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矫正营2

第二天,我让文员提交最新的先知名单和他们每个人近期状态的报告,好从中筛选大先知的合格人选。我正在办公室里完善计划细节,鲍尔上尉闯了进来。“你让人罗列一份所有可以立即参加实战的先知名单。发生了什么事,要突然动用这么多先知?”

那次事件后,他迫于压力不敢再打先知的主意,我也没进一步追究。我们暗地里一直不对付,但都没有挑明,表面上还是融洽合作,做好本职工作。大先知计划的规模如此之大,肯定瞒不住他。我把我的意图告诉了他。

“你疯了。”鲍尔听完,跳起来拍着桌子说,“天知道把那么多不戴头箍的先知丢进潜艇会搞出什么乱子来?”

“他们平时会戴头箍,作战时才取下来。就算不戴头箍时,他们也会被限制行动。他们只需要动脑筋,而不是动手脚。”

“但他们可以动歪脑筋。”

“会有船员盯着他们。”

“船员的远见跟先知相比就是小儿科。况且先知人数并不劣势,联合起来,可以把船员玩得团团转,把潜艇劫持了也不是不可能。”

“先知潜艇不会配备任何武器,只是一艘可以潜水的船而已。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劫持了潜艇,能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你觉得叛逃怎么样?”他用嘲弄的语气说,“这等于把一艘潜艇和一群训练有素的先知拱手让人!”

“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操纵潜艇,逃也逃不远。狼群很容易就能在它失联的海域找到并击沉它,更不用提它同时还会遭到敌人的反潜舰艇和俯冲轰炸机的攻击。更妙的是,先知们自己也能预见到船毁人亡的结局,从而打消不轨的念头。”

鲍尔紧闭双眼,按着太阳穴,思考我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双拳捶在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说:“够了。论诡辩,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最好明白,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躺进办公椅靠背里,摆出镇定自若的姿态:“那我要请教一下,你是对我的计划有意见,还是对我这个人有意见?”

“都有!”鲍尔鼓着双眼,恨不得生吞了我,“我就直说了吧。营里谁不知道,你一直对先知怀有恻隐之心,处处善待他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而你所谓的大先知计划,在我看来,就是公然协助先知劫持帝国潜艇叛逃。无论你把它粉饰得多么无懈可击,谁知道到时候你会动什么手脚,留给他们可乘之机呢?”

我跷腿坐着,不为所动,要让他体会拳头捶在棉花上的感觉。“那你想怎么样?”

“立即停止大先知计划,停止优待先知,以表对元首的忠心!”

“我对元首忠心不二。”我满不在意地点头说,“不过你的意见我悉知了。我也直说吧,没门儿!”

鲍尔还想同我顶嘴,却无从下口,气得浑身发抖,撂下一句“等着瞧吧”,摔门而去。

我提出大先知计划,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先知有用武之地,而不至于在集中营惨死或是在实验室暴毙,但我从未想过背叛帝国。鲍尔对我子虚乌有的指控纯粹是源于私人恩怨,我不应受到这些杂音的影响。

我埋头继续奋笔疾书。随着宏大的蓝图徐徐展开,连我自己都相信这个计划将对战局产生举足轻重的改变,甚至为人类看待未来的方式带来革命。我不停地写,稿纸一页页翻过,废纸一团团丢弃,计划在我笔下逐渐成型。

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我才搁笔。米娅提着一个口袋走了进来。

“米娅,”我起身迎接她,也好舒展一下身躯,“不知有何贵干?”

她把口袋放在办公桌上,斜倚在桌边说:“鲍尔上尉今天从你这儿出去后,就一直很暴躁。我是来看看,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

“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我不想也没必要把她卷进我和鲍尔之间的斗争中来,“你只管做好你的实验就行了。”

她没有因此生气,只是淡然一笑,扫视了一圈我的办公室。这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会客用的沙发茶几,就只有办公桌椅和文件柜。“你真的跟别的军官不一样。”她从口袋里取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别人办公室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私藏。你这儿到好,除了工作相关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她正要给我倒酒,被我阻止了。“工作时间。”

她看了看窗外,“对正常人来说,现在应该是休息时间吧。”

我这才注意到窗外已是夜晚,明月高悬。一定是我写得太投入了。大先知计划的初稿基本完成,我合上潦草的计划书,搁进抽屉,松了口气。现在放松一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喝完这杯酒,正好回家跟卡琳道晚安。

我从米娅手里拿过酒瓶,给我们两人倒上。月光,美酒,还有米娅,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远离了战争,远离集中营、党卫军、潜艇舰队、时间机器那一大堆烦心事,只有我和米娅。

“谢谢你的酒。”我饮下一口,闻到一阵醉人的芳香,不知是酒还是她。

她看着我拘束的样子,窃笑起来。她的笑仿佛有某种魔力,能让我一直盯着她嘴角看。她说:“这儿的先知们很幸运,矫正营指挥官是你,而不是鲍尔那样的人。”

“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照看好我的先知们。”

“但很多人并不这么想。他们把先知当做囚犯、奴隶,甚至玩物。你听说过‘越界游戏’吗?”她歪着脑袋问我。

我摇头。

“那你知道萨克森豪森的‘死亡地带’吧?”

我点头。在营区和围墙之间,有一圈十米宽的瓦砾路,被称为‘死亡地带’。任何囚犯胆敢踏足,就会立即被卫兵射杀,无论理由、无须警告。

“军官为了消遣,会把先知带到死亡地带前,取下他的头箍,用手枪指着他后脑勺,命令他穿过死亡地带。他会问先知:‘告诉我,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我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了。这根本就不是个游戏,也根本就不好玩。

米娅接着讲下去:“对先知来说,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踏上死亡地带,会被附近的卫兵射杀;如果违抗军官的命令,会被军官射杀。对他们来说,只是死法的差别而已,但他们在取下头箍的那一刻,就预料到将会如何死去了。他们怎么称呼这种情况来着……‘绝境’,对吗?那些军官很期待先知们在绝境中的表现,甚至拿来下注。那些先知死得毫无意义,只是被用来满足个人的恶趣味罢了。要是让鲍尔当了指挥官,恐怕他会热衷于这个游戏。”

“在我的管辖下,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相信你。”她举起酒杯,“为你的坚定立场干杯。”

牵强的敬酒理由,但我还是举了杯。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声音被屋外传来的枪声盖过。米娅手抖了一下,酒杯摔在地上。“噢,对不起,我被吓到了。”

“没关系,我找人来收拾。”我放下杯子,凑到窗前查看营区里的状况。靶场没有亮灯,也不会有人这时候还在打靶。几名卫兵正朝实验室聚拢过去,枪声应该是从那里传来的。“米娅……”我刚想告诉她情况,办公室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整个营区陷入一片黑暗。

“卡尔,怎么回事?”米娅朝我走来,脚底下传来碎玻璃声。

“小心别被扎到了。”我在黑暗中向她靠近,想引她绕开地上的玻璃渣,却没想到跟她撞了个满怀。我离她很近,能感受到她娇小的身躯。

“对不起,我可真是的。”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另一只手挡在额前,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卡琳的预言在我脑海中浮现。“一个女人”此刻与我只有咫尺之遥,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正将我推向她。我克制住自己,犹豫要不要再靠近一点,思索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

外面响起卫兵沙哑的嘶吼声:“警报!警报!”

我这才回过神来,摸黑从抽屉里取出手电筒。“待在这儿。”我紧握她的肩膀叮嘱道。我不得不暂时撇下她,奔出办公楼。

一辆法本的卡车从我面前飞驰而过,差点撞到我。在它与我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看清了驾驶员的面孔——诺瓦克,没戴头箍。他驾车撞开大门,冲出了营区。几名卫兵端着枪追出门去,又传来一连串枪声。等我跑到门外时,卡车已经扬长而去,车灯的光芒在道路远处越来越暗,最后消失。

“怎么回事!”我厉声询问值守的卫兵。

“实验室里那几个先知逃跑了。”

“怎么会?”

“实验室里发出了枪响。他们几个突然跑出来,趁我们不备抢了卡车。”

诺瓦克。我一点都不惊讶。整个矫正营里,只有他会冒死干出这样的事。也许他在实验室里某一次摘下头箍之后,便早已预见到今晚的机会,一直秘而不宣,直到现在付诸实践。

我赶往实验室,供电已经恢复。米娅无视我的嘱咐跑到这儿来,正在扶起遭到先知袭击的实验室主管。他按着额头上渗血的伤口,颤抖着说:“7号突然从实验台上跳下来,用工具托盘砸到我头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挣脱的,也许是哪个手铐没铐到位……”

“坐下说。”米娅把他扶到椅子上。还有两名研究员瘫坐在实验室另一侧的墙角,表情痛苦。

“他飞速解救了其他先知,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攻击我们。”主管把一把鲁格手枪放到实验台上,“我朝他们开枪,但根本打不中。他们知道怎么躲开子弹,太难以置信了。我想是药物起了作用……”

我在实验室里巡视了一圈,地上一片狼藉,仪器被推倒,工具撒落一地,还有很多药瓶的玻璃渣,药剂也淌得到处都是。

主管接着说:“他们弄坏了一台设备,然后就停电了。他们在黑暗中就像蝙蝠一样,知道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我拿他们更没办法了。”

我看到一台圆柱状的设备冒着黑烟,散发着焦味,旁边是几根割断的电线。诺瓦克一定是将它短了路,导致营区断电,在黑暗的掩护中逃跑。这一切对先知来说都太容易了,只消一个小小的纰漏,剩下的全交给他们的预感就行了。但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缺少了什么该有的东西。

我踱步回到米娅面前,她抬头看着我。不是简单地看,更像是在窥探,想要读出我现在的想法。我此刻又何尝不是一样?奈何我们都不是先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心思。

我注意到主管放在实验台上的手枪,想要拿起来检查。我刚伸出手,米娅就站了起来。她好像要开口说什么,却又踌躇不定。我意识到,我这个小小的动作触及了阻挡在我们之间那层似有若无的隔阂。米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叫医务员来,给他们处理一下伤势。”我命令卫兵,保持着作为指挥官在众人面前应有的样子。我对米娅说:“这件事先告一段落。你收拾你的实验室,我整顿我的矫正营。有什么事明早再议。”我用命令的口吻将她想说的话逼了回去。不到时候,也不是地方。我们都需要一晚上时间好好整理思绪,再坦诚地面对彼此。

我离开实验室,召集卫兵,带队出发搜寻诺瓦克一行人的下落。希望渺茫,但还是要例行公事。今晚没法回家照看卡琳了,不过她昨天给我的建议,让我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一点。

搜寻进行了一整晚,覆盖了矫正营方圆五公里的范围,但开着法本卡车的诺瓦克很可能从路上的关卡蒙混过去,逃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该佩服他,还是诅咒他;不知道该为逃出生天的先知们高兴,还是为越狱事件而愤怒。

晨曦投下第一缕光芒时,我宣告搜寻失败,带队返回了矫正营。我还要写一份事故报告,递送给格吕克斯监察官,之后再跟米娅一对一地摊牌。

这是忙碌和疲惫的一天,更是焦躁不安的一天。

白天,我跟米娅打过几次照面,但都还有各自的工作要做,即便擦肩而过,也都相顾无言。我能读到她眼中的百感交集,相信她也能读到我的。

我跟鲍尔又起了一次争执。他把事故原因归咎于我的仁慈,说它蒙蔽了我的双眼,让先知们得寸进尺。我坚称事故原因是实验室研究员的疏忽,与我对先知的态度无关;而鲍尔作为分管矫正营保卫工作的副指挥官,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之间的矛盾就这样相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一旦有任何第三方力量介入,平衡就将被打破。

打发走鲍尔,派人送出呈交督查官的报告,我总算有时间面对米娅了。我前往实验室,这里的研究工作已经暂停,只剩一名年轻的研究员留守。他见我出现,急忙跑过来,交给我一个信封:“霍夫曼女士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完急忙离开。

信封上写着“舒尔茨少校亲启”,拿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是我的错觉。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写着时间和地点,还有“这里有你想要的真相”。

现在的我,下有鲍尔频频顶撞和违抗,上有督查官即将对我兴师问罪,只有米娅能在夹缝中给我一条出路。事到如今,我无法拒绝。就算我没法全身而退,能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算是一种圆满。更何况,这是米娅的邀请。

我忐忑地度过了今天余下的时间。督查部的运作效率还没有高到当天就响应越狱事件。鲍尔也意外地沉寂了下去,可能是在酝酿新的攻讦。我把矫正营里的事情都抛诸脑后,时候一到便换上便装,让专车载我前往柏林城区。

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

十一

夜幕刚刚降临。我在离目的地五个街区的地方下车步行,来到一家朴素的旅店前。门口挂着“西格德旅店”的招牌,门面不大,夹在一家餐厅和一家烟酒店之间。问题是,字条上没有写明房号,只能先进去再说。

我惴惴不安地走向旅店大门,手指刚要触碰门把手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位白发老者恭敬地站在门口,向我低头鞠躬。他抬起头来时我才看清,他狭长的脸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面带祥和的微笑,脸上的皱纹伴随他的笑容挤出道道沟壑。“晚上好,先生。”他等我走进大堂后,关上了门。

说是大堂,其实十分狭小,只容得下一个柜台和两张凳子。柜台对面是通往客房的楼梯。我在柜台前停下,对老者说:“我来找……”

“这边请。”他没等我说完,就将我往楼梯口引。不过他没有往上走,而是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栅栏门。

我望进灯光昏暗的楼道,又看了看他。他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和恭请的手势。我走下只能容下一个人的楼梯,老者没有跟我下楼,而是在我身后关上了栅栏门。

下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各有三个房间,走廊尽头也有一间,跟通常的旅店没什么两样,只因处在地下而潮湿晦暗。就在我纳闷米娅到底在哪个房间时,尽头的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带了假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诺瓦克。

我停下脚步。此刻,我身边没有举枪的卫兵,我也没有携带佩枪。要是他意图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袭击我,我不一定能应付过来,我的呼救声也没法传出去。就在我进退不决的时候,诺瓦克摘下了发套,就像是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向我鞠躬致意。

“舒尔茨先生。”他小声说,目光中惯有的恨意了无影踪,反而带着歉意,“霍夫曼女士在等您。”他为我让开一条道。

我提防着他,慢慢走到房门口,看见米娅和她的实验室主管。他们围在桌旁,讨论着什么。

借着悬在屋中央的白炽灯投下的灯光,我看见一张柏林地图在桌上展开,上面放着几张打字机打出的文件,下面还压了张德国地图。他们看见我立刻停止了交谈。主管匆匆把桌上的文件收进包里,“我都记住了,女士。”他朝门口走来,向我告辞,“少校。”随后带着诺瓦克走了出去,听声音像是进了隔壁某个房间。

米娅指了下门,我会意地将它关上。她把地图卷起来,竖到墙角,让我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屋子里还有一张书桌,上面摆着台灯、打字机和一些文具;另外一边的置物架上,堆叠着衣服,码放着罐头,下面还有两把老虎钳和几条被剪断的头箍。

米娅在我对面坐下。她穿着浅黄色毛衣和深色半长裙,一圈圈的小卷发都梳到后面,额前的波浪卷发在眉间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好几次欲言又止,接着兀自笑了起来。“你那个位子坐着先知的时候,我能很轻松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我知道他们知道我会说什么,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不会觉得拘束。但你……”她提到我的时候目光游移到一旁,“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也不知道我该从何说起。”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旅店里的情形,我想我已经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那就从这家旅店说起吧。这不单纯是家旅店对吧?你的实验室,也不只是在做实验而已。”

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诚恳地看着我:“既然你都猜到了……”猜谜游戏结束,阻隔在我们之间最后那层的隔阂终于要被拆穿。“你不是唯一一个在救助先知的人。我也不是。有很多人……好吧,算不上很多,但肯定不少。有先知,也有像我一样的志愿者,想方设法把先知们从国社党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她的措辞让我感到不安。我加入国社党时的誓言,让我下意识地抵触她大不敬的说法;但盘桓在我心底的声音告诉我,她说得没错。我还保持着防备,小心地没有流露出心声。“我并不是在救助先知。我收容他们,训练他们,然后把他们送上战场。”

“正是这样。光是让先知离开集中营、加入矫正营,对他们来说就已经算是拯救了。”

“随便你怎么想,但那不是我的本意。”

她的嘴角又笑出了括弧,牢牢吸引我的目光。“那你为什么对克里尔姐妹的死那么在意?怎么会在本该搜捕失踪先知的时候只身前来赴约?又怎么会对本应该逮捕的先知视若无睹?”

她问住我了。她就像个经验老道的审讯官,而我是个心怀鬼胎的犯人。我没法如实回答,于是她替我回答:“因为你建立先知矫正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矫正他们,而是要让他们免于在集中营里被强迫劳动、最终死去。因为你同情先知,你想要拯救他们。”我像是落入急流的旱鸭子,死死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肯撒手。那根稻草在洪流的冲刷和侵蚀下变得越来越脆弱。那根稻草,是我对国社党的忠诚。我还在挣扎、顽抗。“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矫正营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更不是先知的避难所。如果你认真观察过的话,就知道我只是在按监察部制定的标准进行管理,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感情。”

“那你跟其他集中营遵照的肯定是两套完全不同的标准。”米娅嗤笑道。

“是萨克森豪森的标准……”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我的辩解越来越力不从心。

“帝国不只有萨克森豪森。跟波兰总督府的集中营比起来,萨克森豪森算仁慈的了。”她的神情和语气一起变得沉重,眼中仿佛弥漫着一团阴霾,“奥斯维辛、比克瑙、马伊达内克……它们不只是集中营,还是灭绝营,它们被建造的目的就是灭绝整个先知群体。统治区的先知正从各个集中营被送往那里,你的矫正营是少数几个得以豁免的营区之一。”

“矫正营的先知最终会被送上战场,那也是九死一生。”

“至少还有‘一生’,不是吗?一旦先知被送进灭绝营,‘生’这个字就从字典里被抹去了。走路太慢,会被杀;工作出错,会被杀;说话太大声,会被杀;军官喝水呛到了,也会被杀。那里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游说我、拉拢我,她要让我跟她站在一条战线上,成为她在体制内的盟友,帮她解救更多先知。她要让我背叛党卫军,背叛帝国,背叛我曾宣誓效忠的一切。

她用严厉的口吻继续说:“法本公司干脆在奥斯维辛建立了工厂和实验室,让先知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干不了活的就拿去做人体实验,连做实验对象都不够格的就……”她说到哽咽,脖子上的青筋因气愤而暴起,“送进毒气室,用法本生产的杀虫剂成批成批地毒死。”

让我释放最狂野的想象力,也想不到集中营会使出如此残忍的手段。我感到不真实。米娅湿润的眼眶和颤抖的两腮让我觉得她要么在说实话,要么是个不可多得的演员。“你怎么知道?”我问。

“因为我父亲。他是法本的董事,他看得到公司账本。灭绝营的‘齐克隆B’购买量超出正常用量几十倍。最关键的是,他到克拉科夫实地考察时,亲耳听见军官对杀虫剂用在先知身上的效果大加赞赏!尽管他十分反对这种泯灭人性的做法,但他只是董事会中区区的一员。他一个人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害怕殃及家庭。但我不在乎。我一想到囚犯们在毒气室里绝望哀号的情景,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次心跳都在尖叫着,让我救救他们、救救他们。我在萨克森豪森有上司监管的时候做不了太多,但来到你的矫正营后,就可以放开手脚了。我对给你的工作带来的困扰深表歉意,但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光听她的描述,我就觉得脊背发凉。我以为萨克森豪森已经够可怖了,从未想过集中营的所作所为竟可以如此惨绝人寰。党卫军就是那只魔爪,我是爪上的一枚鳞片,随着魔爪挥舞而沾染鲜血。

我的腿在抖。离该做决定的时刻越近,抖得越厉害。我可以拒绝米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次会面根本子虚乌有。但一旦我知道了真相,就无法置若罔闻。为党卫军效力的每一天都将是对我良心的煎熬。背叛党卫军?我不知道我能隐瞒多久,不知道哪天就会被鲍尔或是什么人揭穿,让自己沦为集中营的囚徒。卡琳怎么办?我说过我不会离开她,这会让她伤心欲绝,甚至会害她也被抓进集中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个决定,但有人知道。我看着米娅,问道:“诺瓦克怎么说?”

米娅紧绷的双肩松弛下来,如释重负,笑容重新浮现。“他说,你提起他的名字,就说明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听见魔爪上的鳞片断裂的声音。我总算可以舒展一下抖到快要抽筋的腿脚,好好地深呼吸几口。平静之后,我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是要你做什么,”米娅靠近我,轻声细语地说,“而是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

“不再因为先知在实验中丧生而反应过激。”

克里尔姐妹的死是我心底不愿翻开的一页。米娅的话让我双眼放光,重燃希望。“你对双胞胎做了什么?”

“我给她们用了药,不是什么机能强化药物——从来就没有过,而是法本秘密研制的一种巴比妥类药物,镇静、催眠、抑制呼吸和器官活动,恰到好处的剂量可以使人表现出假死状态,足以瞒过外行人和不严格的检查。”

“那你给我的报告呢?她们临终时说的话,都是编造的?”我记得报告里记录着克里尔姐妹如何感谢我对她们的照顾。当初正是因为这个,我对米娅才心软下来。

“‘临终’是假的,但她们说的话是真的。她们觉得离开矫正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感到一丝欣慰。“她们也在旅店里吗?”

“她们已经走了。旅店只是个临时处所,一个中转站。我们分工合作。我负责把先知带到这儿来,其他人负责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我顿感宽心,紧张和焦虑的情绪稍有缓解,让我可以进行更加细致的思考。“既然你可以用假死把先知带出矫正营,又何必冒险制造昨晚的事情呢?”

“我当然可以,但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这跟伤不伤害我的感情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双胞胎死了,查看她们‘尸体’时的神情我还记忆犹新。她们是对你很重要的人,矫正营里的先知都是。如果我再三使用那种伎俩,只会让你陷入无尽的自责。当然,也可能激起你的反抗,与我终止合作。”

当初得知双胞胎死讯的感觉就像五雷轰顶。我在萨克森豪森见过先知被处决后的尸体,也听说过他们如何把多余的囚犯拖到壕沟里射杀,但都不如两具在我的管辖下死去的先知尸体让我体会深切。“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筹划协助先知越狱了?”我问。

“我什么都没策划。我只是照先知们的预言去做。如果让我做主,用不着一直等到现在。但诺瓦克和他的朋友坚称昨晚才是正确的日子,所以我们才选在那时候行动。我倒是想问问你,是什么让你起了疑心?”

我昨晚在实验室里巡视时就发现了破绽。“弹孔。”我回答。每天在靶场上检查弹孔,让我对此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绝不会错过。“实验室里没出现弹孔,说明主管的手枪装的里不是真正的子弹,而是空包弹之类的。先知没有预想周全。”

“是吗?”她反问我,“也许是故意留了只有你能发现的破绽,让你有理由接受我的邀请来到这里。”

我无法反驳。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如果先知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是否意味着……“那你带红酒来找我聊天呢?也是他们预见的吗?”我当真以为是米娅有跟我私下独处的想法。我甚至把卡琳所说的“一个女人”当成了她。

“不,那是我的意思。我想让你远离现场,一来确保越狱顺利进行;二来,如果上面调查起来,不会怀疑你参与其中。还有三……”她低下头,把鬓边的发梢撩到耳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单独聊聊,增进一点了解。”

这么说,卡琳是对的。她没能看清面孔的女人就是米娅。但到底是我的命运注定会跟米娅交汇到一起,还是因为卡琳的话在我心底种下了蠢蠢欲动的种子,驱使我走近她?一时间,我感到因与果纠缠不清,因果关系愈发模糊。预言与现实如衔尾蛇一般连成了一个环,将我和米娅圈在环中央。

“我也一样,”我说,“好在我们还有机会了解彼此。”我想捕捉米娅的目光,但她发现我这么做之后就极力地避开。她面颊绯红,我脸上也热辣辣的。房间里的氛围完成了从神秘到紧张、到悲恸、到释然、再到暧昧的转变。

“真希望我们不是在这样的局面、以这样的身份相识,”米娅皱着眉头,显出一丝无奈,“说不定我们真能成为朋友。”

“现在也可以。也许不止成为朋友。”我悄然试探,手指如履薄冰地沿着桌面滑向她的手背,活像一只害怕猎物逃走的捕食者。

猎物逃走了。她站起来,捋了捋毛衣下摆,“已经很晚了,平常这个时候你已经回家了吧?”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把书桌上的白纸摞整齐,又来回推了几下打字机的换行手柄,“有人在家里等你?”

原来她在担心这个。我从未向她提起,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以致于我不知道该如何坦白。“是我的……”我也站了起来,思索着要如何介绍卡琳,最后说,“侄女。她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住在我家。”

她停下了手上漫无目的的动作,扭过头,“噢?”她有些惊讶,转过身靠在书桌边,手指反扣桌沿,“我以为……我不知道是……”她用手挡着脸苦笑,“对不起,我不该随便问你。”

“没关系。我一直没机会向你提起她。不过你说得对,我该回去了。我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米娅的误解是我们还不够了解彼此的表现,也许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我们已经聊了很多,最好先好好消化一下,而不是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兜圈子。顺其自然,来日方长。

“当然。”米娅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我面前,替我扣好前襟豁开的扣子,“也许哪天我可以见见你的侄女。”

我笑而不语。虽然米娅甘冒巨大的风险救助先知,但我不确定她能接受我一直收养着一个先知女孩的事实。我只是微笑着对她说:“明天见,米娅。”

“明天见,卡尔。”她的笑容如此迷人。

十二

出乎我的意料,格吕克斯并没有因为越狱事件而治罪于我,只是责令我对矫正营进行整改,下不为例。萨克森豪森也有不少越狱事件,他可能对此见怪不怪了。鲍尔也没有拿这件事做文章,他知道自己难辞其责。

越狱事件给我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我和米娅的关系与之前变得不同了。不单单是公务的合作更加默契,私下的交流也变得更频繁。她经常在下班时间到我的办公室做客,有时候带来葡萄酒,有时候则是她亲手制作的点心。我们每次都相谈甚欢,从珍馐美酒聊到天文地理再到人文历史,一来二去,说到了她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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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科幻:另类历史 - 先知矫正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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