙述他自己在柳下打坐的情形。300年前的圣人,在保定府打坐,到底到了什么境界呢?他说,在一个夏天,他坐在柳树之下,看着那柳叶,直变成了美丽的绿罗,太阳光从绿罗似的柳叶透过来,都成了一颗一颗的珍珠;他听到苍蝇嗡嗡的声音,就好像听到尧舜时代所奏的九韶之乐一样。像他这样,可算到了他自己的理想境界,却是到不了印度禅的究竟境界。
印度禅的境界,到底怎样呢?计算起来,略有几种:
第一是“四禅”,也叫做“四禅定”;即最初用种种法门帮助你消除种种烦恼欲念,到无忧无欲的境界,便是初禅;但初禅还有思想,还要用脑;再把一切觉观都除去,自然得到一种欢喜(joy),便是第二禅。但第二禅还有欢喜,连欢喜也不要,只有一种心平气和,舒舒服服的“乐”的境界,便是第三禅;到了舒舒服服的乐都没有了,即得“不动处”,只是一种“调”,即安稳调适,便到第四禅。
第一禅还用思想,第二禅还要高兴,第三禅还觉舒服,第四禅则只有调和,要如何便如何,驾驭我们的心,好像马师之御良马,随所指挥,无不调适。
四禅之外,还有四种境界,即“四念处”。此四处:
(一)为“空无边”,就是想到空处。如眼是空的,鼻是空的,一一的想,想到只有空,譬如藕,只想其孔,越想越大,全不见白的藕了。想到全世界,也作如是观。
(二)为“识无边”。“空无边”还有想,便是一种印象;想到未了,不但是空,连这空的印象都没有了,便到“识无边”处。
(三)是“无所有”,一切皆无所有了。
(四)是“非想非非想。”既到“无所有”处,你也没有了,我也没有了,连想都没有了,连“没有想”也没有了,此名为“非想非非想”处。常言说,“想入非非”,不是想,也不是非想,此理难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四禅是一种说法,四念处又是一种说法,并不是先经四禅,而后到四念处。
五神通
所谓四禅和四念处,都是解放人的心灵,以便得到神通。神通计有五种,合称“五神通”。所谓“五神通”:
(一)天耳通--就是顺风耳。比方在南京开的五中全会,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听到,可不是用无线电。
(二)天眼通--就是千里眼。上观三十三天,下观一十八层地狱,一切都可看见。想到那里就看到那里。
(三)如意通--就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好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样。
(四)他心通--就是他人心里所想的,都可以知道。
(五)宿命通--不但知道现在和未来,而且知道过去无量劫前生的事。
总起来说,印度的禅,不过如此。此是粗浅的说法。从数息到空无边处,都是“入定”,都是用一种催眠方法,达到“入定”。
定-慧
再讲两个故事。
印度相传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在西历纪元3世纪(晋朝),即已有人译成中文。这个故事的目的,在教人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故事是这样的:
某时代,有一个国王,想找一个宰相,后来找到一个可以当宰相的人。先说要杀他,经人解说,于是要他用一个盘子,盛上满盘子油,从东城捧到西城,不准滴出一滴,否则即杀头。这个条件,很不容易做到。他走到路上,有他的父母妻子哭他,他没有看见。有顶美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看的人不知有多少,他没有看见。后来忽然又来了一个疯象,吓得满街的人,乱跑乱跳,可是他一心一意在盘子上,仍然没有看见。不久又遇到皇宫失火,一时救火抢火,闹得纷乱不堪,并且在殿梁上的一窠蜂子,被火烧出,到处飞着螫人,这人虽然被螫了几下,可是始终没有感觉到,仍然专心致志地捧着油盘往前走。最后,他竟达到了目的地,一滴油也没有滴下来,于是国王便拜他做宰相,以为一个人做事,能够这样专心,便是喜马拉雅山,也可以平下来,何况其他?
在11世纪时,中国的法演和尚,也曾经讲了一个故事。其目的在教人自己找办法。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大庙,叫五祖寺,寺中有一个和尚,人问他禅是什么,他说:“有两个贼,一个老贼,一个小贼。老贼年纪老了,于是一天他的儿子问他:‘爸爸!您老了,告诉我找饭吃的方法吧!’老贼不好推却,便答应了,一到晚上,老贼就把小贼带到一富人家,挖了一个洞,进到屋里。用百宝囊里的钥匙,将一个大柜子的锁开开,打开柜门,叫他儿子进到里边。等他儿子进去了之后,他又把柜子锁了,并且大喊:‘有贼了!有贼了!’他便走了。富人家听说有贼,赶急起来搜查,搜查结果,东西没丢,贼也没有看见,仍然睡去。这时锁在柜子里的小贼,不晓得他父亲什么用意,只想怎样才能逃出去,于是就学老鼠咬衣裳的声音,一会儿,里边的太大听到,就叫丫环掌灯来看衣服。刚一开柜了,这小贼一跃而出,一掌把丫环打倒,把灯吹灭,竟逃走了。富人家发觉后,又派人直追。追到河边,这小贼情急智生,把一块大石头,抛在河里,自己绕着道儿回去了。到得家里,看见他父亲正在喝酒,就埋怨他父亲为什么把他锁在柜子里。他父亲只问他怎样出来的。他把经过说了之后,老贼便捻髯微笑道:‘你以后不愁没有饭吃了!’像这小贼能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便是禅了。”
上面两个故事,一个是印度的,一个是中国的。从这两个故事,可以看出印度禅与中国禅的区别。因为印度禅是要专心,不受外界任何影响;中国禅是要运用智慧,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打破障碍,超脱一切。印度禅重在“定”;中国禅重在“慧”。
二、中国禅宗的起来
往往一个故事,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从前有一个裁缝,辛辛苦苦地省下钱来,送他儿子念书,他自己仍旧做工。有一次,儿子寄信回家要钱,裁缝不认识字,请隔壁一个杀猪的看信。那个屠户也只认得几个字。便念道:“爸爸,要钱,赶快拿钱来!”裁缝听了很生气,以为儿子从小学念到中学,从中学念到大学,还不知道一点儿礼貌。后来有一位牧师来了,问裁缝为甚生气。裁缝把原委告诉他,牧师说:“拿信给我看看!”牧师看了信,便说道:“你错了!这信上明明写着:‘父亲大人膝下:我知大人辛苦,老是不敢多用钱。不过近来有几种必不可少的书籍和物件要买,我的鞋子也破了,我的袜子也穿了,希望大人能寄给我半镑钱,我很感激,倘若能寄一镑的话,那更感激不尽!”裁缝听了,很高兴,并且问牧师说道:“信上真的是这样写的吗?如果是这样,我立刻就寄两镑钱去。”这便是一个故事的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杀猪的说法,一种是牧师的说法。
现在讲中国禅宗的起来,也有两种说法:
(一)旧说,也可以说是杀猪的说法。相传灵山会上,释迦拈花,只有迦叶微笑,于是释迦将“正眼法藏”传给大迦叶。从大迦叶以后,一代传一代,传到二十八代,便是菩提达摩。达摩在梁武帝时(西元520或526年)到广东。从广东到金陵(南京),见过梁武帝,因为武帝不懂“正眼法藏”,于是达摩渡江而去,并且有“一苇渡江”的传说。渡江后,至北魏,住河南嵩山,面壁九年。当时他有两个弟子,一个叫慧可,达摩很赏识他,于是将法传与他。从达摩起,为东土的第一代,慧可为第二代,再传僧璨为第三代,道信为第四代,至第五代为弘忍。五祖弘忍在湖北黄梅县修行,他门下有两大弟子:一个有学问,叫做神秀;一个没有学问,是广东人,叫做慧能。当时一般门徒,以为传老师衣钵的,一定是班长神秀,对于外来的广东佬,很瞧不起,只叫他做劈柴挑水的工作。一天,弘忍欲传法,召集门徒,令各作一偈,谁作得好,便传衣钵。当时大家都毫无疑问地以为是班长,但神秀也不敢直接交卷,只题一偈于墙上,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五祖看了,觉的也还不错,以为一个人能够这样修行,也可以。当时交白卷的门徒,个个都把神秀所做的偈,念来念去,被厨房里的慧能听见了,也做一偈,请人题在壁上。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看见了,说:“不行!”用鞋将偈擦去。但到半夜,五祖竟亲至厨房,将法传与慧能,令他即速逃走,躲过几年,方可传道。
慧能走了之后,大家知道五祖已将法传与广东佬慧能,都很惊讶,就去追他,不过追不到了。
慧能到了广东,躲了许多年,才公然传道。但那时神秀已在北方自称六祖了。慧能只能在南方传道,正好像孙中山先生当时只能在广东一带宣传国民革命一样。
慧能后有二大弟子:一为怀让,一为行思。怀让后又传马祖(道一),行思后又传石头(希迁)。马祖石头以后,宗派更多,总之,从如来拈花,到南能北秀,南派五宗,这是旧说。
(二)新说:也可以说是牧师的说法。所谓牧师的说法,以为前二十八祖的传说、拈花微笑的故事,都是假的,这些考证,说来很长,我只讲一点儿。
二十八祖之前二十三祖,还有一点根据,因见于《付法藏因缘传》,(按:此书六卷,元魏吉迦夜等译。)这书乃是叙说印度北方罽宾国一个学派的传授,和禅宗并没什么关系。而且印度人对于历史很不重视;印度向来没有历史,所以印度人向来没有历史的眼光,缺乏时代的观念,后来西洋人用希腊的材料(如亚力山大东征等事),和中国的材料,才勉强凑成一部印度史。因此,《付法传藏》所说的,也不见得可靠。即就该书记载而言,到了二十三代师子和尚,因为国王反对佛教,他被国王杀了,罽宾国的佛法在那时也就绝了,后来讲佛法传授的,因为讲不过去,不得不捏造几代,以便传到达摩;当中加了四代,至达摩便是二十八代。此二十八代,就有两种说法,现在所传的与从前的不同。我上次说过:保存古代禅学史的,一为唐代敦煌的材料,一为日本的材料。从上面两种材料,足以证明现在所传的二十八代,始于北宋杭州契嵩和尚的伪造,(按:契嵩始作《传法正宗定祖图》,定西天之廿八祖,谓《付法藏传》可焚云)即将原有之二十四五七代改易,将二十六代升上去,并捏造两代。此种说法,曾经宋明宗明令规定(按,嘉祐七年,1062,奉旨把《定祖图》收入藏经内),从《传灯录》一直传到现在。
由此可见佛家连老祖宗都可以作假!
中国禅学的萌芽
我们现在拿敦煌本一看,还可以看出当时禅宗争法统的激烈。大家都知道中国只有六代,至于印度,究竟有多少代呢?有的说八代,但释迦与孔子同时,到梁武帝时约千余年,八代总不够吧?于是有二十八代说。但师子杀头了,于是有二十三代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九代说,甚且有五十一代说。优胜劣败,折衷起来,于是采取二十八代说。
关于二十八代说法的变迁,既有敦煌的本子及日本的材料可证,我曾在《记北宋本六祖坛经》那篇文章里(《国立山东大学文史丛刊》第一期),列了一个关于二十八代传法世系的传说异同对照表,可以参看。
如上所说,佛家对于老祖宗都可以作假,其他自可想而知。常言以为达摩未来中国以前,中国没有禅学,也是错误。关于古代禅宗的历史,有两部可靠的书。一是梁慧皎作的《高僧传》(止于公元519年),一为唐道宣作的《续高僧传》(《自序》说:“始距梁之始运,终唐贞观十有九年”,即止于645年)。在慧皎著书的时候,达摩还没有来,《传》中已有21个学禅的,可见梁代以前,即已有这些个学禅的了。至《续高僧传》中,有133个学禅的,到唐初止。这都有史可考。并且自后汉末至三国,已有许多书谈到学禅的方法,可见中国从2世纪就有了禅学的萌芽。到了晋代(2世纪的晚年),敦煌有名安世高的,译出《道地经》,《大安般经》等书,有支曜译出的《小道地经》;3世纪的晚年(西元284年),有竺法护又译出一本大的《修行道地经》。到了晋末,大约是404年,长安有一位大师鸠摩罗什,译出大批佛书;这是就北方说,至于南方,当410年,庐山也有一位印度和尚名佛驮跋陀罗的,翻译了一本《达摩多罗禅经》,当时慧远还请了许多印度和尚帮助他。顶好笑的,刚才我不是说过菩提达摩吗?《达摩多罗禅经》是410年就译出来的,(按:达摩多罗亦古梵僧名:有四人。)菩提达摩是于500年以后才到中国,乃后来讲禅宗传授的,竟把两个人混作一个,或称为“菩提达摩多罗”!在梵文中,菩提达摩是Bodhidharma,达摩多罗是Dharmatrata,明是两字,岂可混为一谈?总之,我们要知道在达摩以前中国就有人学禅了;说达摩未到时中国没有禅学,那完全是错误的。
佛道通气
上次说过,修了安般法门,可以得到五神通,即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等。当这种调和呼吸,修练神通的法门盛行的时候,正是魏晋士大夫崇拜老庄,谈论虚无,梦想神仙的时候。因为佛教最高的境界,是涅盘,是四大皆空,和道家的虚无相似;又有各种方法可以学到顺风耳、千里眼种种神通,也近于神仙之术;所以佛道两教,在当时很能发生关系。3世纪时,中国最著名的和尚道安便把佛法看作“升仙之奥室”,他曾说过,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一,无非期于“无为”和“无欲”,以得到最高的“寂”而显神通。例如他《序安般经注》上说:
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禅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阶之差,寓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无欲。
既“无为”又“无欲”,便可到最高的“寂”。到“寂”以后,便神通广大:
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疾吹而铁围飞,微嘘而须弥舞。
后来慧皎也曾说到禅的最高境界,在得神通,仿佛与神仙相似。例如论《习禅》,他说:
禅用为显,属在神通。故使三千宅乎毛孔,四海结为凝酥,过石壁而无壅,擎大众而弗遗。
佛教“简化”
当3世纪到4世纪间,时人已有主张整理佛教的了。中国固有的宗教,向无天堂地狱之说,也没有灵魂轮回之说。不过鬼是有的,但鬼也可以饿死。印度方面,则上有三十三天,下有一十八层地狱。所以自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中国人好像“小巫见大巫”,惊叹佛教的伟大,五体投地的佩服,于是大批翻译佛教的经典,但经典渐渐的太多了,教义太伟大了,又觉的不能完全吞下,于是又想把佛教“简化”(Simplify)起来。上次说过,佛教要义在慧定,慧帮助定,定帮助慧,互相为用。当时人觉的印度禅太烦琐,像什么数息啦,什么四禅定啦,什么四念处啦,……因此,江西庐山有一位慧远大师(按:道安的高足弟子),自创一宗,就是净士宗;并结一社--一个俱乐部,叫做莲社。他以为佛门的精义,惟在“禅智”二字。他尝说:
三业之兴,以禅智为宗。……禅非智无以穷其寂,智非禅无以深其照。然则禅智之要,照寂之谓。
不过从前的禅,既觉得过于繁琐,自有简化的必要。当时从印度传入一种《阿弥陀经》,很简单(按:只1800余言,人称为《小经》)。上次所说的印度禅,有五种安般法门,其中的念佛观便是净土宗的法门,《阿弥陀经》便是念佛观的经典。此经外,尚有《无量寿经》等。经中说西方有一净土,叫做极乐国。那里有无量福,无量寿,无量光;有阿弥陀佛(按:梵语Amita,即无量之义。);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花鸟都能念经,满地尽是琉璃。欲至其地,惟有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两字,梵音读作“哪嘛”(Namah或namo),是敬礼的意思。只要一心念“南无阿弥陀佛”,便可到极乐世界。何等简单!这就是当时佛教简单化的运动。
道生
到5世纪前半期,慧远有一个弟子,同时并是鸠摩罗什的弟子,叫作道生(殁于434年)。现在苏州虎丘还有一个生公说法台,就是相传“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地方。道生很聪明,得南北两派之真传,以为佛教还要简单化,他相信庄子所说的:“得鱼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以为只要得到真的意思,只要抓住佛教的要点,则几千万卷半通不通的翻译经典,都可以丢掉。印度佛教变成中国佛教,印度禅变成中国禅,非达摩,亦非慧能,乃是道生!他创了几种很重要的教义,如“顿悟成佛”,“善不受报”,“佛无净土”等。“善不受报”是反对那买卖式的功德说;“佛无净土”是推翻他老师慧远所提倡的净土教;至于顿悟说,更是他极重要的主张,与顿悟相反的是渐修。佛家从数息到四禅定,从四禅定到四念处,都是渐修。只抓住一个要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顿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我们听惯了不觉得,其实在当时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因为如此,十二部大经典完全无用;所有一切仪式,如礼拜、忏悔、念经、念佛,以及寺观佛像,僧侣,戒律,都成废物;佛教起了大的革命!主顿悟的,叫作顿宗;主渐修的,叫作渐宗。那时《涅盘经》从印度输入,尚不完成,仅译成了一半;生公以为《涅盘经》小,说过“一阐提人(icchantika,即不信佛教的)皆具佛性”,更为极端的顿悟说。因此,旧日僧徒便说他“背经邪说,独见忤众”,把他驱逐出去。他当临走时,于四众之中,正容起誓道:
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身之时,据狮子座!
后来《大般涅檠经》传人中国,全部译出,果然与生公之说相合。于是生公仍返江南。后来讲经于庐山,踞狮子座而逝,很光荣。刘宋太祖文帝对于顿悟说,也很赞叹提倡,从此顿宗渐盛。可见禅宗之顿悟说,实始于4世纪后的生公。
菩提达摩
现在要讲到菩提达摩的故事了。
在5世纪(470年左右)刘宋将亡之时,广州来了一位印度和尚,叫做菩提达摩。因达摩由南天竺出发,所以从海道。宋亡于479年。他到宋,宋尚未亡(旧说520年始到,不确。按:520年为梁武帝普通元年),他到过洛阳,曾瞻礼永宁寺,事见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因这书中尝说“达摩到永宁寺(510年造,520年毁),自称百五十岁。”他来中国是470年左右,到永宁寺大约在520年左右,所以他在中国住了50年。当时一个年少的印度和尚到中国来,道不易行,所以自称150岁,大概由于印度是热带,人多早熟,早生胡须,故自称150岁,以便受人尊敬吧。他到中国后,将中国话学好,四处传道,计在中国50年,其道大行,尤其是北方。
达摩的教义,有两条路:一是“理人”,一是“行人”。“理人”就是“深信含生同一真理,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因人的本性相近,差别无多,只须面壁修行,所以“理人”又叫做“壁观”。所谓“壁观”,并非专门打坐,乃面壁之后,悟出一种道理来。至于“行人”,就是从实行人的,内中又分四项:
(一)报怨行就是“修行苦至,是我宿作,甘心受之。”意思是说,一切苦痛,都是过去积聚的,必须要“忍”,才算苦修。
(二)随缘行--就是“苦乐随缘,得失随缘。”
(三)无所求行--就是一切不求,只有苦修,因为“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四)称法行--即性净之理。
达摩一派,实为虚无宗派,因为他以为一切经谕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一部《大乘入楞伽经》,读此一经,即已具足。
达摩一派,主张苦修,凡受教的,只准带两针一钵,修种种苦行,传种种苦行的教义。
达摩一派,后来就成为楞伽宗,也叫做南天竺一乘宗(见《续高僧传》中的《法冲传》);因为楞伽就是锡兰岛,《楞伽经》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参看唐僧净觉的《楞伽师资记》、民国二十年北平校刻敦煌写本)。
达摩一派,既为一苦修的秘密宗派,故当时很少有人知道,但为什么后来竟成为一大禅宗呢?说来话长,且听下回分解。
三、中国禅学的发展与演变
我们已经讲了两次:第一次讲的《印度禅》;第二次讲的是《中国禅宗的起来》,这两种禅法的区别,简单说,印度禅法是渐修,中国禅法重顿悟,二者恰恰相反:前者是从静坐,调息以至于四禅定,五神通,最合魏晋时清谈虚无而梦想走到神仙境界的心理;后者不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办法,这是中国的佛学者力求简单化的结果。
原来在3世纪到4世纪时,中国佛学者对印度禅法已表示不满;到5世纪前半,出了革命的道生和尚,上次讲过:他是慧远的弟子,又曾从罗什受业,肯作深思,把当时输入的佛教思想,综合之,且加以考校,他有几句很重要的宣言:
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义,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
这就是说,到这时候我们中国人可以跳过这些拘滞的文字,可以自己创造了,经论文字,不过是一些达意的符号(象),意义既已得到,那些符号便可扔到茅坑里去了,道生于是创造“顿悟生佛论”,说“善不受报”,“佛无净土”,“一阐提人皆具佛性”,这是革命的教义,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净土,坐禅人定求得六神通,都经不起“顿悟”二字的威风;这么一来,当时的旧派遂起而攻击道生的邪说,把他赶出建业,于是他只得退居苏州虎丘山,后来大本《涅盘经》全部到了,果然说“一阐提人皆有佛性”,因此,生公的“顿悟成佛论”得着凭证而惹人信赖了,生公这种思想,是反抗印度禅的第一声,后来遂开南方“顿宗”的革命宗派。
达摩禅法
当宋齐之际(约470年),从南印度来了一个和尚菩提达摩,先到广州,后又转到北方,在中国约有四五十年;上次也讲过:他受空宗的影响很大,所以抛弃一切经典,只用南印度的一部小经典《楞伽经》四卷来教人,这是一个苦修的宗派,主张别人打我骂我,我都不要怨恨,所谓“逆来顺受”,认为自己前世造下冤孽,他的禅法也很简单,说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为客尘所障,故须面壁坐禅,认得凡圣等一,便是得道。故他们在行为方面是“忍”,在理智方面是“悟”。这就是“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是印度传来的叫花子教,过着极刻苦的生活,如达摩弟子慧可所传的那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食”,再传的满禅师“一衣,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往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覆,常行乞食”,在贞观十六年(纪元642年)满禅师于洛州南会善寺倒宿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曰:“天下无人,方可受尔请!”这个苦行的宗派,不求人知,不出风头,所以不惹人注意,知道的很少。道宣在他的《续高僧传》里对这派曾这样说过:“人非世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为痛矣。”便到7世纪时,此宗风气渐变,刻苦独行的人不多,渐趋于讲诵注疏之学,故道宣又说他们“诵语难穷,励精益少。”他们为一部《楞伽经》做疏或钞(钞即疏的注解),共有12家,70卷之多(也见道宣的《法冲传》),可见这时的楞伽宗,已非往昔苦行头陀的风味了。
到8世纪初,正当慧能在南方独唱顿悟教义的时候,湖北荆州府玉泉寺有个神秀老禅师,声誉甚隆。武后派人请他到长安(约701年,武后晚年)。既来之后,便往来于两京(长安和洛阳)之间,备受朝野尊崇,号称“两京法王,三帝(按:谓则天帝,中宗,睿宗)国师。”他自称为菩提达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在纪元706年(武后死的次年),谥大通禅师,当代大手笔张燕公(说)为之作碑。今日我们知道他的传法世系为:
达摩向右慧可向右僧璨向右道信向右弘忍向右神秀
第一次便发现于这个碑文里,但与道宣在《法冲传》内所记不同,不过因为神秀地位极高,人都信此法系是正确的了。神秀的二大弟子义福和普寂,也被朝廷尊为国师,气焰薰天。义福死于736年(开元廿四年),谥大智禅师,普寂死于739年(开元廿七年),谥大照禅师。严挺之作《大智禅师碑》,李邕作《大照禅师碑》。都用了上列的传法世系,所以从701到739这40年中,可以说是楞伽宗神秀一派势力全盛时代。
据最可靠的材料,神秀并未著书;现在伦敦及巴黎所藏敦煌发现的写本中,有《五方便》一种,但非神秀作,乃是神秀一派人所作。其教义仍接近印度禅的渐修。如玄颐《楞伽人法志》上说:“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神秀临死时的遗嘱是“屈,曲,直”三字。又如张说所作碑文说:“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人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后。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知。持奉楞迦,递为心要。”这可证明他的禅法仍是近于印度禅。普寂的禅法,《神会语录》及《坛经》上说:凝神人定(止),住心看净(观),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也可证明神秀教义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