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愚者,没有色彩的少年

愚者是O,天真、浪漫与幻想的少年。穿一身如小丑的花衣,在悬崖边。不知道他眯上眼,是在享受阳光与旅途初始的自由,还是,雀跃过头,再迈一步便踏向悬崖?正如人生的初始,我们虽一无所知,却仍要走入尘世。

没有色彩的

少年和他的

巡回之旅

文/林为攀

谁要是没去过颜色国,谁就不配和我做朋友。我不是颜色国的人,我的故乡在草原。说起我故乡的草原,除了翱翔天际的雄鹰,没人能说出它的大小,即使我那只历经万水千山的黑山羊也说不上来。

我的黑山羊拥有两只弯曲的羊角,古铜色的羊角像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上长满了豁口。它下巴的胡子很长,为了便于奔跑,我扎起了它的胡子。这样,它奔跑的时候就有了两条尾巴。

草原旁是一片戈壁,最坚硬的马蹄落在上面都会穿一个洞。想必黑山羊的脚比马蹄还坚硬,所以才能在戈壁健步如飞。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不太和善,毕竟,作为一只笑傲戈壁的黑山羊,对穿鞋的我看不顺眼,也情有可原。我喜欢它的样子,别看它全身乌黑,可是那双眼睛却像炽热的火,瞬间让我折服在了它的蹄子下。它的前脚比后脚长,这样它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支箭矢从我眼前飞过。凭着自身良好的运动天赋,这只黑山羊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如果它哪天觉得啃草没意思了,想开开荤,说不定翱翔天际的雄鹰都不是它的对手。

我走过去后,发现它的脚受伤了。雄鹰的呼啸还回旋在这片凄凉的戈壁。黑山羊盯着雄鹰消失的地方,要不是雄鹰跑得快,说不定已经葬身在它坚硬的羊角下了。

我包扎完它的伤口后,它用舌头舔了我的脸。快到晚上的时候,我们回到了草原。我住在辽阔的草原上,日子过得很悠闲。身边有忠实的黑山羊,眼前有成群的绵羊,这样的日子,多久都不会腻。前些年,草原缺水,成群的绵羊渴死在烈日下。那天,我不仅看见天上有一片云,地上也有一片云。天上的云瞬息万变,地上的云已经死了。那些绵羊伸着舌头,可恶的苍蝇很快就来了。

为了赶走这些苍蝇,我来到草原西部的黑森林。黑森林从外面看,是一片地狱,不进去,没人知道里面什么样。走进里面,才发现黑森林是天堂,头顶一点阳光,脚踩两抔泥土,眼见三瓣花丛,耳闻四声嘈杂。我不禁对刚才的犹豫感到可笑,好在黑山羊给了我勇气,我看着它坚毅的眼神,艰难地迈动了步伐。

我很快采集到了驱赶蚊蝇所需的花粉,可是黑山羊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把森林咬得像得了瘌痢头。我看它肚子成一面鼓了,再吃下去,这面鼓迟早会砰的一声爆炸。我怎么赶它,它都无动于衷,伸缩的舌头把草捆成一团,然后放进嘴里嚼碎,喉咙一上一下之际,面前的草地又光秃了不少。我把装满花粉的小罐夹在腋下,腾出两只手拽它的角。我虽然掰手腕在草原未逢敌手,可是在它两只羊角面前,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消失了。只见它一动不动,依旧低着头在吃草,刚认识它时的那种倨傲又在脸上暴露无遗。

我气坏了,手脚并用,我一定要好好打击它的嚣张气焰,让它明白,我才是主人。我把脚抵在它的身上,两只手死死地拽住它的角。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要让这只畜生回家这么简单了,这场博弈的性质已经变了,成了人和羊的斗争,是一场关乎人类尊严的战争。

可惜它压根不理我,好像我完全不存在似的。我的脸上已经有了汗珠,可是它却什么事都没有,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碰到这么贪吃的羊,作为主人,除了用拳头决出胜负,其余都无济于事。

于是我踹了它一脚,它抬起头瞧了我一眼,好像不相信我会打它。见它分神之际,我的双手再次吃紧,没想到它把头一扬,我……我手里的花粉飞了出去,我自己也摔了个嘴啃泥。我怒了,顺势滚到了它的面前,两只手抓住它的蹄子,我要把它撕成两半。我以为它会用后脚踢我,所以才在这么危急的关头,还不忘用胳膊肘护住要害。我的意思是,只要它的后脚踢过来,我就可以用我的脚夹住它的脚,因为我的脚比较短,刚才夹了几遍都落空了。而且我还留了个心眼,我暂时不使劲,权且让它多活一会儿,只要它的后脚踢过来,这个畜生就一定会变成像捆在案桌上的猪一样。到时它不嚎叫也就罢了,要是意志松动了,我就可以来个顺坡下驴,放它一马。

我等了很久,它的后脚还是没有踢过来,我抬起头看到它的后脚没有动,那条尾巴也没有动,我这才发现,这只黑山羊一动不动。我渐渐松开了它,可是眼前的情景让我吓了一跳,只见漫天的蝴蝶聚集在一处,像一团风暴,不同的是,这团风暴好像无数条彩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蝴蝶,这么多颜色,就算颜色国的颜色也没这么多吧。

这股蝴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快消失了。蝴蝶消失后,我看见了我那个装满花粉的小罐。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之前满满一罐的花粉一滴不剩,连味道都嗅不到一点,比洗过的还干净。我恨上了这只被吓呆了的黑山羊,要不是它贪吃,现在怎么会竹篮打水一场空。黑山羊也知趣,迈动了步子,跟在我身后。我瞪了它一眼,骂道:“浑蛋,现在走个屁。”

回到草原后,我那些可怜的绵羊只剩下白骨了。我晚了一步,没在那些雄鹰赶到之前首先处理绵羊的尸体。那些可恶的雄鹰一定是见到了嗡声作响的苍蝇,闻到了腐烂的味道,继而扇动它垂天之云的翼膀,出动其吞风吻雨之喙,饱餐了一顿。我把黑山羊踢得咩咩直叫唤,它一气之下,在我面前绝尘而去。

我追不到它,盯着眼前扬起的灰尘。趁着天黑之前,我把散落草原的白骨拖到一块,点上一把火,在闪烁的火光中,这些白骨渗出了油水。绵羊的集体死亡,使我不得不暂时取消了去颜色国的打算。

雨季来临后,我重新买了几只羊羔,这些羊羔随着冬天的到来,很快长得膘肥体壮,已经赶上我那只黑山羊了。黑山羊那天赌气离家出走之后,隔了好几天才回来。我那时正躺在毡房内的那条毛毯上,透过被风拂起的门帘,看到阳光吐着火,贴在草原上,草原裸露的面积在渐渐加大,像一道腐烂的伤疤。我虽然知道草原的病症,但我只是一个牧羊人,治病救人我没学过,更何况跟人差异甚大的草了。我知道要想治好草原的痼疾,除非下雨。可是,草原上很久没下过雨了,我自己储存的水也快用完了。

我望着干枯的草原,睡不着。要是黑山羊在身旁,或许我能和它说说话。就这样,我在炎热的天气里无处打发的午后时光,一直持续到了傍晚。热浪一阵一阵袭来,拨开了我的眼皮,敲醒了我的睡意,我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只好看着远处。天上没有云,只有一轮红日,让这个白天显得格外漫长。墙上挂的马头琴像只海马盯着我,平常的时候,我的朋友经常从远方赶来,那些“嗒嗒”的马蹄扬起了尘土,沧桑有力的号子回荡在悠远的天际。他们跃上马背,头戴一夜露珠,身披一宿星辰,踏过湍急的饮马河,穿过深幽的狮头峡,吃的是鹰隼中的猎物,喝的是山顶的积雪。对这群披荆斩棘、敢与雄鹰试比高的朋友,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居安已久,早没了驰骋马上的心性。

“没你矫健身姿的草原算什么草原?”“现在的日子我很喜欢。”

就这样,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听我拉马头琴。琴声苍凉,让这群铁血汉子红了眼眶。每年的这个时候,不管天气多恶劣,他们都会风雨无阻地赶来。在他们来之前,我会早早备上奶茶、烤肉、烧酒,然后靠在外面那根挂着旗帜的木柱上,悠扬的琴声吸引了天上的雄鹰。

雄鹰平展翅膀,滑翔般从我眼前掠过,我的头上沾满了羽毛。自从绵羊死后,我一直还未告诉他们我已决定取消今年的聚会。那只送信的黑山羊,直到此刻还不见踪影。我不想空手招待那些朋友。

作为草原的牧羊人,我格外看重友谊。如果那些朋友风尘仆仆赶来之后,接待他们的是草原的黄沙、头顶的烈日,我不敢想象他们会怎么看我。所以我只好让黑山羊捎信告诉他们,“你们的好朋友,今年要忙人生大事去啦”。在这片广阔的草原上,牧羊人是不能没有老婆的。现在我告诉他们,我今后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牧羊人了。他们可能刚开始会抱怨,一个以打猎为生的猎人,居然改行做起了牧羊人。但我相信,他们很快会支持我的,他们会托黑山羊带来藏红花,这朵藏红花很快会戴在他们弟妹的头上。

到现在,黑山羊还是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起来喝了一口水,已经没有心思躺下了。我绕了几圈,还是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此时天快黑了,我走出毡房,呼啸而来的风迷离了我的眼睛。草原昼夜温差大,刚才还热浪袭人,现在却掬水成冰了。

我披上羊袄,头戴毡帽,手持竹鞭,走向东方那颗最亮的星。我低着头仔细逡巡黑山羊的脚印,天上那些星辰闪烁着眼睛,依然看不见脚印在哪儿。我只好匍匐在地,用手掌感触这块还带有余温的土地。

我就这样趴着身子慢慢前进,这块熟悉的土地,换了一个方向,让我差点辨认不出了。手掌触及的地方有硌人的沙石,胸膛发出一片摩擦声,插在腰际的竹鞭好几次被荆棘勾住。以前,我驰骋马背的时候,这些沙石在铮铮的铁蹄下像翻滚的波浪,这些荆棘像纷飞的雪花。我从未在它们面前败下阵来。

每爬一阵,我就不得不站起来休息会儿。我借助星光,看到自己的手掌磨破了,连身上的羊袄都漏了一个洞,从里面跳出飘洒的羊毛,一根根飘浮在无人的天地间。没办法,我只好打道回府。

掀开门帘,我被绊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我正想发火,看到黑暗中有两颗明亮的星。我以为天上的星星坠落了,没想到这两颗星很快向我冲来,我的脸庞一热。我知道我的黑山羊回来了,它正用舌头亲吻我的脸。我抱着它在黑暗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发现它一只角折断了,眼睛浑浊不堪,以往那种傲视群雄的劲头消失殆尽。我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把剩下的水都给它喝了。它喝完后,眼睛恢复了神采,冲我不断叫唤。我知道我熟悉的黑山羊真的回来了。

黑山羊回来后,下了一场持续了五天的大雨。大雨过后,我决定穿越黑森林前往西方。西方有个零散的集市,牧人把羊羔系在集市上的木柱上,和前去购买的人讨价还价。刚下过雨的天空像一面镜子,我和黑山羊奔驰在镜子里,扬起的灰尘模糊了镜面。草原喝足了水,不停地打嗝,我们行走在氤氲着雾气的草原上,望着葳蕤的草原,黑山羊经不住诱惑,一直低着头吃草。我左手抓住羊角,右手拍打羊屁股,走得很慢。

穿过黑森林后,我们在傍晚时分来到了集市。集市快要散场了,硕大的夕阳挂在旗杆上,我和黑山羊走到这根旗杆旁,我们颀长的身影投射到了地上。牧人的羊羔趴在地上,呼出的气息卷起了地上的尘土,我跳下羊背,摸摸这只公羊羔的头,掐掐那只母羊羔的身子。我要买两只羊羔,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两只羊羔上。羊羔很快会从两只变成四只,四只变成四百只,所以头两只很重要。牧人见有生意上门,从颓圮的墙头抬起头,说:“放心,都是好羊。”

最后我挑了两只看起来有点蔫的羊羔。牧人不理解,说:“这两只不太活泼,还是买另外两只吧。”

“我不太喜欢活泼的。”我说。我把购买的羊羔放在黑羊背上,走到门外挑了一杆帘的酒肆,打了几斤烧酒。客人都用围巾包裹着头,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们的装扮能抵挡肆虐的风沙。出发的时候要穿过黑森林,回去的时候则要绕过黑森林,夜宿饮马河,昼行狮头峡。算上往返,要三天的时辰。

黑森林东西两面是一个巨大的斜坡,由东往西,朝行暮至,由西往东,雄鹰都飞不过。抵达饮马河的时候,我才知道河流湍急,黑山羊根本无法淌水过河。黑山羊好像也知道了,放慢了羊蹄,背上两只白色的羊羔眯着眼睛咩咩叫唤。我丢了一块石头,试探深度。石头咕咚一声,放了一个闷屁,我还是不知道水的深度。我决定等天亮再过河。我把两只羊羔放进毡帽,用身子压倒一片草丛,躺了下来。身旁的黑山羊默不作声,既不吃草,也不叫唤。我用手臂抵着脑袋,仰望着满天星辰,枕着星河入梦。

我睡不着,过往的时光在眼前纷至沓来。

当我还是一个猎人的时候,听到一个传说:黑森林边上有一个消失的国家,叫颜色国。颜色国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白天黑夜。人们说,颜色国是彩虹的领地。我从小到大,除了白天黑夜,见得最多的就是绿色的草原,我驯服过暴烈的千里马,射杀过疾驰的雄鹰,就是没有见过颜色国。于是我从马背上下来,拿起竹鞭,背上马头琴,豢养的羊群给了我短暂的安慰。可是时间一久,我的心又躁动不安了。我无法忘记人们的话,虽然我已经听从人们的话,已经收敛了自己急躁的脾性,放弃了那把“挽弓当挽强”的弯弓。可是,多年来,我还是忍不住想走出毡房,跨上马背,穿过疾风骤雨,与我的朋友大碗喝酒,手撕烤肉,享受飞奔的马蹄,聆听耳旁的风声。然而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瞽目老牧人。他来自遥远的南方,定居在这片苦寒之地。当他年老时,他一直念诵着一句诗歌。

月挂夜空晴,牛饮瓜田霜。

在一次和雄鹰的搏斗中,他失去了自己的眼睛,所以只好放下弯弓,操起鞭绳,以放羊为生。我们经过几次交流,感情渐深。猎人失明以后,不管身姿如何矫健,打猎技术如何高超,可就像跛了一条腿的虎豹,除了静静等待死神的光临,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当他变成老牧人后,死神非但没把他带走,还越活越久。我知道他对于自己的长寿颇有微词,在他看来,一个弯弓射大雕的猎人失明以后非但不自杀,还苟活至今,有何面目面对年轻时的自己?

老人在脑海中跋山涉水,来到了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南方。那个时候,他放养的牛在南方怡人的气候中挥动着尾巴,他躺在瓜田里,望着明月,月光很快为他披上了霜露,他躺在悬挂的明月下,静静等待黎明的到来。失明后,他躺在枯黄的草地上,看不见明亮的夜空,黎明显得如此漫长。

他一直想去颜色国。老牧人的眼睛无法视物,他想借助颜色国绚丽的颜色,使自己的眼睛重返光明。每次说起颜色国,他失明的眼睛都充满了神采。和他不同的是,我每次听到他像个年轻人一样兴致勃勃地规划自己的未来时,我的眼泪就爬满了脸颊。

“你说我要是恢复了视力,那些鹰还敢这么嚣张不?”“那些鹰到时一定不敢再来了。”在一次外出中,老牧人再也没回来。那天草原换了新装,雪下了一夜。我从马背上下来,手里拎着两瓶烧酒,掀开帘子后,没有看到他靠在床头的身影。我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颜色国。那天,我把那匹枣红色的马牵到集市贱价卖了,然后戴起老牧人的毡帽,盖上他的毯子,第二天,羊群迎来了新的主人。

我想替老牧人找到颜色国。星辰掉进河流,树枝挑起了朝阳,天亮了。老牧人孤身一人行走在空旷的草原,弯曲的天空像他苍老的脊背,他一人挑起了整片天空,布满泥土的靴子走进河流,滴水的脚步来到狮头峡,峡谷像一段逝去的悠长岁月。老牧人渐渐走向人生的终点。穿过峡谷后,他来到了集市,走进了酒肆,要了一碗烧酒和一斤肉,咂摸出了无法言语的况味,缺牙的嘴无法咀嚼,遂用干枯的手慢慢撕开放进嘴里。他吃得很慢,外面的阳光布满了灰尘,他无法抵达过去,他在这间荒凉的酒肆迷路了。他向人打听颜色国,碰到他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人趴在桌上恸哭不已。他说他要回家,人们说回家的路在脚下。他说他走不动了。他谢绝了人们的好意,对那些疲乏的马没看一眼。

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已经瞎了。人们不相信一个瞎子的眼睛如此明亮,就像清晨第一颗投向太阳怀抱的露珠。老牧人喝完酒,吃完肉后,想起了遥远的南方。南方山川连绵,他年轻的身子淹没在群山中,很快来到了年轻的太阳身边。太阳的微笑让他红了脸,太阳的不苟言笑又让他大汗淋漓。他现在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编织的家园。

他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西方,走进一家文身店,文身师自己没有文身。说起个中缘由,文身师说,理发师无法剪自己的后脑勺,厨师不会吃自己做的菜。老牧人相信了他的技术,他从文身店出来后,两只手臂上分别多了一只雄鹰和一匹骏马,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伴他左右的是天空的雄鹰与胯下的骏马。

他年轻时嗜赌,曾经在一家赌坊酣战五天五夜。赌坊置身在一片湖泊中。第一天,他见到一个喇嘛戴着黄色鸡冠帽穿着深红色袈裟,走到他面前,对他说:“请跟我来一下。”年轻的老牧人出于好奇,跟在了喇嘛的身后。喇嘛领他爬上了位于山顶的湖泊,从山顶往下看,赌坊和行人已经看不见了。出现在他们眼里的,只有前面这湖清澈的水和脚下还未消融的雪。喇嘛示意他往水中看,他只看见了天上的闲云,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身边喇嘛的影子也没看见。老牧人问起缘故,喇嘛未作答,只问他是否愿意跟他走。

老牧人割舍不下喧嚣的尘世,拒绝了喇嘛的好意,一头扎进了赌坊。当他赢得一匹红鬃烈马和一大笔钱时,五天已经过去了。他兴冲冲地跑出门外寻找喇嘛,想对他说:“尘世间如此美好,谁会想出家。”可惜喇嘛已经走了,老牧人的话在寂寥的天空下无人应答。他骑着这匹马,日行千里,来到了肥沃的草原。

当他年老时,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途中经过的那个赌坊。他时常跟我说,他要趁着还有力气,再去赌一把。他没有接受我的馈赠,而是日复一日把羊群引到草原,他想靠这群羊为自己积累赌博所需的本钱。

老牧人从酒肆出来后,一直往南走。当他抵达他年轻那会儿经过的赌坊时,是光着脚的,鞋子已经丢弃在半路了。循着人声,他摸进了赌坊,可没人愿意接收这个身无分文的瞎子。他只好靠灵敏的耳朵在心里过一把瘾。傍晚时分,有人告诉他,山顶有人叫他。老牧人对这个热情的人说:

“你能带我去吗?”对方说:“人家只叫了你,没叫我。”老牧人重拾记忆,行走在记忆的征途,爬上了这座山,来到了这片湖。头戴黄色鸡冠帽、身穿深红色袈裟的喇嘛已经老了,对他说:“我找了你好久,你终于出现了。”

老牧人翘着耳朵,说:“你是谁?为什么找我?”“你不记得年轻时候的自己了吗?”“我一直在寻找自己。”老牧人想起了眼前的人,他哭了。“水中什么也没有。”

“你现在试试。”“我的眼睛已经瞎了,就算有,我也看不见了。”

喇嘛慢慢靠近他,牵着他的手,老牧人感受到了一股炽热的温暖。喇嘛停下了,身后的老牧人也停下了。

“你现在看看。”老牧人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看不见山川日丽,也看不见飞禽走兽,只看得见浓得化不开的黑夜。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晕,白天重新回到了老牧人的身边。老牧人擦擦眼,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在生命中缺失已久的光明居然回来了。湖泊还是他年轻时看到的模样,闪烁着岁月的鳞片,湿润了他的眼睛。他在湖泊中看到自己躺在牛身旁,憧憬苍凉的荒漠、飞马奔驰的戈壁;他看到自己在赌桌上发红的眼睛,以及忙乱的身子;纵马驰骋的英姿让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他左手搭弓,右手使劲,雄鹰像一片乌云从他眼前坠落;他独居陋室,守着空瓶与记忆踽踽独行,剥落的时光打碎了他的牙。他很害怕,看着喇嘛。喇嘛的黄色鸡冠帽只剩下半边,深红色的袈裟也破旧不堪了。喇嘛示意他别停,继续看。他看到自己走出毡房,爬上这面湖,凛冽的寒风削去了他的毛发,落日的余晖给他披上了深红色的袈裟,喇嘛脱下自己的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双膝跪地,双手合十。远处飞来了遮天蔽日的雄鹰,落在秃顶喇嘛的肩头,喇嘛很快只剩下骨架。老牧人转身而去,身后的雄鹰砉的一声消失在了绚烂的天际。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后,天已经亮了。河对岸有个老喇嘛坐在一匹火红的马上,望着我笑。

“你是谁?”“我是老牧人。”

“难道我昨晚做的梦是真的?”“嗯。”

“你为什么当和尚?”“我也不清楚。”“做和尚有意思吗?”“我现在说不上来,以后再告诉你。”“那你能带我过河吗?”

“好。”老喇嘛肩头站着一只雄鹰,胯下的马正在饮水,雄鹰扑扇了一下翅膀,吹歪了他头顶戴的黄色鸡冠帽,骏马旋即打了一个响鼻。他慢慢从马上站起来,双手依然合十。他身上穿的红色袈裟慢慢飞到河面,我赶紧把那两只还不明就里的羊羔放到羊背上,牵着黑山羊慢慢踏上了袈裟。我很害怕袈裟会无法承受我们的重量。但我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想必不会害我。好在袈裟很结实,我们很快到了对岸。

我说:“还找颜色国吗?”他没有回我,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们来到狮头峡,在烈日的炙烤下,穿行在狮子的嘴中。快到傍晚的时候,我回到了草原。毡房内燃烧着篝火,烧酒在架上发出香气,烤肉已经切好盛放在藏青色的瓷盘中,一把寒光凛凛的刀放在边上。我丢下黑山羊,抱起两只羊羔,放到毛毯上,左手提起烧酒,右手操起刀,没过一会儿,酒壶丢在了地上,刀插在了桌上。我左边一只羊羔,右边一只羊羔,躺在毛毯上很快睡着了。

这两只羊羔很争气,没过几个月,空荡的草原挤满了羊群。我决定动身去寻找颜色国。我把羊群绑在旗杆上,像一面遗落在地的白色旗帜。往黑山羊头上系了一封兜售书信。三天后,黑山羊回来了,后头跟着买主。买主用手数了数,付完钱后,牵走了我这群羊。我看到羊行走在草原上,像一群蠕动的云团,慢慢模糊不见。我拍打着黑山羊,说:“老伙计,从今往后,又只剩我们两个啦。”

远处的黑森林传来浓烟,我骑上黑山羊赶往黑森林,发现买主跟前架着一堆火,火上烤着一只羊,手里拿着一把刀,嘴里塞了一瓶酒。我说:“你猴急什么?森林都被你烧毁了。”他说:“真不好意思,我等不及了。”说完,用嘴咬掉瓶塞,把酒倒向蹿出的火苗中,火苗顿时轰的一声,蹿到了树上,伸出血红的舌头,把树叶席卷一空。

地上那些绵羊乱作一团,咩咩叫唤不停,不一会儿就被烤出了香味。黑森林成了一朵蘑菇云,我赶紧跨上羊背,逃离了这股令人窒息的黑暗。

在老牧人的记忆中,火来自天上,在遥远的天边眨了一下眼,擦亮了一根火柴,火光倏然而至,路旁的树木被雷电劈成了两半,一半依然耸立云霄,一半断了腿,倒在了通往草原的路上。老牧人胯下的烈马停下了脚步,它无法跨过这个比饮马河宽、比狮头峡长的树干,老牧人两脚夹紧马背,大声呵斥,烈马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勒紧的缰绳把它的嘴勒变形了,马蹄依旧在原地打转,最后吃痛不过,仰天嘶叫的马啸融化了老牧人的心。

他调转马头,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时间过去了两个月。上次偏离方向,他纵马在路上奔驰了两天,天上的云逐渐变得惨淡之际,他遇到了一个马队。马队首领慷慨地拿出了自己的水,喝完水后,年轻的老牧人问他从哪儿来。

首领抬起了头,天上的云已被黄沙遮住了。他说他好多年前的一个朋友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他没有回答朋友,因为还没有找到答案。现在和老牧人萍水相逢,他找到了答案。这个答案藏在心里太久了,首领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答案,或许在他的剪径分金的岁月里,这个答案一直留存在他心里。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是哪儿?”“心里。”

年轻的老牧人惊骇得掉了下巴,这个拥有山一般宽阔胸膛的男人在和他开玩笑。看他严肃的表情,老牧人最后并没有把握这到底是不是玩笑。只见首领还在说,他手下有那么多人,没有一个看过首领这么多话。在他们印象中,首领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碰到突发状况,只要用眼神示意,他这群在刀刃中舔血的手下就会明白。首领不对熟悉的手下敞露心扉,反而对一个陌生人絮聒不停。这群坚硬的汉子哭了,他们没有本事让首领倾诉心事,让首领这么多年来一直活在闭塞的内心。首领无法迈过自己的心坎,手下也不知道如何让首领露出牙齿、开放笑容。

现在见到首领露出了笑容,这群手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所措的还有老牧人,这个未谙世事的年轻赌徒,对首领奔腾的泪水感到云山雾罩。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安慰对方,他想继续往前走。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颜色国吗?”“颜色国?”

“对。”“那里有很多颜色。”

年轻的赌徒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当时在他的面前,就有很多颜色,别的暂且不说,就是这个首领和他的手下就不止一种颜色。首领的坐骑是一匹红白相间的飘云马,他的手下的坐骑更是颜色繁多,有会随着阳光变化而改变颜色的飞黄,还有一匹喜欢嗅同伴屁股的袖云,那匹不太合群的则是享誉草原的盗骊,其他数不过来的杂色马就更多了。

“颜色国我知道在哪儿。”“真的?”

“在你身边。”“哪里?”

年轻的老牧人用手指了指那些马。首领笑了,没有说话。那些手下见这个陌生人在消遣首领,有了怒气。老牧人看到他们手握刀柄,刀刃在马啸中发出寒光。老牧人不敢再造次。

“行。”

“走。”就这样,年轻的老牧人跟随这个马队跨过饮马河,穿过狮头峡,一只虎视眈眈的雄鹰盘旋在他们的头顶。首领射穿了雄鹰的眼睛,并把这把蚕丝弓送给了素昧平生的年轻的老牧人。老牧人接过弓箭,差点掉下马背,弓箭很沉,有半个首领重。老牧人双手抱弓,放到了马背上,落后了马队一大截。他们轻松跃过了那棵挡路的树干,来到黑森林边的悬崖。悬崖两天后变成了一道斜坡。现在这座悬崖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颜色国就在这里。”“哪儿呢?”

老牧人和其他人都没看见颜色国,只看见悬崖下杂草丛生。谁都不相信颜色国会在下面,其他人都不敢质疑首领,年轻的老牧人开口了。

首领让一个手下前去探路,这个骑着飞黄马的手下像一阵风飞奔而下,那匹马成了一道耀眼的闪电,很快消失在了他们的眼前。不一会儿,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道乌云,飞黄马回来了。这个手下没有找到,一无所获。接着另一匹袖云马像朵云轻飘飘地远离了他们的视线,半刻钟后,这朵云摇晃着屁股回来了。这个手下也没有找到。他们都说颜色国不在这儿。

首领不信,他亲自骑着那匹飘云来到了悬崖下,他们看到飘云马飞驰在半空,踩着四朵浮云,腾空降到了悬崖。时间过去了好久,首领还没有回来,他们不担心,和老牧人聊天。

“你知道我们首领之前是干什么的吗?”“不知道。”

“他之前是一个和尚。”“哦。”

“自己是和尚倒也罢了,还到处让人家也去做和尚,没人听他的。”“当了我们首领后,就没人不敢不听他的了,因为不听他的人都死了。”

年轻的老牧人没有兴致听他们说话,他在担心这个认识还不到两天的陌生人。他一个劲地催促他们下去一探究竟。这些人最后不得已答应了。

就在他们想下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传来了首领的声音。首领的声音在空中掉了个头,带着一片叶朝他们赶来。

年轻的老牧人操起马背上的蚕丝弓箭,一把射穿了这片叶,擦出了火花。火花从空中坠落,掉在森林的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过后,地上尸骨累累,唯独没见到一匹马。那些马奔跑在火光中,甩下了马背上的主人。年轻的老牧人要不是肩头扛着一把弓箭,说不定也已经葬身火海了。他站在远处看着冒烟的黑森林,看到悬崖慢慢合上了嘴,然后一棵还未燃尽的大树倒在了下面,变成了一道斜坡。

买主过了一会儿也从黑森林中逃出来了。那些他刚到手的绵羊现在都化为了灰烬,他不难过,反而安慰我也别难过。他跟这些羊还没有感情,顶多损失了一些钱。反倒是我,亲眼看着它们从小长到大,让我节哀顺变。这些损失不算什么,想当年他圈养的马被抢时,他刚开始也不难过,过了几天,他缓过劲后,哭了好几天。他感谢那些马救了他的性命,要是没有那些马,他现在就不会认识我。

他那时没有一点钱财,最大的财富就是那群颜色各异、性情不一的马。就是那群他平常不放在心上的马,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他说,要是现在见到它们,他一定会和它们坐下来喝一杯。他说他之前一直问一个朋友来自何方,那个朋友一直没有回答他。有一天他的朋友不见了。当他赶着马群走在路上的时候,半路杀出几个蒙着面、拿着刀的强盗。强盗首领没有说话,他那些手下也没有说话,抢走他的马后,就跑了。

他没有追赶,也没有咒骂。从那时起,他也经常问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马被抢走后,他说他要去寻找颜色国。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想去颜色国,于是问他:“颜色国到底有什么好?”

他跟我说:“颜色国有很多颜色。”我说:“这些我都知道。”他跟我说:“那你知道颜色国没有颜色的样子吗?”

我说:“我没有见过颜色国,既不知道颜色国有颜色的样子,也不知道颜色国没有颜色的样子,我得亲眼看看才知道。”颜色国虽然有很多颜色,但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举国皆失去了颜色。颜色国的人从那以后过上了只有白天黑夜的生活。颜色国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之前从没见过黑夜,也没见过白天,现在国家只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他们都在白天黑夜里失眠了。人们身上的颜色也没了,只好穿上没有颜色的衣服,走在没有颜色的路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有厚厚的黑眼圈,他们走在路上互相致意问好,坐在一起探讨解决的办法。没有人知道怎么办。他们坐在山顶的一面湖上,湖面五彩的水珠都不见了,山顶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积雪。他们围成一圈,五个日夜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他们见到一个身穿深红色袈裟的喇嘛站在岸边看着他们,另一个人一直左顾右盼,他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暴露了。最后一天的时候,他们看到天上飞来一群黑色的雄鹰,吞噬了那个喇嘛,然后另一个人变成了喇嘛,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终于知道该怎么办了。

“世界上哪样东西拥有最多颜色?”“彩虹。”

“到哪里去找彩虹?”“太阳的家里。”“太阳在哪里?”“就在我们头顶。”

他们经过一致表决,让一个年龄最长的老人执行这项任务。老人不愿意去,他太老了,他没有把握能不能到达太阳的家里,也没有把握太阳会不会欢迎他这个老头子。他让自己的孙子代替了自己。老人对孙子说:“去太阳家里,空着手不好,要带点礼物。”“带什么礼物呢?”

谁都不知道带什么礼物好。老人最后决定献出自己的宝贝。在颜色国还未失去颜色时候,没有人在乎颜色,当老人拿出一条闪着鳞片的鱼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呼,这只鱼太漂亮了。老人没有说话,用长指甲把鱼开膛破肚。大家都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见他把鱼肠抠了出来,鱼肠也没有颜色,然后俯下身洗净血,之后用嘴把鱼肠吹大了,最后往上面撒了一点花粉。

鱼肠飘浮在半空中,硕大无朋,所有人都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可是这有什么用呢?鱼肠是透明的,把这样的礼物送给太阳,太阳会收吗?老人没有把握,他的孙子也没有把握,所有人都没有把握。过了一会儿,老人笑了,这下他有把握了,因为鱼肠上面落满了各种颜色的蝴蝶,那些蝴蝶闪烁着翅膀,照亮了黑夜,颜色国的人好像看到颜色又回来了,站在湖面准备跳舞,可是颜色很稀薄,他们的舞姿也不太尽兴。老人赶紧叫他的孙子钻进鱼肠,并塞给他一罐花蜜,说:“什么时候蝴蝶飞走了,你就撒点花蜜。”

“可是我怎么撒呢?”“对啊,他怎么撒呢?他在里面。”“这个嘛,撒在里面也可以。”“可我不是蝴蝶。”

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把花蜜分成若干份,每份装在一朵雪花中,放置在鱼肠上方,等什么时候花蜜吃光了,老人的孙子就在里面用手指弹弹这些雪花,到时雪花里面的花蜜自然会流出来,像一滴砸在地上的雨珠一样,从鱼肠的四面八方迸裂开来。

“可是我要怎么去呢?”老人的孙子又碰到了难题。他现在不能钻进鱼肠里,要是钻进去的话,鱼肠就飘不起来了。大家都知道,太阳住在天上,要想去它家,是要飞起来的。他要是钻进去的话,鱼肠只能像个雪球一样滚下山坡,到时就离太阳的家十万八千里了。

“没事,你先用手拿着,到了前面的悬崖边,你再钻进去,跳下悬崖,到时自然会飞起来的。”

“我不要,鱼肠太腥太臭了,会脏了我的手。”这时,老人看到岸边有一匹马,他叫孙子骑上马,脱下衣服,缠在手上,然后捏着鱼肠。大家都表示这个办法好。就这样,老人的孙子跨上了马背,擎起了鱼肠。颜色国的人看到他慢慢从眼前消失,那个透明的鱼肠飘在他的头顶。

老人的孙子很快骑着马来到黑森林旁的那个悬崖边。他看到很多马从森林中逃窜出来,很多惨叫声从里面传出来。他身下的马也差点和它们私奔了,好在他的力气比较大。他穿过还冒着黑烟的黑森林,来到了悬崖边,定睛一看,发现悬崖不见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处斜坡。他急坏了,挠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马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停下了脚步。头顶的鱼肠像朵白云飘在空中。

他想俯冲而下,说不定借助呼啸的风声可以让自己飞起来。他拍了拍马背,马迟疑了一下,飞奔而下,冲到一半的时候,连人带马带肠都飞起来了。老人的孙子骑在马上,手里拿着鱼肠,浮在空中,看到冒着烟火的黑森林,这个时候,天快黑了。他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到太阳的家,等到太阳把黑夜这扇大门关上后,他就要等到第二天才能见到太阳。他没有什么方向感,分不清东南西北。黑夜降临后,他只能在漆黑的空中乱窜,不会蹲守在东方,静静等待黎明的到来。老人的孙子很着急,天空不像大地,只能借助飘浮的鱼肠慢慢前进。太阳快睡着了,黑夜即将把被褥盖在它的身上。

“什么东西颜色最多?”“不知道。”

“是太阳。”

“为什么?”“没有太阳,大地就是一只褪了毛的孔雀。”

爷爷曾经告诉他,要是没有太阳,颜色国就不会存在。现在太阳还在,颜色国却消失了。爷爷说,只要太阳还在,颜色国迟早也会回来。现在他看着快睡着的太阳,心里干着急。胯下的马也很着急,它在天上使不上力气,倒是头顶的鱼肠,不急不缓,胜似闲庭信步。老人的孙子脸上有了汗珠,鱼肠周围的蝴蝶渐渐飞走了。那些放在鱼肠四周的雪花,也即将融化。他没去管这些,他一直不明白,去见太阳,为何要带这些东西。他在着急之余忘记了他爷爷跟他说过的话。

“太阳的花园里有很多蝴蝶,这些蝴蝶就是人们常会看见的彩虹。”“那彩虹吃花蜜吗?”

“吃,天上的蝴蝶和地上的一样,都吃花蜜。”“那天上有花朵吗?”“有啊,在太阳的花园里。”“那天上的花朵和地上的一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等什么时候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太阳的花园玩?”太阳快下山了,这时一阵风吹来,加快了他们的速度。黑夜拉上了门帘,挡住了太阳的身子,老人的孙子伸出了手,敲了敲门,太阳睁开了眼,掀起了门帘,看到年轻人,像姑娘一样红了脸。老人的孙子觉得太阳很可爱,没有架子。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太阳挠着头为难地说:“哎呀,我不知道那些花儿睡着没?对了,你有花蜜吗?那些小王八蛋贪吃。”

“不好意思,我弄没了。”“那我试试吧,不一定能成功。”

太阳说完后,揉了揉眼睛,然后往眼前吹了一口气,那些经过的闲云,挂上的夜幕,都被太阳吹散了。然后空中像点了一把火,各色彩云接踵而至。太阳伸出手,一一细数,看看谁没来,谁来得最及时。它夸赞了最前面的红色云霞以及橙色云霞,对缺席的紫色云霞很生气。红色云霞为紫色云霞辩护,说:“紫霞妹妹的家住得太远,它是第一个出门的,现在可能还在路上,总得让它喘口气、歇歇脚。”

“那蓝色云霞呢?白天我可是看见它玩得最欢,赖着不肯走。”“哎呀,蓝霞妹妹现在回家睡觉啦,可能还不知道呢。”

太阳对来客说:“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有花蜜就不会这样了。”老人的孙子从马上下来,踩在一朵云上,把手里的鱼肠递给太阳,太阳别过了头,说:“什么东西这么臭?”老人的孙子说:“你再闻闻。”“好像有花蜜的味道。”太阳说。

“真的吗?”红色云霞问。“你们这些来了的就别吃了。”太阳制止了它,然后往鱼肠里吹了一口气,鱼肠好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天空。那些落单的云霞闻风而动,很快赶来了。太阳数了数,七朵花都到齐了,一朵不少。太阳有些纳闷了,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叫它们来?自己为什么不去睡觉?老人的孙子回答了太阳的问题。太阳摸了摸头,说:“我就说嘛,你不会无事登三宝殿的。”

最迟赶来的紫色云霞纠正道:“哎呀,哪有这么自恋的?谦虚点会死呀。”

“好啦,你们出发吧。”就这样,这七朵云霞手挽手、肩并肩,跳上了恢复原状的鱼肠,老人的孙子跨上马背,肩上披着一条彩虹,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买主没有继续讲下去,他说他现在有点难过了,花了这么多钱的羊还没吃上一口就没了。他说他要休息会儿。我说:“按你这么说,颜色国在天上才对,为什么大家要一直在地上找?”

买主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跨上羊背,回家拿了一条毛毯和一些食物。他醒来后,有点不敢相信。我说:“别客气,吃吧。”他吃完后问我:“还想再听吗?”我摆摆手,说:“不必了,我都知道了。”

老人的孙子赶回去后,发现爷爷和其他人都不见了。在黑夜里,肩上披的那条彩虹也无济于事,发出微弱的光。老人的孙子不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第二天,下了大雨,彩虹嚷嚷着要回去,可是它们不知道,它们已经被太阳放逐了。它们在雨中分不清方向,迷路了。只有红色云霞没离开他,一直穿在他身上。他问这个一直跟随他的红色彩霞为什么不回去。

“我不知道。”它说。老人的孙子慢慢老了,他遗忘了自己的国家。在那些漂泊的岁月里,他听人说起了这个陌生的国度。他循着模糊的记忆,爬上了山顶,走到湖泊边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而身旁那个带他来的喇嘛却坐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他行走在荒凉的草原,见到了一只迷失的羊,抱着这只羊来到了一座无人的毡房。从那以后,他经常躺在地上看着闲云。他和朋友断绝了来往,因为他们不相信有颜色国。现在眼前的这个陌生人躺在地上,告诉他:“我相信有颜色国。”就这样,他和这个陌生人成了朋友。他们坐在同一只羊身上,走出了还冒着黑烟的黑森林。

“看,颜色国。”他用手指了指天边。“嗯,我看见了。”我说。

盛开·90后新概念·塔罗·初始 - PART 1愚者,没有色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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