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贼记

欧仁·弗朗索瓦·维多克

我第一次当警察局专员时,负责管辖巴黎的圣安东尼大街那片地方。这条街上有很多院子、胡同,还有伸向四面八方的死胡同,里面住的大多是些卑鄙之徒,在贫困潦倒与几近饿死的边缘挣扎,巴不得参与个什么乱子,或者充当抢劫犯或暴力分子的帮凶。

其中的一个胡同里当时住着一个叫让·莫内特的男人,多年来受了不少打击,但都挺过来了,且依然精力充沛。他是个鳏夫,与唯一的女儿埃玛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五层。据说他一直从商,渐渐富了起来,可就是舍不得花钱,年复一年地积累,临死前倒能给女儿攒下一大笔钱。埃玛本来就十分端庄大方,再加上这笔财富,当然不乏求婚者。可埃玛想,凭自己财产继承人的优势,若找不到令其芳心荡漾之人,绝不简单凑合,草草成婚。

那是个星期天——六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就在这天,埃玛获得了父亲的一份特别奖赏——跟朋友一起去看地处巴黎西南的凡尔赛喷泉,一切费用老爸全包。

天公作美,水池四周人山人海。他们身着花色各样的衣服,看上去简直就像彩虹般缤纷绚丽。四点的时候,特里顿喷泉,还有像卫星一样环绕其周围的喷泉,一起喷水,形成壮观的冲天水柱。每个人都感到神奇、惊叹、愉快。然而谁都没埃玛玩得高兴,因为此情此景对她来说太新鲜了。

而后,让她更开心的是结识了一位优雅的绅士: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他都说得头头是道。这个公爵,那个伯爵,还有其他的巴黎社会名流他都认得出来。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平易近人、穿着讲究的男士。注意这些人也实在太屈尊他的大驾了!快到晚上的时候,他坚持与埃玛小姐同乘出租马车回家,而且一定要自己独付全部费用。此时,他轻轻地按了一下埃玛的手,低声恳请她告诉自己,可能的话,下次到哪儿可以再见到她,并能够有机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认为这次的感觉与以往不同,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自己的住址——岂能告诉如此风流潇洒的绅士自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不,不能。但下周日的晚上她要在夏日公园与他见面,且整晚只跟他一个人跳舞。

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星期天与他相见,直到后来她父亲起了疑心:经常晚上不在家,这种情形很反常——一定出了什么状况。老人是爱钱,但更爱女儿,因为女儿是生活中能够把他的情感连接起来的唯一纽带。过去,他一直都热恋着自己的妻子;可自打妻子死后,女儿埃玛在他内心填补了这个空位。除了钱以外,这母女俩是他所爱的一切。这个世界极力谴责其冷酷与贪婪;反过来,他也极端鄙视这个世界。

因而对于埃玛的行为,他感到很难过,就问她近来频繁外出是去了哪儿,得到的回答却是: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常不在家到了令他不安的地步,仅此而已。这种答复让老人家不满意,反而证明他的疑心是对的,于是他决定找人监视女儿。

为此,他去求助一位老朋友。这位老朋友把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美其名曰 “检察官” ,但其对手却称之为 “暗探” 或 “密探” 。无论自己或他人如何称呼自己的职业,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干什么的。他的监视初见成效,他发现这位年轻的小姐常不在家是去会一个男人。然而,不管检察官先生如何吹嘘自己的能力,这个男人走一段距离后,总能想方设法把他甩掉。

这自然让他很困惑,换了谁都会如此。你可以试想一下这位检察官先生的心情,他受雇于政府,从事的是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那样的神圣事业,成了一个出名的神探——不管交付给多么艰巨、复杂的案子,他都能成功告破。可现实的反差是自己却受挫于琐碎的私人委托——私密调查之中,而且只是受朋友之托而已!

另外,他深知出于友谊而为的事儿往往做不好,所以又试图想象自己接的是一个高薪酬的案子,认为这会激发他的潜能,可这也显然与事实不符,办不到。不管怎样,还得去接着盯梢。他跟着他们到了一个拐角,可等他拐过来的时候,他们早就没影儿了。这还了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反击。是否再叫上个兄弟帮忙?不,那就等于承认失败,不可忍受地颜面扫地。他决定一个人把它搞定,可这案子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从自己的经验及那个帅男对埃玛的所作所为看,他不像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倒像个披着羊皮的狼。一定有问题,他一定要找到问题的答案,然而还是那个令人迷惑的问题:怎么找?

他要去找老莫内特聊聊,他或许能给点儿提示。他一边冥思苦想这宗案子的怪异,一边慢慢朝着老朋友的家中走去。他要跟老朋友正儿八经地商讨一下眼下的情势。

途中,街上的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混入人群中,希望在其对头们胡作非为时将他们当场拿下,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教训他们,使他们受到法律应有的惩罚,一时间把朋友托付的侦查使命抛在脑后。大家围拢过来,是因为两位绅士模样的专业司机关于路权问题产生了意见分歧。这种情形下双方往往要保持一点斯文,以示尊重。可客套话说尽后,其中一方驶离,把路全让给了另外那位,使他至少得以主管这块地方,倘若他没有差使要做的话。

人群开始散了,我们的这位侦探朋友也随着人流离去。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一眼就看见了莫内特小姐偎依在她的神秘恋人的臂弯里。头顶的灯光正照在埃玛和令其芳心倾倒的情人的脸上,仿佛正午的阳光把两张脸照得一清二楚。他把目光从埃玛转向那位绅士时,后者的整张脸清晰地进入他的视线。这一发现简直令他喜出望外,禁不住大声惊呼 “哟!” 这声音虽然是倏忽间发出且短促,却意义重大。

这样说,道理有三:首先,这意味着一个伟大的发现;其次,现在对于起初的盯梢失败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再者,或许前面提到的两点已经足够了。他突然转身,迫不及待地奔向老莫内特家,向他通告这次侦查行动的结果。

侦探先生一上来就是没完没了的铺垫,说什么莫内特有他这样的朋友是何等幸运——对当地的每桩事、每个人无所不知。然后才接着告诉他令人欣喜的情报:他的女儿总是去某个地方(他忘记说具体是哪儿)与巴黎最穷凶极恶、飞扬跋扈的人物约会。这家伙极其善于施展各种反侦查诡计,甚至于到了这般地步:尽管警察对其犯罪动机了如指掌,却苦于始终未能抓住其犯罪行为的把柄而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他异常频繁地乔装打扮,使得刑侦大队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分手的时候,这位伤感的老父亲得到了朋友的保证:他们会抓到他的——把他请到监狱里,在与世隔绝中度过余生。

埃玛回来后,老莫内特便告诉了女儿自己得到的消息,并巧妙地避免谈及消息的来源,说他知道她刚刚和一个男人分开,而此人会把她带到毁灭的边缘,最终将她抛弃——就像小孩儿丢弃坏了的玩具那样。他含着眼泪请求她,不,是恳求她,要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去见那个人。这番话令埃玛大吃一惊:父亲居然能够说得如此详尽,有鼻子有眼的;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的化身竟被描绘成这样。然后她开始借助那些平常屡试不爽的女人特有的方式辩白,辅之以泪雨滂沱,扑到父亲的怀里并答应永不再见她的仰慕者,并且可能的话,把他彻底忘掉。

“我的孩子,” 老人说道, “我打心底里相信你说的话,真的。我爱你,所有人都说我富有,他们为什么这样说,我也不晓得。你知道的,我们住所的附近并不安全,为了防止我的宝贝女儿或我名声在外的财富有什么闪失,所有的小心谨慎都是必要的。因此,为了避免发生任何意外,从现在起的六个月内我会看着你,不让你离家半步。在这段时间里,要么你的恋人忘了你,要么你会忘了他,结果都是一样的。倘若那个人企图抢走的不是我的钱,而是我的孩子的话,那我就大错特错了。”

老人说话算数,连续几天没让埃玛离开五楼的房间。

那段时间里,她也尝试着能否忘了她热恋的对象。结果还是惦记着能否只再见他一面,最后一次跟他来个长时间的道别。也许她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在心里淡忘他。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再见他一面。她决心已定:只有先见到他才能忘掉他。怎么办呢?她翻来覆去地琢磨。眼前的最大障碍只有一个,那就是 “她出不了家门” 。

女人只要铁了心想干什么事儿,总会发挥创造力找到办法。她突然想到,虽然自己出不去,可并非他就进不来。主意已定,她想到说服那个时不时来帮她打理房间的老妇人帮她传封短信,这该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儿吧。她在信上说,父亲前几天一直身体欠安,通常早早就收工休息了,如果亲爱的德斯普罗第二天晚上十一点过来的话,父亲已经睡着了,她会密切注意一个信号:三下轻轻的敲门声。

老妇人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甚至还带回来了他的誓言:忠诚到永远,还保证一定会准时赴约。他怎么可能会失约呢——其实这已经是他盯了好几个月的猎物。他琢磨着只要一到那儿就得充分利用好时间,完全用不着再去第二次。

有了这等好事,倘若辜负了哪位兄弟,那就太遗憾了。于是,他立即把计划告诉了其中的两个同伙;作为协助他实施计划的回报,他保证每个人都会分得一大笔赃物,那个姑娘也是回报的部分,要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对她感兴趣的话。

他的计划安排得非常完美,要不是爱管闲事的侦探的介入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会进展得异常顺利。侦探先生自发现这个色狼为何许人以后,就已竭力采取了一切措施来抓捕这个家伙,这会使他获得成功抓捕 “优雅绅士” 的殊荣。侦探先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该色狼不久便会造访莫内特家。至于那封信,在交给老妇人之前他就已经读过了,并完全获得了他的许可。

我十分高兴地得到侦探的通知:他希望我能在某天晚上协助他逮捕臭名昭著的德斯普罗,这家伙打算在安东尼大街附近行窃;他会帮我了解整件案子的情况。就这样,大约十点半的时候,我和侦探以及其他四个人到达布控点,这个位置可以使我在德斯普罗经过时看见他。德斯普罗和他的两个同伙果然在十一点准时开始爬楼梯。

两个同伙要先等一会儿,因为他得找个借口走到门前,再让他俩进去。

过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俩被叫了进去,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爬楼梯。侦探有一把配好的钥匙,于是我们也蹑手蹑脚地进去了,站在过道里,以防被他们看见。几分钟后,我们听见埃玛高声尖叫,而老莫内特则大声疾呼: “杀人啦!” “有小偷!” 进入房间的时候,我们注意到可怜的埃玛正躺在地上,其中的一个家伙正试图通过堵嘴或掐脖子来阻止她尖叫。不管是堵嘴还是掐脖子,要不是我们进来得及时,她很快就会没气了。

老人被从床上拖了下来,德斯普罗拿着刀,将他踏在脚下,威胁他,如果不说出金钱和珍宝藏在哪里,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看见我们,德斯普罗好像还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未得到同伙的支持,只好乖乖束手就擒。他对我们没有晚到半个小时(那可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遗憾至极。

德斯普罗的犯罪事实清楚,毫无疑点可言,不久后便受到审判,被判处在船上终身服苦役,如今在布雷斯特服刑。 [1] 埃玛此事后不久嫁给了一个品行端正的男人,老莫内特这次的表现比预想开通得多。

郭立秋,译

注释

[1] 此句特指一种帆、桨并用的船,船上的苦工(都是囚犯)被铁链锁在一起在舱底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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