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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九月,帝都的天气却已经褪去暑热,有了一丝秋高气爽的清凉。
一个少年推着行李走出航站楼。
飞机上冷气足,他套了件黑色棒球服,黑色渔夫帽的宽大帽檐遮住了眉眼,露出半截白生生的下巴。
少年一边琢磨着盖勒博士布置的作业,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接机的身影。
出口外,司机张叔站在人群的第一排,旁边还跟着好友王宇轩。
王宇轩17岁的年纪,个子已经窜到一米九,在人群中像一根瘦长的竹竿,分外扎眼。
此刻,这根竹竿正手舞足蹈,以盖过广播的分贝高喊着:“陈琛!陈少爷!这里!”
陈琛看到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弯:“大热天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他把行李交给自家司机,又把背包卸下,往好友身上一甩:“喏,最新版模型。”
王宇轩嘿嘿嘿地接过,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挥拳轻捶了一下陈琛的肩膀,“算你有良心!”
来不及打开看,他又紧赶慢赶地跟上陈琛的步子,“你走这段时间,可出了个大新闻!”
不等陈琛反应,王宇轩就一脸迫不及待地说道:“恭喜陈少爷,你最讨厌的人总算消失了。”
陈琛活动着长途飞行酸麻的脖颈,百无聊赖地道:“有这号人?”
“梁时啊,你有多烦她你忘了?”
陈琛脚步一顿,微微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张俊逸出尘的脸。
“梁家上演了一桩狸猫换太子……不不,换公主的大案。那个梁时,竟然不是梁秋声的亲生女儿,据说是出生的时候在医院抱错了!”
王宇轩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真千金直接找上门了,听说,梁夫人惊得当场就晕了过去,送去了医院。啧啧,学校论坛都传遍了。”
王宇轩难得在陈琛脸上看到如此惊讶的神情。
“什么时候的事?”
“你刚走的时候。”王宇轩的表情略显浮夸:“可以啊哥们儿,美国玩太嗨了是吧?直接断联三个月。”
陈琛掏出新买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无信号。他连上机场wifi,登陆微信,噼里啪啦的信息卡到差点死机。
王宇轩一把搂上他的脖子:“上车慢慢看,重点我都讲完了!”
车子缓缓开出首都机场,陈琛抱臂坐在后座,听王宇轩倒豆子一样的讲这三个月的流水账。
话题已经从梁家的抓马,过渡到狐朋狗友们毫无新意的新鲜事,还顺便担心了一把自己空白的假期作业。
窗外飞速掠过熟悉的街景,陈琛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还在消化刚刚得知的发生在梁家、梁时身上的世纪剧情。
点开微信往下划,梁时的信息停在他启程前一晚。
梁大小姐很委屈:
【你什么时候决定去美国的?都没跟我说。】
【生气了哼!】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再往后就没有了。
到美国的第一天,陈琛的手机不慎掉进了姑姑家的泳池,只能去买了个新的。
新号码是美国的号,也没安装任何社交APP。他想着,正好趁暑假清净清净,远离国内乌七八糟的人和事,专心在那边修个小学期。
盖勒博士连推荐信都写好了,就等着他毕业,好去自己眼皮子底下读书。
谁成想,短短几个月,他名义上的“青梅竹马”,被大人们在各种场合调侃了好几年“指腹为婚”的对象,竟然出了这种事。
对梁时,陈琛的感觉是有些复杂的。
这女孩从小就娇气又蛮横,大小姐脾气耍起来可是说一不二,还喜欢跟在他后头,甩都甩不掉。
小时候还勉强有一些撩猫逗狗的玩伴情,顶多就是烦了点。
直到有一天,梁时跑来跟他说,陈琛,你长大要娶我的,我妈妈说的。
对幼年的陈琛而言,这句话俨然成了一句诅咒。从此,梁时成了贴在他逆鳞上的狗皮膏药——撕不得,也撕不掉。
两家的婚约就是梁大小姐手里的尚方宝剑,让她砍瓜切菜般地杀进他每一寸个人空间。
这次要不是远避美国,还切断了联系,哪有这么清净的暑假可过?梁大小姐势必要每日突袭扫荡,在陈琛的满世界狂轰滥炸。
说回这个所谓的“婚约”——什么年代了,还搞指腹为婚?爷爷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还真指望他这个孙子为孝献身不成?
但是,为了避免大小姐到处告状,陈琛只能消极抵抗。能躲就躲,不多纠缠半个字。
*
一路畅行,车子很快驶进一片雅致的高档别墅区。
这里地处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周围环翠掩映,林木葱郁,随处可见精心修剪的草坪和清可见底的人工湖。
车子在一幢独栋大宅前停下,陈琛下车,对着阔别三个月的自家院门伸了个懒腰,耳边王宇轩的八卦竟然还没讲完。
管家听到动静来开门。狗子疯了般扑出来,舔了陈琛满脸。
陈琛的妈妈许馨兰穿着月白色针织长裙,珍珠耳钉衬得保养得宜的脸孔细致白嫩,看不出年纪。
她站在门口笑:“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王宇轩立刻迎上前,“许姨,一夏天没见,您怎么更年轻了!”逗得对方哈哈大笑,连忙把人请了进去。
晚餐自然十分热闹。
陈琛的爸爸陈远之也早早赶回家给儿子接风。王宇轩跟着蹭了一顿大餐,把陈琛的弟弟和狗都撸炸毛之后,被陈琛提着后脖领丢出了家门。
陈嘉与今年13岁,是个初中生。他一路跟着陈琛回到房间,在行李箱里翻出自己的那份礼物,毫不客气地拆起来,边拆边道:“哥,恭喜你,不用娶梁时姐了。”被陈琛一个爆栗弹得嗷嗷叫。
许女士端着果盘进来,打发小儿子去写作业,然后在陈琛对面坐下,一副要长谈的模样。
“小琛,梁家的事你也听说了。我们两家这个关系,现在你从美国回来,还是需要去拜访一下。”
“嗯,他们家现在情况如何?”
“你吴阿姨先是住了一阵子院,后来去了趟南方,帮亲女儿办了转学手续,是要接回来住了。”
陈琛沉默片刻,“那梁时呢?”
“梁时……听说是离开梁家了。”
*
这个时节,水宁镇正值多雨季。
早上下完雨,天上飘着大朵灰调的棉花云。
整条街道灰扑扑的,尽头连着油绿绿的田埂,像铅笔画忽然上了色。田埂的边缘是云烟环绕的青山,这山却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和天边灰色的云朵浑然一体。
微风吹过,田里的水稻掀起绿浪,空气拂在脸上,送来潮湿的泥土味。
这个地方还挺日本电影的,梁时心想。
她来到这小镇已经快一个月,初到的时候很不能适应西南潮湿的气候。当然,在众多不适应的事物里,天气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她刚从镇中学出来,手里拎着身份证明和转学报道证。
来时下了雨,她没带伞,雨水打湿了发尾,头发一绺绺地披散着。
梁时很爱惜自己的一头长发。国际学校对发型要求不严,她烫了一头微卷的大波浪,还染了低调又高级的深栗色,油光水滑,精致漂亮。
班上女生经常向她讨教保养头发的秘诀。其实哪有什么秘诀?昂贵的洗发水,配上沙龙里最贵的护理套餐。只这一头长发,便足以彰显她殷实的家境。
此刻,这头昂贵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背上,再没了往日的光辉亮泽。梁时拢了拢头发,走进路边小卖部买了一个发圈,想把头发扎起来。
结账的时候,隔壁早餐店飘来茶叶蛋的香味,梁时想起自己一上午都没吃东西,于是买了个茶叶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磕起来。
这是她第二次吃茶叶蛋,味道还不赖。第一次是刚到这里的那天,哪个人塞给她的,记不清了。
她攥着刚买的塑料头绳,回想起自己梳妆台上那一堆闪亮的发饰……随便哪个不起眼的,价格也要三位数吧。
那么多,根本戴不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用三毛钱的头绳。
真亏呀,怎么没多带些东西走呢,梁时心想。
她不禁想念起自己的卧室……60多平的开间,连着一个巨大的U形衣帽间,里面摆满了吊牌都没拆的当季新款。
这个衣帽间是妈妈特意请法国的设计师设计的。那时候她还小,没那么多衣服,可妈妈很坚持,说女孩子要有自己的衣帽间王国。
后来她的好友徐芃芃爱死了这个设计,让工人在自己家也打了个一模一样的,被她爸一顿臭骂,说是砸坏了家里一堵墙。
想到妈妈,梁时的心又攥了起来。她掏出手机,指尖拂过通讯录里“妈妈”两个字。
过了很久,按灭屏幕。
一切就像一场梦。
上一秒她还是帝都的高二学生,生活中唯一需要烦心的就是学业——不,就她的家境来说,学业也没有很重要。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可以草草念完高中,出国随便读个不费脑的专业,毕业后继承公司股份。再嫁一个同样出身显贵的公子哥,一辈子衣食无忧,做个闲来无事品茶插花的富太太。
就像她妈妈一样。
在出事之前,妈妈的人生堪称完美;那件事发生了,妈妈的人生可以用坍塌来形容。
梁时想起那个乱成一团的下午。在得知某个爆炸性消息的瞬间,第一次感受到命运之轮的无情碾压。
天崩地裂,荒谬无常。
她坐在医院走廊上,周围站满了熟悉的亲戚。他们面露愁绪,低声交谈,但没人和她说话,连对视都没有。后来妈妈醒了,人群涌向病房。
唯有梁时,腿上好像灌了铅,站不起来。
后来,爸爸在她身前蹲下来。
这个男人秉性温和,气质儒雅,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精英阶层气质。此刻,这位精英人士疲态尽显,紧蹙着眉,犹豫地开口道:“小时,先去朋友家住一阵子吧。”
梁时在徐芃芃家住了半个月。
她不复往日的活泼好动,门也不出,时不时发呆。徐芃芃以为梁时是相思病犯了,为了让她打起精神,叫来一群姐妹搞派对。
派对上,梁时双眼呆滞,全程木愣,昔日的“派对小公主”仿佛掉了魂,吓得徐芃芃以为她伤心伤到脑子,立刻电话召唤王宇轩前来下跪道歉——毕竟,胆敢隐瞒陈琛的行程,罪无可恕!
受不了徐芃芃的瞎折腾,梁时搬回了家。一进门,看见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
女孩梳着简单的麻花辫,头发带着点营养不良的枯黄,整个人黑黑瘦瘦的,但五官很耐看——有点内双的丹凤眼,和妈妈的眼睛很像。
梁时一瞬间意识到她是谁。
她的脑海里仿佛平地惊起一声雷,震得她晕头转向,连身体也忍不住跟着颤栗。震荡过后,轰鸣的余响湮没了意识,梁时听到血液直冲脑门而去的声音。
视线里,那个女孩竟然朝她走来。
她似乎说了什么,梁时听不太清。
身体已然不受控制,本能得想要逃离。梁时忽然暴起,一把推开对方,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梯,关门的声音震天响。
在场的大人都很尴尬,女孩子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爸爸走过去拍了拍女孩的肩:“昀昀,别往心里去,小时这孩子性子倔,还需要时间。”
女孩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妈妈在一旁又红了眼眶。
很快,楼上传来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巨响。大小姐脾气又开始发作,梁时把桌上的东西全拂到地上,摔得粉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此刻就是迫切要做点什么,来压制心底里那急急往外蹿的慌张和不安。
一边摔着东西,一边痛哭流涕,她看起来仿佛被逼入绝境而疯狂的动物。
过了很久,房间里才安静下来。佣人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敲门,问小姐要不要吃晚饭。
“哗啦”一声,梁时把手里的最后一张全家福砸到墙上,相框应声而裂,碎玻璃片盖住了照片上的脸。
她呆坐在地,心底那点火星子般的期待彻底灭了。
梁时缓缓抬起手,擦了一把脸颊上的眼泪。
模糊的余光中,那些blingbling的发饰混在一地狼藉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
就着混乱的思绪,梁时吃完了手里的茶叶蛋。
起身拍拍裙子,梁时看向远方,默默地下定了一个巨大的决心。
她把新买的发圈连同鸡蛋壳一起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走向街角的理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