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

作者:蚌非

放弃。这两个音节真漂亮,从饱满的元音到沉厚的鼻音再到轻灵的辅音,一段往事就这样尘埃落定。傅荻从桌子上抬起头,擦了擦眼睛,最后环顾一圈办公室,然后慢慢走出去。

数据组已经清除。备份和云端数据也已经清理干净。她一面想着,一面轻轻推开层层玻璃门。走到一楼大厅,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先进工作者的展示栏上,林动的照片十年没有换过,透过那张中规中矩的照片,她仿佛仍能看到他十六岁时的模样。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抿起嘴角。

见她站在厅里,门卫室的师傅出来招呼她,她摸出门卡递过去,道了声谢。师傅说她可以先拿着,她摇摇头道:“退了,不来了。”师傅吃惊道:“您现在退休可有点早啊!”傅荻笑笑:“不早了,已经等很久了。”

寒暄过,傅荻去推实验楼沉重的木门。门很轻松就打开了,她讶然抬头,迎面一群嘻嘻哈哈的学生,“傅教授好!”学生们热情地打着招呼,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傅荻犹豫一下,微笑着走出去。

实验楼对面是逸夫楼,楼体藏在高大的树丛里,在碧蓝的天宇下露出褪色般的楼顶。她不知多少次从自己的办公室看过这个楼顶。顶楼的电梯旁有一个半开放的乒乓球室,上午七八点钟就堆满阳光,直晒到下午,他以前很喜欢去打球,她偶尔会吸着寒天果茶不经意地路过。

傅荻摇摇头,沿着新修的柏油路走出校园。放下吧,她再一次对自己说。她的的确确是打算放下的,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过。

尹苇坐在办公室,细心地冲着茶。茶是谷雨前新下的六安瓜片,开袋便清香扑鼻。取茶则掂出刚好的量,沸水温杯,洒茶入杯,斟水覆茶,轻摇慢观,再斟满,见铁青色的茶叶油润透翠地展开筋骨,在水中回旋飞舞,又缓缓沉落,她轻轻转着玻璃杯,等清亮的茶汤里浸出浅绿,又不见半点浑浊,不由心喜,将鼻子凑过去深深吸了口气。

这番氤氲尚未吸进肺里,电子门铃就罗里吧嗦地响了起来:77号预约者已经到了,77号预约者已经到了。尹苇疑惑地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预约记录单,心里一阵疑惑:这人至少早来了一个半钟头。

尹苇起身,对着镜子理了理衣服,又看了眼妆容,算得上恰到好处,她咧开嘴,保持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端庄地走出门去。

“第77号预约者,傅荻,女,62岁,预约内容:16岁至56岁的记忆复刻。”尹苇回想着早已不知看过几遍的预约内容,讶异中带着几分好奇:工作四年来,从没有人将40年的时光尽数复刻,要知道,这几乎是一个人的一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又为什么要复刻自己的一生呢?

接待处前安静地站着一名妇人,中等身材,衣装素雅,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提着珍珠白的皮质手袋。再走近些,她的脸上有岁月拂过的痕迹,宽额高眉,让皱纹得了惫懒的地方,生得分外恣意,深深的眼窝里,黑眼珠明亮而亲切,下颚的棱角有点孤傲,衬着两片伶俐的唇,平白生出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气。尹苇瞧着她,总觉得似曾见过,却不暇细想,赶紧快步走过去,伸出手道:“傅女士好,我是尹苇,是您预约的记忆复刻师。”

傅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道了声“你好”。

接待室里,傅荻身前那杯六安瓜片已经沉寂很久,但傅荻还没有开口。尹苇极有耐心,她知道很多人都会犹豫。记忆复刻是要挖出每个人内心最隐秘的记忆,这本身就让人抵触。何况,无论什么样的保密协议和法律条文,都无法阻止这些记忆通过某种渠道被贩卖、被购买、被共享,这已经是一桩近乎明面的生意。她甚至明白某些人对机器本身的恐惧和排斥,不管什么时代,科技如何发展,人们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总是难免妖魔化一番。直到现在,依然有人会相信记忆复刻会带走人的灵魂,也有人谣传记忆复刻对大脑损伤严重,会导致阿滋海默症,甚至有人说他们店本身就是靠着贩卖客人的记忆牟取暴利……尹苇会客气地对待客人,但是不会客气地对待谣言,长期的科普、辟谣、争辩让她愈发明白,她需要给客人更多的耐心和宽容。

尹苇轻手轻脚地给傅荻面前的茶杯续了一点热水。

傅荻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她很年轻,眼神干净,新月般的弯眉在刘海里若隐若现,这让她的圆脸和苹果肌看起来更加圆润。妆容整洁,衣着合体,谈吐举止规范得无可挑剔,可一双灵巧活泼的眼睛却藏不住这个年纪特有的不安分。傅荻想起自己的学生,忽而生出些许悔意。

端起茶啜了一口,傅荻要求去看看机器。尹苇带她走到隔壁。茶有些涩,齿间淡淡地泛着几不可察的回甘,傅荻站到那台巨大的机器前。她抬起手,轻轻地摸过涂层已微微泛黄的机体,半晌道:“这台机器,可用了好几年了呀。”

尹苇以为她嫌弃,忙道:“您放心,这是很成熟的机型,安全性和提取率都是经过市场检验的,是口碑最好的一款。”

“是吗,”傅荻的神情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悲伤,她像抚摸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般抚摸着那台机器,缓缓说道:“那,就开始吧。”

傅荻的记忆提取非常艰难,以至于尹苇不得不一次次提醒她:“您放轻松,您不能阻止探针读取记忆点。”然而,傅荻就像是一个熟门熟路的常客,轻巧地避开了所有的观测窗口。最后,满头大汗的尹苇不得不按照傅荻的指示,将输出格式转换为难以解读的文字。

从没有人愿意以文字形式输出记忆。比起影像的真实和直观,文字解码更加困难,不仅仅是晦涩艰难且容易产生歧义,为了更真实地还原情境,解读的时候当事人必须一次次回到当时的场景,一点点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自己当时的情绪。有的时候,它简直像一个酷刑。毕竟,所有前来提取记忆的人所希望珍藏的回忆,都带着不复再得的苦涩和悲伤。

尹苇再三跟傅荻确认:“您确定要以文字的形式输出?”

“是的。”傅荻神情坚定,义无反顾。

尹苇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机器,观察着躺在箱体里的傅荻,傅荻看起来很平静,仿佛睡着了一般。探针缓缓地伸了过去,利用光遗传学技术,它们将连接大脑的海马、前额叶皮质、嗅球、杏仁核、伏核、感觉皮质及压后皮质等脑区,寻找记忆痕迹细胞并将它激活,在特定的神经元环路中相互连接形成记忆环路,进而形成完整的记忆痕迹通路。然后就可以将特定的记忆提取出来。

没问题的。尹苇深吸一口气,按照傅荻的要求,将配适度比例逐步开到最大。仪表显示一切正常,尹苇舒了口气。她走到箱体前,想看看傅荻。

但是箱体上的显示屏快速吸引了她的注意。

显示屏上开始一行行出现字迹,字体娟秀又有些率性,想来是傅荻的笔迹。

第一段字是:

遇上他是幸福还是不幸,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妄加定义。每当我回想起过往,他都站在回忆的黄金分割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如十六岁时的模样。喜欢他终究太过潦草,然而就那么发生了,自此一生,再避无可避,再不做他想。

尹苇睁大了眼睛,她忽然意识到,傅荻正在将自己的秘密毫不隐晦地展露在她面前。这不是一个她需要去观察和揣测的场景,这是直白到毫无防备的记忆。尹苇赶紧将目光移到操作台上。

操作台的仪表并无异常,然而尹苇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说服自己是为了确认傅荻的情况,每隔数分钟到观测窗前走一趟,显示屏上的字也尽数落入她的眼底。

我曾想过。我的的确确曾经想过,不再紧紧盯着你的背影,而是走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们从此无瓜无葛,无挂无碍。

真奇怪,我总会忘记,想你这件事对我而言有多难,我总以为你是那道可以轻轻迈过去的门槛,我想起你,想起未曾了然的岁月,便再也想不起其他。

那时多好呢?好到不管怎么回忆都不觉得糟糕。那时有多糟糕呢,糟糕到不敢去多想你一点点的好。

有时,爱情会忘了卑微该有的姿态,以为可以放肆呼吸。

忽如其来,不可抑制。

我看着你,我忘记你。我苏醒时,便不可终日。

那些岁月,我便只是想想,都觉得痛。痛得鼓不起勇气,去再多想一分。

那些靠近你的奢望与惶恐,在经年累月的反复中筑起高墙,坚不可摧,望而却步。

我大概已经无法逃开。

我只想念你一刹那,过了这一刹那,我便再也不想你了。

可这一刹那从没有停止。

它一直像一声滚雷,反反复复在心头炸响,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

我以为我会累,会疲惫,会厌倦,会烦得再也不会回头。

可那一日的杨柳常常拂过心头,春雨沙沙落下,日头很长。长得拖住我的影子,我停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尹苇看着那些文字,陡然升出一阵悲伤,她走到桌边抽出纸巾在眼角沾了沾,竟然沾出两滴泪来。尹苇看着那两道痕迹,撇着嘴将纸巾团做一团,丢进垃圾桶。

真见鬼,她暗暗嘟囔,有一刹那,她竟然以为自己猜出了傅荻的故事。

这几乎是记忆复刻师最忌讳的事。

尹苇深吸一口气,坐到桌前,她需要平静一下心绪。

将操作台上仪表提示改为语音提示,连接到办公室的音箱,尹苇走回办公室重新去冲了杯茶。她提出铸铁小壶,重新烧了壶水,这边温杯纳茶,听得水沸如松涛,高冲低斟、淋盖刮沫,再候汤、冲水、淋罐,洒茶毕,她一面轻轻地吹着茶水,一面在办公室里踱步。

她还是有一点好奇。让她坐卧不安的一点好奇。

傅荻张开眼睛的时候呆了一阵,她没有立刻坐起来,而是眨着眼睛,抬起手看了半天掌纹。

掌纹有些凌乱,一条粗粝的掌纹肆无忌惮地横跨过整个掌面,算命的说她这样的掌纹不好,注定隔河望金,诸事徒劳。当时她付之一哂,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错。隔河望金,诸事徒劳,她笑了笑,哪来什么一语成谶,不过是自己的倔强,成全了自己的孤独。

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他还在眼前,仿佛梦还没有醒,仿佛她还可以再搁浅一生的慌慌张张与不知所措,还可以用尽全力忘记一个人。

放弃,那么容易就好了。

她坐起来,擦了擦眼睛。尹苇在外面启动箱体,盖子缓缓缩进凹槽,她侧过身,尹苇伸手来扶她。傅荻看着尹苇的表情,心中了然,这是个不会将心事藏起来的孩子,她扫了一眼显示屏,笑道:“看了几个字?”

尹苇慌了起来,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傅荻滑下来,仔细穿好鞋子,看尹苇满脸通红地跟在她旁边,不由笑起来:“我没有怪你,再说,监视我的情况不是你的工作吗?”

尹苇“嗯”了一声,将她让进会客厅。

记忆复刻后,要在复刻载体上标注姓名、日期,还要机刻一些审美堪忧的欧式花纹,最后要把载体装入绒布礼盒仔细包起来。这些所谓的人性化服务项目让尹苇忙了好一会儿。当她把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放在傅荻身前时,傅荻正在自来熟地斟一杯茶。

茶是尹苇刚打开的六安瓜片。

尹苇愣了愣。通常,客户在等待时都会紧张得坐立不安,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兜圈子,看她进来恨不能扑过来抢走她手里的复刻载体,而傅荻却表现得很无所谓,甚至看起来并不期待得到自己的记忆。

“坐。”傅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茶壶里的水刚刚滚开,傅荻将面前的茶杯斟满,轻轻挪到对面。尹苇有些心疼,这种粗暴的泡茶法子委实糟蹋了这泡茶,但她又不能说什么,毕竟,她很想知道傅荻会对她说什么。

“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傅荻问,又接着说道:“应该不会超过四年吧,网站上的推介信息总是写得不明不白,丰富的临床操作经验这种话,倒是也会有人信。”

“四年。”尹苇点头,好奇地问:“您怎么看出来的?”

“你对业务很熟练,接待客户也很有方法,比学校里的学生强很多。但是遇到让你不知所措的情况,你还是会慌张。”傅荻道:“所以你的工作经验不会超过四年。”

“您怎么分析出来的,这么准?”尹苇真的有点慌张了。

“我骗你的,”傅荻弯了眉眼,笑眯眯地吸口茶道:“我是来看看这台机器的,它从我的实验室被带走已经四年了,当时这里要新建一个记忆复刻机构,而这个机型刚完成临床试验,还没有批量投入生产,这伙人急着赚钱,好说歹说把这台机器拉了出来。据说当时噱头嚷得很凶,钱也赚得很足。钱分你了吗?”

“没有……”尹苇顺着话答道,忽而想到刚刚闪过的话,忙问:“这台机器……是您的?”

“对,因为我是傅荻。”

尹苇猛然意识她的身份,忍不住惊叫起来:“傅荻教授!”

记忆复刻是新兴学科,被划分在脑科学范畴,但是与心理学、神经网络工程、人工仿脑模拟算法都密不可分。这些研究领域的研究生如果要写记忆复刻相关选题的论文,傅荻是个几乎不可能跳过去的名字。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定义了记忆复刻的理论基础,并参与研发了核心模块。

尹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急急忙忙地想去给傅荻再倒杯茶,被傅荻笑着喊回来:“你别忙了,过来坐下,我们聊聊。”

尹苇坐在傅荻对面,手轻轻搓着膝盖,棉麻布料的裤子有些扎手。她不知道傅荻会跟她聊什么,或者说,她始终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傅荻会出现在这一间记忆复刻店。

“你是记忆复刻理论的研究生?”傅荻问。

“是,导师是庞清教授。”尹苇赶紧介绍,庞清是专业领域里小有名气的教授,说出来很有几分光彩。

"哦,庞清,她还不错,有些想法。"傅荻点点头。

尹苇想起庞清严肃认真的脸,实在不知道自己导师得了傅荻教授这一句“还不错”会有什么想法。她坐得更紧张了,却见傅荻在低头吹着水里没沉下去的茶叶,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子。

“傅教授,”尹苇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

“你觉得,”傅荻将杯子放下,抬眼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记忆复刻会存在?”

“为了一些因创伤或者疾病导致的逆行性遗忘的治疗。”尹苇课本记得清楚,张口说道。

“你现在的工作跟这有关系吗?”傅荻侧过头。

尹苇低下头。

大环境下,记忆复刻技术作为先进脑科学的代表依然叫得响亮,可所有从业者都知道,日渐商品化的记忆复刻技术早就丢掉了原来的目标,它将人类的记忆变成商品,加上花哨的噱头待价而沽。偏偏人类对于错过的人与事又过于执着,在记忆复刻技术面向市场后立刻趋之若鹜。

“记忆复刻技术诞生得很早,但我对它的研究其实是源于我的执念。”傅荻垂下眉眼,寂寥的语气让她的眉眼如染上一层霜雪,“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一生执着,可惜求而不得……”她浅浅呼出一口气,茶叶晃了晃,缓缓沉入水底:“那时也是愚蠢,怎么就那么怕忘了他,怕到想依靠技术留住关于他的全部回忆。”

尹苇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猜到了是吗,记忆内容细胞具有持续性、再兴奋性和内容性,找到它们,激活它们,可以进行两种操作,一种是提取,也就是你们现在在做的事情,还有一种,”傅荻的声音逐渐压低:“你知道的吧?”

尹苇压抑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颤抖,缓缓说道:“写入。”

“是的。”傅荻抬起头,道:“至今为止,写入实验因为违背伦理一直被禁止,但据我所知,被写入记忆的人类样本仍然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我。”

尹苇抬起头,她仿佛明白傅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可傅荻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忽然说起了尹苇之前好奇的事情。

“林动。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知道。”尹苇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说傅荻是记忆复刻理论的领军者,那么在实证阶段,林动则是个不可绕过的名字。记忆复刻机器从构想到问世,林动的团队始终走在最前面。

“我们两个是高中同学,很多年前的事了,”傅荻呼了一口气,眼中漾着一潭看不出悲喜但汩汩流溢色彩的深泉,她仿佛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往事般,淡淡地道:“初三升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受邀去同学家乡下的园子玩,一起被邀请的同学很多,我家不顺路,她也没顾得上接我,我偏偏又是不认得路的,只能沿着一条土路一直走,走到天都快黑了,路两边都是高高的玉米地,植物的影子鬼黢黢地盘在路上,前后都不见一个人。我当时真是怕极了,也不知该向前走还是退回去,就这时,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后面赶来,那车子破得,在乡间土路上颠得叮当乱响,都不用车铃的,”傅荻露出一抹浅淡的笑,云淡风轻地,又有些湿润润的,她继续说道:“他就在我身边停下了,没用我喊他,就忽然停下了,挺不耐烦地问我去谁家,我说了同学的名字,他就让我上车,说他顺路,可以带我过去,我说我怕把他车子坐坏了,他很光火,但也没丢下我,就陪我走到同学家。同学喊他林动,让他多送些饮料来,他哼了一声,便转身消失在黑暗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饮料,我那一晚上一直在想,没来得及跟他好好说谢谢呢。

高中开学,我们竟然在一个班级,他总是很吵闹,坐在最后一排,跟一群男生玩成一团。自习课也会提着只球跑出去,滚得灰扑扑地回来被老师骂。不知为什么,我就只敢看着他,却不敢说一句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过了高中,又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学,很巧,又在一个学校,甚至一个学院,不过专业方向不一样,于是我又看了他四年,看着他滚得灰扑扑地玩球,偶尔也收拾得很清爽去约某个女孩子,不同的女孩子。那个人,还真的是,不管在谁身边都能笑得没心没肺。有时遇到,他也会跟我打招呼,露着整齐的牙齿,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我却总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只会慌慌张张地逃开。

现在想起来,我大概一直停在十六岁的那个黄昏里,想要跟他说一声谢谢,却始终错过机会。”

傅荻的目光不知望在哪里,望了多远,终于收回来的时候,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将茶水抿进口中。

那茶泡了很久,想来回甘时的涩味会有点重。

“所以,您……”

“我将关于林动的一切回忆写入了记忆痕迹细胞。”傅荻放下茶杯,低声道:“本以为要想念很久,可四十年,弹指间就过去了。”

尹苇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她知道这种感受,她也曾经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不敢去说一句喜欢。

尹苇低下头,搓了搓手。

她想起了很多事,父亲早逝,母亲软弱,从小到大,她就像一只胆小的水母不断地伸出带刺的触手去寻求安全感,可最终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她收起眼中职业性的笑意,有一些困惑、还有一些难过地问:“说到底,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你是不是也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不再奢求其他?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傅荻的目光扎得她心惊,她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呼吸有些乱了,思绪似乎也有些乱了。她张张嘴,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真是糟糕呢,”她听到傅荻说,她觉得是在说自己,可是自己有什么糟糕的?

“似乎并不是写入那么简单,而是重构啊。”傅荻的声音似乎很远,尹苇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内心的某个声音,她说:“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很抱歉,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我没有能力将它关上。而且,我也确实很想知道人类样本的实验结果。我为这份私心感到抱歉,但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傅荻向前探了探身子,直视着她道:“记忆写入的第二个研究样本,尹苇同学。”

“我?”尹苇慌乱地摆着手,“您一定弄错了!”

傅荻温和地打断她,伸出食指让她集中注意力,平静地说道:“我们来尝试着回忆一些细节。比如你研究生报道那天,庞清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发型,妆容是怎样的?你们见面的地点是在哪里?她对你说了什么?”

“……大概是白色刺绣衬衫,搭配一条黑色的裤子,头发是挽起来的,有一只珍珠发饰……我们应该是在办公室见了面,她……对我说了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离开她的办公室又去了哪里?”

“我……可能去办理宿舍或者其他的事务了……我不大记得……”尹苇皱起眉,她的记性不可能这么差。

“你应该知道,记忆痕迹细胞广泛存在于脑区多个部位,某一事件的相关记忆也并不只存在于一个脑区,而是同时分布在多个不同的部位,它们相互联系,可以同时唤醒。你应该观察过最显著的恐惧实验,它证明了相关的记忆痕迹细胞同时分布于海马、杏仁核和前额叶皮质等部位。”

“是的。”

“但即使是现在的技术,也无法完整、准确地找到全部的记忆痕迹细胞。我们只是通过关键词来激活它,然后才能进行观察、修改和表达。”

“是的。”

“一般理论认为,现有技术可以激活的痕迹细胞是75%—85%,所以理论上来说,可以进行修改的量也一样。但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对吧?”

“对……这台机器的峰值是82.3%,”尹苇想了想:“是在询问者状态非常理想的情况下出现的数据。”

“但是,如果重构,随着事件关键词的增加,它可供询问的记忆痕迹细胞是成倍增加的,同时,它要修改的内容也是成倍增加的,除非实验者要重塑你的人生,不然,你可能只有少量的关键记忆被重构。”

“我为什么会被重构记忆?”

“科学实验需要实证,你应该是被选中或者自愿报名并签署过某些协议。”傅荻摆摆手道:“你不用急着否认,实验需要被试者保持理想的配合状态,不可能会进行强迫或逼迫,你无疑是自愿的,只是出于保密需求,你自己会记不起来自己的目的和动机。”

尹苇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想去证实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毫无头绪,甚至不知道去找谁,只好又回到傅荻身边,急切地问:“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得不多。”傅荻摇摇头,道:“根据我获取的数据,你至少被写入了两段记忆。现在看来,也许是重构。你先你仔细回想关于庞清的一切,如果你记忆里的大量细节无法契合,那说明你并不了解庞清,甚至也不是她的学生。这应该是你被写入的第一段记忆,我不知道这段记忆来自哪里,但很明显,它是零碎拼凑的,以至于你回忆不出完整的链条式的细节。第二段记忆,他们窃取了我的记忆样本,就是关于林动的这一段,所以你的记忆里有一个求而不得的人,我并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无论这个人存在与否,你都会在我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代入到自己身上。你可以想一下,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你能否回忆起关于这个人的大量细节?比如容貌、服饰、习惯、语言、家庭、各种相处的情景……总之什么都可以。”

“不……”尹苇向后缩了缩,她拼命回想自己的过往,却发现脑子里乱成一团,她能提炼的有效信息少得可怜。

傅荻见状,叹了口气,道:“严格来说,记忆写入并不触犯伦理,记忆重构才是。记忆重构可以大量制造虚假记忆,只要制造者足够谨慎,便无法验证真伪。坦白说,我无法分清你现在有多少记忆是真实的,多少是虚假的,资料有限,还必须考虑你的履历被修改的可能。”

尹苇平静了一会儿,蹙起弯眉疑惑地问道:“在此之前,傅教授,如果我是实验样本,我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地在这里上班?目前我相信是自由的,我随时可以辞职到别的城市去。而且四年来我确定我没有参与过任何其他的实验。”尹苇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拼命想否认傅荻的说法。

“因为你是四年前就已经确认的失败样本。”傅荻站起身,自己去提了小铁壶,重新烧了壶水,转头说道:“作为实验对象,你已经没有再利用的价值。”

尹苇的眼里落出泪水:“您是说,我的人生被修改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而我自己却并不知晓,只是被扔在这里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其实这并有什么关系,你的人生并没有就此垮掉,不是吗?那不过是个实验。”傅荻将冷掉的茶倒掉一半,等着水开后再续一杯。

“被修改了记忆的又不是您!”尹苇叫道。

“如果没有这些记忆,人便不再是人了吗?”傅荻坐在尹苇对面,“我一直在想,人如果没有过去的记忆,便无法继续人生吗?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把林动从我的人生中摘出,我的人生是不是还完整?这其实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我想象不到。可事实上,他一直都不在。我们始终擦肩而过,到最后都没有好好说过一句真心的话。他就像个影子,立在那条鬼黢黢的小路上,而我在没有他的日子,拼命活成了自己想活成的样子。他就像赶着我前进的鞭子,可就算这条鞭子在不在,我也会有别的鞭子,鞭策着我好好走过一辈子。所以我想,人不是靠记忆活着,而是努力活着去制造记忆。”她摊开手:“我无法真正理解记忆被篡改的痛苦,但我想它并不足以成为一个人继续人生的阻隔。”

“傅教授,其实您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尹苇哭着说:“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可以继续做一名普通的记忆复刻师,领着每月固定的薪水,假装未来很有希望。可现在,我必须要去找回我的记忆!”

傅荻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很希望记忆复刻师相信未来很有希望,我希望每个走进记忆复刻室的人想要取回的不是当时的记忆,而是当时情感,悲伤也好,痛苦也好,欢乐也好,喜悦也好,人们所珍惜的一切,不会因为恐惧而黯淡,也不会因为怀疑而变质。他们提取记忆,是为了理解和思念,是为了更好地走过接下去的人生。”

水沸了,小铁壶咕嘟嘟地闹了起来,傅荻笑了笑,道:“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但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象,或者说去期待。就像我的确可以不出现在这里,但我又有点放不下。我相信人类负重前行的勇气,不会因为一个实验就被碾压得粉碎。”她过去提了壶,将沸水灌进杯子里:“就像这杯茶,二泡之后才最有味道。”

尹苇忍不住抽抽搭搭地纠正:“傅教授,您那杯茶已经泡了四遍了,没什么味道了。”

“哦,不妨事。”傅荻摇头笑道:“现在,我想要你的一个回答。”

“什么?”

“你说过,我的老伙计安全性和提取率都经过市场检验,是口碑最好的一款。所以你要不要自己也来试一试?”

尹苇呆了一呆。

“尝试去激活部分记忆痕迹细胞,来寻找你记忆里弥足珍贵的东西。”傅荻挽起袖子道:“我可是很拿手的。”

“可以寻找实验相关的内容吗?”尹苇眼睛一亮。

“不能,我并非不希望获取实验的内容,而是我相信实验者出于最基本的谨慎也不会在你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可供我参考的内容。”傅荻呼出一口气,道:“我来到这里,只是想看看你,毕竟你是被这项技术切实伤害的人,哪怕实验者进行了自以为周全的保护措施。一直以来,我都无法确认这项技术对于人类而言是好是坏,我希望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不是因为一个人将自己铭刻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人与人之间消泯仇怨,也不是因为消除了彼此的相关性记忆,人们该出于关心、理解、体谅和爱去相处,而不是消除、写入、重构、操纵,”傅荻垂下眼睑,慢慢道:“我害怕那样的世界,所以我要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忘记该怎样生活。”

尹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像一座安静的雕像,许久,她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可能还会觉得自己挺好的,最多有一点薪水微薄的苦恼。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您,我需要一点时间去理解和想象,我的虚假的过去和真实的未来该如何相处,包括找回以前记忆的可能。”她深吸一口气,习惯性地露出职业性的微笑,道:“非常感谢您能过来,傅教授,真相很残忍,但我想我可以试着去接受,也会努力去寻找真正走过的人生。如果现在您要我提出一个关键词的话,不如就是‘家’吧。我现在很想回家去看看我妈。”

“好。”

尾声

躺进箱子里的时候,尹苇的脑中泛起一件小事,她将这件事来回掂了掂,觉得就像一颗突然出现的彗星一头撞破群星闪耀的天幕,在她心头拉出一条完整而美丽的彗尾。她忍不住喊了声“傅教授!”傅荻从操作台前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我想到一件事。”尹苇想跳下来,见傅荻走过来了,便将身体尽量探出来,急忙忙地说道:“我记得这件事,细节我也记得,它一定是我的记忆。我念大学的时候是学生会的。”见傅荻走近了,她便仰着头,口齿伶俐地讲道:“大一下学期,学校礼堂举办了一场以‘记忆复刻技术理论与研究’为主题的研讨会,请了三位教授来做主题报告。第一位上场的就是林动教授。当时我刚进学生会,被派去现场维持秩序,站得离讲台很近。我记得林动教授穿了一身灰黑色的西装,没打领带,主持人话还没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上了讲台。他神情坚毅,目光炯炯,语速很快,演示的PPT切换得也很快。在讲到记忆提取仪器导向模块的时候,PPT上破天荒出现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认真而倔强地埋首在一堆仪器之间,照片像是偷拍的,角度不好,女生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模糊。我记得清楚,林动教授在那时停了一下,他咬住了嘴唇,如同积蓄力量一般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介绍道:‘这位是傅荻,记忆提取理论的核心模块最重要的搭建者之一。’那时他扫了眼台下,仿佛确认某个人没有出现一般,语速又恢复了快速流畅的状态,让人眼花缭乱的术语倾泻而出,搞不清是炫耀、发泄还是如释重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从那一场讲座开始对记忆复刻产生了兴趣,所以我也记得很清楚,他的的确确有了一刹那的迟疑。”尹苇看着傅荻,十分肯定地说:“我真的记得很清楚!”

傅荻看着尹苇的脸,伸手捏了一把,笑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她没等尹苇再说话,一把将她按到箱子里,尹苇在箱子里转着头,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她听到傅荻轻声说道:“那天我在。”

尹苇顿时安静下来。她有些不解。

“他那段时间的研究方向很激进,后来我们还吵了一架。”傅荻似乎是在笑,她的唇实在很薄,看不到弯曲的弧度,她好像自言自语般说道:“记忆就是为了让这种错过变得不那么像错过的假象,揣测另一种可能,期待另一种人生,却忽视了过好当下的重要,不是很徒劳吗?想放下的时候放不下,可当他变成记忆里的一个摆件,我却可以任他蒙尘了。”

尹苇闭上眼睛,她听到傅荻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如暗香浮动,温暖又悲伤。

作者简介:

蚌非,前高校图书馆员。文字洁癖重度患者。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影评专栏作者。游逛过大半个中国,蹲守过不少博物馆,痴迷商周青铜器,终日惶惶一书蠹。文字细腻柔和,致力于从生命的荒芜中寻找一抹暖色。

不存在科幻:成长 - 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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