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臂遭截记

约尔延·威廉·贝里瑟

事情发生在我大概十八九岁的时候(西姆森医生开始说道)。当时我正在读大学,在我的老朋友索林的辅导下学习解剖学。这个索林,是个很有趣的家伙。不管是在解剖台上工作,还是为快活的一群人调制潘趣酒,他总是笑话不断,脑子里满是古怪的想法,什么时候都很快乐。

他只有一个毛病——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他对守时的态度极为夸张。如果你迟到两分钟,他就会发牢骚;更长时间的耽搁就会毁掉他的一整个晚上。人们都知道,他自己从来都不迟到。至少在我读大学的整个期间都是这样。

一个星期三的晚上,我们这个朋友小圈子跟往常一样,七点钟在我的房间里相聚。我为这次聚会做了例行的准备,借来了三把椅子——我本人只有一把——清洁了我所有的烟斗,并说服汉斯把早餐用的盘子从沙发上拿开,送到楼下去。我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都来了,钟表敲响七点钟,令我们大为吃惊的是,索林居然还没有露面。一分钟,两分钟,甚至五分钟都过去了,我们才听到他跑上楼的声音和他那特有的短促敲门声。

他走进房间时显得很生气,同时又很不安,我不禁嚷道: “出了什么事,索林?你看起来好像遭到了打劫。”

“这正是刚才所发生的事。” 索林生气地回答道。 “但这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 他补充说,同时把外套挂在门后。

“你丢了什么?” 我的邻居南森问道。

“我最近刚从医院得到的那具新人体骨架上的两只胳膊。” 索林说道,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自己最后一分钱都被偷走了似的, “这是蓄意破坏!”

听到这个非同寻常的回答,我们哄堂大笑,但索林却接着说: “你们能想象得到吗?两只胳膊全没了,是从肩关节处被砍掉的;而最奇怪的是,我卧室里立着的那具旧得快垮了的骨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这两具骨架上连一只胳膊都没有了。”

“太糟糕了。” 我评论道, “因为我们本来是要在今晚学习上肢解剖学的呢。”

“是骨骼学。” 索林认真地纠正道, “把你的骨架搬出来,小西姆森。虽然它不如我的好,不过今晚有它也能凑合了。”

我走到墙角,那里我的解剖学宝物都藏在绿色挂帘后面——索林称之为 “博物馆” ——但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我保存的那具骨架虽然仍在老地方,照旧穿着我的学生服——可是两只手臂都没有了。

“混账!” 索林嚷道, “是打劫我的那个家伙干的;胳膊是从肩关节处被取走的,方式都完全一样。是你干的,西姆森!”

我声明我是无辜的,并对有人毁坏我保存得好端端的骨架非常生气,此时南森喊道: “稍等,我把我的搬过来。今天上午过后,我房间里就没有一个人,我对此可以发誓。我马上就回来。”

他急忙去了他的房间,但过了一会儿他却非常沮丧、还带点惭愧地回来了。原来那具骨架还在老地方,但是两只胳膊也都不见了,是从肩头处被切下的,其作案方式跟我的那具完全相同。

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蹊跷,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事件。我们专心致志地提出种种建议和解释,但似乎没有一种能把这件事讲得通。最后我们派出一个打探情况的人到公寓的另一头去,因为我碰巧知道,那里有一具新的骨架,是年轻的学生拉文最近从医院的看门人那里得来的。

拉文出去了,还带走了房门钥匙。我们派去的这个信使回来了,他去了那些来自冰岛的学生的房间,带回的消息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用他们所拥有的唯一一具骨架去击打另一个人,结果就只剩下大腿骨部分没坏了。

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根本无法理解这件事。索林责骂和诅咒着,就在大伙都正要散去时,我们听到有人上楼的嘈杂声。门被撞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出现在门口——原来是我们的好朋友尼尔斯·达埃。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家伙,这个尼尔斯·达埃,他真是现今罕见的一个物种。他已不再年轻,而且由于各种机缘巧合,按他自己的话说,他从事过几乎所有的职业,还能够拿出几篇课业论文,以证明他即将通过不止一门而是三门考试。

他开始学的是神学;但雅各与以扫之间发生争端的故事 [1] 促使他去改学法律。作为一名法律专业的学生,他遇到了一起有趣的中毒案件,这件事向他证明,学习医学对律师来说是非常必要的;于是,他非常起劲地攻读起医学来,甚至把他所学的法律都忘光了,而且他打算在四十岁时通过所有的考试。

尼尔斯·达埃非常重视我们遇到的麻烦。 “每一口锅都有两个把手。” 他开始说道, “每一根香肠都有两端,每一个问题都有两面,除了这个问题——它有三面。” (掌声响起。) “当我们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时,毫无疑问,它是属于普通盗窃的范畴。但是,当小偷有可能拿走整具骨架时却只偷走了手臂,从这一事实中,我们必须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不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不能承担责任,由此引出了该事件牵涉医学的一面。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小偷必须被判以盗窃罪,或者至少被判处非法挪用他人财产罪;但从医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又必须判他无罪,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不具备承担责任的能力。这里我们遇到两个相互冲突的领域,谁能说哪个是正确的呢?但现在我要引入神学观点,把这整个事件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帝,在这个国家以我的主顾之实体形式,送给我两只肥鹅和两只一流的鸭子,因为我把智慧的汁液灌输给了他的孩子们。这些鸭鹅今晚是要在马西埃森的屋里被做熟吃掉的,而我则荣幸地邀请大伙跟我一起到那里会餐。就我个人而言,我把这些胳膊的消失看成是上帝全智的干预,上帝用自己的神秘智慧来对抗我们本该从我可敬的朋友索林的嘴里所听到的智慧。”

达埃东拉西扯的混乱演讲赢得了大家的笑声和掌声,索林无力的抗议声也淹没在宴请所带来的一片欢喜中。我常常会注意到,这种即兴的欢宴通常是最有乐趣的,我们那天晚上也是如此。尼尔斯·达埃拿他的鸭子和最有趣的笑话来款待我们,索林唱起了他最拿手的歌曲,我们快活的主人马西埃森也讲述了他最为妙趣横生的故事。大家兴致正高时,突然听到街上有喊叫声,接着一阵混乱的声音被痛苦的尖叫所打破。

“出事故了。” 索林嚷着向门口跑去。

我们大家都随他而出,发现两匹失控的马将所拉的车撞到树上,把车夫从他的驾驶座上甩到了轮子下面。他的右臂在肩膀附近骨折。眨眼间,欢宴大厅变成了急救医院。索林检查了伤处,摇了摇头,他吩咐把伤者送到市医院。他相信,那只胳膊必须得截掉了,沿肩关节处截下,就像我们的骨架所发生的情况那样。 “真是该死的奇怪巧合,不是吗?” 他对我说。

大家欢快的心情早已消散,我们告辞上路,消沉地穿过几条古老的大街往家走去,一路无话。我们的老 “军营” ,我们这样称呼自己的宿舍,自存在以来可能是第一次目睹它的居住者们,恰在那守夜人吟诵他的十一点钟诗句之时,从一晚上的折腾中回到家来。

“刚刚十一点。” 索林大叫道, “去睡觉的话太早了,去别的什么地方又太晚。我们去你的房间吧,小西姆森,看看我们今天晚上能不能多少上一点课。你不是有那些套彩色印的图片吗,我们就试着凑合用它们吧。我们偏偏在今天晚上失去那些胳臂,真是讨厌啊。”

“当医生的,对胳膊呀,腿呀什么的,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汉斯咧嘴笑了笑说,他从门口出来时,正好听到了索林的最后一句话。

“你是什么意思,汉斯?” 索林惊讶地问道。

“搞到这些东西相当容易。” 汉斯说, “他们已经拆除了圣三一教堂墓地周围的挡板,开挖土地,要建造新的围墙。我走过教堂的时候,亲眼看到的。天啊,他们在那儿挖出了那么多的骨头!有胳膊、腿,还有头,比医生可能需要的还要多出好多。”

“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太好了。” 索林回答道, “他们七点钟关上那些大门,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哦,是的,他们是关了大门。” 汉斯又咧嘴笑道, “但是还有别的办法进去。如果你从瓷器厂的大门进去,穿过厂院,再穿过通往斯普林大街的第四庭院里的作坊,到了那里你就会看到挡板都被拆掉了,你就能够轻易进入墓地。”

“汉斯,你真是个天才!” 索林高兴地喊道, “嘿,西姆森,你对那个工厂的里里外外都很熟悉,又与住在那里的奥特森这个家伙交情很好。快跑去找他,让他把作坊的钥匙给你。要找到一只不太腐烂的胳臂会很容易。现在赶快去;我们其他人在楼上等着你。”

我必须十分坦诚地承认,我对完成索林的吩咐不是特别热心。我这个年龄对死亡和坟墓仍然十分敬畏,那胳臂被盗的神秘事件仍然回旋在我的脑海中。但是我更害怕索林的讽刺和同学们的嘲笑,于是我一溜小跑地离开了,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被派去买一包香烟似的。

我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把工厂的老看门人从他平静的酣睡中叫起来。我告诉他,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奥特森讲,接着就匆忙跑上楼,到了奥特森的房间。奥特森是个一本正经的道德君子;鉴于此,我对他拒绝给我那把进入第四庭院并从那里进入墓地的钥匙做好了准备。果然不出我所料,奥特森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当我提出请求时,他合上我进去时他正在研读的那本希伯来《圣经》,拨亮了他的灯,吃惊地看着我。

“唉,我亲爱的西姆森,你要做的是一件罪孽极其深重的事。” 他严肃地说, “听我的劝告,断了这个念头。不管你出于何种理由,你从我这里是绝对拿不到钥匙的。坟墓的安宁是神圣的。没有人敢扰乱它的安宁。”

“那挖墓的人怎么办呢?他把新尸体放在老尸体旁,却跟其他人一样安稳地生活着。”

“人家是在履行职责。” 奥特森平静地答道, “但是,出于纯粹的胆大妄为,借着你头脑中还依然存在的潘趣酒的酒劲儿,而去扰乱坟墓的安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肯定要受到惩罚的!”

他的话激怒了我。这些话不太中听,尤其是如果你还不到二十岁,你即将完成的一项英勇壮举仅被人家说成是醉酒行为。我没再理会他的反对,便把钥匙从墙上取下,一步两阶地跑下楼,并暗自发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自己也要把一只胳膊弄回家。我倒要让奥特森、索林和其他所有人都看看,我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

我偷偷穿过黑暗的长廊,走过圣克拉拉旧修道院的废墟,进入了所谓的第三庭院,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从这里的大厅拿了盏提灯,把它点亮,穿过庭院,来到为工厂准备黏土的作坊。高大的机轮和汽缸,连同其皮带和螺栓,在我的牛油烛昏暗的烛光下,看起来就像黑夜里的怪物。我觉得即便是在这里,我的勇气也在消退,但我还是振作了起来,用钥匙打开最后一扇门,步入第四庭院。片刻之后,我便站在了墓地和工厂之间的分界线上。

高高的黑挡板已被整个推倒,碎片四散,地上已经挖出相当深的地基,以便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筑起一道新的墙壁。这个地方神秘的空虚之感向我袭来。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仿佛要让自己坚强起来以抵御这种空虚感。这是一个阴冷的暴风之夜。奇形怪状的片片云朵飘过月亮,因此,墓地连同那里的白色十字架和石头,时而完全置于月光下,时而蒙上昏暗的阴影。一阵阵狂风时不时地疾速吹过那些坟墓,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树木,吹弯哀怨的灌木,在教堂的拐角处遭遇小小的漩涡,它们只得再从屋顶逃脱,使得那杆老风向标不停地打着转,锈铁发出一阵尖叫。

我向左边望去,看到那边有些怪异的白色东西在月光中轻轻地飘动。 “是白色床单。” 我自言自语道, “不是别的,就只是白床单而已!应该禁止在墓地里这样晾晒亚麻布单子。”

我转向相反的方向,看到一堆骨头就在离我不到两步远的地方。我把灯提得离地近一些,走了过去,伸出我的手——骨堆上有嘎嘎的响声;一种暖暖的、软软的东西碰到了我的手指。

我吓了一跳,浑身颤抖着。随后,我喊道: “是老鼠!不是别的,就是墓地里的老鼠!我一定不要给吓着。那会很愚蠢的——他们会嘲笑我。我要的那种胳臂到底在哪里?我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胳臂!”

我双膝颤抖着,匆匆忙忙查看了一堆又一堆的骨头。我提灯里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接着又突然熄灭了。冒着烟的蜡烛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直扑到我的脸上,我感到好像就要晕倒了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站稳。我向前走了两三步,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棺材,从地下挖出来时仍然保存完好。

我走上前去,发现它的样子是老式的,由已在腐烂的厚重橡木板做成。棺盖上嵌着一个金属匾额,上面的铭文已难以辨认。这副老棺木是那么脆弱,我随便用一个工具就能轻易打开它。我环顾四周,见到一把短柄斧头和几把铁锹撂在围栏附近。我拿起其中一把铁锹,将它扁平的那端插入板缝中——这口老棺材伴随着一声沉闷爆裂的抗议声裂开了。

我把头歪向一侧,把一只手从裂口处伸了进去,到处摸索,紧紧抓住尸骨的一只胳膊,快速地一拽,便把它从尸身上拔了下来。这一动作也带掉了头骨,头骨滚出了裂口,正落到我的脚边。我拿起头骨,把它放回到棺材里——随后我看到那空空的眼窝里闪烁着绿色的磷光——忽明忽暗的微光。看到这个情景,我简直吓疯了。我抬头看看远处的房子,然后回过来再看看头骨;空空的眼窝比以前闪烁得更明亮了。我觉得我必须对这个现象作出某种科学的解释,否则我会发疯的。我再次拿起头骨——我一生中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对死亡和腐朽的力量有着如此强烈的感觉。只见无数恶心湿黏的虫子从头骨的各个开口处涌出,几个发光的、蠕虫状的蜈蚣——科学家称作 “嗜土虫” ,在眼窝里乱爬。我把头骨扔回棺材里,急忙跳过一堆堆的骸骨,甚至都顾不上去捡起我的提灯,像有什么东西追着我似的,我跑过黑暗的作坊,越过工厂的庭院,一直跑到外面的大门。我在这里的喷泉处洗了洗那只胳膊,又整理一下弄乱了的衣服。我把战利品藏在我的大衣里,对给我开门的困倦的老看门人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竭力做出十分平静和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西姆森?” 索林一见我就嚷道, “你撞见鬼了?或者是潘趣酒的酒劲儿已经过去了?我们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嘿,都快十二点了啊!”

我一声不吭,褪去了身上的外套,把我的战利品放到桌子上。

“我的老天爷啊。” 索林出于对解剖学的热忱惊呼道, “你在哪里找到了这么棒的胳膊?看来西姆森确实知道他要做的事情呢。这是一个女孩的胳膊;难道不漂亮吗?看看这只手——多么纤细柔美!肯定是戴六码的手套。这下可有漂亮的手抚摸和亲吻了!”

这只胳膊在大家的啧啧赞赏中从一人手里传到另一人手里。大伙说的每一句话都增加我对自己和所做之事的厌恶。这是一个女人的胳膊,那么——她会是一个什么类型的女人呢?很可能既年轻又美丽——是她兄弟们的骄傲,是她父母的快乐之源。她在花样年华之时凋谢了,曾经被慈爱的手与温柔的心呵护着。她安详地睡着了,那些爱着她的人希望她死后继续拥有她活着时所一直享有的安宁。为此,他们用厚重的橡木板给她做棺材。而这只被那么多人喜爱和思念的手臂——现在竟然被搁在一张解剖台上,被烟草的团团烟雾所环绕,被好奇的目光凝视,成了粗俗笑话调笑的对象。上帝啊!这是多么残忍!

“那只胳臂必须归我。” 索林在一通脱口而出的赞美声过去之后,就嚷嚷道, “经我给它漂白、涂上清漆后,这会是一个极好的标本。我要把它带回家。”

“不。” 我喊道, “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把它从墓地弄来就是错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只胳膊放到原来的地方。”

“哎,听听这话,” 索林在别人开心的笑声中喊道, “西姆森太富有诗人气质了,当然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必须拥有那只手臂,不惜任何代价。”

“不见得。” 尼尔斯·达埃插话说, “你没有这个权利。这是埋在地下又被挖出来的,是被发现的,我们所有人对它都有和你一样的权利。”

“不错,我们每个人都有份儿。” 另外一人说道。

“但是你打算拿它怎么办呢?” 索林说, “分解那只手臂是故意破坏的行为。上帝拼到一起的东西不许任何人拆分。” 他悲悯地总结道。

“我们把它拍卖掉吧。” 达埃嚷道, “我来做拍卖师,我用这把墓地的钥匙来当锤子。”

当达埃郑重其事地在解剖台首就位,开始捏腔拿调地宣布以下通告时,笑声再次爆发: “我特此通知所有到场者,11月25日午夜12时,在学生宿舍的第五走廊,将公开拍卖一只完好无损的女性的胳膊及其附属的手腕骨、关节骨和手指骨。拍卖结束后,买方即可拥有其拍得物品,任何可靠的客户都可获得六个星期的信贷。我出一个丹麦先令。”

“一马克。” 索林戏弄地喊道。

“两马克。” 另外一个人叫道。

“四马克。” 索林大声叫道, “这是物有所值。你为什么不加入呢,西姆森?你看起来像是坐在马蜂窝上了。”

我多出了一马克,索林高出我一个银元。再没有人出价,一锤定音,这只胳膊归了索林。

“喏,拿着。” 他说着递给我一个马克, “这是你做盗墓贼的一部分佣金。你还会拿到剩余的部分,除非你愿意让我把它变成大家的喝酒钱。” 说着,索林用一张报纸把胳膊包了起来,然后这帮快乐的人喧闹着跑下楼去,穿过街道,直到他们的歌声和笑声在远处消失。

我盯着手里的这块钱,独自站着,仍觉得头晕目眩。我的思绪太活跃,我会失眠的。我打开灯,拿出一本书,尝试通过看书使自己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但是无济于事。

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像是一个钟摆的声音。我抬起头,仔细地听着。无论我的房间还是隔壁的房间都没有钟表——但我仍然能够听到这种声音。与此同时,我的灯开始摇曳不定。显然是灯油耗完了。我正要起身给灯添油,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门上,我看见那把墓地的钥匙,是我挂在那里的,正缓慢而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就在摆动似乎要停下来的时候,钥匙就会得到轻缓的推力,这推力像是来自一只看不见的手,使它摆动得比以前更起劲了。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冰冷的寒意袭上我的后背,滴滴汗珠从我的额头渗出。最后,我对此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冲到门口,双手抓过钥匙,放到我的桌子上,把它压在一摞厚厚的书下面。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的灯眼看就要熄灭了,而这时我发现我再也没有灯油了。我以极快的速度脱掉衣服,吹灭灯,跳上床,仿佛是要消除自己的恐惧。

但是一旦独自处在黑暗中,恐惧就变得比以往更加强烈了。种种恐惧变成了梦境和幻觉。我仿佛又来到墓地,听见那生锈的风向标被风吹转时发出的尖叫。接着我又来到了作坊;机轮转动着,伸出幽灵般的手,把我拖进那台机器咧开的大口中。再接着,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长长的、低矮漆黑的过道里,后面有个我无法看清的东西在追我——这东西把我赶到一个无底深渊的洞口。我总会从半梦半睡中惊醒,四下听听,四处看看,然后再倒下去,进入心神不安的睡眠中。

突然,有个东西从天花板落到床上,在我脑袋周围 “嗡嗡——嗡嗡——嗡嗡” 作响。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苍蝇,它一直睡在我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此刻被炉火的热度唤醒。它大圈大圈地到处乱飞,一会儿绕着床飞,一会儿又把房间的四个角落飞个遍, “嗡嗡——嗡嗡——嗡嗡” ——真是无法忍受!最后,我听到它爬入一袋糖里,那袋糖一直都是放在窗台上的。我急忙起身,紧紧封住袋口。苍蝇嗡嗡得更厉害了,但我还是回到床上,试图再度睡去,觉得自己战胜了这个对手。

我开始数数:我慢慢数到一百、二百,最后一直数到一千,这时我终于迎来了那种愉快的倦意,这倦意是真正睡眠的前兆。我似乎到了一个美丽的花园里,鲜花遍地,香气四溢,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味。在我身边走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我似乎对她很熟悉,但却想不起她的名字,甚至也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在那里一起溜达的。当我们缓步走在小径上的时候,她总会停下来摘一朵花,或是欣赏一只艳丽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飞舞。突然,一阵冷风吹过花园。年轻姑娘颤抖起来,她的脸颊变得苍白。 “我好冷。” 她对我说, “你没看见吗?是死神在向我们走来。”

我本要回答,但与此同时,另一阵更强大、更冰冷的狂风呼啸着吹过花园。树叶在树上骤然变白,朵朵小花垂下了头,蜜蜂和蝴蝶也跌落在地,没了生命。 “这就是死神。” 我的同伴颤抖着低语道。

又一阵刺骨的冷风扫落了灌木丛最后的叶子,白色十字架和墓碑从光秃秃的树枝间露出来——我又来到了墓地,听着那生锈的风向标尖叫。在我旁边放着一副沉重的青铜包边的棺材,棺盖上有块金属匾额。我弯下腰去看上面的铭文,棺盖突然翻滚下来,从棺材里站起了那个曾与我一起在花园里的年轻姑娘。我伸出双臂紧紧把她抱到我的怀里——这时,噢,真恐怖!我看到头骨上那闪着绿光的空空的眼洞。我感到一双瘦骨嶙峋的胳膊抱住了我,要把我拖回到棺材中。我尖叫起来,大声呼救,惊醒过来。

我的房间仿佛异常明亮;但我想起这是一个月夜,也就没有再多想。我试图用我周围的各种自然声响来解释我的那些梦境。那只被囚苍蝇的嗡嗡声赶得上一整群蜜蜂的鸣声那么大;我的窗户被吹开了一半,寒冷的晚风一阵阵冲进我的房间。

我急忙起来去关窗户,这时我看到,我满屋的强烈白光不是来自月亮,而似乎是从对面的教堂照射过来的。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起初声音很微弱,仿佛在远处,接着越来越响,直到伴随着管风琴起伏的乐调,一股强大的声音冲击波撞到了我的窗户上。我凝视着外面的街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刚过市场一带的那片房屋都是些小平房,装着凸窗,木质的屋檐,尾端雕着龙头。这些平房的阳台大都有木构件,高大门廊上装有明亮发光的铜质栏杆。

但最使我惊讶的是教堂。它的位置被完全改变了。它的正面转而对着我们的房子,但以往是它的侧面朝向这里。教堂灯火通明,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这种光亮铺满了我的房间。听着钟声和管风琴的喧闹声,我默默地站着,接着我看见一个长长的婚礼队伍慢慢地沿教堂的中心通道走向圣坛。灯光是如此明亮,以至于我能区分出一个个的人影。他们都穿着奇怪的旧式服装,女士们穿着绫罗绸缎,施粉的头发上装饰着串串珍珠,绅士们身着齐膝短裤的制服,腋下夹着佩剑和三角帽。但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新娘。她身穿白缎礼服,一个凋谢的桃金娘花环从她拖地头纱下面的施粉发绺中缠绕着穿过。在她身边的新郎穿了一件红色的制服,上有许多饰品。他们慢慢地走到圣坛,一个身着黑色法衣、头戴厚重白色发套的老人在等着他们。他们站到他面前,我可以看到,老人正在宣读一本金字书籍上的仪规礼制。

队列中有一个人走上前去,解下了新郎的佩剑,这样他的右手就可以方便地拉住新娘的手。新娘似乎正要抬起自己的手给他,却突然晕倒在他的脚下。客人们急忙冲向圣坛,灯灭了,音乐也停了,人影如同灰白的迷雾般一起飘浮了起来。

但是外面的广场上却比以前还要明亮,我突然看到教堂的侧门一下子打开了,婚礼队伍从里面走出来,穿过市场。

我仿佛转身要逃,却连一块肌肉也动不了。我沉默得好像变成了石头,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幽灵似的人影越来越近。牧师领头,然后是新郎和新娘,当新娘抬起眼睛看我时,我认出她就是花园里的那个年轻女孩。她的眼睛里满是痛苦,满是哀求,我几乎不能忍受;但是当我突然发现她白色缎子礼服右边的袖子在她身旁空空垂着的时候,我该怎样解释我那穿心之痛的感觉呢?队列不见了,教堂钟声的调子变成了一种奇怪干巴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下面的大门在生锈的铰链上转动时发出哀怨的声音。我面对自己的房门。我知道那门是关起来的,还上了锁,但我知道那幽灵似的队伍要来找我算账,我觉得没有一堵墙能够把他们挡在外面。我的门突然打开了,我还听到丝绸礼服的沙沙声,但那些人影似乎像飘荡的白雾般变幻不定地飘了进来。他们越来越近,把我围了起来,使我不能呼吸,不能动弹。沉寂得如坟墓一般——然后我看到那个拿着金字书籍的老牧师在我面前。他举起手,用一种柔和低沉的声音说道: “坟墓是神圣的!任何人不得打扰死者的安宁。”

“坟墓是神圣的!” 一个回音在房间里回荡,同时那些摇晃着的人影如风中的芦苇般飘动。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有什么要求?” 我喘息着问道,吓得要命。

“把属于坟墓的东西送回去。” 低沉的声音又说道。

“把属于坟墓的东西送回去。” 回声重复着,同时那些飘动着的人更逼近我了。

“但不可能——我不能——我已经把它卖了——拍卖了!” 我绝望地尖叫道, “那是埋在地里后被发现的——卖了五马克八先令——”

幽灵般的队列中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他们一齐向我扑来,仿佛是白雾从海上滚滚袭来,他们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再也无法呼吸。我发狂了,推开窗子,想要跳出去,大声喊道: “救命!救命!谋杀!他们要谋杀我!”

我被自己的喊叫声吵醒。我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坐在窗台上,一条腿已经在窗外,双手紧紧抓住中柱。我下面的街道上站着值夜人,他惊讶地抬头凝视着我,淡淡的一团团白雾像烟一样从我的窗户里翻涌而出。外面到处弥漫着十一月的雾霭,灰白而湿润,当黎明的新鲜空气凉丝丝地吹拂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理智。我低头看了看那值夜人——上帝保佑他!他是一个高大强壮、十分肥胖的人,是真正的肉血之躯,绝不是什么夜里的鬼影。我看了看教堂的圆塔——它耸立在那里,是多么雄伟庄严,在灰白的晨雾中愈显灰暗。我向市场一带望去。那家面包店亮着灯,一个农夫站在店前,正把他的马往路桩上拴。再看看我自己的房间,一切都在原位。就连装糖的小纸袋也仍然平放在窗台上,那只被囚禁在里面的苍蝇嗡嗡叫着,叫声比以前更响。我知道我是真的醒了,白天就要到来。我匆忙地从窗口跳回来,正要跳上床,突然我的脚碰到了一样坚硬锋利的东西。

我弯下腰去看个究竟,微明微暗的光线中,我在地板上四处摸索,触到了一只长长的、干枯的手臂骨架,瘦骨嶙峋的手指里握着一个小纸团。我又四下里摸索,摸到的仍是一只胳膊,其手指里也握着一个纸团。这时我开始认为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了。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异常生动的梦——一个我狂热想象中的景象。可是我知道我现在是醒着的,而这里放着两只,不,三只(因为还有另一只)手臂——这是确实的、不可否认的实物证据,证明我先前的那些错觉很可能就是现实。我一边想着自己是快要疯了,一边颤抖着打开第一个纸团。上面写着的名字是: “索林。” 我抓过第二个,打开一看,跃然纸上的字是: “南森。” 我剩下的力气只够去抓起第三个纸团,把它打开——上面是我自己的名字: “西姆森。”

接着我昏倒在地板上。

当我再次恢复知觉时,只见尼尔斯·达埃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空水瓶,原来瓶里的水正从我身上往下滴,也从我躺着的沙发上往下滴。 “喏,喝了这个。” 他用抚慰的语调说, “喝下去你就会感觉好一些。”

我小口喝着那杯使我焕发生机的白兰地,同时胡乱地向四周打量。 “发生了什么事?” 我虚弱无力地问。

“哦,没什么要紧的事。” 尼尔斯回答, “你只是快要因煤气中毒而害死自己了。你那边的旧火炉上都是些很糟糕的排气口。准是风把它们关上了,如果不是你傻到自己把它们关上再去睡觉的话。幸亏你打开了窗户,否则你早就踏上了去天堂之路,走得远远的了,一杯白兰地都无法把你拽回来。再喝一杯。”

“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僵直地坐在沙发上问。

“跟平时一样就那么从门口进来的,” 尼尔斯·达埃回答说, “我昨晚在医院值班;但马西埃森的潘趣酒很有劲儿,我的值班更像是睡觉,所以我觉得最好一大早就回来。当我走过你们这儿的宿舍时,我看见你穿着睡衣坐在窗沿上,对着守夜人大喊大嚷,说是有人要谋杀你。我设法叫醒你楼下的詹森,从他的窗口进到这个房间里。你通常都是在地板上睡觉的吗?”

“但那些胳膊是打哪儿来的?” 我问道,仍是糊里糊涂的。

“哦,让那些胳膊见鬼去吧。” 尼尔斯嚷道, “先看看你现在能不能站起来。哦,那里的胳膊吗?这些胳膊是我从你们保存的人体骨架上截下来的。想法很聪明,不是吗?你知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干扰了索林的授课,他会变得有多生气。我那儿有别人给我的鹅肉,我想要你们都和我一起去马西埃森那里。我知道你们会学习手臂骨骼学,所以我来到索林的房间,用他的钥匙打开门,把手臂从骨架上卸去。我到这里也是这样做的,当时你在楼下的阅览室里。你是不是傻傻地把它们拿出来,把标签撕掉了?我给它们都认真做了标记,这样好物归原主。”

我匆忙穿好衣服,同尼尔斯一起出门,走进那新鲜清凉的早晨的空气中。几分钟之后,我们分道而行,我转向了索林住的那条大街。我没有理会他那房东老太婆的抗议,走进了索林的房间,他还在那里睡着大觉。那只胳膊,仍然用报纸裹着放在他的桌上。我拿起胳膊,把那块马克放在那里,急急忙忙全速向墓地奔去。

黎明时分的墓地看起来是多么地不同!雾气已收起,亮晶晶的霜珠挂在一棵棵高大树木的光秃枝丫上,树上的麻雀早在叽叽喳喳地唱着晨歌。这里见不到一个人。墓地里一片安静祥和。我迈过一堆堆白骨,来到停放着那口厚重橡木棺材的树下。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臂骨放回到棺材里,用锤子重新钉好那些生锈的钉子,十一月的第一缕灰白的阳光正好触到棺盖的金属匾上,折射出一束亮光——这时我的灵魂如释重负。

注释

[1] 雅各和以扫都是基督教《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他们是孪生兄弟,以撒之子,以扫将长子名分卖给了雅各。

胳臂遭截记(短篇快看) - 胳臂遭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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