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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雪峰!
——本书不是历史,但尊重历史,并尽量还原历史
作者:谢强华
如梦令·风云雪峰双阙
雄阙
冰凌徒压劲松,
苍鹰傲立雪峰。
风云卷长天,
湮灭多少枭雄。
可歌,可颂,
热血染红碧空。
雌阙
世事更替如梦,
春华秋月云涌。
苍海成桑田,
悲欢离合枯荣。
且泣,且痛,
一曲衷肠谁懂。
第一章 绝镖
开篇赋
改旗易帜山河缺,
狼烟铁蹄九州裂。
苍生如草芥,
岳飞再世乏良策。
报国无门徒谋略,
雪峰落日伏剑客。
长夜泪切切,
只因国运下弦月。
1
从远处看,茫茫雪野中,那列北行的人马,如同沙地上一群搬家的蚂蚁,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沙掩埋。
北风挟裹着雪花呜呜作响,劈头盖脑地扑打在领头的那中年汉子身上。他眉骨、颧骨突出,额头宽阔,身材格外魁伟,身坯宽大如门板,为尾随在他身后的队伍遮挡住了些许风雪。如同老鹰抓小鸡游戏中的那只“母鸡”。
风雪依旧肆虐。中年汉子的眉毛、胡须上已凝结得如同雾凇。由于脚步一直不敢松懈,急步行进中,张口呼吸时总有冰雪扑落在嘴里。
为了御寒,中年汉子早将又粗又长的辫子,严严实实地绕在脖子上。后面的人员也将长辫当围巾用。
“爹,马还是您骑吧?”紧随中年汉子身后的小伙才18岁左右,个子高瘦。这时从马背上跳下来,怯怯地想将手中的缰绳递到他爹手上。
中年汉子头也没回,紧握虎头大刀的右臂随手向身后一挡:“少罗嗦,赶紧上马!你眼力好,给我四周盯紧了。一旦出了差错,我们这群人完了还是小事,还拖累了这几十人的家小!”
中年汉子虎头大刀上的铁环,因挥舞激发出刺耳的铿锵声,悚得青年小伙子赶紧重新跃回马背,紧张地继续四周观望起来。可惜,除了茫茫风雪,还是茫茫风雪。
天和地,被纷纷扬扬、密密麻麻的雪线缝合起来了。
和青年小伙一样一直保持着警惕张望姿势的,还有队伍殿后的一位老者,他披一件紫得发黑的披风,也骑在一匹棕色马上。与其他人不同,他手中紧端着一把当时德国造的毛瑟长步枪。这在清朝末叶,属于稀罕货。
由于老者一直像雕塑般紧张地平端着枪把儿,手掌与枪托似乎冻在了一块。老者身前还有一个牵马的,由于身材矮小,身后的长刀刀鞘老是磕着冰硬的皮裤,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朴朴声。
纵观全队,共32人,却只有四匹快马。队伍的中间却有28匹高大的骡子,都驮着重物。
因为一行人专捡小路行走,笨拙的马车根本用不上。
他们从1912年农历正月初六出门,半隐半行的,至今已走了20多天。
2
风雪渐渐小了,最后,闲得无聊地停歇下来,像脾气发累了的孩子。天空的云层也渐渐薄了,风云翻腾,碎云在天空纠缠着,离合不定,冬日的夕阳躲在云层后面,像个犯错的孩子,不时将怯怯的目光探出云隙,游离不定地探看着下面的冰天雪地。
按理说,此时能见度应该好些了。但是,太阳一旦收起羞涩的目光,天地间反而愈加阴暗了。
青年小伙在马背上半俯着身子向前问道:“爹,快天黑了吧?要不要找个地方歇脚?”
领头的中年汉子道:“嗯。别急。前面有官驿,再走半个多时辰就到了。”
青年小伙立即转头朗声喊:“大家快点走,天快黑了,再走半个时辰就到驿站歇息啦!”
朗声一落,队伍中立刻回响起一片兴奋的嘈杂声。像死水中突然丢入一颗石子激起的荡漾。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了。
朗声青年小伙名叫谢宏藩,辈份上属虞字辈,号虞华,是我的大祖父。自然,领头的那中年人就是我的曾祖父了,名叫谢建造,号唐就,是雪峰山名震一方的大镖师,更是雪峰山建造镖局的当家人,也是建造镖局的总镖头。
二祖父名叫谢宏昌,号虞香。此时正在雪峰山一个名叫攀溪的小山村,他从老屋的屋檐下,摘下一支长长的冰凌当利剑,正和一群小伙伴们杀得难分难解。很难想象他日后会成为民国时期名满雪峰山脉的“五虎四龙一豹”之虎首!
我的亲祖父名叫谢宏琇,号虞章,排行第三。此时正在老家堂屋里玩自制的木陀螺。他那一棕鞭抽得太猛了,陀螺被抽到堂屋地楼板底下去了。宏琇只好将整个身子贴在地上,去摸寻陀螺,可陀螺死皮赖脸的,摸得着,就是拿不到。不知不觉,一把黄鼻涕流下来,地上的泥巴就把他的嘴巴、鼻子糊成了最恶心的那种东西的模样。如果光瞧他现在这副嘴脸,谁会料到他日后会成为雪峰山的排木大亨、富甲一方呢?
四爷爷名谢宏芬,号虞嘉。此时,穿着开裆裤的他,既不去和二哥他们凑热闹、打野仗,也没有缠着三哥玩陀螺,他独自一人安静地在堂屋前的天井里玩雪、玩泥沙,小手、小脸冻得通红通红的。
我那个子矮小的曾祖母易氏美姣正抱着我的五爷爷,迈着三寸金莲,艰难地跨过堂屋门槛,向天井里的谢宏芬喊道:“四崽,快进屋烤火,别冻着了。”于是,谢宏芬很听话地跟着娘回屋烤火去了。在后来的沧桑岁月中,谢宏芬是我五个爷爷中唯一寿终正寝的。
五爷爷名叫谢宏琦,号虞学,他稍大一些时,即显露出他的禀异天资:识字读书过目不忘,文章才情直追孔王。所谓物极必反,他不但没给整个家族带来福祉,反而招来嫉恨,在校读书期间竟然无端惹来一场血案,官司一直打到人亡财散才不得不罢休。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3
队伍一阵急走,终于从一条小道中融进了一条较宽敞的官道。
进入官道前,谢建造四周警惕地观察了一小会,确认无异常之后,才把虎头大刀一挥,然后大家井然有序地汇入大道中。
因为本次押运物什之贵重,因为政局动荡,兵荒马乱,他们尽量避开走招人惹眼的官道。
所谓官道,只是路宽了一些,路上依然很难见到一个行人。可能是天色已晚,加之天寒地冻的原因吧!
谢建造在心中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好在前面就是官驿了,大伙终于可以暖暖地烫个脚、暖暖地烫壶酒、暖暖地睡一觉了。因为一直潜行在僻静小道间,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宿头,已连续两夜宿于野村、荒庙之中。干粮、马料和酒水也所剩无几,都急需补充了。
暮色缥缈中,前面的雪原中慢慢浮出一尖屋顶,如海平面出现的桅帆。马背上的谢宏藩首先看到,不由得惊呼道:“驿馆!爹,驿馆!驿馆就快到了!”此言如同油锅里溅入一滴水珠,后面的人群也跟着欢呼起来。
谢宏藩立即从马背翻身而下,把缰绳硬塞到我曾祖父手中:“爹,现在安全了,您骑马吧!”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谢建造往马背上扶。
“我还没老到要你扶我上马!”谢建造单手一按马背,侧身一翻跃于马上,他脸上浮出很少显露的慈祥与笑容,“这孩子。”
队伍再次加快了进行的步伐,慢慢的,大伙头上已是热汽蒸腾,细细看去,像一缕薄雾紧随着他们缭绕。
终于看得清驿站的门窗了,可是窗口像一只只老人的眼眶,黑森森的,显出几份摄人心魄的神秘。
“还没掌灯?这个时候了,有情况!”谢建造把虎头砍刀往后一挥,队伍立马停顿下来,如同往常应付紧急状况一样,大伙把辎重往中间一圈,剑拔弩张地把武器齐刷刷地指向圆圈外的四面八方。
一阵紧急聚合,他们头顶缭绕着一团蒸腾的汗雾。尽管汗雾只泛出轻紫,却透出凝固般的阴冷。
队伍中一直殿后的老者,此时已冲向前来,他的脸部尤其紧张得青紫,硬冷得像一块青石块。他跨下马来,独自游离在人圈外,平胸端着毛瑟枪,不停地拉动着枪栓,这枪栓声不停地警告对方:小毛贼,最好别打我们的主意!我手上有着德国佬的真家伙呐!识趣点!
寂静旷野中,枪栓拉动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大伙屏住呼吸,似乎在全神贯注倾听着拉动枪栓的独奏曲。
这时,一只灰白色的野兔在路边雪草混杂的丛中穿出来,张望了一会,再不紧不慢、三步一蹦地横过官道,钻进对面的草丛中,恋恋不舍地消失了。
一只老鸦也漫不经心地飞到附近一棵落叶乔木的枝条上,听了一会枪栓拉动的声音,觉得这声音似乎没有什么乐感,于是懒懒散散地张合着翅膀,消失在薄暮的夜空……
从这些悠闲的鸟兽行踪来进行分析,这里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情况。此前氤氲在他们头顶的那缕汗汽也已消散了。
谢建造天南地北行镖20多年,多次歇宿过这家驿站。以往,这个时候早已人声嚷嚷,灯火通明了。
这家驿馆尽管地处偏僻,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要带了官方文牒,一切招待还是蛮周到的。就算不是押官镖,像谢建造这等名镖师与熟客,驿馆照样热情接待,只要出得起银两。清朝末年朝政腐败,像驿站这种小小的损公肥私现象,确实不值得一提。
可能是连续进行着同一个动作,容易疲劳,老者终于不再拉动枪栓了,双臂把那杆毛瑟枪吊在裆部,怔怔地看着谢建造,那意思分明是在问:现在该怎么办?我可没怎么出过远门,也没担当过如此重大的任务,你得拿个主意呀!
谢建造一时没有回答。
谢宏藩看了看父亲,说“我去前面的驿站探探情况吧。大家总不能呆在这里过夜呀。”
谢建造轻轻地点了点头:“去吧,小心点!”
谢宏藩紧握一把与他父亲一样的虎头砍刀,向暗森森的驿站迅速潜去。只是他的虎头砍刀的刀背上没有那排铁环。
“着意着意,小心踩坑!”望着儿子的背影,谢建造极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雪峰山镖行的行话——意思是多加小心,别中了埋伏。
已听不到儿子回应的声音。
虎父无犬子,以谢宏藩力搏百十人的身手,谢建造并不担心儿子明刀明枪的搏杀能力,就怕遭埋伏、暗算。想不到几年后,年轻气盛的大祖父谢宏藩最后还是殒命于匪帮埋伏,灭尸于荒野匪巢!死得无比悲壮!
久等儿子不返,谢建造心中有些不踏实。他朝围圈中低呼一声:“老次,你再去看看!一旦发现不对路,立即撤回,不可恋战!”
人圈中立即腾出一个30多岁的汉子,他双手各执一柄厚背青钢刀,每把刀的重量都不轻于谢宏藩的虎头砍刀。他应声而起,像压足了劲的弹簧一样,蹬蹬蹬地朝驿站方向奔驰而去。
此人神力过人,刀法精湛,在家排行老二,正是雪峰山口口相传的“次把师”。当今,知晓“次把师”真名者无几。其实,他的真名叫谢唐次。
但次把师峙勇好战,因此,谢建造吩咐其前去探视情况时嘱咐了一句“不可恋战”。然而,性格决定命运,由于谢唐次峙勇好战,在一次剿匪行动中,率领他的几十名剿匪队猛士,终于进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4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谢宏藩和谢唐次总算安全回来了。
“怎么回事,这么久才回来?”一向沉着持重的谢建造也已等急了,还没等这两人站稳,他连忙问道。
“怪事了!天大的怪事……”谢唐次抢先说话,却说得语无伦次。
“还是你说,宏藩!”
谢宏藩这几年来一直随父亲走南闯北,血雨腥风,也不是没见世面的,他也连说两声“怪事”才说:“驿站里没有一个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我们都仔细搜索过了,绝对没埋伏!今晚有月光和雪光,我看得很清楚!连驿站外面方圆几十米都没有人迹脚印!门窗大半损坏了,但房间还很干净,没有陈灰,像一两天前被洗劫过一般!似乎连人都一起劫走了!”
闻所未闻的状况,无法解释的现象!
谢建造蹙紧眉头。大家一起静默下来。
若在平日,没有这趟干系重大的镖物牵累着,谢建造绝对不会这么犹豫。驰骋江湖二十多年,名震雪峰山的“回旋镖造爷”的名声,都是靠着他智勇兼备的实力拼出来的。要知道,行镖本来就是背着死神走在刀尖上,稍有差池,即会命镖皆损!尤其是在这种狼烟乱世。
就本趟镖来说,一是镖物贵重,二是干系重大,几乎关系到大清朝的生死存亡。以致于他们一走出雪峰山、跨出宝庆府地界,破例把代表着荣耀、起到震慑作用的“雪峰山建造镖局”的镖旗也收了起来。由于兵荒马乱,烽烟四起,镖程遥远,连跨五省十六府,更主要的是世风日下,雨后蚊蝇般的蝥贼、乱党,可不管、也不知道什么镖局的威名,一见有利可图、有机可趁,便会蜂涌而上,实在难以应付。但镖旗随时带上,见机行事,若碰到懂行识相的劫徒,他们还是会竖起镖旗来的。万幸的是,他们至今已走过三省十—府,尚无意外出现。
谢宏藩又补充道:“驿站里所有值钱点的物什都不见了,但楼上几间客房里还有几套棉被,我们还是可以用得上的。我们就宿在驿馆二楼吧,比在荒野里露宿安全得多。”
谢宏藩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点头赞同,鸡啄米似的。他们都被前两夜的风餐露宿冻怕了。连一直面目硬板的披风老者也点头道:“藩侄讲得在理。”
自正月初六从老家雪峰山出发,半个多月的晓行夜宿,别说正规的旅店,就连落宿在室内的夜晚都屈指可数。
5
一群人终于轻手蹑脚地踏进了黑暗、阴冷、突显空阔的驿站。
有人掏出火链、火石来,随着火链与火石磕击得咔咔作响,一个个如菊花盛开的火花飞溅在毛坯纸絮上,纸絮终于冒出一缕白烟,用嘴轻吹几口气,火苗唿啦一下跃出半尺高,有人早候在一边,及时递上细条的枞膏点上。
枞膏是雪峰山人对松明子的叫法。它选取油松的根或树干晒干,剖成细条,作照明用。油松是松树的一种,雪峰山有半数松树为油松。它芬芳多油,色泽如腊牛肉,是山民常用的照明物。1983年底,我家才用上电灯,结束了以枞膏照明的历史。我家还处于老公路边,不知那些处于更偏僻深山中的人们,又是何时结束油烟滚滚的枞膏照明史的?我认为,在雪峰山,枞膏照明的历史不会真正结束,尤其是在停电的夜晚……感谢枞膏,它曾陪伴我度过多少夜读的时光。尽管第二天早上起床,一掏鼻孔,哇,全是黑粑粑……
驿站内顿时亮堂起来。借着火焰不停跳跃的枞膏光慢慢看过去,曾经灯火辉辉煌煌、人马熙熙攘攘的驿站已面目全非:
那块黑漆镏金的“河南辉县闻鸡冈驿站”的椿木竖牌匾斜倚在门口,霜风撞进来,牌匾砰吱作响;霜风扫进大堂,曾经桌洁几净的摆设,东倒西歪、人仰马翻的样子。当然,它们不是风刮倒的,而是很明显的人为痕迹。霜风在驿站内的墙壁上旋转着、呼号着,四壁显得更加空荡:以前贴、挂在墙面上字画,均已消失,留下或黑白或灰白的框影,显示着它们曾经有过的美好岁月。
二楼的霜风更加自由放纵,它们引导着这群紧张而疲惫的游客,在所有空间内闲逛。二楼的状况和一楼相差无几,只是凌乱的房间内,所有的木床都还在,床铺上还有几席陈旧的被絮。这是值得庆幸的。
最值得庆幸的还有厨房内:厨房几乎没有遭到劫掠,锅碗瓢瓶都有,甚至还剩下两袋没怎么变质的面灰,一大堆蔫皮皱脑的白萝卜堆在屋角。枞膏光照进来,一大群老鼠从面灰与萝卜堆中钻出来,吱吱地四散逃窜……
这下,轮到谢建造连说“怪事”了:实在奇怪了,若是蝥贼强盗洗劫官驿,如何没有任何打斗、血拼的痕迹?若是驿站整体搬迁,必不可少的厨具与床铺怎么没搬走呢?
百思难解其谜,谢建造吩咐道:“老次,你把守驿馆大门,所有物什搬上二楼,集中在二楼一间牢固点的房间里,由龙爷持枪带人守护!骡马都牵进来,放在杂物房里挤挤。其他人各司其职,熬过今晚再说!”
于是厨房里亮起了熊熊炊火,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谢宏藩带人上二楼收拾了十几间住房。
6
一夜总算平安过去了。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隐约的鸡鸣,于是冰雪大地开始慢吞吞地升起缕缕乳白,一圈圈、一斑斑的,像波纹一般不断扩散到苍穹……天空吸饱了大地的白,天际边终于渗出丝丝曙白。闻鸡冈的清晨就快来临了。
谢建造带着满腹疑团,一夜都未曾安稳入眠。当第一声鸡鸣隐约传来时,谢建造拍醒身边酣睡的儿子:“宏藩,起来吧!去把龙爷叫来,有要事商量!”
不一会,谢宏藩领了龙爷,挟带着一股冰硬的寒霜劲风进来了。龙爷两眼都是血丝,看来,他一整夜都抱着毛瑟枪守守镖物不敢松懈。
建造开门见山道:“这家官驿突然变成这样,我想了一整夜,一定是出大事了!而且是天大的事情!龙爷,您是衙门中人,为这趟镖担负着天大的责任,所以,我想和您好好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龙爷木然盯着谢建造高突的眉骨,半晌,才从嘴缝中挤出两句话来:“造爷,您是舵,一切听您的。您也知道,我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也没跟过这么贵重的镖。您说该怎么办吧!”
谢建造拧紧了眉头,一直低头抚摸着床沿上那把虎头砍刀:“按以往的惯例,押运这么重要的镖,一旦进入河南辉县境内的任何一家官驿,只要我们拿出相关牒文来,驿站会火速上报官府,本地官府就会立即增派人手,加强力量,一直将这批官镖护送到京城的。河南又是袁大帅的故乡,不可能出现眼前这种状况。我想了一整晚,这家驿站不是被劫了:有谁会去劫官方驿站呢?更不可能是搬迁了!只可能是发生了连袁总督、袁总理都无法控制的事。我想,如果这趟镖就这样继续稀里糊涂地押运下去,肯定是不明智的。必须得搞清原因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造爷,您说怎么弄清情况吧!”龙爷早已心急如焚。
“龙爷,我俩现在就去辉县县城打听打听,但龙爷您身上这身行头得换换,谁知道我们碰上的是姓清还是姓革?这世道,乱套了!一切谨慎点好!”龙爷连连点头称是。
谢建造拿起虎头刀,一边往背后棉袄里藏匿,一边对谢宏藩说,“我和龙爷现在就出去一趟,你和大家要多加十二万份小心。”
7
两个“账房先生”从闻鸡冈驿站出发了。他们身穿青布长褂,头戴黑色瓜皮帽,腋下都夹着算盘,各骑一匹快马,咯噔咯噔地踏着冰结的雪地,融进了黑黝黝的晨雾里。
闻鸡冈距辉县县城就四五十里。两匹坐骑均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加之吃饱了夜料、养足了马力,一阵快马加鞭,一盏茶的功夫就到达辉县县城。
商铺都还没有开门营业。街上冷清得如同荒城。一群无家野犬饥肠辘辘地四处转悠,眼珠里透出绿光,每一双狗眼都极不怀好意,随时准备攻击可能成为它们食物的对象。突然,狗群一阵骚乱,接着厮咬成一团!不知是一根骨头还是一只老鼠的意外出现,惹出一场狗战。
晨雾浓得如同泼墨。两人在街上胡乱转悠了一阵,总算看到一爿店面中投出一道尺把宽的光来,黄光从热汽蒸腾的店里渗出来,呈扇形洒落在白凯凯的街面上。不时有攒动的人影着随黄朦朦的灯光闪动出来,使投射于街面的光影,显出几份诡异与不安。
是家早餐店。“进去坐坐吧。”谢建造翻身下马。两人把马缰系在店铺斜对前的一棵早已落叶的大树上,各自提了算盘走进店去,拣了处能方便观察店外马匹的长凳坐下。
几乎没人留意他俩的出现,每个赶来吃早餐的人似乎都身负军国大事,心事重重地吃自己的早餐,急急忙忙丢下碗筷,就出门干自己的军国大事去了。似乎人人都把对方当成隐形人。
县城也一定是出大事了!谢建造边想边向忙碌的老板叫一嗓:“老板,来两碗羊杂汤,八张烤饼!”
店老板五十左岁,稍微向这边抬了下眼皮,轻轻应了一句:“好嘞,马上送来。”他戴了一顶护耳羊皮帽。
一会儿,店老板小心翼翼地端了两大碗热气蒸腾的羊杂汤,一个四十开外的妇女迈动三寸小脚,用木盘子盛了一垒烤饼,一齐巍巍颤颤地送到谢建造和龙爷面前。
两人有意吃得很慢,想从食客们的闲聊中听出点什么来。他俩南方口音很重,谢建造担心自己的南方口音一出声,有可能引起当地人的警觉,甚至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南方革命党和同盟会闹得最凶,也不知道这些当地人会用什么态度去对待那些南方革命人士的。
他俩的早餐还是吃完了,食客们出出进进,相识的人除了日常问候“你也来了?”“吃好了?”“我走了。”等等,似乎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闪了舌头。
天越来越亮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多嘴杂耳众,再不打探,恐怕节外生枝。于是乘着给店老板付早餐钱时,谢建造手抚算盘对店老板道:“老板,您老可知道哪里需要账房先生?南方世道乱,我们哥俩是过来投靠亲朋,想为他的布疋铺帮帮忙,想不到他的店铺已关门了,人也找不到了。唉,这世道,哪里都乱!”谢建造一叹三摇头,满脸真诚与苦难。
店老板怜悯地看了看他俩,紧张四顾之后,俯首低声道:“客人可能还不知道吧?袁都督已和革命党议和了,听说还当上了什么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了……大清朝,换天了……有钱人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我们这些苦命人……”
店老板娘踮着小脚急急走过来,一把拉住丈夫的衣角就走:“乱嚼什么舌头!天下姓革姓清不是你能说的!小心送你进菜市口……”
谢建造和龙爷一下全懵了,尤如一枚浆糊炸弹在他们头顶上爆炸了,脑髓全被震出去,却灌进了满脑子浆糊——
半晌,谢建造回过神来,他拉起呆鸡般的龙爷,算盘也忘拿了,两人抢出店门,同时跨上健马,一下子融进了冰天雪地里。
看到这一幕,一个尖厉的声音叫开了:“死老头子,你活得不耐烦啦,要你别乱说,你偏爱嚼舌头,看,他俩都骑着大马!谁知道他们是哪一方的刺探啊……你就等着进菜市口挨千刀吧!……”在店老板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中,食客们纷纷丢下碗筷,慌乱四散而去。
8
回到驿站,谢建造满脸阴云地直接上了二楼的睡房。
不一会,表情木然的龙爷、有些莫明紧张的谢宏藩,还有永远显得有些急急火火的谢唐次,都聚在了谢建造的房间里。
“如果大清朝这回真的完了,我们为朝廷押送的这批军晌,再往北送就是枉费心机了。”谢建造心情沉重说,“龙爷,你说怎么办?”
龙爷的表情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他铁青着脸,大悲以致欲哭无泪,头也没力气抬:“造爷,还是那句话,一切您看着办,我听您的……”
龙爷的声音越来越小,声调中还显露出些许从未有过的卑微。以前,龙爷和谢建造尽管表面上称兄道弟,但在骨子里,龙爷觉得自己是官府衙门的人,较之谢建造这等江湖草莽,他总有一些心理上的优越感。像现在政府机关的某些公务员对待私企老板的感觉。可现在,如果大清朝都完蛋了,他什么都不是了……
接着,龙爷又心有不甘地补充道:“不过,大清朝这回是不是真的完了,还不能下结论,想当年,义和团拳民造反、八国联军入侵,老佛爷最后还是力挽狂澜于危亡……所以,我觉得,还须进一步探个真切。造爷您觉得呢?”
谢建造道:“龙爷言之有理!这正是我找你们前来商量的原因。要想探个真切,必须派人去趟京城。从京城来回一趟,要个十天半月。我是抽不开的。宏藩办事一向比较机敏,他必须得去!可单人匹马谁都不放心。按理说,龙爷应该亲自前去打探实情才是,不知龙爷意下如何?”
龙爷确实很想亲自去趟京城。可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龙爷心中又有更深的顾虑: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完全落入这群草莽之手,这等乱世,他如何放心得下?因此,他异常矛盾。
谢建造很了解、也理解龙爷的所思所想,所以他首先问龙爷关于京城之行作何选择。可眼下,心乱如麻的龙爷又怎么拿得定主意?
商量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急得一旁的谢唐次将浓眉下的一双圆眼,直往龙爷脸上扫来扫去,身子也扭个不停,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
在去京城的人选上,谢建造其实早有妥善安排,这时,他主动开口:“龙爷,我是这样想的,一来您年岁大了,二来您作为衙门大梁,这种小事不必劳动您的大驾。京城就让宏藩和老次同去,另外,让您那叫什么树娃的跟班陪他俩去——一路上,两匹快马总得有人照料不是?”
这话一说,顿时解开了龙爷满脸乌云,他双手连拍双膝道:“造爷想得实在周到!好,我这就去吩咐树娃,让他一路上好好照料宏藩贤侄和次爷,照料好两匹良马。”然后,下楼去了。树娃不仅是龙爷在宝庆府的跟班,更是龙爷从武冈州带过去的小老乡。让他跟去打探消息,龙爷绝对信得过。
9
当天上午,第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甩在雪地上时,两匹快马和一匹高大骡子的影子,已长长地晃动在闻鸡冈亮得刺眼的雪地上:龙爷的跟班树娃,趴在一匹大骡子背上,吃力地跟在宏藩和谢唐次的马后。
难得一个上好的晴天。
但是,久违的金灿灿的阳光,并没有让暂住于闻鸡冈驿站的所有人员感到一丝开心,相反,每个人心中的那团驱不散的阴云,随着三匹骡马的噔噔远去愈加翻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