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徐培均

晚清以来,词学出现了繁荣景象。较早的四大词人有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和况周颐;继之而起的有王国维和吴梅。他们或以创作见长,或以词论取胜,然大都两者兼擅。如况周颐既有《蕙风词》,亦有《蕙风词话》;王国维既有《人间词》,亦有《人间词话》。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虽无论词专著,但在词籍整理、校勘以及点评方面,皆有突出成就。后起的吴梅跨入了民国,他继承了前辈词学家的业绩而加以发扬,在晚清词学向现代词学过渡的进程中,他是一个关键性的学者。

吴梅,字瞿安,一作癯庵,又字灵鳷,晚号霜厓。清光绪十年(1884)七月二十二日,生于长洲(今苏州)。曾祖钟骏,仕清,官至社部侍郎;祖父清彦,官至刑部员外郎。父国榛,未及第而早逝。吴梅《瞿安笔记》尝云:“余少孤,不能躬承趋庭之教。稍长,读书亲串家,始知先君好读,著述甚富。家素贫,先君卒后,丛残遗稿,不知流落何所。楹书无多,已易饼饵。”可知其家境之艰难。八岁起,吴梅出嗣叔祖吴长祥,始能入学。十二岁,从潘霞客学八股文、十五岁应童子试,又习诗词古文。十八岁,以第一名补长洲县学生员。尝从乡里老人读工尺谱,识轻重疾徐之法,后又从昆曲大师俞粟庐学曲。同年作《风洞山》传奇,颂瞿式耜抗清。十九岁应乡试,被黜。1905年二十二岁,改传奇《血雨花》为《苌宏血》。次年,作杂剧《湘真阁》,并撰《奢摩他室曲话》。1910年,吴梅在存古堂任职。时朱祖谋、郑文焯客居苏州,相与过从,在词学上对吴梅教益匪浅。1913年,在上海民立中学任教,业馀撰《顾曲麈谈》。1917年至1922年,应聘在北京大学教授词曲,创获至丰“六年所得,不下二万卷”(《遗嘱》)。他在课堂上讲授时,能当堂唱曲,引起学生惊异。

1922年秋起,吴梅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四年,其间,曾在国文系讲《词与曲的区别》,分析至为细密。1927年,学校停办,他回苏州校订《奢摩他室曲丛》,次年应光华大学之聘,来沪任教。不久,东南大学更名中央大学,聘吴梅兼课。至1930年,完成《惆怅爨》杂剧四种,次年,《南北词简谱》完稿。1932年二月,吴梅至南京金陵大学兼课。1933年,《词学通论》问世,列入“万有文库”。“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不久,上海发生了“八一三”事变。日寇随即沿江西下。吴梅携眷避乱,经南京至武汉,辗转至湘潭、桂林。1939年1月,应李一平之请,至云南大姚县李旗屯,因哮喘病笃,于二月十七日逝世,享年四十有六。

综观吴梅一生,27岁以前,他生活在“日之将夕”的晚清;以后十八年,他生活于动乱的民国。由于他勤奋好学,笔耕不辍,为我们留下了极为丰厚的文化遗产。就中,尤以词曲为最多,且成就又最高。

他人研究词,多从理论上概括,我称这种研究方式叫做研究词的外部规律,也有人叫做“体制外的研究”。甚至有人认为这种只会评词而不会填词的人,往往是隔靴搔痒、雾里看花,很难揭示词之内在规律和艺术特色。而吴梅不但会评词,而且会填词,对词的外部规律与内部机制,皆着力探讨,而且又很熟悉。不仅对词,对诗、对曲,他也无所不窥,无不精通。这从本文前面对其生平的介绍中可以一见端倪。因此,他研究起词来,便能左右逢源,触类旁通,能发前人所未发,成一家之言。

吴梅词学研究的精华,都凝聚在这本《词学通论》中。

《词学通论》是吴梅在大学教书时的一本讲义。所谓通论,含综论、统论之意,即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来研究词。它既是宏观的,也是微观的,更是两者结合的。在1933年8月出版的《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期《词籍介绍》中,曾这样说:“本书先论平仄四声,次论韵,次论音律,次论作法。于《论音律》章内,又附《八十四宫调正俗名对照表》、《管色杀声表》、《古今雅俗乐谱字对照表》、《中西律音对照表》,最为本书特色。自第六章以下,论列唐五代以迄清季词学之源流正变,与诸大家之利病得失。”归纳起来,主要是论词与音乐的关系、词的作法、词的发展史,以及对著名词人及其代表作的评价。就中,自第二章至四章,分别标曰“论平仄四声”、“论韵”、“论音律”:皆围绕音乐问题而论词;而第六章至第九章共四章,皆标曰“概论”,实是历代作家作品论,贯串起来,便是一部词史的雏形。谈词之作法的仅有第五章,实际上每一章中皆有所涉及。在全书之前,冠以“绪论”,作为第一章,揭示有关词的几个重要理论问题。

一、有关词学的几个问题

“绪论”一开头便挑明:“词之为学,意内言外。”这是对词这一特殊文体下的定义。词自产生以来,一向被视为“艳科”,至清嘉庆时张惠言为了推尊词体,倡“意内言外”之说,以与诗、骚并重(见《词选序》)。于是许多学者从风响应,形成了常州词派。“意内言外”一语,始见于《说文解字》九篇上,“词”,原作“䛐”。段玉裁从训诂学的角度解释道:“有是意于内,因有是言于外,谓之䛐。……䛐与辛部之辭,其意迥别。辭者,说也,从辛。辛,犹理辜,谓文辭足以排难解纷也。䛐者,意内而言外,从司者,此谓摹绘物状及发声助语之文字也。……此字上司下言者,内外之意也。”(《说文解字·注》)张惠言是经学家,以治《易》的方法治词,不但认为“意内言外”之词有如段玉裁所说的“摹绘物状及发声助语”之功能,且从章学诚《文史通义》所说的“《易》之象,《诗》之兴也”得到启发,认为词可以比兴寄托,表达“深美闳约”之旨。吴梅深信此说,故在“绪论”中首拈“意内言外”之义。这是吴梅词论的立足点,以后各章多有所生发。

“绪论”接着说明词这种艺术样式的特点:“作词之难,在上不似诗,下不类曲。”吴梅少习诗古文,后治曲,中年治词,对三种文体体性的差异颇有深切体会。然此说亦有所本。清初王士禛云:“或问诗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花草蒙拾》)后来沈谦也说:“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填词杂说》)王士禛用举例的方法说明诗、词、曲的分界,只是让人从艺术形象上慢慢体会。沈谦也只是谈到三者的传承关系,也未阐明如何进行区别。吴梅虽然继承了他们的看法,但其高明之处在于标举三者之所以不同的原因,说是“要须辨其气韵。”“气韵”二字类似前人所说的韵致、风韵、情韵,确是一块测量词作的试金石。要明白这首作品是否为真正的词,全看它气韵如何。吴梅指出:“大抵空疏者作词易近于曲,博雅者填词不离乎诗。”实际上这里牵涉到作者的学养和词风的雅俗。一般学养空疏者填词较俗,故近于曲;而博雅者填词,因“多读古人旧作,得其气味”,“故与词格不甚相远”。他还举出史邦卿《双双燕》咏春雨词云:“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说是“词中妙语也”;而汤显祖《牡丹亭》“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忽地怀人幽怨”,“亦曲中佳处”。以之与前引王士禛之语对照,不难看出其差别都在于“气韵”。词之气韵醇雅,而曲之气韵浅俗。吴梅的“气韵”说,几可与王国维的“境界说”媲美。

在“绪论”中,吴梅还提出小令、中调、长调以及调同名异等问题,这些只是一般常识。所贵者他对宋人杨守斋《作词五要》、元人沈伯时《乐府指迷》的阐发。沈伯时《乐府指迷》云:“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吴梅说:“此四语为词学之指南,各宜深思也。”他认为协律之道,只要按谱填词便可以了。至于缠令之体(实为顺口溜式的民歌),亡逸已久,不必深考。“至用字、发意,要归蕴藉。露则意不称辞,高则辞不达意”。此则从篇首“意内言外”生发,亦与词之“气韵”有关,意思是词必须醇雅柔婉,含蓄蕴藉,不能像缠令那么浅俗,更不能直突无味、狂怪叫嚣。这些意见对保持词之婉约柔媚特色,无疑是不刊之论。对杨守斋(名缵)的《作词五要》,他只举出第四条,云:“要随律押韵。”并以其乡先贤戈顺卿(名载)的《词林正韵》的意思相印证,其言曰:“词之用韵,平仄两途,而又可以押平韵,又可以押仄韵者,正自不少。”在押入声韵中,吴梅特别强调入、去二声。他举出《越调·霜天晓角》、《商调·忆秦娥》、《双调·庆佳节》以及《仙吕宫·声声慢》等词调,谓“用仄韵者,皆宜入声”。何以宜用入声,惜其未能明言。我在复旦时听朱东润师讲课,他说:“入声字可以体现我们的民族精神。”初不甚解。后从龙榆生师学词,他讲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举“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云:此二句皆押入声韵,妙在从音调上显示春去之疾。后又读李清照《声声慢》、岳飞《满江红》,愈觉用入声韵足以把李清照国亡家破的深愁惨痛、把岳飞激昂慷慨的报国杀敌之情深刻地表现出来,且极富声情之美,而易他字不得。至此,尤感吴梅如此强调入声韵,实为声韵学之至理名言,惜知之甚鲜。

古人填词,只有调名(词牌)调也就是题,如《渔歌子》写渔父,《卜算子》写卜卦,经后来演变,调与题分开,仅标志其音乐属性。词之有题,乃宋以后事。吴梅在“绪论”中说:“择题最难。作者当先作词,然后作题。”又说:“学者作题,应从石帚、草窗。”石帚指姜夔,草窗为周密。接着就举了姜、周二人许多例子以说明“作题”。其实所举的例题皆为调下小序而非词题,如其所举姜夔《鹧鸪天》调下一段话全文近150字,而吴梅竟以词题视之。似觉不妥。像宋代柳永《望海潮》其五调下注“重阳”、东坡《念奴娇》调下注“赤壁怀古”、《水龙吟》调下注“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字少而意足,有画龙点睛之妙,始可称“题”。盖吴氏所谓题者,实即序(叙)也,故要求“叙事写景,俱极生动,而语语研炼,如读《水经注》,如读柳州游记,方是妙题;且又得词中之意,抚时感时,如与古人晤对,而平生行谊,即可由此考见焉”。要写好这样的小序,须与词中意境采取不同角度,否则难免雷同之感,姜夔《鹧鸪天》小序便是成功的范例。

二、论词与音乐的关系

词与音乐关系,是吴梅特别注重的一个原则问题。

我国是一个诗歌的大国,诗与乐有时是结合的,有时是分离的。从音乐方面来看,经过了“雅乐”、“清乐”和“燕乐”三个阶段。从诗歌与音乐的相互关系来看,经过了“以乐从诗”、“采诗入乐”、“倚声填词”三个阶段。而词则是二者第三阶段的产物,它所倚傍的是燕乐,它的产生、发展与衰亡,几乎与燕乐相终始。因此,词是一种极富于音乐性的抒情诗体,“研究词的特性,研究词体演变过程中带有规律性的问题,都不可忽视词与音乐的关系问题”。(参见施议对《词与音乐关系研究·绪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7月版)。

吴梅在“绪论”中称词“实为乐府之遗”;又云“惟齐梁以来,乐府之音节已亡,而一时君臣,尤喜别翻新调。”实已接触词与音乐关系。此“新调”实乃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中“近代曲词”所依附的音乐。然吴梅此时尚未明确这就是“燕乐”(一作“宴乐”)。直至吾师龙榆生先生,论之始详。他在1934年出版的《中国韵文史》下篇第一章“词曲与音乐之关系”中说:“据崔令钦《教坊记》所载开元以来‘燕乐杂曲’,至三百馀曲之多,唐宋人填词,即多用其中‘曲调’。……故谓‘词’为依‘燕乐杂曲’之声而成,可无疑也。”

吴梅论词与音乐关系,第一步是从字声平仄入手,主要见于本书第二章,因为汉字为单音节,每字的读音有平上去入之别,一般称之为“四声”。四声中,“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见《元和韵谱》)。如东董冻独。其声即为平上去入。其中上、去、入为仄声,与平声相配,构成诗词的节奏。此外,平声须分辨阴平与阳平,如渊、源都是平声,但渊为阴平,源为阳平。某些词中平声字,必须严分阴阳,吴梅在论平仄时,对此论证甚细。他说:“词之为道,本合长短句而成,一切平仄,宜各依本调成式。”所谓“本调成式”,实指词谱。吴梅在“绪论”中还说:“黄九烟(周星)论曲,有‘三仄应须分上去,两平还要辨阴阳’之句,填词何独不然。”(引文见《制曲枝语》,《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他举出《齐天乐》,说有四处必须用“去上”声,如周邦彦此调云:“云窗静掩。露囊清夜照书卷。凭高眺远。但愁斜照敛。”其中“静掩”、“书卷”、“眺远”、“照敛”,皆为去上声,“万不可用他声”。为什么应当如此,他解释道:“盖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励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可见他是将唱曲的体会用于填词的,所以讲得透彻、明了,令人易解。

去声字在词中尤有妙用。吴梅对此极为重视,在“绪论”中,他引万红友(树)《词律》“名词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之语,云:“此语深得倚声三昧。盖三仄之中,入可作平,上界平仄之间,去则独异,且其声由低而高,最宜缓唱。凡牌名中应用高音者,皆宜用此。”他以姜夔《扬州慢》为例,说“过春风十里”、“自胡马窥江去后”、“渐黄昏清角吹寒”:“凡协韵后转折处皆用去声。”然后又举白石《长亭怨慢》、《淡黄柳》中的例句,总结说:“其领头处,无一不用去声者,无他,以发调故也。此意为昔人所未发,红友亦言之不详。”这确是吴梅的一大发明,值得他自豪。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听龙榆生师授《词学十讲》,释之尤详,他以柳永《八声甘州》为例,说“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几句中,“对”字、“渐”字为去声领格字。此词“开端就用一个去声‘对’字,领下一个七言平句和一个五言拗句;接着又用一个去声‘渐’字,使劲顶住上面两个单句,领起下面三个四言偶句,而三个四言句中,又以最末一句紧束上面两个对句,就格外显得此词句法和章法如何取得参互和谐的声容之美。”(见《词学十讲》第四讲《论句度与表情关系》,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以下又拈出此词中“望”、“叹”两个去声领格字,进一步论证它们在词中如何显示摇筋转骨,回眸却顾、千回百折、刚柔相济的姿态。这就比吴梅所论去声字仅能“发调”更加充分、更加深入了。因此,我在此处作一补充,以为学词者之助。

值得重视的是吴氏关于“拗调涩体”的论述。词之声情,大体有和谐、拗怒两种。和谐者,平仄相间又相对,形成明快的节奏与自然流利的旋律,读起来抑扬抗坠,朗朗上口。拗怒者,平对平、仄对仄,或连用几个平声字、连用几个仄声字,读起来常感鲠喉涩口,钩輈格磔,不够顺畅,所谓“拗折天下人嗓子”是也。吴梅对此有独特见解,他说:“凡古人成作,读之格格不上口,拗涩不顺者,皆音律最妙者。张綖《诗馀图谱》,遇拗句即改为顺适,无怪为红友所讥也。”(第二章)吴梅将这种拗怒之词,称之为“拗调涩体”,以为多见于清真(周邦彦)、梦窗(吴文英)、白石(姜夔)之词。如周邦彦《瑞龙吟》之“纤纤池塘飞雨”,为仄仄平平平仄,三平字连用,颇拗口;《忆旧游》之“东风竟日吹露桃”,为平平仄仄平仄平,尾三字为平仄平,亦拗口;吴文英《莺啼序》之“快展旷眼”、“傍柳系马”,字字皆仄;姜夔《暗香》之“江国正寂寂”,一平声续以四仄声……吴梅说:“此等句法,平仄拗口,读且不顺,而欲出辞尔雅,本非易易。顾不得轻易改顺也。”(第二章)“拗口”与“出辞尔雅”是一对矛盾,如作者能处理好这对矛盾,便能写出佳辞。可见吴梅在音律研究上是独具只眼的。

论韵是吴梅探讨词与音乐关系的第二步。诗词除了讲求四声平仄而外,必须讲求押韵。何谓韵?梁刘勰《文心雕龙·声律》云:“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汉字是单音节的文字,每个字由声母和韵母组合而成。古人用反切的方法,今人则用汉语拼音的方法,从中可知声母和韵母。今以后者为例,如“麻”,声母为m,韵母为1,二者相拼,即为m1。而“花”、“嘉”、“巴”、“瓜”等与“麻”属于同一韵部,即平声“六麻”、“十三佳”(半)。我们填词时用以上诸字置于句末,即是押韵。为何要押韵?因为词与音乐关系极为密切,每一首词都依附一定的乐曲,而乐曲每一停顿之处,其音必须相应相等。与乐曲相依附之词,则应“以不用韵之数句联其意为一句,一直赶下,赶到用韵处为止”清李渔《窥词管见》。这“为止”之处就得押韵。于是词便形成高低起伏、抑扬顿挫的节奏。吴梅在本章中说:“词之有韵,所以谐节奏、调起毕也;是以多取同音,弗畔宫律,吐字开闭,畛域綦严。”就是这个意思。所谓“起毕”,吴梅在第五章“作法”之四中解释道:“第一韵谓之起调,两结韵谓之毕曲。”此处意为词之起句押什么韵,上下阕结句也押同样的韵。如白居易《忆江南》,起首二句押“诸”字韵,结句押“南”字韵便是。至于如何押韵,吴梅说:“大氐平声独押,上去通押。”前者一般叫做平韵格,后者叫做仄韵格,一般都是一韵到底。但也有中间转为他韵的,叫做平仄韵转换格,吴梅谓之“转收别韵”,论之极细,且与人之发音部位相结合,如闭口音、收鼻音等。为何转韵,此则视词所依之乐曲组织的不同、词调的格式不同、以及作者感情的起伏变化不同而定。这一点,吴梅没有言明,尚需进一步探讨。业师龙榆生教授在给我们讲授《词学十讲》时曾就“韵位疏密与表情的关系”发表看法,他说:“一曲之中,平仄韵递换,一般跟着感情的起伏变化为推移。”并举辛弃疾《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为例,分析道:“上半阕全用仄协,句句押韵,显示情调紧张;下半阕转平,第三句并改仄收,隔句一协,就显得音节和缓,转作曼声,有缠绵不尽之致,是短调中最为美听的。”(《词学十讲》,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所论极为精辟,可供举一反三。

在本章最后,吴梅指出:“韵学之弊有四:浅学之士,妄选韵书,重误古人,贻误来学,其弊一也;次则蹇于牙吻,囿于偏方,虽稍窥古法,而吐咳不明,音注之间,毫厘千里,其弊二也;又有妄作之徒,不知稽古,孟浪押韵,其弊三也;才劣而口给者,操觚之际,利趁口而畏准绳,故乐就三弊,且为之张帜,其弊四也。”关于韵书问题,他列举了十种,比较满意的是戈载的《词林正韵》,然亦觉“其中牴牾之处,或未能免”,可见要求极严。其实我们今天治词,仅凭戈氏一书,大致可免上述四弊。

《词学通论》的第四章是“论音律”。因为词学乃是“倚声学”,在唐宋时代是一种与燕乐密切结合的、可在花间筵前歌唱的新型抒情诗,所以特别强调音律。在中国诗歌史上,对音律的探讨由来已久。早在六朝时期,沈约便说:“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宋书·谢灵运传论》)到了宋代,词这种乐歌出现,有人便将它纳入“律吕”“宫羽”,至今保存下来的柳永的《乐章集》、周邦彦的《清真集》,吴文英的《梦窗集》,皆将宫调注于每调之前。但因词之乐谱早已亡佚,词亦不复可歌,究竟宫调为何物,难以考知。对此,吴梅在书中有所解释。他说:

音者何?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音也。律者何?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之十二律也。以七音乘十二律,则得八十四音。此八十四音者,不名曰音,别名曰宫调。何谓宫调?以宫音乘十二律,名曰宫。以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乘十二律,名曰调。故宫有十二、调有七十二。

为了进一步说明宫调,书中列了七张表,谓“第一表为宫,二、三、四、五、六、七表为调,此但论律之排列,未及音之高下分配也。”接着他说:“各宫调,各有管色;各宫调,各有杀声。所谓管色,即今西洋乐中CDEFGAB七调,所以限定乐器用调之高下也。何谓杀声?每牌必隶属一宫或一调。而此宫调之起声与结声又各有一定。此一定之声,即所谓杀声也。”这些解释,都带有很强的技术性,非一般读者所易晓,甚至“乐工不能识,文人能歌者少;且妄加考订,而其理愈晦”,所以我们今天更无深入研究的必要了。

三、谈词之作法

吴梅的音律论,是从词的音乐性方面着眼,因为词是音乐与文字相结合的新诗体,所以在探讨词的音乐性以后,必须探讨词中的语言文字如何与音乐相结合,于是在下一章即第五章中讨论“作法”。作法一般分宏观与微观的两种,宏观的着重于理论概括,比较抽象,如他在“绪论”中所说的沈伯时《乐府指迷》四则,以及杨守斋的“作词五要”等等;微观的在于讲解写作技巧,即如何依照每一词调的定式来填词。在这一章里,吴梅主要是谈写作技巧,因此比较具体、细致,对初学习填词者帮助较大。

词的定式已载于词谱中,然吴梅本章所说的词谱如南宋时的《乐府混成集》、周密(草窗)《齐东野语》所谓“古今歌词之谱”,现在大多难以考定。比较全面的今有清康熙年间的《钦定词谱》,比较流行的有前举之《白香词谱》、《唐宋词格律》。吴梅把填词称做“作者按谱以下字,字范于音,音统于律”,或按照词调所规定的句读、四声,“实之以俊语”。他认为“作词之法,论其间架构造,却不甚难,至于撷芳佩实,自成一家,则有非言语可以形容者”。“撷芳佩实”,就是用华丽辞藻填进词调所规定的格律里,亦即填词之意。

如何填词,吴梅在本章里先讲了五条具体的方法,然后又从四个方面加以理论上的概括。这五条方法,第一是讲“结构”。结构就在词调的成式中谋篇布局,构筑框架,即吴梅所云“全词共有几句,应将意思配置妥贴后,然后运笔”。接着他谈到“择调”。实际上,据我填词的体会,“择调”应在谋篇布局之前,因为调有长短,意多需用长调,意少则应用中调或小令,即所谓量体裁衣也。吴梅认为“凡题意宽大,宜抒写胸襟者,当用长调”;“若题意纤仄,模山范水者,当用小令或中调”。按照一般习惯,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上为长调。除了根据内容多少选择调之长短外,还必须斟酌调性。调性视宫调和调名(即词牌)的不同而不同。一定的宫调和调名宜抒一定的感情,吴梅说:“境有悲欢,词有哀乐。大抵商调、南吕诸词,皆近悲怨;正宫、高宫之词,皆宜雄大;越调冷隽,小石风流,各视题旨之若何,以为择调张本。”至于词牌的调性,吴梅未及细论。据吾师龙榆生云,《破阵子》声情激壮、《青玉案》掩抑低徊,《摸鱼儿》欲吞还吐,《满庭芳》轻柔婉转,《六州歌头》苍凉激楚,而《小龙吟》、《念奴娇》、《贺新郎》、《桂枝香》等曲调,音节拗怒,“适宜于表现豪放一类的思想感情”(参见《词学十讲》第三讲《选调与选韵》,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此则略举数例,聊供填词者择调时参考而已。

择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弄得不好,会导致“声与意不相谐”的结果,就像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说的“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因此填词者不可不慎。吴梅对此十分重视,他说:“若送别用《南浦》,祝嘏用《寿楼春》,皆毫厘千里之谬。”何以故?因前者为“欢词”,怎能表达伤离惜别之情;后者为悼亡词,若用来祝寿,岂不是叫人家早死么!然亦有特殊的情况,像《江城子》,苏轼先用来悼念前妻王弗,悲伤哀婉,低徊欲绝;后又以之写密州出猎,可以让东州壮士抵足而歌。之所以出现如此相反的情况,我怀疑可能一是因苏轼的豪情是“曲子中缚不住”的缘故;二是另行度曲,否则便令人难以理解了。

在论结构时,吴梅曾举例说明。如云:“短令宜蕴藉含蓄。令人得言外之意;方为合格。如李后主词(指《乌夜啼》)‘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不说出苦字;温飞卿词(《菩萨蛮》)‘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不说出别字,皆是小令作法。”按此语皆从“意内言外”论词出发,提倡写词须含蓄有味,耐人咀嚼;然与“结构”无关。固然,小令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决语而妙者,如韦庄(《思帝乡》)“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见清贺裳《皱水轩词筌》),故不能一概而论,当视词中抒情的深度与感人的力度而定。在长调方面,吴梅认为“布置须周密,有先将题面说过,至下叠方发议论者,如王介甫(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有直赋一物,寄寓感喟者,如东坡《水龙吟·杨花》”。他特别录了周密《长亭怨慢》怀旧词,以作为分析结构的范例。然而依我看,此词乃写词人旧地重游之感,上阕写十年前其父周晋在衢州啸咏堂与名士雅集(胜流星聚);下阕写自己重来时“倚遍河桥”,唯见“一片凉云吹雨”的萧条景象。其实并非在论此词之结构,而是考证词之本事。按此词为长调。长调之结构讲起结(起毕),讲转换。就起句而言,有单起之格,有对起之格。单起之格如秦观《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对起之格如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单起者来势突兀,如山洪骤发,利箭离弦,给人以猝不及防之感,一下子抓住读者的眼球。对起者从容整炼,娓娓道来,如叙家常,给人以沉稳之感。周密此词乃用单起之格,以一去声“记”字领起以下六句,把昔日“胜流星聚”的地点、环境、情景交代得一清二楚。下阕起处“凝伫”二字,一顿,既承前结“转眼岁华如许”,又接“望涓涓一水”,有似断仍连,欲吐还吞之妙。上下阕之间是全词的过渡,一般称下阕开始为“过片”或“换头”。清刘体仁云:“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粘,如画家开合之法,须一气呵成,则神味自足。”(《七颂堂词绎》)也就是说,两片之间,必须气脉不断,浑然一体。此词过片即有此妙,至于后片,则以景语“凉云吹雨”作结,写出词人满目苍茫、物是人非之感,有言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之韵味。由于此词起得突兀,过片不脱不粘,意脉不断,结句含蓄蕴藉,情韵悠悠,故吴梅评之曰“结构布局,最是匀称,可以为法”,这个结论下得正确。

当然吴梅所举的长调结构,仅是其中的一种。在名家手中,可以创造各种结构,他们可以突破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上片抚今、下片忆旧(或相反)等格局,创造出新的模式。如辛弃疾《贺新郎》上片“绿树听啼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以比兴手法写鸟声凄厉;至下片结尾前二句,又写啼鸟的血泪,以与上片相映射。但中间一段,却以昭君出塞、陈皇后谪居长门宫、《诗经》中燕燕送妾、将军百战、易水悲歌等故实,一气呵成,极写“人间离别”之苦。此词基本上是以鸟啼为起结,换头处如流水直泻,不可分割。故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云:“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本章“结构”之二谈“字义”。汉字一字多音、一字多义,本属平常。还有些字可平可仄,只要学者平时多加诵习,多查字典,便可解决,毋须赘言。

“结构”之三谈“句法”,谓有一字句、二字句、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至七句,各各举例以实之。吴梅认为:“以上七格,词中句法略备矣。至八字句,如《金缕曲》‘枉教人梦断瑶台月’;九字句,如《江城子》‘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实皆合‘三五’、‘四五’成句耳。”句中字数之多少,有关句度之长短,不仅与表情达意有关,而且与音乐节奏相谐。我们知道,诗词皆讲究抑扬抗坠、轻重缓急的节奏,这种节奏的形成,正如唐人元稹所云:“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此准度。”《乐府古题序》,《元氏长庆集》卷二十三正因如此,吴梅说:“盖歌之节奏,全视句法之何若。今南曲板式,即为限定句法而设,故曰乐句。曲与词固是一例。词谱(按:此指乐谱)虽亡,而句法未改,守定成式,自无偭规越矩之诮。”由此可见,吴梅之论句法,乃是为了严守词之音乐性,非龂龂于细枝末节而已。

“结构”之四论“结声字”。所谓结声字,便是指词之起句韵与两结所押之韵,虽然前已述及,而吴梅仍反复强调,因为一般作者易犯“煞声字不合之弊”。

“结构”之五是“杂述”。其中只是介绍当时他所见的一些词话,比之建国后其弟子唐圭璋所编、中华书局所出的《词话丛编》,仅为吉光片羽而已。当然唐氏是编,曾受到乃师的沾溉。

在“结构”最后,吴梅又提出四点,颇有理论价值。盖吴氏耽心详论结构技巧之后,学者可能导致舍本逐末、刻意求工的偏差。因此他引彭孙遹《金粟词话》云:“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他称此语“最是中肯”。所谓自然,就是写真性情、真景物,语语自肺腑中流出,令人感到真实可信,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写景也心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矣。诗词皆然。”他又称誉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可见王氏实乃提倡词要表现纯真脱俗的感情。但吴梅认为这种自然风格的词作,并非天生就会,也非信笔而成,必须经过作者苦心孤诣的“追琢”。此追琢不同于雕章琢句,而是要反复锤炼:炼意、炼辞,做到语语妥溜,字字敲打得响。清王紫韬《芬陀利室词话序》云:“词之一道,易流于纤丽空滑,欲反其弊,往往变为质木,或过于严谨,味同嚼蜡矣。故炼意炼辞,断不可少。所谓炼意,添几层意思也;炼辞,所谓多几分渲染也。”可贵者,吴梅继承彭孙遹的观点,把“自然”与“追琢”结合起来,巧妙地解决两者之间的关系,即从追琢中追求自然。这就很辨证、很科学。如何才能达到,他提出三点:

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轻丽,而取其浅俗。

归纳起来,就是在用事、用语、用字三方面,提倡“新僻”、“清隽”和“轻丽”,扬弃“陈因”、“平实”与“浅俗”。很明显,这是在力求保持词的婉约风格与曼声柔唱的音乐特色。他的意思与前人炼辞、炼意之说,不无相通之处;但他似乎更强调词与音乐的关系。

在词史上常有一些作家卖弄学问,堆垛故实,装饰辞藻,对此,吴梅不以为然,他引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词患堆积,堆积近缛,缛则伤意。词忌雕琢,雕琢近涩,涩则伤气。”词以意为主,又以气为脉。清沈雄《古今词话》论词品时说:“意在笔先,笔随意往,法不累气,才不累法。”如果伤了意,又伤了气,等于损害了词的命脉,整个间架便垮坍下来,还谈什么其他。他们的看法是相通的。

“结构”一章中先后谈了几位宋代词学名家,如东坡、清真、稼轩、白石、草窗与梦窗等等,这些作家在第六章以下“概论”中皆分别提及,故留待以后再论了。

四、词史观与作家论

《词学通论》第六章至第九章咸标曰“概论”,实际上为一简要的词史,自唐五代始,至清末止,上下一千馀年,历评了六十二家词人及其作品。其篇幅与刘毓盘《词史》不相上下,所论更为详赡。因此,既可以看做词史,也可视为作家作品论。

从词史的角度看,势必涉及词的产生、演变、发展以至衰歇的全过程。本书对词的起源,已在“绪论”中作了提示,谓:“词之为学,意内言外,发始于唐,滋衍于五代,而造极于两宋。”此处所讲的词,是指“曲子词”,即依附于燕乐的歌词。清宋翔凤《乐府馀论》云:“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吴梅将这种词发始的时间定在唐代,进而又具体地说:“至玄(宗)肃(宗)之间,词体始定。”并举了玄宗时代李白的《忆秦娥》、肃宗时代张志和的《渔歌子》加以证实。至第六章,吴梅再次说道:“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诗为之。中唐以后,词式始定,迨温庭筠出,而体格大备。”前后对照,似自相矛盾,前面刚说词体定于玄宗、肃宗时代,后面又说定于中唐以后,时间上存在较大的差距,何以故?盖词体之形成由萌芽至茁壮须有一过程,其始也,曲子词初步成型,大概在玄、肃之时,及至“体格大备”,已到晚唐温庭筠时期了。吴梅之所以“自相矛盾”,当由于表述不够细致而造成的。

在探讨词的起源时,吴梅有时还讲得很远,如云:“惟齐梁以来,乐府之音节已亡,而一时君臣,尤喜别翻新调,如梁武帝之《江南弄》、陈后主之《玉树后庭花》、沈约之《六忆诗》,已为此事之滥觞。”(《绪论》)在第六章中,他把词的起源,上溯至先秦的《诗经》、战国时楚国的《九歌》,以及汉魏乐府并统称之为“古曲”;“谓古曲谬误至多”,“不必相袭”,“爰依前曲,别作新歌”,至两晋以下君臣,“尤喜别翻新调,而民间哀乐缠绵之情,托诸长谣短吟以自见者,亦往往而有”。他所说的新歌新调、长谣短吟,形式上类词,但并不是“今曲子”,而是指“东晋无名氏作《女儿子》、《休洗红》二曲、梁武帝之《江南弄》、沈约之《六忆诗》,其字句音节,率有定格,此即词之滥觞矣”(第六章)。细加分析,吴梅之说不外两点:一是词之起源与诗、乐府、南北朝民歌在音乐上的演变有关;二是它们在语言文字上的长短不齐有些相似。但他忽略了词是在燕乐产生以后的长短句。吾师龙榆生教授云:“曲子词之兴起,当溯源于《乐府诗集》中之‘近代曲词’。”又说:“依‘燕乐杂曲’之声,因而创作新词者,前人则以李白《菩萨蛮》、《忆秦娥》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然二词晚出,且来历不明,近人已多疑之;而谓‘依曲拍为句’之词,实始于刘禹锡、白居易(参看胡适《词的起源》)。”(见《中国韵文史》下篇《词曲》)龙师之说,将词的起源从盛唐时的李白拉到中唐的刘、白,基本上已得到当今词学界的承认。他所提到的“依曲拍为句”,乃最早的倚声填词。按中唐时白居易作有《忆江南》三首,其一云:“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刘禹锡亦作一首,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笑亦含嚬。”调下注曰:“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龙师以此作为和词之始是对的,但认为词始于刘、白,似觉不妥。因为词必须形成之后才可能“和”,窃疑在刘禹锡与白居易唱和之前,词体即已产生并已确立,其时恐怕仍应在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据崔令钦《教坊记》所载开元以来“燕乐杂曲”,已达三百多支。唐宋人填词,即多用其中曲调。故宋王灼《碧鸡漫志》云:“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古歌变为古乐府,古乐府变为今曲子,其本一也。”隋代是历史很短的一个王朝,仅38年便进入唐代,那时产生的“曲子”,历百馀年至开元以后,遂积至三百多支,宜其有歌词相配矣。因此李白有《菩萨蛮》、《忆秦娥》二词。不但李白这样的大文豪填词,上至皇帝李隆基亦填有《好时光》,词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句式长短不齐,节奏鲜明,以绮语写艳情,已体现出词的婉约个性。虽然近人刘毓盘《词史》说“此词疑亦五言八句诗,如‘偏’、‘莲’、‘张敞’、‘个’等字,本属和声,而后人改作实字”;但无法否认它是“曲子词”。这是就最高层的君王而言,已开始填词;就最基层而言,清光绪间在甘肃敦煌发现的唐写本《云谣集杂曲子》中便收有三十首足本曲子词,它们的作者多为戍卒、思妇。如《雀踏枝》云:“叵耐灵鹊多满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乃征人之妇的怨词,此调后来亦称《蝶恋花》,除有少数衬字及个别缺字与平仄有异外,基本上离定格不远。因此可以说,在盛唐开、天之际,上自帝王、中有诗人、下至平民,皆会填词,足以证明“曲子词”此时已登上歌坛了。

吴梅在阐述词之起源以后,即以朝代为顺序,论历代之词人。

吴氏论每一代之词人,均置于一定的词学背景之中,然后举一首代表作加以论证。在论唐代词人时,因为在关于词之起源中,他已反复讲了不少,所以此处只举其一点,他说:“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为之。”所谓唐人五、七言诗,多指五言绝句与七言绝句,相传盛唐时有旗亭画壁赌唱的故事,参加赌唱的王之涣是《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王昌龄是《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皆为七绝(薛用弱《集异记》卷二)。但后人仅谓之“声诗”,尚不是词。直到按照词的乐曲规律,把五、七言绝句整齐的形式打破,而形成长短不齐的句子,才称做词。打破之法,是在“和声”或“泛声”中逐一填上一个实字见《朱子语类》卷一四〇及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五。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五对此说得很透辟:“古乐府诗,四言五言,有一定之句,难以入歌,中间必添和声,然后可歌,如‘妃呼稀’、‘伊和那’之类是也。唐初歌曲,多用五、七言绝句,律诗亦间有采者,想亦有剩字剩句于其间,方成腔调。其后即以所剩者作为实字,填入曲中歌之。不复别用和声,则其法愈密,而其体不能不入于柔靡矣。此填词所由兴也。”唐初这类词的例子,我们一时找不到,但中唐张志和的《渔歌子》尚带有明显的痕迹,其词云: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细看它原是一首平起格七言绝句,只不过将第三句这个七言句化为两个三言句,构成“折腰体”,遂变为一首小令。至于破五言绝句而为词,前面所引的李隆基的《好时光》,便是显例,可以参看。

吴梅所论唐词人有七位,而以李白为开山,温庭筠为山斗。今传李白词有《菩萨蛮》、《忆秦娥》二首,但吴梅只引《忆秦娥》一首,评曰:“太白此词,实冠古今,决非后人可以伪托。”吴氏又引清刘熙载(融斋)《艺概·词概》,语云:“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杜甫《秋兴》,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吴氏谓“此言前人所未发”。但吴氏对李白《菩萨蛮》的创作权,犹未置信,谓“读者尚有疑词也”,可见其态度至为审慎,然而并不可取。因为宋人黄升《花庵词选》已就《菩萨蛮》作出判断,从而得出李白为“百代词曲之祖”的结论。又宋僧文莹《湘山野录》卷二云:“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曾布)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有此二证,可无疑矣。

对于温庭筠,吴梅评价甚高,然仅引其《更漏子》“玉炉香”一首,称其“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就此词而论,固较恰切。然就温庭筠全部词作而言,应以词采华丽为主。如其《菩萨蛮》组词十五首,大多镂金错采,雕绘满眼,如“小山重叠金明灭”一首用尽了漂亮的辞汇,塑造了一个懒起梳妆的少妇。因此王国维《人间词话》摘其中“画屏金鹧鸪”一句,说“其词品似之”。他的其他词作,亦多写少妇的闺愁离恨,故刘熙载《艺概·词概》评之曰:“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第六章第二节为《五代十国人词略》。这一节实际上是论《花间集》及南唐词。“花间”词人与南唐词人,大致生活在同一时代,但由于封建割据,战事频仍,他们互相之间,未能沟通,所以公元940年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时,所收词人十八家中有十三家为蜀人,仅温庭筠、皇甫松、牛峤、和凝、孙光宪为外地人,至于南唐作家,一个也未收。对此,吴梅甚为不满,批评赵崇祚“蔽于耳目之近”。究其原因,是他对当时政治上的分割、文化上的距离还不甚了了。但他对两地的词风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如云:“惟兹长短之言,实为古今之冠,大氐意婉词直,首让韦庄;忠厚缠绵,惟有延巳。其馀诸子,亦各自可传,虽境有哀乐,而辞无高下也。”并引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关于唐五代词的评语以证之。从总的方面来看,他是概括得比较准确的。

作为“花间鼻祖”的温庭筠,前面已有评介,这里重点介绍韦庄。韦庄与温庭筠齐名,而风格各异。周济既称其词如“淡妆”的美人,又说它像“初日芙蓉春日柳”(《止庵论词杂著》)。王国维更说:“‘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人间词话》)今人论韦词,多说他以白描见长。吴梅举其《归国谣》一首,曰:“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最耐寻味,而此词‘南飞传意’,‘别后知愧’,其意更为明显。”这样的说法,固有一定道理;但韦庄词,一般都以《菩萨蛮》四首为代表,清常州词派开山人物张惠言《词选》认为这四首是韦庄“留蜀后寄意之作”;而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则评之曰:“深情苦调,意婉词直,屈子《九章》之遗。词至端己,语渐疏,情意却深厚,虽不及飞卿之沉郁,亦古今绝构也。”可见这四首《菩萨蛮》同吴氏所举的《归国谣》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别。

《花间集》是以写艳情为主的词作总集,其特点一是香而软,二是狭而深,总体风格可谓带有含蓄美、朦胧美,以婉约为主,间亦有豪放之作。集中除温韦二大家外,其他词人,亦颇可观,如和凝,时称“曲子相公”,李珣为少数民族出身词人,吴梅也一一论及,谓他们为“深识之士”,“惧忠言之触祸,托俳语以自晦”,殊为有理,亦知人论世之言也。

与西蜀相对的是南唐词,吴梅主要论述了李氏父子和冯廷巳。早在宋代,李清照便说:“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词论》,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吴梅举南唐嗣主中宗(李璟)《山花子》(即《摊破浣溪沙》)一首,云:“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其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其言精切,所谓以词人之眼观物,则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确是道出了文学之移情作用。

吴梅在评李璟《山花子》之后复云:“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此二者之异处也。”谓二主词风的差异,正在于此。按后主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前期之词多“寄情声色,而笔意自成馨逸”,如《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菩萨蛮》“眼色暗相钩”等等,莫不绮艳靡丽;而“一旦归为臣虏”,被宋太宗押至汴京,便愁苦盈怀,“终日以泪洗面”,所作之词,大半凄苦感伤,悲恸欲绝。吴梅举其《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一首,以为此等词,“皆直抒胸臆,而复宛转缠绵者也”。无怪乎王国维曰:“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人间词话》)后主亡国后词较前期成就更高,较其父有青出于蓝之妙,不知影响了多少代词人及读者!

冯延巳之词似可与南唐二主词比肩方驾。吴梅录其《菩萨蛮》“画堂昨夜西风过”一首,谓其“缠绵忠爱,与温韦相伯仲”,并特别欣赏他的《蝶恋花》诸作,认为“情辞悱恻,可群可怨”,“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矣”。他以“忠爱缠绵”为标准,说冯上继温韦、并将豪放派中徒事“叫嚣”、婉约派中过于“冶纤”的两种偏颇剥离开来,维持了词之主体风格。这样的论断是符合词史的实际的。

继唐五代词之后,吴梅论两宋词。

论者常谓唐诗、宋词、元曲,是一代有一代文学的标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三座里程碑。因此吴梅说:“论词至赵宋,可云家怀隋珠,人抱和璧,盛极难继者矣。”在第七章总论中,吴梅把宋词分为两大阶段:一为北宋词,一为南宋词。在整个宋词中,他以张先为分界线:张先之前“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为苏、辛,为姜、张,发扬蹈厉,壁垒一变。”说:“盖子野(张先之字)为古今一大转移也。”然而一般学者却认为柳永是宋代转变词风的第一人,因为在他以前基本上风行小令,由于柳善为慢词,或依旧曲创新声,或依新声填新词,突破“花间”以来以小令写艳情的狭窄范围,而以长调反映市井生活与都市繁荣,铺叙展衍,形容盛明,千载如同一时。所以在他手里,词风为之一变。但吴梅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柳永失意无憀,专事绮语;张先流连歌酒,不乏艳辞,惟托体之高,柳不如张。”然而细读柳词,并不像吴梅所说“专事绮语”,他的《望海潮》写杭州之繁华、《八声甘州》写辽阔的境界、深挚的离情,莫不格高调古。郑文焯《与人论词遗札》尝称柳氏“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见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由此可见,柳永岂止“专事绮语”?“词体”又何尝不高?“柳氏家法”对宋词的贡献是不容抹煞的,故吴梅的看法,尚有可议之处。其论北宋词,概之曰“迨苏轼则得其(指子野)大,贺铸则取其精,秦观则极其秀,邦彦则集其成。此北宋词之大概也。”在他看来,张先的影响几乎已笼罩了北宋词坛,未免过于夸大。对南宋的词,他首先推重“抚时感事”的稼轩词,和玉田(张炎)“独馀故国之思”的爱国词;然后总结说:“绍兴以来,声律之文,自以稼轩(辛弃疾)、白石(姜夔)、碧山(王沂孙)为优,梅溪(史达祖)、梦窗(吴文英)则次之,玉田、草窗(周密)又次之,至竹屋(高观国)、竹山(蒋捷)辈,纯疵互见矣。此南宋词之大概也。”

清代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说:“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始极其变。”文廷式在《云起轩词钞序》中也说:“词至南宋而极盛,亦至南宋而渐衰。”这是对南宋词史恰切的概括,吴梅论南宋词,基本上沿着这条思路。在本章开头之处,他已给南宋词人排了一个队,至《南宋人词略》,他又举出辛弃疾、姜夔、张炎、王沂孙、史达祖、吴文英、周密七家,作为“南宋词坛领袖”。

在这七家中,吴氏似特别推崇王沂孙词。他说:“大抵碧山之词,皆发于忠爱之忱,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论词品之高,南宋诸公,当以《花外》为巨擘焉。”为什么特别推重王沂孙的《花外集》?因为它以咏物为主,且在咏物中有寄托。吴氏很重视咏物词,在第一章《绪论》中,他就提出“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他以王沂孙词为咏物的典范。“其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他举《天香》咏龙涎香一首,说是“当为谢太后作”,“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他认为在咏物词中,“碧山一片热肠,无穷哀感”,“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而无不及”。赞赏之情,无以复加。除此之外,吴梅还把陆游、张孝祥、陈亮、刘过、卢祖皋、高观国、张辑、刘克庄、蒋捷、陈允平、李清照、朱淑真等十四家附于最后,略作评介,限于篇幅,恕不覼缕了。

金元两朝之词,向为研究者所忽视,但吴梅却给以一定的评介,见之于第八章。

金元两朝,乃少数民族政权,尚武好战,马背上得天下,文化不高,其诗词多由宋朝传入。北宋时东坡文集北移,即吴梅所谓“程学行于南,苏学行于北”也。金与南宋对峙,南宋使臣入金,有的被羁留,如洪皓于建炎三年(1129)以徽猷阁待制使金,被留十五年始还。曾馆于燕京,作《江梅引》五首,写故国之思;有的降金,供职于翰苑,如宇文虚中,天会中奉使至金,留掌词命,有《迎春乐·立春》词;吴激,大书法家米芾之婿,使金,留任翰林待制,其《人月圆·宴北人张待制家有感》,一时声名鹊起。又《春从天上来》长调,写在会宁府偶遇南朝梨园老姬筵前鼓瑟,触发海角飘零之感。他与另一降臣蔡松年的词在北国皆产生很大影响,一时被称为“吴蔡体”。从旧观念来看,尝称之为“贰臣”,但从中华民族融合的进程来看,他们曾促进了文化交流,增强了民族的凝聚力,对多民族大一统国家的形成应该是有好处的。

吴梅在论述金元词时,态度比较客观。他说:“至论词学,北方较衰,杂剧搊谈盛行,而雅词几废,间有操翰倚声,亦目为习诗馀技,远非两宋可比也。”尽管如此,他还从元好问《遗山乐府》中所辑三十六家中,挑出十六位词人加以绍介。如元好问词,张炎《词源》曾云:“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而吴梅则持另一种看法,他说:“余谓遗山竟是东坡后身,其高处酷似之”,是张炎主要看到元词婉约轻蒨的一面,而吴氏则偏重于元词豪放雄俊的一面了。从吴梅所录元氏《迈坡塘·雁丘》词来看,此词以拟人化手法,通过一对鸿雁之死,歌颂了“生死相许”的感情,被清人许昂霄评曰:“绵至之思,一往而深,读之令人低徊欲绝。”(《词综偶评》)他所感染到的词情,自然是婉约悱恻。然至下阕“海枯石烂”以下,词笔刚健,一气贯注,则又豪宕不羁了。故论遗山之词,应作面面观,这才辩证。

元代文学以杂剧、散曲著称,词学已经式微。对此,吴梅曾结合音乐的变迁加以探讨,他说:“元人以北词(指北曲)登场,而歌词(指宋词)之法遂废。”又说:“词之谱法(指乐谱),存者无多。且有词名仍旧,而歌法全非者。”因为词是依附于燕乐的文学,乐谱陵夷,词作必衰,所析至为深刻。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元朝也有几位词人,为吴梅所称道,其中以张翥成就为最大。张翥,字仲举,吴梅谓“仲举词为元一代之冠”,并录其《多丽·西湖泛舟》一首,评曰:“仲举此词,气度冲雅,用韵尤严,较两宋人更细。《多丽》一调,终以此为正格。”按《多丽》乃专调,无高超技巧,殊难驾驭;然而张翥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和高超的概括力,却把他一天游湖的审美感受,如诗如画地表现出来,使之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无怪乎吴梅给以崇高的评价。

本书第九章,论明清两朝之词。

词至宋末,即已走下坡路。历金元两朝,所幸有二、三大家,保存一脉,至有明一代,遂至衰敝。吴梅说:“论词至明代,可谓中衰之期。探其根源,有数端焉。”一端是《花间》、《草堂》,盛行一时,雅词受到排挤;二是明人重视科举,忽视声律之学。所言颇中肯綮。还有一条,就是明代戏曲特别发达,赏音之士,多致力于传奇的创作。吴梅虽曾提到“俳优登场,亦宠以华藻”,可惜不太明确。

在风云激荡的明初词坛,刘基与高启虽有佳作,可承元人馀绪,“然视宋人亦远矣”(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一)。其后永乐至成化时期,词坛流行台阁体、打油体、理学体,几乎成为荒漠。迨弘治以迄嘉靖,始有杨慎出而振之,而王世贞陈霆及文徵明等亦有所创作,然格局未大,成就不高。直至明末,词学才趋于兴盛,云间派开始崛起,陈子龙、夏完淳,属词雅隽,寄慨遥深,并以他们为代表,出现了一批爱国词人,如孙承宗、张煌言等。

吴梅在论述明代词人时列举了十家,其中惟杨慎、王世贞、陈子龙较为突出。然对杨慎,独重其《词林万选》和词学著作《词品》,称之为“词家功臣”。于王世贞,亦多推重其《艺苑卮言》,以为“其中论词诸篇,颇多可采”。陈子龙是云间词派的代表人物,在抵抗清兵南下时殉难。吴梅在这里,举其《蝶恋花》“雨外黄昏花外晓”一首,然后将词品与人品结合起来,评道:“大樽(子龙别号)文宗两汉,诗轶三唐,苍劲之色,与节义相符。乃《湘真》一集,风流婉丽,言内意外,已无遗议。”并称有明一代,“得倚声之正则者,独有大樽而已。”又举《山花子》“杨柳凄迷晓雾中”一首,说是“凄丽近南唐二主,词意亦哀以思矣”。但他微感不足的是,子龙小令较多,长篇不足。他的评价,应该是客观而公正的。

词的发展史是波浪式的,宋词是一个高峰,元明跌入低谷,至清又出现中兴的局面。因此吴梅说:“词至清代,可谓极盛之期。”但是清代词学,也分为前、中、后三个时期。清初词风,犹沿明季馀习。迨朱彝尊出,独标南宋,继武姜(夔)、张(炎),一时有“家白石而户玉田”之说,此之谓浙西词派。其时陈维崧、纳兰性德也各擅胜场。陈词宗稼轩,雄伟豪放,树帜骚坛;纳兰为汉化之满人,词风近似李后主、晏幾道。以上三家,可称清初之代表。至中叶,则有厉鹗、张惠言、张琦等人。于是常州词派代浙派而起,提倡风骚比兴,推尊词体;后起之秀如周济,则继承其说,言词必称“寄托”,在词坛上影响深远。及至晚清,出现了“四大词人”,如王鹏运、朱孝臧、况周颐、郑文焯(龙榆生师则以文廷式代之)。吴梅在《清人词略》中,以较长篇幅概括了清词的全过程,并论述了二十七位词人。因为彼时朱孝臧、况周颐尚健在,故略而不论。

在本书作家论中,以清代为最多最详,盖时代益近,资料愈丰富,且为吴氏情有独钟也。对清初浙派领军人物朱彝尊,他评价极高,云:“竹垞以出类之才,平生宗尚,独在乐笑(张炎),《江湖载酒》,尽扫陈言,而一时裙屐,亦知趋武姜、张。叫嚣奔放之风,变而为敦厚温柔之致。”对常州词派开山大师张惠言,则称其“别具论古之怀,大汰言情之作,词非寄托不入,皋文已揭橥于前”。此外在众多词人中,他对蒋鹿潭(春霖)尤多青睐。既称“鹿潭雄才,得白石之清”,又赞其“别裁伪体,不附风气,骎骎入两宋之室”。盖清代词派纷繁,蒋氏能“不傍门户,独以风雅为宗”,独辟蹊径,自成一格,故吴梅对他赞不绝口。

在论述清词时,吴梅不离声律,如谓戈载“精心结撰,文字音律,两臻绝顶,宜其独步江东”;又称郑文焯“于声律之学,研讨最深,所著《词源斠律》……皆精审可从;至其所作词,炼字选声,处处稳洽,而语语缠绵宕动,清末论词笔之清,无逾叔问(郑文焯之字)者矣。”这主要从音律着眼,至于文字,恐怕郑氏不会超过王鹏运与朱孝臧吧。王有《半塘定稿》,朱有《彊邨语业》及《彊邨丛书》,而况周颐则有《蕙风词》及《蕙风词话》,皆为晚清词学的瑰宝。他们不仅是清词得力的殿军,也为中国词学史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五、词学思想与治学方法

以上,我们按照本书原有的顺序,逐次进行论证。现在回顾一下,似可总结出本书一些特点,从这些特点中也折射出作者的词学思想与治学方法。

首先作者开宗明义,揭示了词之定义是“意内言外”。这是继承了常州词派主帅张惠言的观念,藉以尊崇词体。以后各章的立论,基本上是从“尊体”出发,把被前人视为“艳科”、“小道”的词,提高到与诗同等的地位。由此可见,他的词学思想主要属于常州词派一路。如其在本书第九章中说:“皋文(张惠言)《词选》一编,扫靡曼之音,接风骚之真脉,真具冠古之识力者也。词亡于明,至清初诸老,具复古之才,惜未能穷究源流。乾嘉以还,日就衰颓,皋文与翰风(张琦)出,而溯流竟委,辨别真伪,于是常州词派成,与浙派分镳争先矣。”但他对浙派并不歧视,不但称“竹垞(朱彝尊)独取南宋,而分虎、符曾佐之,风气为之一变”;而对一般学者不太称道的厉鹗也津津乐道,说当时词坛,“窈深幽曲,当以樊榭(厉鹗)为最,学者循是以求深厚,则去姜、史不远矣。”有清一代词坛,基本上为浙、常二派所笼罩,吴梅论词,大致未超出其范围。

因为词是与音乐相结合的抒情诗体,它依燕乐而生,原在筵前花间,由歌伎演唱,作为“娱宾遣兴”之资。宋末以后,乐谱虽亡,但其经过音乐陶冶的特质,始终未变,故名之曰“倚声”、曰“诗馀”。吴梅能谱曲,能唱曲,亦研究戏曲,尝有《顾曲麈谈》等书问世。曲与词固然有别,但它们都与音乐有关。从语言文字方面来看,也都是“长短不葺”之诗,只是多一些衬字而已。吴梅从曲的角度去探讨词的音乐,自然胜常人一筹。他提出词“上不似诗,下不似曲”,大都是从词的音乐性进行鉴别的。为了探讨词的音乐性,本书特辟三章,一曰“论平仄四声”,二曰“论韵”,三曰“论音律”。其实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即词的协律问题。他认为古人好词,“或取声律之美,或取节拍之和,如《巫山十二峰》、《九回肠》之目,歌时最为耐听故也”(《绪论》)。他如此讲究词的音乐性,一是从词的特质出发,二是继承宋末词学家的看法,如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所说:“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又说:“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和。”因此他在历评诸家词作时,常常拿着音乐性这把尺子。如第七章论东坡词,征引晁无咎、陈无己、陆务观之语,讨论其不协律问题;论白石词,则引其《满江红》小序云:“旧词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无心扑’三字,歌者收‘心’字融入去声,方协音律”;又云:“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可谓审音辨律,细入毫芒。

对于词之协律,吴梅不仅在理论上进行探讨,而且通过创作实践,进行切身体会。如其《凄凉犯·题庞檗子遗词依石帚四声》云:

玉田赋笔。经年懒,中仙一去萧瑟。可园试酒,横塘闻韵,俊游空忆。零星醉墨。更谁指、红楼信息!想当时、秋风旧国,两载入瑶席。

弹尽西州泪,几许骚魂,古藤阴侧。桂娥照影,也依依、故人颜色。漫谱吴丝,怕吹破、山阳夜笛。问吟踪、独有燕子尚记得。

此词为悼念南社早期成员庞树柏而作。石帚,指姜夔。姜夔深明乐理,工音律,其所为词,莫不谐婉,而其《凄凉犯》原唱,亦分外谨严。吴梅的和作,不但全押仄韵,而且更讲究四声,又于平声分辨阴阳。因有自身创作的体会,故其论词,皆能鞭辟入里,没有一句隔靴搔痒、不着边际的话。我们今天研究词,就应该学习这种他创作与研究并重的治学方法。

吴梅善填词,也精通词论。填词经验与词学理论相结合,所以这本书不同于一般泛泛而论的词学著作。他宗常州词派,他的词学理论也从常州词派而来。张惠言在《词选·序》中说:“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张氏这段话,为常州词派奠定了理论基础,大要为以《诗》、《骚》为依归,崇比兴,区正变,用低徊要眇的手法,反映“贤人君子幽约怨悱”的感情。吴梅奉之为圭臬,论词主张风雅比兴。如第六章论温庭筠时,指出“其词全祖风骚”。论西蜀词人时,又说“是以缘情托兴,万感横集”,这就把人们视为绮语艳情的“花间”小词纳入诗、骚的传统。论南唐冯延巳时,则又热情地赞颂道:“正中(冯延巳字)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余最爱诵之。”(以上见第六章)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词中骚雅的传统绵延不绝(按“骚雅”这一概念始见于南宋鮦阳居士《复雅歌词序》,谓唐宋歌词“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南唐之后,有北宋的贺铸,他说贺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盖得力于风雅,而出之以变化”(见第七章)。而姜夔之作,张炎已称其“清空骚雅,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卷下),自不必多论。及至清代,张惠言之词,固然骚雅,即使其前的小家如过春山、吴梅亦称其《湘云词》“笔意骚雅”,并谓此后的蒋春霖“独以风雅为正宗”。总之,吴梅已将词中骚雅,理出一条贯穿始终的红线,对于我们研究词史,颇有参考价值。

在提倡骚雅的同时,吴梅很重视比兴。赋、比、兴三种艺术手法,最早见于《诗经》。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释云:“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两相譬况,其词决,其旨显。”词自李白始,已用比兴,至“花间”而益多,尤以温庭筠为甚。吴梅论词时,常强调《三百篇》之比兴。他说:“盖词中感喟,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第七章)因为词忌直、忌浅,妙在不即不离,若即若离,如此方能产生低徊要眇的韵致、迷离惝恍的意境。从此点出发,吴梅特别欣赏东坡的《水龙吟》咏杨花词,盖况周颐曾以词之起句“似花还似非花”作全词的评语,既形象,又含蓄,深得比兴之义。然吴梅论词,也不排斥赋体。他认为南唐李后主词,全“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此也”。并以《虞美人》及《忆江南》、《相见欢》等词为例,说它们“皆直抒胸臆,而复宛转缠绵者也”(见第七章)。

谚云:“手法人人会用,各有巧妙不同。”词之比兴赋亦然。有些比兴太多,便觉晦涩难明,如吴文英的《梦窗词》“以绵丽为尚”,“貌观之,雕缋满眼”。吴梅虽透过比兴,觉得“实有灵气得乎其间”,然终不应提倡。柳永词多用赋体,间有佳作,如《八声甘州》,苏轼认为“高处不减唐人”。但其多数作品,“事实必清,点景必工”,吴梅讥其“仅工铺叙而已”,“皆率笔无咀嚼处”(见第七章),也是说到其要害。

比兴之外,吴梅更以沉郁说词。“沉郁”一词,最早见于唐代杜甫之作。后来常州词派以之论词,如陈廷焯说:“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风》,二十五篇《楚辞》,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白雨斋词话》卷一)这一概念的提出,是为了反对浮薄之作,即反对俚词、鄙词、游词和淫词;提倡忠厚之旨,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孤臣孽子之感,这对于雅词的发展自然是有益的。从陈廷焯的话中,可以看出“沉郁”亦出于风骚,乃“骚雅”概念的延伸和拓展。吴梅深受此说的影响,在本书中常以“沉郁”为评判词之标准。他指出“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并引陈廷焯语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见《白雨斋词话》卷一)吴梅认为:“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见第六章)他推崇温庭筠之词为“沉郁”的典范,对其后的孙光宪,他也说:“孟文之沉郁,可与李后主并美。”(引同上)周邦彦之所以成为大宗,他说:“究其实亦不外沉郁顿挫而已。”何谓沉郁?他举周之《瑞龙吟》云:“入手先指明地点‘章台路’,却不从目前景物写出,而云‘还’,此即沉郁处也。须知‘梅梢’‘桃树’,原来旧物,惟用‘还见’云云,则令人感慨无端,低徊欲绝矣。”(第七章)于此可见,填词不能平铺直叙,要做到“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绪论》),如果上述《瑞龙吟》开头不说“章台路”而先写梅桃景色,顺次描摹下去,就显得浅露,不够沉郁。婉约词委婉含蓄,一唱三叹,如温庭筠、周邦彦之词;自然沉郁;豪放词如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磊落苍凉,跳跃动荡,也属于沉郁。而吴文英词的“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乌得转以沉郁为晦邪?”要做到沉郁,吴梅认为“须多读书。不用书卷,徒事叫嚣,便是蒋心馀、郑板桥,去沉郁远矣”(以上皆见第七章)。

与“沉郁”相关的是“寄托”,这也是常州词派的主张。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在指点学词门径时说:“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周济是从张惠言《词选序》“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的比兴变风之义中得到启发,要词作不要停留在花草、闺襜以及里巷风谣的表层描写上,而要把作者的理想、情操渗透在其中。这种寄托不能留下痕迹,给人以贴标签之感。因此周济又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提出“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的命题,要求作者词中所寄托思想,“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又与沉郁之要求含蓄蕴藉挂上钩了。吴梅深信此说,对南北宋词的评论,多重寄托。如论东坡《西江月》“缺月挂疏相”为“别有寄托”;张炎词“皆雅正,故集中无俚语,且别具忠爱之致”;“君国之感,离别之情,言外自见”(第七章)。对王沂孙的咏物词,尤为推崇,说:“论词品之高,南宋诸公,当以《花外》为巨擘焉。其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第七章)而陈允平的《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王沂孙),非草窗(周密)所可及”(引同上)。由此看来,吴梅是主张词必须寓有深厚的家国之思,身世之感;不能光写风花雪月,更不能无病呻吟,这种词学思想是相当进步的,直到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

以上所论,为吴梅词论之荦荦大者,至于他的词史观,基本上融合在词论与作家论之中;而创作方法、填词技巧,在论音律、论作家中,皆有所涉及,限于篇幅,此处就不再细说了。

古人云:书读千篇,其义自见。对于词,尤应含英咀华,细细品尝,如嚼橄榄,久而知味。对于这本《词学通论》所蕴藏的丰厚内容,也非区区拙文所能概括。读者若能时刻揣摩,韦编三绝,定能领会其中妙谛。

词学通论 - 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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