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树

亨利·詹姆斯

生活秘诀,人皆有之。而彼得·布伦奇的秘诀,就是从来不对他的朋友摩根·马洛的所谓作品作出任何评价,这是他的人生最主要的成就。对此,他深信自己无懈可击,绝不可能授人以柄。在任何场合,或面临任何尴尬局面,他都不可能留下究竟是撒了谎还是说了实话的任何痕迹。即便对他这样一个建树颇多的男人来说,这一成就也是可圈可点的——他已年届五旬;不曾受过婚姻的桎梏;生活精打细算,一直还过得去;多年来深爱马洛夫人却从未启齿;还有最重要的,他对自己作过一番终极评价——自己生性极度恭顺谦卑,然而最使他自鸣得意的,是自己在上述人生重大关头对局面的把控能力。如此一来,他最为信任的人,正是他最有所保留的人,这着实让人惊奇。他不能告诉马洛先生,一看到他工作室里成倍增加的大理石雕塑,便让人痛苦不堪,任凭时光流逝也无法有半点削减。他更不能向马洛夫人一诉衷肠,至少他认为,作为优秀的男人,他不能告诉马洛夫人——他从未结婚的原因在于心中有了一个美丽的她。就如我先前所说,对于这些创作作品,彼得的成功之处不仅仅在于他没有表露出不屑,而主要是在于他没有使用其他方式藏匿心迹。

这几个好人之间的此种情形,确实堪称人生奇迹,在汉普斯特德柔缓的斜坡断断续续与圣约翰森林交界之处——也即我们活动的这个区域方圆数里之内都是独一无二的。他鄙视马洛的雕像,却爱慕马洛的妻子。不过他很喜欢马洛先生,而在马洛先生的眼里,他也同样可爱。马洛夫人为那些雕像而欣喜不已——不过,若一定让她选择的话,她更钟爱那些半身雕像。如果说她对彼得·布伦奇表现出了一种明显的好感,那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丈夫摩根怀有真挚的感情。马洛夫妇对唯一的孩子兰斯洛特爱若珍宝,而彼得·布伦奇也将他们的孩子视如己出。一同围着炉火聊天之时,彼得·布伦奇认定朋友的孩子是他的三个教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对于孩子的这份共同的爱,再次加深了彼此的情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就已经表明,除了彼得之外,没有人能与他们、与孩子形成这样的关系。还好,在各种花销上,彼此还是保持相互独立的。否则,马洛大师不可能安排一次声势浩大的漫游之旅:首先游历佛罗伦萨和罗马,接着前往泰晤士河畔,然后又折回阿尔诺河和特韦雷河沿岸。而这一旅程不过是又增加了一堆卖不出去的塑像而已,因为事实很快证明,他到头来剩下的只是纯粹的热爱和名流们漂亮的头像——这些名流要么太忙,要么已经作古,要么垂垂老矣,要么乳臭未干。彼得虽然终日混迹其中,也找不出时间以自己的莅临让整个复杂的传统焕发如此的生机。他性情随和,庞大的身形将巨硕、松弛、红润、卷发、还有低沉的声音、深陷的双眼、宽大的口袋等等特质,神奇地揉捏在一起,更甭提那用长烟斗吸烟的习惯、耷拉的帽子以及那经年磨蚀的灰褐色衣服,长年累月,一成不变。

据悉,他也曾涉足“写作”,但他从未特别提及此事;表面上来看(据信他会一直写下去),他坚持写作是为了在更多的事情上保持沉默——往坏了说,他仿佛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做得还不够。不管表象如何,彼得那些偶尔为之且默默无闻的散文和诗歌确实是一种内心冲动的结果,他希望进一步明确名气与拙劣之间的恰当关系,并借此保持自己品味的纯正。他的地产包括一幢独门独院的小别墅,前面有一个花园,灰泥斑驳的墙上镶嵌着一扇绿色的小门,别墅里有家具、仆人、书报、古老的习俗以及新近的翻修,一切都显得古意盎然。马洛一家住在卡拉拉寓所,距彼得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在那小小的寓所,他们怀着美好的信念,特意加建了一间工作室。这间工作室成为他们婚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让他们彼此安逸自在,并给他们的婚姻生活带来好运(如果不是厄运的话),使他们的婚姻能够存续至今。好一段夫唱妇随的婚姻——丈夫与妻子,双双沉溺于雕塑艺术,造物主将他们一通打磨,悉数剔除了他们身上一切非艺术的杂质。除了缺乏菲迪亚斯的艺术灵感,摩根拥有一个雕塑家应有的一切——棕色天鹅绒盛装、得体的四角帽、煞有介事的仪表、灵活的手指,还有那悦耳的意大利口音以及年迈的意大利杂役。他挥手示意那个叫埃吉迪奥的意大利人去转动其中一个旋转基座,这里堆满了这样的基座。他那一句意大利语的“你”,使他那艺术家的风采展示无余。卡拉拉寓所住着很多出色的意大利人,很大程度上对彼得的生活产生了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作为一个冥顽的英国人,他恍惚置身在一个尚堪忍受的“异国”之中。对于彼得来说,马洛一家就是他的全部意大利,他因意大利而爱着马洛一家。但他担心,兰斯——他们已经对他的教子使用简称了——尽管接受公立学校的教育,也许过于具有意大利味儿了。与此同时,摩根看上去比起乌菲兹美术馆大型展室里那些大师圣手美化过的作品还要不可一世。马洛大师此刻的唯一遗憾,就是意识到自己本为画笔而生,却误入雕刻之门。他百感悔悟,倘若时光倒流,他原本也可以在画展中占有一席之地的。

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儿子兰斯似乎将成为那个为画笔而生的人。兰斯快满二十周岁的一天,马洛夫人与彼得这位对他们的哪怕是鸡毛蒜皮的问题和苦恼也感同身受的朋友打开了话匣子,她说看来儿子除了投身艺术这一职业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干的了。尽管这所布伦奇曾就读的学院看在布伦奇的面子上有一年时间都对兰斯温言相向,然而再也不能无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兰斯在剑桥读书是读不出什么名堂的。那么,何必让他再为徒劳无望的不可能的事情努力呢?这不可能的事情——显而易见——便是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画家。

“哦,啊呀,啊呀!”可怜的彼得说道。

“你难道不相信吗?”马洛夫人问道。马洛夫人四十开外,却依然有着一双紫罗兰天鹅绒似的眼睛,淡黄色绸缎似的柔润肌肤,以及丝般水滑的栗色头发。

“相信什么?”

“兰斯的艺术热情。”

“我不明白你说的‘相信’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一直知道他有这种爱好,他从小就喜欢乱涂乱画,但坦率地讲,我一直希望他这种热情会逐渐消退。”

“既然有绝妙的遗传,”她甜美地笑了,“为什么要让它消退?热情就是热情——这一点,亲爱的彼得,你当然是不懂的。难道马洛大师的热情消退过吗?”

彼得像惯常那样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一时间无言以对,过了好一阵才唔了一声,像是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服从,“你认为他会成为另一个艺术大师吗?”

她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一话题聊太长时间,不过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在问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吗?他的父亲投身艺术这一行当,曾招致无数的嫉妒和攻讦,搞得身心俱痛,疲惫不堪。唉,咱们这么说吧,在如今这讨厌的年头,如果说唯有哗众取宠可以大行其道,而高雅和独树一帜的艺术格调反而容易让人穷困潦倒,那么他也许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往最坏里说,他也许会很不幸,因为他的艺术高度远非那些乡下的流俗之辈所能理解。但是,想象一下那种翱翔的幸福吧——这份幸福,他父亲马洛大师体会过,他也会明白的。”

彼得一脸苦闷:“啊,他会明白什么?”

“那种安静的快乐!”马洛太太不耐烦地大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当然,彼得很快找到兰斯本人谈谈此事。兰斯告诉他,事情基本上已经确定下来。剑桥他不打算上了,而是计划去巴黎,既然命运的骰子已经掷了出去,在那儿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彼得一直觉得,兰斯的成长应该顺其自然,而此时此刻,他更加强烈地认定了这一点。“你完全放弃了剑桥?难道不觉得有些遗憾吗?”

在彼得看来,兰斯如果没那么幽默就很像他的父亲,如果长得再好看一些就很像他的母亲。不过采用折中的方法来看,以兰斯的时髦举止,彼得觉得他更像个年轻的股票经纪人,而不是年轻艺术家。兰斯争辩说,这是一个时间问题,还有待时间的磨砺,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学。他与同学聊过,并断言:“今日推测未来,恐怕为时尚早,明白吗?”

彼得听着这番话,不由得呻吟道:“哦,真该死,不明白!”

兰斯很好奇:“不明白?那么,为什么要……?”

“要什么?”

“要问这么多。你难道不认为我有天赋吗?”

彼得吸着烟,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正如我们知道的那句好话——无知便是福。”

“你难道不觉得我有天赋吗?”兰斯追问道。

彼得以他古怪的示好方式地伸出手臂,抱住他的教子,轻轻地搂了一会儿,说:“我怎么知道呢?”

“哦,”男孩说道,“也许这正说明了你自己的无知!”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他的教父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你错了,我正是由于无所不知,才招致今日的不幸。”

“哦,好吧。”兰斯又笑了起来,“说明你知道得太多——!”

“就是因为我知道得多才会如此可怜。”

兰斯笑得更厉害了:“可怜?别扯了,我说!”

“不过我忘了,”彼得继续说道——“你还年轻,不会明白这个的。世事纷繁,你是承受不起的。我只会告诉你我将如何去做。”彼得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如果你决定继续深造,我会承担你在剑桥大学所有的费用。”

兰斯凝视着彼得,开心中夹杂着愁苦。“哦,彼得!你就那么不赞成我去巴黎吗?”

“嗯,我是有些担心。”

“啊,我明白了!”

“不,你眼下还不明白。但你会明白的——你将来或许会明白的,但你不一定非得要明白。”

这位年轻人思索着,表情更加严肃:“但一个人的单纯,已经——!”

“大大受损?啊,这没关系,”彼特执意说道——“我们就在这儿把它修补好。”

“在这儿?你是想让我呆在家?”

彼得几乎要点头称是了。“嗯,我们彼此真是难得——我们四个人——就像现在这样。可以一直相安无事,和睦为邻。拜托,不要破坏这种和谐。”

彼得咄咄逼人的语气让小伙子凝重的表情再次转为惊愕。“那么,我这样一个同伴扮演什么角色呢?”

“你当然是我最关注的人。来吧,老兄,”——彼得迫切恳求着——“我会照顾你的。”

兰斯仍坐在沙发上,两腿伸将出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彼得。然后,他站了起来。“你觉得我有问题——你认为我不可能成功。”

“那么,你认为什么是成功?”

兰斯又一次思索起来。“我想,最好的成功就是能使自己开心,就是那种,不管面临什么阴谋集团和诡计,认准那一条崎岖的小路,像我爸爸马洛大师那样?”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需要一次性回答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讨论渐渐停了下来。诚然,这个年轻人随着阅历的丰富将褪去几分稚嫩,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然而由于问题的核心本质没有改变,所以这份初出茅庐的青涩,使这个何谓成功的问题更加难以理解。这一点,彼得早已了然于心,而且也是他期待的结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伙子竟然相信那些阴谋集团和诡计的存在,竟然相信那条崎岖的小路,一句话,相信那位艺术大师。彼得不禁为之倒吸一口凉气。一两个月后,兰斯并没有拿着教父的资助去剑桥继续深造,而是在巴黎落脚两周后收到了彼得这位善心大使给他寄去的五十英镑。

与此同时,彼得这位善心大使,也在家盘算好了应付最坏局面的办法。未来如何,依然扑朔迷离,然而富有戏剧性的是,一个周日的晚上,当他照例前来共进晚餐的时候,卡拉拉寓所的女主人一见面,脸上便挂着一种神往——在人世间悠悠万事之中独对加拿大人的财富的神往。她郑重其事,兴奋异常。“他们当中很多人真的很有钱吗?”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此一无所知,但自那之后,他常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他们坐在饰有各式雕塑作品的房间里,那些作品都是马洛大师天才的写照。马洛夫人经常对那些作品异常合适的尺寸赞叹有加,这绝不是常人的凿子所能成就的凡俗作品。它们都有自己的奇异之处,如果对象和特征较小,则作品视觉上非常大,如果对象和特征较大,则作品视觉上非常小。无论哪一件作品,彼得·布伦奇都无法理解马洛大师的创意,即便多年过去,他依旧不能领悟其中的奥秘。那些谜一般令人不解的作品,一件件伫立在基座上、搁板上、桌子上、架子上。其中一座雕塑,只见一个双目凝视远方的小白人,似英雄,又带有田园风,还像寓言、神话中的人具有象征性,整体比例如此扭曲,以至于广场与烟囱貌似相互移位,纪念塔全都显得低矮,凡低矮者,皆为纪念塔。还有一个家族的群雕,甚是夺目,然而莫名其妙地不顾功能、年龄乃至性别之差。他们和马洛一家一样,自然也构成可怜的布伦奇家庭的一部分——至少在某种近似的意义上,可以这样说。有一天,终于好运临头了。这是马洛大师由来已久的梦想,他渴求这一天的到来,并早早地为这一天运笔描绘——这是火焰灵动、光华闪烁的一天,这是空气宜人、和风阵阵的一天。马洛大师一年四季都相信自己的天才终成大器,同时也一年两次周期性地相信自己的成功终将到来。而这一次促使他相信的,是一对来自多伦多的失去孩子的夫妇。他们下了一笔不菲的订单,要为三个死去的孩子修建一座坟墓,要求坟墓的造型能刻画孩子的个性,具有象征性和典型性。

自然,这便是马洛夫人提出这一问题背后蕴含的深意:倘若能估计出他们的财富,那么从他们对大师的尊崇及之前被放弃的丧葬业务所显露的神秘的暗示(太古怪了些!),便能清楚地知道他们将来的主顾会是何方神圣;同时,她清楚地意识到,马洛大师要想在那一带出名,最为重要的是必须疏通加拿大海关。彼得以前就与殖民地的海关以及本国的海关多有往来。海关铁板一块,滴水不漏,已经不可能为身边这间马洛大理石公司留下任何疏通的机会。但在这种关键时刻,彼得一向不会提前戳破美丽的泡沫。美丽的幻想,一路上呵护着马洛大师,不但为他舔舐那场场竞选惨败的伤口,为他抚平那奖章证书一一旁落的悲伤,更能为一盏即将陨灭的明灯加油续气。在他们的美丽幻觉中,他们的生活已达到一定的境界,人生起落已对他们少有影响。他们有时也会对一种迷人的方式勉强承认有时候公众并不是坏到不买他们东西的地步,但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一口咬定,大师的作品因为太好才会卖不掉。彼得一直认为,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马洛大师有着一种自负,他的妻子有着一种忠诚,而最终的成功必将贬损他们那份高雅情致,因为所谓成功,是容不得这些纯真禀赋的。人若魔力附体,必然魔力无限。彼得环顾身外这个比马洛大师的所谓博物馆更为杂乱无章的世界,心想,如此这般的超凡脱俗,怕是很难有其他夫妇能望其项背了。

“真可惜,兰斯不能与我们分享这种喜悦!”晚饭时,马洛夫人叹了口气说道。

“让我们为游子的健康干杯。”她的丈夫答道,同时为自己和朋友斟满酒,然后给妻子倒了一点。“但愿他孜孜以求的幸福,将会不同于我们今晚——我看倒是情有可原!——可以安享(已经安享的,或未曾安享的)的这份舒适。”马洛大师仰靠在怡人的灯光和炉火前,端起酒杯,环视着他的大理石家族,大小不一的一件件作品,拥塞着每一个空间。“这个舒适就是,”他解释道,“从艺术本身感受到的慰藉。”

彼得低头看着酒,不无迟疑地说:“呃——如果兰斯的幸福确有不同,我并不在乎你将如何定义——但是兰斯必须学会推销自己,这你是知道的。我为他能掌握最基本的推销秘诀而干杯!”

“哦,是啊,他必须推销自己。”马洛夫人天真地允诺道。她身为小伙子的母亲,此刻,却更像马洛大师的妻子。

“噢,”过了一会儿,雕刻家自信地断言,“兰斯会的。不用担心,他能学会的。”

紧接着丈夫这一番话,马洛夫人高兴地回应道:“这恰恰是彼得即使听说了也不愿意相信的,彼得呀,你为什么总是要唱反调呢?”

这位夫人此刻娇嗔地看着他——这份魅力在她的脸上并非罕见,彼得一时无言以对。一向精于礼仪、善于应变的马洛大师随即像往常一样出来帮彼得解围。“那是他以前的观念,你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们一直是意见相左的。他的理论是艺术家靠的是冲动和本能,而我当然主张需要一定的后天学习,不必很多,但得适当地学习。这就是他不同意的地方。”他继续给他的妻子解释道,“在兰斯的问题上,没看见吗,他也是这个观念。”

“噢,是这样,”——马洛夫人将她那紫罗兰色的眼睛转向桌子对面的彼得——他们俩谈论的对象。“当然,他的本意肯定是好的。只不过,即使是好意,如果兰斯真的接受了他这样的观念,恐怕也很难避免残酷的后果。”

他们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机巧地谈论着他,好像他此刻只是一尊泥塑,或至多是个石膏像,而马洛大师总是那么大度,他本可以挥手叫埃吉迪奥将彼得的底座转一个个儿。“不过可怜的彼得错得也不算太离谱,今后的结局一旦揭晓,他会学着领悟的。”

“哦,对艺术来说没有坏处。”她力劝彼得道,一副调皮又天真的样子。

“啊,都是些小小的法兰西伎俩。”马洛大师说道。迫于马洛夫人的压力,彼得不得不假装承认,这些法兰西审美恶习也一直是他自己所憎恶的。

“我现在明白了,”兰斯第二年对他说,“你当时为什么如此反对。”兰斯此次回来,估计是因为学校放假。自从旅居国外的生活重新开始以来,兰斯已经到卡拉拉寓所找过彼得两三次了,而这一次,似乎是一个长假。“我遇到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明白这个道理让人不太好受。”

“我必须得说,你看起来情绪不高。”彼得禁不住脱口而出,“不过,你能确定你懂了吗?”

“嗯,至少明白的道理是我还能承受得住的。”这番对话是在彼得的蜗居里进行的。兰斯吸着烟,站在炉火前,背倚着壁炉架,身上似乎真的少了许多年轻的朝气。

可怜的彼得满腹狐疑:“那么,你明白了我特别不想要你去做的事了?”

“特别不想?”兰斯想了想,要说特别的话,在我看来只有一件。”

他们相互试探着对方。“你能肯定吗?”

“相当肯定,我是个不成器的笨蛋,不是吗?这一次,相当肯定。”

“哦!”——彼得转过身去,一种不幸言中的轻快之感油然而生。

“正是发现这一点让我觉得很不好受。”

“哦,我不在乎‘这一点’。”彼得马上又转过身来说,“我的意思是我个人不在乎。”

“但我希望你多少能明白我本人应该在乎!”

“那么,这一点,你指的是什么?”彼得怀疑地问道。

对于这一点,兰斯接着解释道——巴黎的学习无情地证明了他的艺术手法是值得深度怀疑的。在巴黎的学习将他唤醒,让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崭新的光芒;但这道新的光芒实在让他明白了太多东西。“你知道我是怎么了吗?我太聪明了。巴黎是我最不应该去的地方。我明白了,有些事情我是干不了的。”

可怜的彼得凝视着他——好一个人生难题!他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一次长谈,小伙子将自己得到的教训和盘托出,他的朋友彼得并没有流露出“我早就告诉过你”的那种不幸言中之后通常会有的自得之情。可怜的彼得对“不幸言中”这一点讳莫如深,使兰斯不明就里。因此,一两天后,他们在另一个地方见面时,兰斯单刀直入:“在我去巴黎之前,你到底害怕我会发现什么?”然而,彼得拒绝告诉他——因为如果他以前从未这样猜想过,那他以后可能也不会这样去猜想。再者,这样的事儿,一旦挑明了,无论如何对他们双方都没有任何好处。兰斯带着年轻人那大胆的好奇心打量了他片刻——脑海里浮现出两三种可能的答案,他感觉其中必有一个是正确的。彼得却再次转过身去,一点儿也不配合他。他们分手的时候,小伙子已经表现出一些不耐烦的神情。他们下一次见面时,彼得一眼就看出来,他这段时间准是冥思苦想过,准确地说,他只是在等双方能再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兰斯很快安排两人单独会面,然后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知道吗?你那个难题一直让我彻夜难眠,我眼睁睁看着茫茫黑夜,忽然间答案蹿上心头,老实说,我都大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一定得去巴黎才能找到答案吗?”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看到彼得仍保持着高度警惕,兰斯不禁又笑了起来,“你是要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吗?你太可爱了,老彼得!”终于,兰斯说出了他的发现:“答案嘛,就在于我那位父亲大师。”

接下来是几分钟的热烈交谈,彼此充满疑惑和好奇,都想知道对方的想法。“那么,你知道多长时间了——”

“他工作的真正价值吗?这一点,”兰斯回忆道,“自从我开始记事儿的时候就明白了。不过我承认,去远方之前,我并没有完全明白。”

“哦哟,哦哟!”——彼得想起过去那难堪的经历,不由得叹了几声。

“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我是个不成器的笨蛋——真的,十足的笨蛋,但不是像我父亲那样的笨蛋!”兰斯大声说道。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没有告诉你,”——男孩打断了他——“我不是一直那么白痴吗?因为我压根儿没想过你会知道。请原谅,我当时只是不想搅扰你。但现在我不理解的是,你这么长时间究竟是如何保守这个秘密的。”

彼得说出了原因,但有些迟疑,庄重中带有尴尬。“是为了你的母亲。”

“啊!”兰斯叫了一声。

“现在已经真相大白,可接下来这件事儿特别重要——我想要你给我一个承诺,我的意思是”——带着近乎狂躁的情绪,彼得接下去说——“你必须庄严起誓,此时此地,天人共见,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让她知道真相。”

“就是我发现的那个真相吗?”——兰斯明白过来,“我知道了。”片刻之后,兰斯又有所感:“但你凭什么认为我可能会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哦,人们总会遇到这种情况的。”

兰斯紧紧地盯着他。“你是说你也曾经遇到——?”彼得回看兰斯的眼神让他把后半截话咽了进去,但兰斯很快又追问:“你真的相信我母亲不知道吗?”

彼得沉思片刻,十分肯定地说:“如果她知道的话,那她就太了不起了。”

“可我看我们大家都挺了不起的。”

“是啊,”彼得点点头说——“不过体现在不同的方面。这事儿简直太重要了,因为你父亲作品的观众,其实只有,你是知道的,嗯,有多少?”

马洛大师的儿子大胆地说:“从头到尾就只有他自己,我看不出还有其他观众。”

彼得有点儿着急。“要我说,还有你妈妈——她一直都是。”

兰斯数了数人数,问道:“你确信?”

“确信。”

“那么,加上你,观众达到三人之多。”

“哦,我呀!”——彼得摇了摇他那善良的脑袋,谦逊地予以否认。“人数终究是太少了。若再缺一个,情何以堪啊。因此,当心,我的孩子——一句话——你不能排除在外!”

“我也必须继续欺瞒下去?”兰斯悲叹了一声。

“我现在只是提醒你,有这个风险,担心你守不住这个秘密。”

兰斯问道:“那么你认为这个风险具体指的是什么?”

“指的就是:一旦你那敏感的母亲开始怀疑你的秘密——呃,”彼得绝望地说,“那就是火上浇油了。”

一瞬间兰斯仿佛看见了那团火焰:“她会把我赶出家门?”

“她会把他赶出家门。”

“然后来投奔我们?”

“来投奔你。”彼得转身离开时才回答道。他相信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足以暗示,也足以预防那可怕的后果。

六个月以来,恐惧每时每刻都困扰着兰斯。他回了一次巴黎,再受了一番煎熬,然后又回到家里,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交谈时擦出了火药味。他找到彼得,声情并茂地描述着一切,使彼得深受感动(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彼得意识到,卡拉拉寓所那对夫妇又对自己有了新的保留,在这一私密的话题上——开心也罢,忧伤也罢——他们未能对他们的好友彼得敞开心扉。这使双方的关系产生了隔阂,彼此生意上也因此一度短暂中断。明显的标志是,兰斯为方便与老友倾谈,竟不得不前往彼得的住处找他。如此一来,两人建立起了目前为止如果不是最愉悦那就是最亲近的关系。可怜的兰斯最大的难处是来自家庭的压力——他父亲希望儿子至少拥有像他自己那样的成就。他并没有“抛弃”巴黎,更形象地说,是巴黎抛弃了他。他还将重返巴黎,去尝试攀登艺术高峰,去见识和探索,去接受人生的教训,即使是增长见识之后发现自己无能的教训。但盛气凌人且只尚空谈的马洛大师,他又怎能懂得什么叫做无能呢?在自己迷茫失措的一生中,他又见识过什么呢?在这一方面,满腔激愤的兰斯,只能求助于他的教父了。

兰斯的父亲看来申斥过他,责备他虚度光阴碌碌无为,到头来一无所成,并明令他下次回来时必须有所长进。马洛大师自满地指出,任何一位艺术家,无论与他相比如何拙劣,总得“干”点事情。“你能干什么?我只问这一句。”兰斯干的,当然够多的了,若要罗列开来,也未必乏善可陈。兰斯向老友彼得倾诉自己是如何忍辱负重,泪水在此刻禁不住夺眶而出。让儿子对父母继续隐瞒真相,实在是难为了兰斯,尤其是在他感觉自己由于不甘平庸而横遭鄙视之后。两人共同面对这一境况,彼得继续要求兰斯保持这种高尚的口是心非,而他的年轻朋友尽管满腹苦楚,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忠诚地用这种高尚的口是心非令他宽心。的确,赠送的五十英镑再一次在伦敦和巴黎奖赏了兰斯的忠心。从这个意义上,也完全可以说,彼得通过那笔钱的预付,最终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回报,达到了他早已预见的效果。在所有场合,无论是由于那些艺术品还是其他的东西,兰斯的憎恶都克制了一段时间——也只能克制一段时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兰斯告诉彼得,自己再也无法隐瞒实情。卡拉拉寓所又不得不倾听了彼得另一番高屋建瓴的高论——他要兰斯既不能反驳他,又不能以某种方式让大师知道真相,而这种痛苦又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呢。

这一切的后果,兰斯自认也有责任,难辞其咎。“我不明白的是,”他依然愤怒地盯着彼得,“苍天在上,我不明白的是,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你是如何把这个隐瞒的游戏继续下去的。”

“哦,对我来说只是保持沉默而已。”彼得平静地说。“而且,我有我的原因。”

“还是因为我母亲吗?”

彼得的脸上露出那惯常的古怪表情——环顾左右,默不吭声。“你觉得呢?我依然喜欢她。”

“她很漂亮——当然,也很可爱,”兰斯说道,“但她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凡事你都那么在乎她的感受和她的态度,这与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彼得的脸红了起来,迟疑片刻后喃喃地说道:“呃——这都是我一厢情愿。”

然而此时的兰斯却有种奇怪的固执,他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在她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哦,什么也不算。不过那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只关心我的父亲。”兰斯的口气活像一个巴黎人。

“自然——这就是原因所在。”

“你为什么要向她隐瞒?”

“因为她太在乎他了。”

兰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但目光依然停留在彼得身上。

“你一定——一直——非常爱她!”

“非常,一直。”彼得·布伦奇说。

年轻人接着沉思片刻,然后他在彼得面前停下来。“你知道她有多在乎他吗?”他们四目相遇,彼得发现兰斯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新的神情——他一生中第一次犹豫地承认——他确实知道。“我刚刚才发现的,”兰斯说,“她昨天晚上来到我房间,什么也没说,眼睛一直看着我,看着我从父亲身上所遗传的一切:她来了,和我呆了一个小时,非同寻常的一个小时。”

他顿了顿,和彼得再次彼此试探着。

然后,彼得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她真的知道?”

“她确实知道。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说这事儿她一直在尽力把握,还要求我今后不要再提了。她一直以来都是知道的。”兰斯毫不留情地说道。

彼得沉默许久,年轻人依稀可以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如果触摸他的胸口,便可以感觉到他身体内一种低沉压迫的声音在颤抖。最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一切,从容说道:“那么我的确明白她在乎他有多少了。”

“这难道不好吗?”兰斯问。

“很好。”彼得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你当初阻止我去巴黎是想阻止我了解真相,那么——!”兰斯大声喊道,这声音似乎足以暗示,当初的阻挠是多么的徒劳。

彼得似乎也在审视着自己枉费的这番心思。“我想,我当初阻止你,其实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到,正是在阻止我自己!”彼得说着,转身离去。

戴灿宇译

智慧树(短篇快看)(英汉对照) - 智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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