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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没?王员外一家昨天夜里死了!”

“王员外?哪个王员外?”

“还能是哪个王员外?城西开玉铺子的那个!”

晨光熹微,沉寂一夜的京州城因一桩灭门惨案热闹起来,衙役伏在马上,飞驰的骏马越过聊得火热的早餐铺子,直奔伫立在朝阳之下的太守府。

“靳大人!靳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衙役跳下马,衣摆都没整齐,三两步跑上楼梯,抓着马鞭咚咚拍门,叫魂似的,惊走了院里树上的小鸟。

没过多久,大门吱呀一声从里边打开,管家打着哈欠出来,两只手还迷迷糊糊的搭在襟前扣那两个镶着红玉的盘扣。他臭着脸一把拍开衙役拿着马鞭的手,骂道:“去去去!什么不好了?谁不好了?呸呸呸,你才不好了!”

衙役顾不得嘴上犯的忌讳,连忙央求道:“烦劳您给靳大人通传一声吧,出大事了!”

“大人昨儿个晚上连夜去京城了,不在。”

那衙役一听,急得脸都红了,正要问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就让远远一声清朗叫喊打断:“大早上的嚷嚷什么呢?别吵着我娘睡觉。”

那管家一听,连忙从门里出来,越过急得满脸通红的衙役,跳下楼梯走到那少年面前。少年穿着一身白青色的圆领袍子,头戴白玉冠,腰上还挂了块绿得发黑的玉,一副官家风流公子相,看着痞里痞气的,正顶着张臭脸站在门口看他俩。

“少爷您回来了?您昨儿去哪儿了?可把我——”管家话还没说完,站在门边上的衙役就跟着跑下来,哀求道:“管家!管家!衙门里的事儿等不得啊!”

靳星纬昨儿个跟着狐朋狗友在外头疯了一宿,等到天亮估摸着他爹该出门了才沿着墙缝儿溜回来。不料还没进门就撞见管家和衙役站在门口,骂了句晦气,道:“衙门里的事儿到衙门里去办,跑太守府来嚷嚷什么?”他说完,又转向管家,问:“我爹呢?”

管家一听他问,连忙道:“昨儿个连夜进京城了。”

靳星纬一听,瞪他一眼,抬脚往门里跨:“走了?走了你不给我吱一声儿?”

衙役见他要走,急得在后头大喊:“大少爷!城西王员外死了!一家五口无一生还啊!

听他这么说,靳星纬终于有了点儿反应,他转过身,上下打量那衙役几眼,问:“城西哪个王员外?昨天在百花楼和我喝酒那个?”

衙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看得靳星纬心烦,正要说话,就听他道:“王家昨天给下人休沐,不知怎么的谁也没让留下,就剩了一家五口。卯时他们家厨娘跑来衙门门口喊救命,说死人了,我带人去看,全没了!”

那衙役说着就伸出手,在自个儿脖子上比划了一阵,喉咙里还发出十分形象的呲呲声,“一刀下去,血喷了三尺高!”

靳星纬皱起眉,沉吟片刻才看了管家一眼,吩咐道:“牵匹马,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早市也因这场与大户有关的命案变得热闹非凡,街道上人声鼎沸,靳星纬跟着衙役去城西,一路上都能听见人议论。

城西。

“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呀?啧啧,连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依我看呐,是看他们家仆人休沐,趁着家里没人来劫财的!”

“胡说八道,惨成这样明明是撞上妖怪了!”

命案一出,衙门立马派人把现场围了起来,尽管如此,王家大宅前还是聚了不少人。路过的百姓挎着菜篮布包,三两聚在一起,讨论着安宁祥和的京州城中突如其来的横祸。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一少年穿着件蓝青大褂,背着装得满满当当的药筐从人群里挤出来,拉住一人问:“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声音清冷,好听得紧,站在前边儿的几个姑娘闻声都转过来看他。那少年见状,露出一个浅笑:“几位姐姐,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

其中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姑娘指了指身后的宅子,道:“小道长还不知道呀?这宅子里一家五口昨天夜里全让人给杀啦!”

她边上另一个姑娘听了,伸手在她肩上一拍,道:“你别吓着人家!小道长可不杀生呢!”

“胡吣什么!不杀生的那是和尚!”

“我不是道士——”

几个姑娘压根不理他,只自顾自开始争执起来,说和尚道士到底杀不杀生。那少年见状便不再搭话,背着药筐往宅子里张望,费了些劲头才挤到前面。接着,远处传来马蹄声,靳星纬带着衙役匆匆赶来,飞奔马蹄溅起的尘土被风一吹,糊在少年眼前。

马还没停稳,衙役便从马上跳下来,拿着马鞭把人群拨开,嘴里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硬生生在人群中给靳星纬挤出一条道儿来。

见太守公子来了,人群又吵嚷起来,那少年正伸长了脖子费劲巴拉地往里看,不料让杂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哎哟一声撞在靳星纬身上,两人直直打了个照面。

“干什么的!”守在一边的衙役们见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人撞了他们公子,都拎着棍子跑过来,将那少年团团围住。

“鬼鬼祟祟往里头看什么呢!还敢撞我们公子!”

靳星纬昨晚上喝大了,现在还有些晕乎,给他这么一撞,歪在一边扶着额头老半天才缓过来。那少年也不说话,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他,等他撩起眼皮看自己了,才又掂了掂背上的药筐。

“公子,这里头死的是什么人?”

靳星纬还没说话呢,他倒先开口了,几个衙役张牙舞爪地就要发作,被靳星纬抬手拦了下来。

那少年面容俊朗,唇红齿白,一头乌黑浓密地长发用一根木簪子在头顶束了个髻。他身材高挑,穿着件蓝青大褂,看模样像是道士打扮,硬是在杂乱的人群前头站出了几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来。

“我听小道长口音不是京州人,从哪里来?”靳星纬问。

“在下池玉泽,自中川山来,奉师父之命下山,要将这筐药材卖了换些银钱,买些米面粮油回去。我不是道士。”少年说着,掂了掂背上沉甸甸的药筐,目光来回逡巡,看看靳星纬,又看看他身后的王家大宅。

这自称池玉泽的少年长得白嫩,五官颇为圆钝,看着像个小孩,偏偏又身量修长,比靳星纬还高出一点儿。靳星纬让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佯装咳嗽,旋即侧过脑袋看了眼他背上满满当当的药筐。

紧接着,他从散发着甜腻香气的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少年手里。

“这些药材我买了。” 他说着,又朝着一边的衙役招了招手,“你,送这位公子去西市采买。”

有人上前来接他背上的竹筐,池玉泽抓着碎银子,急道:“公子,这筐药材不值这些钱!”

“给你了就拿着,走吧。”靳星纬有点儿不耐烦了,挥手就赶人。

笑话,这少年年纪轻轻一副道士打扮,不是神棍就是骗子,要让老百姓看见他们衙门办案一不看现场二不问当事人,反倒先跟个小神棍不明不白地聊上半天,脸还往哪里搁?他爹要是知道了非得扒他层皮!

池玉泽还想说什么,靳星纬却是转身就走,看也没看他一眼。一边儿的衙役上来拉他,气势汹汹的模样看着像是他再不识抬举就要动手。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伤人,他只得朝着靳星纬的背影喊:“公子!行凶者并非常人!京州城中有妖,这宅子里就有妖气!”

靳星纬头也没回,嗤笑一声,懒得理他。

他跟着领路的衙役往宅子里走,拐了个弯儿碰见仵作,老人家穿着一身灰褐色的麻布袍子,捋着斑白的胡子看他。

“怎么了?”靳星纬问。

老仵作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公子,老朽都听见了,外头那是个少年?”

靳星纬应了一声,跟着他往里走:“是,我给打发走了。”

老仵作没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现场。才进门,靳星纬立马打了个喷嚏,抱着开始肩膀哆嗦:“怎么这么冷?”

“一般这种地方都会阴冷些,您习惯就好。”仵作慢吞吞地带着他往停尸间,几个守在一边儿的衙役见了靳星纬,都围过来跟他打招呼。

尚未入夏,清晨还颇有些凉意,他伸手搓了搓鼻子,点头算是应了:“说。”

几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选了个口齿伶俐点儿的出来:“前两日王家老太太过寿,一大家子忙活了好一阵,前天傍晚王员外给仆人和家丁发了赏钱休沐,家里头就剩下王员外夫妻俩、王老太太,还有他们一双儿女。今天早上卯时的时候,先回来的厨娘闻到血腥味,去偏厅一看,发现一家五口全死了,血流了一地。那厨娘当场就吓疯了,连滚带爬地跑到衙门来报案。”

“休沐归休沐,这么大一户人家一个下人也不留,这什么道理?”

那衙役摇头:“我们也没弄明白呢,还是得找王家的下人问问。”

靳星纬皱着眉头听完,一双手合在一起放在嘴前边儿哈了口气,又问:“厨娘人呢?”

“还没找见。她夜里那一嗓子把住在周围的百姓全惊动了,我们到的时候闹得沸沸扬扬,围观百姓实在太多,没顾上她。”

回他的衙役话一说完就被靳星纬踹了一脚,哎呦一声倒在地上。靳星纬怒道:“没用的东西!天天给你们发饷钱发到狗肚子里去了!她一路从府衙跟着你们回王家,这也能弄丢?!”

一边的几个衙役见他火了,都吓得低下头不敢说话,老仵作站在一边由着他撒火,半天才道:“公子,您来看。”

仵作引着他到了尸体旁边,靳星纬发了通火还不解气,走过去的时候又踹了那衙役一脚,衙役哎哟一声,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老仵作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指着颈脖上的伤口道:“五人死法都一样,浑身上下仅颈脖上有一道伤口,一击毙命,不过……”

“不过什么?”靳星纬挑眉。

仵作抚着胡子,神神秘秘道:“依老朽看,凶器不是刀。”

靳星纬听了就笑,问不是刀能是什么?仵作拉着他走到一边,指着暗红色的伤口道:“公子请看。这伤口边缘粗糙,但却无来回切割的痕迹,显然不是刀伤。”

“不是刀伤。”靳星纬重复了一遍,“不是刀伤是什么?”

仵作:“凶器像是边缘粗糙之物。老朽曾见过受伤的木工,其手上伤口倒与这五具尸体颇为相似。”

“木头?开什么玩笑。”靳星纬又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再锋利的木剑也不可能将人伤成这样,一击毙命,伤口这么深,脑袋都快掉下来了。”

仵作若有所思,却也不清楚缘由,抚着胡子没回话。这时,门外又有几个衙役急匆匆跑进来,见了他就喊公子不好了公子不好了。靳星纬听了,刚消下去的火又蹭地烧起来,怒道老子好着呢你才不好了。

“玄宗派,玄宗派来了,来了好多人,说,说要来捉妖,还要为王夫人……王夫人做法事……”

刚刚才送走那自称池玉泽的小神棍,靳星纬现在一听见“妖”这个字就头疼,一脸愠色,问:“谁让他们来的?”

“没,没人……”

“官府办案挨着他们什么事儿?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烦不烦?!”靳星纬皱着眉头就往外走,几个衙役连忙把他拦下来。

“公子!公子!使不得啊!那些可都是玄宗派的弟子!”

靳星纬一脚把他踹开,骂道:“我还是太守的公子呢!阻拦官府办案,他们有几个脑袋?!”

西市。

池玉泽背着空空如也的药筐走在街上,朝着一路喊他的商贩和姑娘回以微笑,活像是出来逛街被戏迷认出来的角儿。他生得俊俏,笑得又腼腆,不知道笑红了多少姑娘的脸。

他一路采买了师父交代的米面粮油,正要走,又见不远处有一家布庄。那布庄招牌华丽,里头的样衣也做得漂亮,他先是站在原地踌躇了一番,过了老半天才掂着钱袋子进了店里。

“唉,他前两日还给咱们掌柜炫耀他那个金镶玉扳指呢,转眼就没了。”

“五条人命呐!听说是入室盗窃被发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杀了。”

“未必。王夫人这半个来月疯疯癫癫的,依我看,怕是让脏东西缠上了!”

“嘘嘘嘘,别说了,来客人了!”

几个伙计一哄而散,池玉泽站在店门前看了半天才相中一块黑色的料子,正要过去看,立马就有伙计迎上来。

“小道长,买料子做衣裳?”

“我不是道士。”池玉泽简直无奈,认出那伙计就是刚才说王夫人让脏东西缠上的那位,便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拿块料子细看,就听那伙计一脸假笑道:“公子,这可是上好的云锦,按规矩不买是不能摸的。”

这话听得池玉泽发笑,也明白了人家是看他打扮朴素像个穷道士,觉得他没钱,登时就掏出一块银锭,递给那伙计:“就要这个。”

那伙计眼睛都直了,连忙应声,池玉泽一把拉住他,问:“大哥,我方才听您说王夫人疯魔了,这是什么意思?”

伙计不答反问:“公子不是京州人吧?”

“我从中川山来。”

“那离得也不远。我们城西这块的都在说呢,王员外他们家啊,让脏东西缠上了!”那伙计说着还伸手比划,像是亲眼看见了似的。

“怎么说?”

伙计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我和你说。这王夫人呢,在我们城西这块是出了名的信鬼神,常去玄府……”

“玄府是什么所在?”池玉泽问。

“就是玄宗派在每座城池中的驻地,供弟子居住、往来驱妖的,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哎呀你别打岔!”

那伙计示意他别说话,继续道:“半个多月前,王夫人不知怎么了,不见人也不出门,在我们这儿订的料子也没让人来取,就连玄府都不去了。有天夜里,有个小贩收摊回家碰见她,见她孤孤单单一个人,连个丫鬟都没带,打招呼她也不搭理,本以为是人家懒得理,结果小贩无意之中看见她有两个影子!给吓得现在还在医馆里住着呢!都说王夫人是被妖怪上了身了,这才怎么叫都没反应。”

池玉泽听了不置可否,那伙计倒是把自个儿给吓着了,把包好的布料递给他的时候还打了个寒颤。池玉泽道了谢往回走,顺路捎了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他用油纸将那串冰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和新买的料子一同郑重其事地放进背后的药筐里,转头往中川山走。路过王家大宅门口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女人,看见他便尖叫一声,一把扑上来抱住他的腿。

“道长!道长!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池玉泽给这一下吓得不轻,猛地往后一缩,急道:“我不是道士!不是,您先起来,先起来!”

“道长救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那女人抱着池玉泽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喊得凄惨无比,周围的人都纷纷看过来,不住地啧啧。眼见着注意到这边的人越来越多,池玉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伸手去扶她。

“您先起来……”

这时有衙役注意到这边,拎着武棍走过来,个个面露狠色,其中还有几个脸上挂了彩。

“玄宗派的人?刚刚不是让你们走了吗?!”

池玉泽先是被那女人骇住,后又见几个衙役气势汹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微弱辩解:“我就是路过……”

不料那抱着他大腿的女人一听,哭叫得愈发惨烈起来:“道长!求求你了!你救救我吧!刚才我都听见了!您说宅子里有妖气!我都听见了!

池玉泽:……

围过来的那几个挂彩衙役一听,脸都要绿了,怒道:“你们这些玄宗派弟子成天的妖言惑众,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我真的只是路过——”

话音未落,领头的衙役一拳砸在池玉泽脸上,硬生生把他没说出来的话砸了回去。

京州异闻录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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