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倒影里的爱情故事

W.S.吉尔伯特

我是个可怜的瘫痪病人,多年来一直被禁锢在床和沙发上。过去六年里我一直住在威尼斯一个小房间里,房间朝向一道运河的侧渠,里面除了我和一个给我铺床叠被、料理饮食的耳聋老妇外,别无他人;在这里我靠画以花卉和水果为主题的水彩画为生(这两样是威尼斯最廉价的模特了),一年勉强赚个可怜的三十镑收入,我把画作寄给伦敦的一个朋友,他再帮忙卖给一位商人,得点小钱。但是总的来说,我满足而幸福。

在此有必要把我房间的位置细细描述一番。唯一的窗户高出运河水面五英尺,而房子则向外凸出约六英尺,悬于水面之上,凸出的部分被敲进运河河床上的结实木桩支撑着。这个构造有个缺点(除了其他缺点外),我向上的视线受到了限制,使我无法看到对岸房屋十英尺以上的部分,尽管尽我虚弱身躯之能伸向窗外时,我能看到运河上下相当可观的一个范围,那也不超过十五英尺宽而已。但是虽然我看不到多少对面房屋的实体部分,我可以看到它在运河上的倒影,而且我对时不时出现在倒影房子的阳台上和窗户边的住户(总是倒着的)反倒颇有几分兴趣。

大约六年前,我刚住进这个房间时,我的注意力被一个(据我尽力判断)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所吸引,她每天都待在我有限视野里的一个阳台上打发时光。她身旁有个小桌子,上面放着一瓶花和一个耶稣受难像;天气好的时候她从早到晚都坐在那里,总是在忙着工作,我推断出她是靠针线活谋生的。她无疑是个勤快的小姑娘,就我能够从她的倒影中判断出的,她衣装整齐,容貌美丽。她有位病歪歪的老母亲,天暖和时也和她一道坐在阳台上,我颇感兴趣地看着这个小姑娘给母亲裹上披肩,给她拿几个枕头放在椅子上,或拿个凳子放在脚下,时不时地放下手中的活计,用片刻的时间亲吻和摸摸老妇人,然后再接着干活儿。

时间流逝,小姑娘渐渐长大,她的倒影向下拉得更长,最后我想她完全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妇人了。我只能在天色最亮的时候工作上几个小时左右,所以有大把时间观察她的行动,而且用充足的想象力编织一则她的浪漫史,并赋予她一种美,在很大程度上我只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种美。我看出——或者说我想象自己能够看出——她开始对我的倒影感兴趣了(当然,她也能够看到我的倒影,就像我能看到她的那样);一天,正当在我看来她正看着我的倒影时——也就是说当她的倒影看起来正在看着我时——我不顾一切地尝试着向她点了点头,让我欣喜若狂的是,她的倒影也回应地点了点头。这样我们两个倒影开始相识了。

没过多久我就爱上了她,但是过了好久我才下定决心不再只是满足于每天早晨在老妇人将我从床上挪到窗边沙发上时向她点点头,晚间小姑娘干完一天活计离开阳台时再向她点点头了。不管怎样,有一天我看到她的倒影在看我时,我冲她点点头,并扔了一朵花到运河中。她点了好几下头来回应,而且我看到她指给了自己的母亲看。后来,每天早晨我都扔朵花到水中代表“早上好”,每天晚上再扔一朵来说“晚安”,很快我发现我并非完全徒劳地在扔这些花,有一天她也和我一道扔了朵花,而且当她看到两朵花聚到一处,一起漂走时,发出一阵大笑,并鼓起掌来。随后每天早晨和晚上她在我扔花时都会扔出一朵花,如果看到两朵花聚在一处,她会鼓掌,我也如此;但是有时候当其中一朵花遇到某个障碍物,而另一朵花没有,因此而分道扬镳时,她会带着种相当失望的表情举起手,我也想学她的样子,但是我用英国人的方式,做得很不成功。有时候当这两朵花被路经此地的贡多拉粗鲁地撞沉时(这并不罕见),她会假装哭泣,而我也照做。然后,她会像演哑剧一般,优美地向下指指天空,告诉我是命运让我们的花被船毁灭,而我,也像演哑剧一般,虽然动作没那么好看,告诉她下次命运会对我们更好些,或许明天我们的花会更幸运——这种天真纯洁的示爱就如此这般继续下去。一天她拿自己的十字架给我看,并吻了吻,于是我拿过每天放在我身旁的一个小银十字架,也吻了吻,这样她便知道我们有着相同的宗教信仰。

某天小姑娘没出现在她的阳台上,好几天我都没见到她;尽管我照旧扔花,但没有花来陪伴它。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出现了,身穿黑衣,并常常哭泣,我这才知道这个可怜孩子的母亲去世了,据我所知,她在这世上再无依靠了。很多天,那些花都不再出现,她也没有显露出任何认识我的迹象,目光只是盯在活计上,除了偶尔会拿手绢擦擦眼睛。在她对面是老妇人的那张椅子,我可以看到她时不时放下活计,盯着那张椅子,然后泪如泉涌,这样心里能好过些。但是终于有一天她站起身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她的花出现了,一天又一天,我的花前去与她的花聚在一起,而且这两朵花像往昔一般凭不同的运气漂远。

但对我来讲最黑暗的一天,是有个年轻英俊的贡多拉船夫站在他的小船最右首(因为我可以看到他本人),沿着房子卖弄他的技艺,而且在她坐到阳台上时停住跟她攀谈起来。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交谈——事实上,就我所能辨别出的,他在半小时的会面中一直拉着她的手。终于他驾船走了,我的心情十分沉重。但是我很快鼓起了勇气,因为他一走远,小姑娘就扔出了两朵长在一根花枝上的花——我猜不出寓意如何,忽然我明白了她是想告诉我他俩不过是兄妹,我不必伤心。因此我高兴地冲她点点头,她也冲我点点头,并大笑起来,我也回以大笑,一切都照旧进行。

然后我开始了一段黑暗枯燥的日子,我需要进行治疗,好几日被禁锢在床上。我忧心忡忡、烦躁不安,想着我和小姑娘不会再见面了,而且更糟的是,她会认为我不辞而别。我彻夜不眠,想着如何能让她得知真相,我的脑中闪过了大约五十个计划,所有这些计划在夜里看来都是可行的,但早晨想来都绝对是近乎疯狂和不切实际的。一天——而且对我而言绝对是阳光灿烂的一个日子——护理我的老妇人告诉我,一位贡多拉船夫问她那位英国先生是离开了还是去世了;我因此得知那位小姑娘一直在为我担忧,而且她派自己的哥哥来打听,那位哥哥无疑将我长时间不出现在窗前的原因告诉了她。

从那天起,在我卧床不起的那三周里的每个早晨,我都会在窗台那里发现一枝花——驾船的人很容易够到我的窗台。我能够被挪动的那天终于来了,我移到了窗边沙发上的老地方,小姑娘看到了我,她倒立着(可以这么说),头朝下拍着手,欣喜的样子和我稍纵即逝的欣喜一样动人。所以那位贡多拉船夫再次经过我的窗下时我朝他招了招手,他靠过来,带着灿烂的微笑告诉我他很高兴看到我终于又康复了。我对他和他妹妹表示感谢,谢谢他们在我卧床不起的日子里那些善意的关心,然后我从他那里得知她叫安吉拉,是全威尼斯最好最纯洁的姑娘,任何人都会以做她的哥哥为荣,但是他比做她哥哥更开心,因为他即将娶她为妻,实际上他们第二天就会结婚了。

我的心因而激荡难平,似乎都要爆裂开来了,血液沿着我的血管直涌上来,乃至我一时间除了它再听不到其他声音。终于我设法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些笨拙的恭喜之词,他欢快地唱着歌告别了我,临走前请求我允许他翌日早晨从教堂回来后带自己的新娘来见我。

“因为,”他说,“我的安吉拉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从小就认识,而且她总告诉我这位可怜的英国人是位好心的天主教徒,他整日整日地躺在窗边的沙发上,躺了很多年,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多么希望能够跟他讲话,并且安慰他;有一天,当你扔了朵花在运河中时,她问我是否能够也扔一朵,我说可以,因为那意味着对一个饱受折磨者的同情。”

如此我得知那是同情,而非爱情,除非说这是种近乎于同情的爱情,让她对我的境况产生兴趣,而此时一切都结束了。

我本以为那两朵花是并蒂而生的,实际上它们是被绑在一起的(而我当时并不知晓),它们是想告诉我她和贡多拉船夫是订了婚的爱人,而我看到这个象征物后表现出的愉悦之情让她很高兴,因为她认为我是为了她的幸福而高兴。

第二天贡多拉船夫带来了很多其他船夫,身着节日盛装,他的贡多拉上坐着高高兴兴、幸福得满脸通红的安吉拉。然后他和她走进了我住的房子,走进了我住的房间,(在看过那么多年倒置的影像后,看到她头上脚下地站着实在很奇怪!)她祝我幸福,并早日恢复健康(这永远不可能);我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眼含泪水地递给她那个我多年来一直摆在床头或桌上的小银十字架。安吉拉恭敬地接过,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并吻了吻它,然后跟她欢快的丈夫一道离去了。

当我听到贡多拉船夫离去时唱的那首歌时——歌声随着逐渐笼罩我的夕阳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远方——我觉得他们是在为进入我心中的唯一一段恋情唱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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