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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关外的集宁城号称“小江南”,不仅有塞外最大的骡马市,还是朝廷设在西北的唯一榷场。城内酒楼林立,章台遍布,商旅络绎不绝。
对于门窗外的繁华,徐经一向是不太理会的。他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坐在藤椅里,旁边炉子里生着火,手里捧着一本《李杜诗选》。只是他这炉子与一般人家的不同,因他铺子里卖的杂货以铁器居多,这炉子有点像打铁用的高炉。四四方方,比一般的火塘要高些。这炉子就砌在柜台边的角落,紧挨着墙,烟囱连着屋外。平常他会在炉子上烧水、熬粥,冬天时炖些肉菜,炉火终年不熄。
这天徐经还是跟往常一样,起来先拨旺炉火,烧上水泡茶。他随便洗了把脸,用炉子煎了几张饼子,卷着去年夏天腌的老黄瓜,就算早饭。吃完他整理下铺子,把院子也扫了下,然后就开了店门,坐在竹椅里,拿起《李杜诗选》。
他在坐下,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这胖子站在门口,扫了铺子里陈设一眼,神情有些出乎意外。与他预料中的寒酸、破败相比,铺子里很是光亮、整洁。左边墙上整整齐齐的挂着各种式样剑鞘,右边靠墙立着一排长短不一的哨棒。一些铁器杂物,如剪子、斧头、铁锅等,则按大小、轻重放在门后两边的货架上。柜台里还放着一些小物件,如匕首、短刀、铁尺等。
他的目光望向柜台后,就看见一个瘦削的青年坐在柜台后的藤椅上,紧挨着墙角的炉子。那青年年纪不大,但面相已颇有老气,眉宇间死气沉沉的,一双杏眼里也无甚神采。
徐经抬起头,扫了那胖子一眼,见他一副大户人家下人的打扮,穿着加厚的粗布棉袍,脚下一双粉底皂靴,便了无兴趣。他垂下眼睑,专心的看着手里的诗集。
那胖子走到徐经面前,习惯性的躬身笑道:“可是徐东家?”
徐经抬起头道:“我是。”
那胖子堆着笑脸道:“小人是扬州范府里的管家范恭,奉我家少爷之命,请徐东家往‘庆安楼’一叙。”
徐经道:“你家少爷是?”
范恭道:“云宁商帮主事范宽范子正。”
徐经道:“云宁商帮?略有耳闻。只不过徐某与你家公子素不相识,不知找徐某有何事?”
范恭笑道:“你到了便知。是好事。请!”
徐经道:“好吧。那徐某就随你走一趟。”放下手里的诗集,慢慢从藤椅里站了起来。他虽然瘦削,但身材高大。甫一站起来,范恭眼前一暗。他心里一惊,骇然变色。他感觉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病虎。
徐经道:“走吧,范管家。”
范恭忙道:“是是是。徐东家,这边请。”心里不敢再有半点小觑,赶紧走到前头引路。
徐经把门锁好,背着双手慢慢跟在他身后。
庆安楼就在草场街的前边,离徐经的铺子并不远。这间酒楼是集宁城有名的大酒楼,觥筹交错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看见徐经进来,许多人都是诧异的眼光。
徐经不以为意,坦然自若的跟在范恭身后。
范恭战战兢兢,如芒在背,领着徐经直管往楼上走。走到五楼左手边一间雅间,范恭隔着门帘躬身道:“少爷,小人将徐东家请来了。”
丁丁丁……,几声悦耳的琴声传来,一个磁性、略带沉闷的声音道:“进来吧。”
范恭应声“是”,掀开门帘,请徐经进去。
房间不大,布置的很是雅致。一名眉目如画,肤白胜雪的白衣少女坐在琴台后的竹席上,素手慢慢拨着琴弦。一个衣着华贵,面容俊朗的年轻公子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侧身横卧,两名俏丽的婢女温柔的按着他的腿脚。如果有混迹欢场的达人在这,一定能认得出这年轻公子枕着的少女便是大名鼎鼎,号称“一曲《梨花》压群芳”的金玉楼清倌人阮灵飞。而这年轻公子便是最近声名鹊起,从扬州来的范宽范大公子。
也不知这范大公子用了什么本事,竟然能让金玉楼将视若珍宝的阮灵飞外出,专门为他弹曲。要知道塞外不晓得多少达官贵人想听阮灵飞弹一曲而不可得,想一睹芳容更是难上加难。
徐经只是扫了那范宽一眼,心里便有七分不喜。倒不是因对他的倨傲,或是怠慢,纯粹是因为眼缘。
那范宽打量徐经几番,心里也是颇为不悦。这徐经披着一件陈旧的加厚的麻布大氅,里面是一件打着补丁的窄袖袍子;头发没洗,蓬乱油腻;一张脸蜡黄、消瘦,颧骨凸起;两只杏眼里有些黄光,看起来病怏怏的,没有一丝活气。
这徐经他要见之前是专门请人调查过的,据说是这小子是个书痴,从小就喜欢读书。他祖父是从正德年间逃难来的裱糊匠,没什么背景。前年他祖父过世,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给他留下三套房子。这三套房子都在草场街上,毗邻而居,前头可以做铺面,后面可以住人。徐经将两间房子租了出去,自己留下一间,开了一家铁器杂货铺。他这铺子不讲价,说多少就是多少;也不在意生意好坏,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炉子边看书。
一开始范宽还以为徐经是个妙人,没想到这徐经只不过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土包子。
见两人都不说话,场面冷场,范恭忙道:“少爷,这位就是徐经徐东家。徐东家,这位是我家少爷,云宁商帮主事范宽范子正。”
徐经道:“见过范主事。”
范宽道:“嗯。徐东家,范某这次请你过来,是有一桩生意想跟你谈。”
徐经道:“什么生意?”也不要范宽说请坐,自顾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范宽对面。
范宽一怔,面色一沉,心里更是不悦。他有叫徐经坐么?这人还真是放肆,不通礼数。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我要买你的房子,你开个价。”
徐经道:“哦,不知范主事是要买我住的房子呢,还是连同我那铺子在内的房子?”
范宽道:“当然是连同你那铺子在内。我知道你那铺子左右两边的房子也是你的,我一并买了。你开个价。”
徐经道:“不知范公子肯出多少?”
范宽道:“五百两。”
徐经道:“五百两啊。”心里冷笑。五百两白银就想买他草场街三间屋子加前头铺面,这范大公子不是来做生意的,是来以势压人。欺负他没见过银子不成?他也不明言拒绝,只道:“行,我回去考虑考虑。”
范宽道:“好,那你回去考好好虑考虑,尽早给范某一个答复。范某就不……”话还未说完,徐经就已转身,头也不回的道:“不用留了!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了。”
才转过身,徐经眼皮一跳,心里一沉。这时,他才发现,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相貌平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干净整齐的黑衣汉子站在房门背后。那汉子低垂着眼,两手垂下贴在大腿边,站在那一动不动,宛如一座木雕。
徐经向那汉子笑了笑,暗暗扫了那汉子粗糙的双手几眼,大步走出房间。
范宽阴沉着脸,等他走下楼梯时的脚步声响起,方才道:“王伯,你怎么看?”
范恭知趣的向范宽躬下身,拍拍手,领着阮灵飞和婢女出去。
那汉子把门关上,走到范宽身边躬腰作揖道:“公子,你问小人什么?”
范宽道:“当然是那徐经。你认为该怎么做?”
那汉子道:“这……”
范宽道:“王伯,你尽管直言。这里又没外人,你怕什么?”这汉子是他府上的老人了,姓张,名荼,从小看着他长大。
张荼道:“是,那小人就说了,请公子恕小人无状。这徐经看起来病恹恹的,身体消瘦,但行走时脚步轻盈,脊背挺直如枪,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
范宽道:“哦,这么说这小子还是个硬茬。那他脸色如此蜡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张荼道:“应该是受了内伤,或者是练功练岔了气。公子还是慎重些,缓缓图之。”
范宽道:“慎重不得。现在已是七月,再过六十天,塞外就要开始下雪。这一下雪,别说动工,连远行都是个麻烦。届时我买下徐经的房屋有何用?想要改建,就只能等明年了。”
张荼道:“明年就明年吧,公子不急。”
范宽道:“怎的不急?你是想我一辈子都呆在关外吗?不行,我今年就要将‘栖凤楼’建好。我给你七天的时间。七天。如果那徐经七天后还没将房子卖给我,你就杀了他。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张荼道:“这……,公子,我们来关外是做生意的,何必沾染因果?这草场街上那么多房屋,你买谁的不是买,何必非要买他的?”
范宽道:“我也不想。但上天不让我选。这草场街虽长,但适合建‘栖凤楼’的,就那几处。除了徐经那三间房屋,其他的早就被别的商帮和官老爷占住了。要怪,就只能怪他命不好。听我的,照我的说的去做。早点将关外的商路打开,我也能早点回去争一争。”
张荼道:“是,小人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