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魇

“白儿,你看这绸缎真是好给你裁衣衫啊!”刘知忌细长的手指伸将出来,细细的摩挲着浅青的缎面,微微笑着,望着她。

四方的柜台铺着绫罗绸缎,刘知忌拿得却是一匹碎花粉的。

姜白闻声低下了头,悄悄歪了嘴角,发髻上的步摇颤颤巍巍的游动。刘知忌瞧她这副模样,愈发觉得有趣。便将手探到姜白的脑勺,轻轻拍了起来,“嗯?白儿怎地不说话?莫不是不喜欢?”言语之间,尽是玩笑意味。

姜白大部分时间脸皮都是厚的,但这些时候,也就成了薄薄的一层皮,一经说,立刻生出了阵阵红晕。

姜白抬起头来,涩涩瞥了一眼刘知忌,正对上刘知忌亮堂堂的眸子,一时间不知作什么好。

“好啦,不和你闹了,白儿,你喜欢这颜色么?”刘知忌宽慰人倒很有一套手法。

姜白像小鸟儿般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心里其实是很甜蜜的,尤其在刘知忌不动声色的换下握着绸缎的右手,轻轻牵起她的手又双双缩进宽大的月白色衣袍里去时。

可是不知怎的,幸福之间竟凭空生出好些酸楚来。这酸这甜,齐齐涌来,害得她拿捏不准。幸福的愈加甜蜜,痛苦的就愈加厉害。

她感到这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满足,却又不禁双行泪涟涟。她发觉刘知忌在担忧急切的询问她,她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盯着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如当初看他骑马北向时那样。

她一怔,双手紧紧攥着布衾,又任它卷起的的褶皱缓缓从她湿滑汗腻的掌心舒展开来。她知道,她又做梦了。

她侧过湿漉漉的头来,看着窗外,乌乌麻麻的一片,知道今夜这觉是再也睡不好的。

从刘知忌十年前去北方平叛乱又杳无音信的时候算起,她做梦遇见他的次数并不少。可这样甜蜜的梦,这样真实的相逢,当真是第一次。老人常说老来多梦,可见,为着他,她三十的人硬生生把自己逼到老年人里去了。

也对,半老徐娘了,当真大了。

姜白,生在也算大富大贵的人家。父亲姜淮是朝廷正三品大理寺卿,清廉正直。母亲柳如辛是京兆府尹的庶出女儿,寡言恭谨,在京兆府中却不甚得宠。嫁与姜淮十八年间,恪守礼数,操持辛劳,深得姜淮宠爱,再未纳妾。

姜白幼年时据说还有个小一岁多的妹妹。只是可怜妹妹先天不善发育,不过多久就夭折了。夫妻二人只此一女,对她便也格外宠溺。所以姜白的生活,倒比那世家女儿更无忧自在些。

她的样子也不难辨认,与那些峨眉小嘴的世家贵女也有所不同。眉是两抹弯弯的柳叶眉,两只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似的,又闪又亮,鼻子扁平光滑,嘴巴一笑,就是两排牙齿。她的圆圆脸貌,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整日里要疯笑的。可偏偏就看错了,她不但不疯笑,还是个不爱笑的。她的圆润也只是在脸上,身体还是瘦瘦的,但又让人看得很协调。因为性子冷静的缘故,遇到的玩闹的人就少,也不出名。

而刘知忌,则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少年将军,他英勇果敢,累累军功倒无须多言。父亲刘温处是正一品领侍卫内大将军,退歇了下来,皇恩浩荡,就做了德高望重的刘丞相。母亲是先帝亲封的合蒲郡主。

她十岁那年,与刘知忌在烟火漫天里相遇,十五岁征得两家父母允许,定下婚期。原以为自此举案齐眉,厮守一生。谁曾想,此后战事连绵,竟十年未见!

刘知忌十八岁随父出征,神勇有谋,数战数捷。元庚二十年,他二十岁,便独自奉命挥师北上,平定贼寇。元庚二十四年,捷报遍地知晓,所去精兵凯旋归来,朝廷大设酒宴,以彰天恩。

众多精锐将领无一不在,却唯独不见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刘知忌。

据说,刘知忌在荒漠那场战役中,为分散敌军注意力,携三千精骑,从雁门西侧北行,转安定的路途中被叛徒预先截留消息,为戎狄所截杀,尸骨无存。

当然,这都无关紧要,因为全是他们谣传的。在姜白眼里,他根本不可能会死,他还要回来,锣鼓喧天的娶她。

所以,她一直在等他。也不是没有人劝过她,让她相中一个好男子,及时另做小家,生儿育女,承欢膝下。

可执着如她,怎会如此轻易放弃。她要等他,无论如何,那是她们年少的承诺。

“白儿,喏,给你带的桃花酥,知你爱吃。”说罢,刘知忌还要拿出手指,点点姜白的鼻尖,好不宠溺。

“嘿,白儿,怎么不高兴啊?莫不是姜爹爹又训你了?”刘知忌一番好身手,从远墙边纵身跳进院里,白衣袍子滚了好些灰尘。

记忆中,他老是这样,样子永远有温温润润的书生气,长淡的眉像顾恺之画里抖下的一笔沁了水的墨,鼻翼轻薄,海棠红的唇,白的脸,好看的叫人难以忘怀。看着他,总不会联系到战场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可行动呢?又无时无刻不彰显出少年将军的意气。

又或许,这样的温润只是对于姜白而言的。在所有其他人的印象中,他总是冰冰冷冷的性情,身上挂着一把剑,又不多言语。所以,除却累累军功,他的好也只有姜白才知道。

……

为着这事,刘父深怀愧疚,一方面感念姜白情深义重,一方面又心伤她苦待久远。

这不?见十五八月会将至,他便又再三邀请姜淮携妻儿到刘府小聚。名为小聚,实则招婿。刘温处暗地里又探了好些达官贵人家品行兼优的公子,预备让姜白看中意的挑选定夺。

这样的事,姜白岂会不知?毕竟刘知忌无踪无影的十年间,此等由刘伯伯安排的招婿之事隔三差五就有,且从未断过。姜白不喜,只是刘伯伯实在好心,不忍推辞。

日头高悬,清风爽朗。

梦醒第二日的姜白,思虑再三,觉得昨日的梦算是一个好兆头。也许?十年了,他要回来了?但,老天会如我所愿吗?

不过,这样的天实在是个好天!姜白透过窗户,瞥见院中老树枝叶金光闪闪。

丫鬟怡香忙为她梳好美丽的半月发髻,又戴上夫人送给她的珍珠发钗,打扮的真是得体又优雅。

姜白小啜着武夷茶,浅青色的衣衫缓缓摇曳,她的圆圆的小脸在茶杯里投下了个乌影。

远远的传来的母亲的声音打破了这样的宁静:“白儿啊,装扮好了吗?赶紧出发吧,须得嘱咐一二,可别使性子让刘丞相作难!”说时,人已走至面前。

这来的,正是姜夫人柳如辛。姜夫人慈眉善目,体态丰腴,亦是黑发白肤。手上带着一对翠青镯子,走起步子来,镯子也青脆的叮当响。惯常拿一块杏色文竹帕。

姜白觉得好笑,便笑说:“母亲原以我会失了这分寸不成?”

姜夫人眉目轻蹙,佯装无奈,又戳戳姜白的脑门,直说:“你倒好分寸,三十了也不曾把自己嫁个好郎君!”

姜白望着母亲,又哀伤下来:“母亲知道,原是有的。”

说完,人已消隐在幽深秘境的廊间里。风里有姜夫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消三刻钟,马车就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刘府朱红色的大门前。

刘府当真是阔气!府门宽宽大大,门前两侧各守着两个黑衣红襟的侍卫,侍卫旁又各蹲着一只大石狮子,狮子靠近处有一小截子石梯,梯中汉白玉上刻的是半阙清明上河图。门内,正是喜洋洋一派,灯笼、红绸挂的齐齐整整,有条有序。一个中秋节,布置的像过年月似的。

姜白来此处来的多,她轻车熟路的转过小花园,径直就朝里间走去。一进屋,就看见刘温处沏的茶正冒着烟子。

刘温处正是这刘知忌的父亲,他原是个打仗的将军,只是生得却也是一副书生眉眼。不过,他的眉却比刘知忌更浓密,更为放诞不羁。唇较之也略微红厚润泽一些,远看有些发紫。

热闹笑说间,刘温处熟练的把话头转向姜白:“白儿,怎不用点心?莫非不好?”

“不曾,这桃花酥甚美!”言语罢,姜白捻起盘枝粉边碟子中的一块桃花酥,小嚼一会。

刘温处挑了挑浓密的眉,低头转转玉扳指,又与姜淮柳如辛对视一眼,交换眼色,才缓缓道:“白儿,前些时日,承兵部陈廉道大人之邀,宴席间见着好些名门公子,谈吐举止皆……”

“刘伯伯,名册现在何处?”每次照例都是这么个过程,今日,姜白实在无聊听那后续,只得打断。

候奉一旁的仆人得了刘温处的使唤,立即递呈过来。这穿着蓝色长袍子,头上戴着一顶干净帽子的是刘府老管家,姓陈,五十岁数。陈管家中等身材,小眼睛倒挂眉,方脸矮鼻。单看每一个部分都不好看,凑在一起,却叫人看得不讨厌。

随时见他,他都腋窝下夹着一把黑的掉白色的算盘。但这算盘经常在他说的眉飞色舞,手脚并用时“哐当”掉了出来。为此,没少受刘温处白眼。因而,他后来便不夹着算盘了,改为托着,虽然也掉,但不经常。

姜白拿过那小小的蓝色皮子册书,发现还附有画像。不过,这也引不出她丝毫兴趣,她粗略翻了翻,便指着一页,随意道:“这位贾公子,丰神俊逸,可否相约一见?”

刘温处听得这话,想她是有说亲之意了,自然高兴!忙允诺她从中协调,暂定于八月十七于刘府,二人小叙。

接着,一如既往的,姜大人与刘丞相秘密品评时事。姜夫人与刘夫人也一如往常,聚集一起,诉说家常。当然,偶尔也会提及刘知忌。

言语时,刘夫人总也涕泣不已。刘夫人本是一个豁达又温婉的人。姜白总不忍心看她哭。对于刘知忌的杳无音讯,日渐被淡忘,她难过,姜白自然是知晓得。只是,又不便于慰劝。她去劝了,怕就不是只有刘夫人一人哭了。

故而,每每此时,姜白总要避开。此刻,她只好同怡香在园中无聊踱步。

初秋,枝叶还未大幅凋落,景色仍是苍苍翠翠,只略有几棵着急的草木,先上了黄色。

她穿过园子的小路,自小山后出,正瞧见不远处的树梢上坐着一男子,月白衣衫,背影是清瘦笔直的。男子面目不甚清楚,只看是双手托腮,沉思状。

丫鬟怡香上前探看,却瞥见那人正饶有兴趣盯着一条油青大蛇盘旋吐信。

她不由大惊失色,尖叫着:“蛇!蛇!小姐,有蛇!”

那油青的蛇像一条发亮的绿绸,正软软的蠕做一团,听得丫鬟的响声,又飞快的钻进了茂密的草丛里去,惊扰的松松的草丛打着颤儿。

姜白听了,张着圆圆的嘴巴,有些惊讶,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以前是怕蛇的,后来便不怕了。因为刘知忌也不怕。

记忆中,那少年光天化日之下,两根手指捏着黑蛇的七寸之处,高举头顶,作势就要扔向她,还朝着吓的花容失色的她故作宽慰的挑衅:“哈,白儿,你怕蛇啊?你看,这有何惧?”

说来奇怪,被刘知忌那样一激,她后来反倒不怕了。

姜白正觉奇怪,偌大刘府,怎会有这般闲人?却又像不曾见过?欲查看,刚走出几步时,“嗖嗖”几声,便只剩下片片枝叶抖动,那人已不知去向,蛇也不知踪迹。

惊叹之余,姜白总觉那清瘦孤傲的背影熟悉不过,细想又自知多虑。奈何到底疑问,便趁着午饭闲暇,试探询问了刘夫人一句。

刘夫人略微迟疑思索了小会,又惊讶至极:“竟不知府上有这等人?莫不是些不速之客?”

姜夫人看她反应,有些怀疑,但面色一如常态,她小小的手软绵绵握着刘夫人的手,温和的宽慰:“肯定不会,刘伯伯向来谦逊,朝廷里又无党派纷争,想来定不是敌人发难,应当是哪个手下偷得闲懒了,府上加派些看查人手便无碍了。”

说了也就过了,此事再未提及。

只是,她心中仍有些迷雾环绕,那该是何等手下?这般身手敏捷?她脑海里那清瘦的背影却挥之不去。

月光像个巨大的发散的幕布一样盖过来,盖着一切,将它们变得沉默。

姜白夜晚翻来覆去的想,想着想着,白日里所见之人,不知不觉也入了她浅浅的梦里去了。

一岁一枯荣(上) - 第一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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