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中的怪物

作者:蚌非

00

天黑得早,不知什么时候落起大雪,他出来的时候,已经路面上一层雪、雪底下一层冰了。他颤颤巍巍地滑到车子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自己开车回去。

他绝不能把车子放在这个地方。

路上塞起了车,长得看不到尽头,导航软件上的赤红色几乎成了闭环。听前面的人喊,说是路况太差,前面七八个车撞到了一起,堵得厉害,他决定去绕一段路。那条路不太好走,车很少。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他慢慢转过方向盘,向那条黑暗的小路开去。似乎有人在身后喊着什么,他没在意。没有车子跟上来。那些喧嚣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世界很安静,只有他的呼吸声和车轮压过雪地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仿佛在被大雪吞噬,也仿佛在被世界抛弃。

车窗被雪覆住,他打开雨刷器。雨刷器艰难地来回摇摆,摇摆的间隙里,似乎有一只猫从车前跳过。他下意识地狠狠踩下刹车,车子立刻不受控制地滑离路面,栽向一片黑暗。他慌极了,试图摆弄方向盘,脚也不知道是踩着刹车还是油门,总之狠狠地踏了下去。他陡然觉得身下一空。

是报应啊。

这个念头并没在他脑中停留太久,他的车子翻滚着栽进一个深坑,也许刚刚车后的人对他喊的是“那边在修路”——安全气囊让他窒息,也让他在天旋地转中抓住一根稻草,车子滚了几下总算是停稳了,他顾不得浑身疼痛,手忙脚乱地爬了出来。

大雪落得天地苍茫,世界忽然就没有了声音,他摔倒在雪地上,觉得喉头腥甜。得去求救,他摸出手机,呼出的气一团团消失在空气里,仿佛把他的力气也带走了。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的夜晚开始的。

01

那天录音到很晚。其实他们每天都录到很晚,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翻着剧本等待,等待那个窄小的录音棚空出来。

白辞音那天等了很久。其实他每一天都等很久,但他从来都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他通常很有耐心。

随着导演说“可以了”,白辞音轻轻吁一口气,将耳机挂好,从录音棚里钻出来,一群等在门口的新人鱼贯而入,接下来是一段群杂的戏。

把剧本收好,白辞音礼貌地跟导演和录音师道了谢,两个人都没搭理他,棚里的新人让导演正压着火气说戏,而录音师忙着减去冗余的片段,并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

找到自己用了很多年的水杯,白辞音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一杯热水,水流很急,打得里面的胖大海一个激灵翻起来,又再慢慢沉下去。他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虽然没有人会注意他。他一面瞟着棚里的情况,一面小心翼翼地吸着浓酽的茶,温热的水缓缓流过刚刚因嘶喊而充血肿痛的喉咙,有些痛。他皱皱眉,安慰自己,没办法,已经不是技巧的范围了,该喊就得喊,喊了二十多条才导演觉得可以,没问题的,今天回去歇一歇,明天就能缓过来。

明天的戏更重。白辞音脑中过着剧本,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这次的角色虽然不是男一男二,却很有分量色,人物性格沉郁复杂,能争取到非常幸运。晚上回去还得再揣摩揣摩人物。他将茶水倒进嘴里,舔了舔嘴唇。

从录音棚出来时,夜已深了,月亮白亮亮地挂在空中,照得他的影子清晰而明朗,他虽然脑子有点昏沉,但脚步异常轻快,会好的,他想,这个角色一定会让人记住自己,然后,他就会接到越来越多的剧本,演出越来越多的角色。他一面想着,一面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

做配音演员常常半夜收工,白辞音在常去的录音棚附近租了一个插间,收工走半个小时就行。而穿过这条小巷能节省10分钟。小巷里没有路灯,白辞音也习惯了,他打开手机手电,绕过一堆杂物,向小巷深处走去。眼睛刚适应了黑暗,却在转角时被一片亮光刺到,白辞音眯着眼睛望向光源。远处高楼上闪动着明星演唱会的楼体广告,明星照片和演唱会信息来回翻滚,是流行歌手温霖历时一年半的全国巡演。白辞音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又摇着头走开,他挺喜欢温霖的歌,但委实没空、更没钱去参加这样的狂欢。

倒在床上,他一头扎进黑暗里,黑暗里空旷又安静,像缓缓的流沙,将他推进温暖的云朵。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另一间屋子的租客大声喊他:“哥们,你电话响半天了!”他惊慌地摸起手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导演大喊道:“你怎么回事,都等你呢!再给你十分钟,快点过来!”白辞音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导演摔了电话,他慌忙穿了衣服冲出去,喊他的年轻人端着一碗泡面站在门口,见他赶忙说:“你没事就行,电话响了半天了,我都怕你有点啥事……”他也来不及听完,拍拍对方的肩膀说:“谢啦,哥们!”接着就冲出门去。他没看到,年轻人缓缓地侧过头,并掏了掏耳朵。

楼下的停着的共享单车让他暗道幸运,十分钟后他冲进录音棚,看到今天跟他搭戏的女演员,他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导演赶进录音棚。按照计划,今天早上他先录一段独白,然后跟女演员有一场情绪转变激烈的对手戏。他的词很多。

带起耳机,深呼吸,听到导演说“开始”,他盯着画面,念出了第一句台词。

耳机里传来诧异的声音,嘈嘈响了片刻后,录音师跟导演说,“设备没有问题。”导演冲进来推开他对着麦克喊了两句,录音师表示麦克和耳机都没问题。导演诧异地看着白辞音,说:“你说句话。”白辞音莫名其妙,又念了一遍刚才的台词。

录音室外面的人全都在摆手,录音师说:“没有声音。”

导演皱起眉,问:“你能听见自己说话吗?”

白辞音说:“能。”

“你点头或者摇头。”

白辞音点点头。

“那可真奇了怪了,我们谁也听不见你说话,”导演指着面前的麦克道:“这么灵敏的设备也听不见。”

02

天近黄昏,白辞音颓丧地坐在医院门口。他的喉咙没有任何问题,他能听到医生说的每一个字,也能听到自己的回答,可事实上,所有人都在说,他们没有听到他说出来的任何词语,但都表示磨牙的声音还听得到。

白辞音摆弄着手机,看到导演发来信息说,如果明天不能治好,他们就要找别人了。这个剧的配音期还不到一周,等不起。

白辞音决定去另一所医院碰碰运气。穿过马路的时候,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刮到了他,他踉跄摔倒,听到自己喉咙深处溢出的呻吟。他有些窝火。外卖员停稳了车来看他,行人也围过来一些,他被好几个人扯起来,听到耳边七嘴八舌的询问,他垂头丧气地摆摆手,连忙说“没事没事”。

“这么年轻,可惜是个哑巴。”有人啧啧感叹。

见他开始扑打身上的尘土,人群逐渐散去,快递员写了个电话塞到他手里,比划着让他有事情打电话。他苦笑着看看手里的纸条,忽然发现自己的手里并不只有一张歪歪扭扭地写着电话的纸条,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人塞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印着几个字:声音诊所。

声音诊所的地址在导航地图里并不存在,白辞音不得不在地址标注的住宅区周边转来转去,最后发现了一个隐秘的箭头。箭头涂在非常高的位置,与墙体颜色接近,箭头上写着白色的小字,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确保那个词组是Voice clinic,顺着箭头走去,在高楼的电梯上,他又发现了这串英文字母,字母的最后写着F19。在19楼走下电梯,电梯左侧又出现箭头,顺着箭头的方向,拐了两个弯,他看见一扇白色的门。

门上有一个小牌子,写着楷体的“声音诊所”,旁边挂着一串铜风铃,看起来像是旅游纪念品。他碰碰风铃,风铃发出黄铜质感的脆响,门里有人声响起:“请进。”

声音清澈悦耳,想必是个有礼貌的年轻人,白辞音这么想着,拉开了门。然后,他看到了……一只兔狲。是的,一只肥硕的兔狲蹲坐在正对着门口的白色长条台子上,正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跟兔狲大眼瞪小眼瞅了一会儿,白辞音决定退出去。他是疯了吗,鬼使神差跑到这种地方来。

“不好意思,你能先在那儿站一会儿吗?”兔狲身上传来声音。

白辞音吓了一跳,惊诧地看向兔狲,兔狲一脸不屑地打了个哈欠,白辞音注意到兔狲脖子上系了个球形扩音器。他松了口气。

“呃,对不起,我还是很难迈出这个门。我有深度的人类恐惧症,啊,你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病症,它是基于个人心理的对人类群体社会性的认知偏差。我不是焦虑性社交障碍,也不是反社会人格的那种混蛋。总之我是没什么危害的,这一点请你放心。对了对了,你来这里想必是有声音方面的苦恼。你可以叫我Z,我知道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代号,不过你不会介意的对吧,现在跟我说说你有什么需求,对,需求。”这个清澈悦耳的声音以非常快的语速和夹缠不清的语义让白辞音几乎笃定他是个刚过了变声期的高中生,他想了一下Z的话,也不知有几分可信,便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我要发出声音,不知为什么,别人听不到我的声音。”

Z沉默了一会儿,道:“哦,你是无法发出声音,是吗?唔,去医院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对嘛?那么这里的确能解决你的困扰。啊,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会治病,我只会给你声音。如果你要问我科学原理的话,我只能说,嗯,无可奉告。呃,它肯定是基于科学原理诞生的技术,其实也没有什么难解释的,当然我也并非绝不可能解释给你听,不过,喔,我觉得你应该懂得,商业机密,对,是这个词,这是个商业机密。”

白辞音向前走了一步。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试一试。

“哦,您有兴趣,那么您是同意了,是吗?这样这样,我知道您肯定会怀有疑虑,没错没错,如果是我的话也会觉得这件事情不靠谱,听起来就像一个魔法。为了打消您的疑虑,我可以不收取费用给您一个试用期。三天,一般我都会设定为三天。嗯,就这样,如果您没有问题的话,请到贝蒂后面的桌子上去签署协议,并选择您所需要的声音类型。您不用管它,绕过去就行,协议就摆在桌面上,对,在那个平板电脑上。”

白辞音小心翼翼地绕过兔狲,兔狲后面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平板电脑,旁边还有电子签名板。

协议内容非常简单,除了简单的“声音定制”的介绍,剩下的就是一道道选择题,比如声音类型、声音特征、声音需求、需要时长等,只是在最后写明“已阅读清楚以上信息,本人自愿承担所有风险”。

导演发来了催促的信息,白辞音没功夫再想什么了,他除了签字别无选择。

兔狲打了个哈欠,开始在桌子上转悠。收到签字或者说订单,Z的声音飞快地响起:“嗯,看来您非常着急呢,要一个小时之内就得到声音。我看看,哦,可以,没问题,您的要求是‘一位25岁左右有威慑力的男子的声音’,哦,是配音需求,没问题,声音是可以定制的。请您稍等。唔,如果您觉得无趣,可以去左手边的屋子里待会儿,那里有咖啡,也有白水,如果您愿意的话,书架旁边有一个小房子,里面住着一只刚刚成年的穿山甲。没有人的时候它会出来溜达,我真的太喜欢它揣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了。它很怕生,您远远地看一看就行。顺便,请不要招惹贝蒂,它和我一样不喜欢人类,而且黄昏以后,是它的捕食时段。”

白辞音不想和兔狲大眼瞪小眼,而他也确实口渴,于是推门走进左手边的小屋,屋子不大,有一张巨大的布艺沙发和一排书架,书架上散放着一些推理小说和心理学专业书籍,他倒了杯水,在沙发上坐下。书架旁的小房子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他并不想看一只惊恐的穿山甲,于是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后,去抽了一本小说看。

许是小说太过无趣,几页之后,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肚子很重。睁开眼,那只肥硕的兔狲坐在他的肚子上,正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那个,贝蒂,你能不能下去,你也太重了!”他听到一个声音。愣了一秒钟,他猛地坐起来,捏住嗓子“啊——”了几声。贝蒂不痛快地跳走了,白辞音也没管它,而是慌慌张张地摸出电话拨了过去:“导演,我好了,我可以录了。”

“是白辞音吗?你好了吗?怎么回事啊?声音不怎么对啊?”

“刚好,有点紧,需要缓一缓,但是没问题了,我可以录了。”

“行,那你快来,等你。”

白辞音兴奋地念了一句台词,耳朵里听到的并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心目中这个角色该有的声音。

03

临走的时候,Z再三提醒:“只有三天,请注意使用时间。”

白辞音以“复诊”为名,要求三日内将自己的角色录完。导演虽然抱怨了几句,但也安排人配合了他。戏份很重,但白辞音的表现异常出色,导演要他重复的条数越来越少,第二天夜里,白辞音的戏份结束了。

录完最后一句台词,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将耳机挂好,从录音棚里钻了出来。礼貌地跟导演和录音师道了谢,他走到外面去找他的水杯。

没想到导演跟着他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说道:“小白,你这次挺好的,我这边还有个戏,男二的角色,我觉得挺适合你的,你有没有兴趣试试戏?”

白辞音拿着杯子呆住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接到下一部戏。理智告诉他要拒绝,因为他只有三天的声音,最初他也只是想把这个戏完完整整地演完。可是下意识,他却点了头,鬼使神差地说:“好的导演,太感谢您了,我一定好好演!”

“那我晚点让助理把本子发你邮箱,然后咱们再碰。你先好好休息。”

“好的,谢谢您。”白辞音拿着杯子不住说道,他没注意自己抓着杯子的手有多紧,也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导演拍拍他就回到了录音师身边,白辞音则到饮水机旁接一杯热水,水流很急,打得里面的胖大海一个激灵翻起来,又再慢慢沉下去。白辞音小心翼翼地吸着浓酽的茶,温热的水缓缓流过毫无知觉的喉咙,他并不在意,满脑想着,看了剧本后要再去一趟“声音诊所”。

白辞音在家里憋了一天,写了半本人物小传,在剧本上勾画了各种符号,然后他出门去了“声音诊所”。

“我要定制一个声音,男性,32岁,文质彬彬,温和谦顺,因为家世尊贵,家教严苛,与人交谈时有不怒自威之感。嗯,温柔似水的低沉感,所以鼻音要厚。”白辞音在平板电脑上写下要求,很快兔狲那边传来叫声:“喂喂喂,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说真的,你没想过要找回自己的声音吗?也许我有办法,没错,你只要提出要求,我会想办法的,我保证。”

“我想过了,我也很想用自己的声音去录音。但是如果为了角色,我的声音就不那么重要,”白辞音站起身,走到那扇紧紧关闭的门前,说道:“我想了一整夜,如果我的声音能够成为最贴合角色的声音,那么它可以不是我的。”

“声音定制,”Z顿了一顿:“并不是你的薪水可以承受的。”

白辞音沉默了。

“而且,不是自己去表演,靠着技术来表现角色,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Z嘟嘟囔囔地说道,听起来就像兔狲在轻轻打呼噜。

白辞音忽然抬起头:“没错,技术在发展,为什么不能靠着技术来让角色更好。电影会用技术虚构场景,会化妆、甚至用软件来塑造人物形象,现在不是还有虚拟偶像吗,从形象到声音全是合成的……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如果是为了角色,如果我配音的那个角色能以最完美的声音出现,我什么都会做!”

Z发出了一声叹息,就像兔狲满脸的不情愿。

“真的有人不会在意自己呢……人类的确有趣,也非常可怕……你的定制声音、长期的定制、变化多样的定制……啊,好麻烦……嗯,不过呢,不过呢,”Z的声音忽然欢快起来,“我想想,我想想,现在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项目,如果你自愿成为……”

“我愿意!”

“我还什么都没说,也许你听完了就不愿意了,因为这个项目真的是……”

“无论什么都可以,我想要我的声音一直是最好的那个。”

“是吗……哦,那么请你仔细阅读协议,并签名,同时留下指纹,右手拇指和食指的。”

“为什么还要指纹?”

“更过分的是,还需要你的血液样本呢。没错。”

“为什么?”

“项目中数据收集的需要,我可以解释解释给你听。不过术语有点多,而我又我不怎么想跟一个外行解释术语。你想听吗?”

“不用了,”白辞音草草看了一眼协议,便直接滑到文末签了名字,并在一个凹槽里按下手指,指尖一阵刺痛,他知道血液已被取走。

照例走进那间小屋,他去看了看装着穿山甲的小房子,但是没有看到穿山甲,他在书架旁转了两圈,看到书换了一些,加了几本神经科学的。白辞音在沙发上坐下,嗅着空气里飘着的微甜味道,然后就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又看到了兔狲充满不屑的大圆脸,它爪子下面扒着一张小卡片。卡片很硬,但不像是塑料材质,上面印着一个二维码。

白辞音看着二维码,刚想发问,忽然发现二维码好像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声音出口,白辞音吃了一惊,这就是他预想中的声音。他喊了两声,不由面露微笑,夸赞道:“天啊,Z,这真完美。”

“是的,没错,很杰出,我也很惊喜。这次会保持久一点,但也只有一个星期,如果一星期内你不能完成工作,那就要找我进行第二次处理。你带好那张卡片,上面的二维码是随时更新的,可以帮你找到我。近期我会搬家。”

“为什么?”白辞音不禁问道。

“因为周围的人马上就要对我熟悉起来了。”Z说道:“我讨厌人类。”

白辞音将那个实际是个小屏幕的卡片塞进手机壳后面,Z又吃吃地笑道:“如果我是你,绝不会把它塞在那儿,我会放在一个更稳妥的地方……啊啊,这没什么,只是为了防止元件因为过分接近电磁场而出点这样那样的问题,要知道,那东西脆弱得就像一块苏打饼干,虽然我一直建议他们做得结实点,但是总没人听我说话……你知道有人听你说话很重要,不然这些话就会像垃圾一样藏在神经的某个角落,直到有一天神经跳着疼了,它们又会像垃圾一样飞出来。老实说,你想方设法换声音不也就是为了让人听你说话……啊啊,这没什么、这没什么,人类真麻烦,你走吧,不要吓到贝蒂,一星期后见。”

白辞音迷茫地站起身,他压根捉摸不透这个至今没见过面的Z。一面宣称自己讨厌人类,一面混居在人类之中,一面用魔法般的技术给他想要的声音,一面对一些浅显或者理所当然的事情手足无措。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人交过心?”

Z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你在说什么,人类根本就不能信任。是永远、永远都不能给予一点点信任的生物种群。”

白辞音低下头,他知道这话说得偏颇到极点,然而他却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出门摸出电话,白辞音毫不犹豫地拨给导演,说道:“我能见您吗,现在,对,关于这个角色,我想跟你谈谈。”

“哎,是白辞音吗?你声音怎么变了?”

“是啊,跟这个角色很搭,不是吗?”

04

对白辞音来说,声誉鹊起就像电视里的一个巨大风暴忽然刮到了眼前,恍惚而遥远,却陡然将生活摇摆得无法停止。

从动画片到电视剧再到译制片,他忙得很多次干脆就睡在录音棚里。剧本压了一摞,配音导演一个接着一个。他不用再拿着杯子卑微地站在录音棚的一角等别人录完再进棚,他身边围着一群人,不停地喊他“白老师”,对他的演技赞不绝口。视频网站上关于他声音千变万化的剪辑有几百万个,弹幕满满刷着他是“怪物中的怪物”。

同时,白辞音也变成了同行眼里的怪物。他不接路演,不做直播,不唱歌,不进行任何与配音无关的工作,甚至一段时间内只接一个角色,但是他诠释的角色真的熨帖,熨帖到让人觉得那就是角色本身发出的,自然而然,毫无藻饰。白辞音也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他沉浸在与角色的交流中乐此不疲。在他眼里,角色是活着的,他与他交流、对话,他的灵魂与他起舞,他揣摩他的心情,每一个逗号、每一个气口,他说着他的语言,每一句用词、每一个重音,他活成他的样子,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唯一让白辞音苦恼的是,他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前往“声音诊所”。他买了车,也搬了家,一室一厅独居的公寓,他可以尽情发声而不用担心打扰到邻居。但不知怎么,家里总是不能让他安心,他经常直接揣着剧本呆在“声音诊所”,一面写人物小传一面总结声音的特征,然后在平板电脑上签下要求,再到沙发上倒头就睡。他很少再去看书架上换了什么书,穿山甲是不是在它的小屋子里。

就在白辞音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就这样走下去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电话里的男人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声音不是你自己的。”那个声音干枯而嘶哑,像一段卷口的薄铁皮。

“我要见Z。”薄铁皮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辞音道。

“听着,我没什么耐心,我不在乎你怎么样,我,咳,要一个声音。”薄铁皮轻声道。

“这跟我没什么关系。”白辞音强硬地挂了电话。但他有些不安。

两个小时后,他的不安就变成了门口咚咚作响的敲门声,甚至随着敲门声愈发激烈。

他必须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帽子眼镜口罩连帽卫衣……这个人几乎没露出一点皮肤。他显然很急,急得看不见旁边的门铃。

白辞音拉开门,他猛地冲进来,用力把门关上。随后,他越过白辞音,去拉上了所有的窗帘。白辞音目瞪口呆,刚想说句话,对方呼地冲到他面前,伸出手道:“手机。”这人个子很高,体型标准,看得出来是经常锻炼的,白辞音暗忖自己这种宅男肯定打不过他,于是老老实实把手机拿出来,这人粗暴地关了机,把手机扔进一只抽屉里,然后把墨镜和口罩摘下。

白辞音倒吸一口气,他认识这个人。一年以前,他走过的幽暗小巷被他巨大的广告照亮,他有一年的巡回演出。

“你应该知道我,”这人说,声音很低,嘶哑难听:“我是温霖。”

温霖的履历很漂亮,不满20岁作为歌手出道,第二年单曲就在各大榜单蹿升,此后唱片和单曲销量都令人艳羡,被认为是歌坛的青年一代的佼佼者。白辞音很喜欢他的歌,但绝不想在自己家里看到他。

“我助理老是跟我说起你的百变声线,”温霖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Z的试验品。没有人可以有这么多种声线,这不是老天爷赏饭吃,这是一种魔法般的技术。”

白辞音没有说话。

“你不用否认,我也曾经是试验品,我希望我的音域稳定在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音区,他做到了。所以,”温霖舔着嘴唇道:“我很确定它能带来什么样的魔力,可我的时间到了,但是我还有最后一场演唱会。”

“什么时间?”白辞音问道。

温霖愣了愣,吃惊地问道:“你没签署协议吗,协议书应该写得很清楚,药物的持续时间、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和副作用……”

白辞音没说话。

“你不用这么防备我,”温霖摇头叹道:“我是六年前跟Z签署协议的,他从不露脸,声称自己有人类恐惧症,有一只兔狲和一只从不露面的穿山甲,语速非常快,快到有时候,咳,觉得,嗯,他还没想好说什么,话就出口了。”

白辞音还是没有说话。

“听我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是绝对的秘密,可对我又何尝不是,”温霖靠近他一点:“你听听我现在的声音,我没法唱歌了,一星期后就是我巡演的最后一场演唱会。这对我真的非常重要。”

白辞音向后缩了缩,道:“您找错人了。”

“他的地址经常变化,我找不到他,但是你还在试验期,你一定能找到他。”温霖垂下头:“拜托,我必须唱完这一场,最后一场。”他停了停又说:“只要给我他的地址,我绝对会付给让你满意的酬谢,不管Z给我什么样的结果,我也都不会再麻烦你。”

白辞音摇头道:“虽然我很想帮您,但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听着,”温霖挺直了身体:“我知道,配音演员对声音要求是多变的,现在让你给以前配过的角色配音,你配不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接路演、不做直播、也不能同时配很多角色。你就站在一个沙子堆成的塔尖上,只要有人轻轻戳一下这个沙塔,你就会立刻垮下来。”温霖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我并不想做这个伸出手的人。”

“诠释角色用的是演技,又不是声音。”白辞音站起身:“你走吧,我帮不了你。”

“你看过协议了吗?你迟早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温霖站起身,“不过是告诉我一个地址而已,和自己身败名裂相比,孰重孰轻,你分不清吗?”

白辞音没有说话,他坚决地摆出了送客的姿势。温霖戴上帽子和口罩,道:“你会后悔的!”

白辞音打开门,温霖仍不死心,说:“你手机里有我的电话,11月23日之前,改变主意了给我打电话。”

“再见。”白辞音面无表情地送客。

11月22日,白辞音在手机的新闻推送里看到了温霖的死讯。他关掉那条信息,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出了门。

05

“声音诊所”门口的风铃掉了一个,白辞音捡起来,攥在手心,推门进去。

肥硕的兔狲如往常蹲坐在台子上,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兔狲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这人带着一张惨白的面具,身体裹在笔挺的黑西服里。

白辞音没再往里走一步,他站在门口,平静地问道:“你是Z?”

那个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声音,这跟Z一点也不像。

白辞音问:“Z呢?”

“你的协议到期了。”对方的声音冷冷的,听起来倨傲又刻板。

“我的协议期是两年,现在还有半年。”白辞音道:“如果你不是Z,那么无权决定这些。”

“你单方面破坏了协议。”

“我没有。”

“你以为杀人这件事你做得天衣无缝吗?”

“我没有杀人。”

“温霖为什么会死?”

“或许你该看看他们的官方声明。”

“可以了,Y,”兔狲脖子上的扩音器沙沙响了一阵,Z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我们面对的是一头怪物,或许,是怪物中的怪物。”

白辞音笑了笑,道:“很高兴听到你的评价,毕竟在普通人眼里,对人类充满厌恶的你才是个怪胎。”

“我们谈谈吧。”Z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白辞音想了想,将衣帽和围巾挂在衣架上,走到台子前坐下,盯着Y道:“你还要在这里吗?”

“我必须在,如果不是Z坚持,你根本就不会再见到他。”

白辞音耸耸肩,无所谓地道:“正好我也想要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双方沉默着,白辞音想了想,率先开口:“由我来开始吧,毕竟,你们始终以为自己是占据主动那一方,从来没在意过我会有什么想法。真的,哪怕有一点点在意,一年多了,我来这里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也不会这么单纯地觉得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白辞音身体向前倾着,皱着眉说道:“声音,说到底,不过是气流、发声体和共鸣体产生的,气息流过胸腔、口腔、鼻腔这些腔体,通过发声器官发声。人类的发声器官在喉头,由声带、肌肉和软骨韧带结构支架组成的,肌肉控制的是声带位置和张力。一般情况下,我们通过每日训练练习控制气息和肌肉,只是我们锻炼的是可锻炼的,而你的魔法,或者说技术,控制的是我们日常锻炼不可能训练到的东西。Z,你是个天才,我打从心里这么认为,你准确而细微地控制了肌肉的神经,你实际上控制了整个发声腔体的肌肉,对不对?”

“方向上来说,大概,并不算错。”Z喃喃地道:“我确实,嗯,从来没想过你会注意到这些。”

“你因为厌恶人类而逃避人类,所以你从来不屑去了解人类。”白辞音歪着头,仿佛Z正坐在眼前,说道:“贝蒂,这只兔狲,右后腿有点跛,想必是你救助的动物。穿山甲也是,迄今我还没有见过它,如果不是被人类伤害过,它不会这么怕人。你也许有它们陪你厌恶人类,但它们不会帮你认清谁心怀叵测。”

“你心怀叵测吗?”Z幽幽地问。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每次沉睡的时间过后,身上都会有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我会怀疑、会猜测,但温霖如果没有出现,我会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履行完协议,然后无可奈何地任凭你带着数据彻底消失。但是现在我看到了未来的结局,不管怎么想都算不得乐观的结局。”

“如果,如果我解决了他的这种问题并希望你能续约呢?毕竟,嗯,是的,毕竟你迄今为止的数据都很理想。我呢,很希望走得再,对,深入,再深入一点。难道你不希望角色有完美的声音了吗?”

“我当然希望我的角色永远完美。可实际上,我越来越觉得,他们越完美,离我就越遥远。他们像是我所创造的高高在上的影子。我想要名声,想要更多的机会,想演绎更复杂的人生,但也越来越想不明白,他们是我塑造的,还是一个借由技术出现的虚无的幻影。”白辞音苦笑道:“我去查了资料,神经科学大幅发展至今也不过20多年,肌肉神经的研究更是凤毛麟角,的确没人会想到一个配音演员正在借助肌肉神经的技术进行表演,你们领先了别人太多,甚至超乎别人的想象。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继续相信你们,去走接下来的路。”

“神经科学的确是极端复杂的专业领域,我的研究也有点举步维艰,嗯,或许不叫举步维艰,就是有点卡住了,我没想到你会感兴趣……”

“不是感兴趣,是你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你的研究资料。书架里越来越多的生物学、神经学的著作和博士论文,你以为我看不懂就没有在意对吗?签字的平板电脑里偶尔弹出的文献传递的邮件,你以为是英文的我就不认识对吗?我虽然是个配音演员,但我至少也是本科毕业啊。”白辞音苦笑道:“虽然我的猜测也就只是这一点点。”

“这真让我惊讶,”Z惊叹道,“那么我也可以认为,你凭借这一点点的猜测,给了温霖某些提示?”

“我恪守我们之间的保密协议,并未向他透露你的行踪,甚至否认了这件事情,但是,根据我的推测,在你给我的禁用药物清单上,我给他推荐了一种药。”白辞音谨慎地说:“他的状况很显然是神经损耗引起的肌肉无力,那么在你给我的促进神经兴奋的药物中,我推荐了尼可刹米和番木鳖碱。我查过了,只要剂量适当,并不会引起强烈的不适反应。我也嘱咐过他了。”

Z沉默了一会儿道:“的确,报道虽然没提,但他确实有可能由于过量注射番木鳖碱引起呼吸衰竭,进而导致心力衰竭。”

“你是故意的?”Y忽然冷冰冰地插口。

“不是,应该说不完全是,”白辞音并没有否认:“就像你们需要试验品,我也需要,当协议结束,我该如何面对我接受过两年药物刺激的肌肉神经,我猜你们并没有给我想好方案。我需要他的使用效果和使用剂量,当然我也想过个人体质不同之类的问题,但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死掉。”他想了想补充道:“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

“但是对你而言却是无所谓的。”Y不快地说道。

“对你们而言不也是无所谓的吗?如果他还有用,他就不会跑到我那儿去问你们的地址。他真的是没办法了。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万般无奈,”白辞音出神道:“也万死不辞。”

Z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的确,他是第一个接受实验的人,而且,肌肉神经的强韧状态也是我们没有考虑充分的……我们提出过危险性,但他很执着,他说唱歌就是他的全部,没有完美的歌,就没有完整的自己。我觉得我理解他,我被他说服了。”

“我知道,”白辞音道:“我可能更加能理解,没有角色,就没有我……我们需要的都只是个机会,告诉世界‘我很厉害’、‘我在发光’,不这样做,就没有人会看到我们的光芒……所以,我很讨厌他说我是站在沙子塔尖的人,我是个配音演员,就算没有完美的声音,我也是个演员。可他却以此要挟我,我不能原谅他……”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白辞音将手里一直摆弄的铜风铃放在桌上,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吧,我说话只有自己能听见,而别人听不见,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是我。”Y沉声说道,也没等白辞音发问便解释道:“我在你的水杯里放了一个真空贴片,贴片薄膜在体温环境10—12小时会融化,融化后膜衣上的靶向电子会将一小片真空固定到声带区域,你的声带周围出现非常薄的真空区,所以你的声音别人听不见。至于你自己能听见,是因为你的声音是骨传导的,不需要经由空气传导。”

“为什么选我?”白辞音咬牙问道。

“不是选你,而是选了你的水杯。那个水杯旧且廉价,里面泡着胖大海和金银花,用着这样水杯的人,还要在录音棚熬夜的人,还对自己的嗓子小心翼翼保护的人,想必对配音这件事是有执念的。”Y冷笑着补充道:“有执念,才会拼命找到一个没有地址的诊所,见一位没有露面的医生,寻求一个没有因由的结果,只为了去完成那一个角色。没有执念的人,在失声12小时后就会不药而愈,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我很欣赏你的执着。”

白辞音笑了笑:“我的执着会让你苦恼。”

“不会,”Y反驳道:“我们提供了一种技术,你依靠技术获得了名声,我们也拿到了想要的数据。各取所需,一切都很顺利。”

“技术、技术,技术只不过是技术,我的贪婪推动着它,也吞噬着它。技术和菜刀没有区别,都不过是工具罢了,它无法给予人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白辞音站起身,说道:“我没有问题了,现在,我要求解除协议。”

“我们的协议期还有半年。”Z仿佛并不惊讶,却还是说道。

“一年半,接近一百个角色,哪怕角色形象十分接近,我们也对每一个角色进行了细微的调整。你的数据还不够吗?”白辞音捂住胸口道:“就算不够,也就这样吧,我从温霖看到了自己,兔死狐悲,哪怕近乎是我自己下的手。我很累了,我想歇一歇,静一静,再从头开始,下一次被称为怪物中的怪物,不是因为百变的声音,而是确确实实有人能看到我的演技。”

他站起身,穿起大衣,将围巾拿在手里,摇了摇,道:“不再见了。”

门关上了,风铃悄悄地响了一声。

Y在椅子上转了半圈,问道:“怎么样?”

“不好,今天没有注射药物,他可能会持续出现头晕、易怒一类的症状,直到药效彻底消失。他的思考方向没有错,但是还是太小看我们这么多年的研究了。”

“不管他了吗?”

“本人执意毁约,我们并不履行任何善后的责任。”Z冷漠地说:“虽然我们这一次已经认真考虑过善后的事。”

“又对人类失望了吗?”

“在让我失望这件事上,人类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Y摘下面具,抱起台上的兔狲,说道:“我们走吧,去找下一个适合的人类。”

尾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微微睁开眼。

“你看着我,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白炽灯一盏一盏晃过,他的身体下有微微的震动,穿着白色褂子的人在大声发问。

他茫然地将眼睛睁大,张开嘴费力地吐出一串音节。对方仍在大声问他:“你能不能发声,试着发出声音!”他又张开嘴说了几个字,对方依然在大喊。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这一次,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话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不停地说着:“我听到了,我都记得,我叫白辞音,我是一名配音演员。”

作者简介:

蚌非,前高校图书馆员。文字洁癖重度患者。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影评专栏作者。游逛过大半个中国,蹲守过不少博物馆,痴迷商周青铜器,终日惶惶一书蠹。文字细腻柔和,致力于从生命的荒芜中寻找一抹暖色。

不存在科幻:再出发 - 怪物中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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