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虫记

一、夜留乞丐

中秋时节,淡淡的桂花香在空气中飘散,一轮皓月高悬天际。此时,上海大多数人家都在团聚赏月,而在浜南福康里的卢家大宅,却显得十分冷清而沉寂,似笼罩着不祥之气。

原来数天前,卢小开瞒着卢老爷到“帅居”去斗蟋蟀,上海人叫斗虫,又叫上栅,栅即蟋蟀决斗的长方形笼栅。卢小开拿去的是一只上海七宝名虫蟹青铺铁砂,而对方地皮大王的小开金少爷,他的虫是山东宁津的柏叶青,《促织》中的蟋蟀即出于此地。蟹青虫显得威武精灵,而柏叶青则形大体威很强悍,卢小开似稳操胜券,在押花下注时,由监板(监斗者)和双方商定下注十二根条子(金条)。开斗时,蟹青虫十分威风,一见柏叶青即以两根前须似鞭猛扫,然后急步直冲,张开宽大的斧刀牙就咬。柏叶青则不慌不忙地举口迎战,稍一试口后,即一个转身后退。蟹青虫此时颇为得意地叫了几声,随后又一个冲锋将柏叶青逼到了栅壁,二虫开口合钳,眼看蟹青虫的斧刀牙正发力准备最后一击时,凶狠的柏叶青即将自己的剪刀钳略一倾斜,成了斜口钳,这一杀手锏使蟹青虫的斧刀牙顿失战斗力,疼得瘫伏在地。结果是柏叶青鸣叫得胜。这下可急坏了卢小开,这位上海米行大老板的儿子,在秋季虫叫之后,已将卢老爷交他经营的五家大米行,输得仅剩一家,原想翻本赢回,才下了大注,这一输则意味着卢小开名下的米行荡然无存。卢小开从小养尊处优,那经得起如此打击。顿时冷汗如雨,手脚麻木,当场昏倒在斗房。

当下人将卢小开送回卢府后,卢老爷又急又气,毕竟这是卢家唯一传人,一边连连骂着“不肖之子!”一边派人速请海上名医“张半仙”来急诊。须发银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张半仙”临走时,对卢老爷讲:卢小开只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心情紧张,人就虚脱了,好生调养即可。两天过去,卢小开的确颇有好转。中秋之夜,正一人下楼在花木扶苏、桂花飘香的前花园小坐,一边喝着有些苦涩的绿茶,一边翻阅着南宋“蟋蟀宰相”贾似道编著的《促织经》,想从中悟出些什么,他对这一次的“帅居”败北,还是耿耿于怀。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管家阿贵前去开门。眼前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他中等的个子,脸上胡子拉碴,面容有些憔悴,见了阿贵,吞吞吐吐地说:“老板,能给口吃的吗?”“去!去!去!”阿贵小声驱赶着,并咕哝着:“讨饭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凡是今天来乞讨的,都实出无奈啊。”那乞丐说着,似有一种不给不走的架势。卢老爷闻说,从前客厅传出话来:“让他进来吧,把他带到厨房,拿些饭菜给他。”

过了一会儿,阿贵带着老乞丐从厨房走出。当他拱手作揖给卢老爷道谢时,眼光在卢老爷身后的一道红木漆屏上停住了:那是在杭州西湖一隅,湖光山色,芭蕉竹林掩映下的一座书斋,窗外月光如洗,繁星满天,在长方形的书案上,身体微胖,宽袍大袖的东坡居士正秉烛细观蟋蟀;此虫头皮透铜色紫光,黑翅闪出金光。斗线呈红黄二色,黑背黑腹黄足,原是一只铜头铁背将军虫;从那专注的神情和微微展露的笑容中,似可感受到大学士觅到名虫后的喜悦和满足,仕途的凶险,官场的争斗,小人的算计,好像都被主人抛于脑后。“好一幅东坡品虫图!”老乞丐脱口而出。那一瞬间,老乞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在生意场上惯于察言观色的卢老爷马上感到此人非同一般,他便礼貌地问:“老先生也懂养虫之道?”“嗯,略知一二。”老乞丐说罢又朝后厢房看去,“刚才老板赏我用饭,我便听到隔壁房有虫叫,其中一只似在甏中发出一般,此虫该是……”在一边的卢小开急不可待地问:“是什么?”老乞丐挺自信地吐出三个字:“跑马黄。”“嗨,真神了!”卢小开惊讶地赞叹道。卢老爷则显得较平静,紧了紧嗓子,干咳一声后说:“哦,老先生是玩虫的高手。”于是马上叫阿贵去泡茶,请老乞丐坐下。在这明月清朗的中秋之夜,老乞丐和卢家父子侃侃而谈,聊起了养虫品虫斗虫之道。

这位老乞丐真名叫赵秉一,人称老赵头,曾是清王朝内宫养虫师,精通南北之虫。辛亥年后他流落到了社会上,后到一军阀家中任养虫师,因在一次上栅斗虫中,被对方做了手脚后败北,遭军阀一顿毒打,赶出北平。后一位虫友告诉他说上海的虫事亦很兴旺,是南方的集中斗虫之地,不妨去上海看看,做虫家养师。老赵头说到此,长叹了一声,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我一到上海,在火车站内钱包即被窃,不得已漂泊街头,乞讨度日。

老赵头的身世引起了卢家父子的同情。卢小开先性急地问卢老爷:“我们不也想请个养虫师吗?只是苦于高手难觅,如今是天赐良机,我们就将老赵头留下来吧。”卢老爷对卢小开挥了挥手,然后试探性地问老赵头:“老先生乃皇宫养师,我等不过是民间玩虫,若不弃,可否屈尊老先生暂任寒舍虫师?”老赵头略一沉思后答道:“天涯沦落之人,何谓屈尊?只是我想贵府还要考察我一番,这样也好,双方熟识一下,如我不胜任,自然走人。”

二、虫谱精要

中秋过后,即是秋分,天气已有了明显的凉意,卢家前后花园中的菊花开得一片金灿灿的,散发出阵阵清香。民谚“菊花黄,斗虫忙”。今年的虫事,看来要风云际会,群英争雄了。

老赵头入住卢府后,对卢小开养的百多只虫进行了筛选,发现其中有不少是秧子虫冒充将军虫。卢小开问何为秧子虫?老赵头说:“秧子虫即是早秋前,虫贩子大量收购,然后将这些虫集中养于底部铺泥的陶缸内,喂以玉米、瓜豆等,经二三次蜕皮后即变为成虫,从中挑选个大体威的当将军虫卖。这样的虫实际上没有什么斗力和斗口。”“如何区分?”“这很容易。”老赵头随即拿起一只盆,用嘴对盆中蟋蟀轻轻吹气,那虫反应迟钝。“如是野生的虫子会马上惊动。还有秧子虫颜色亦浑浊不清。”经过老赵头三下五除二地剔除,最后仅剩下十多只有将军虫潜质的良品虫。为了替卢家的斗虫招兵买马,看来选购几只真正的将军虫是眼下第一要紧事。老赵头告诉卢小开秋分前是伏虫,称热虫,秋分后是霜虫,称冷虫。秋分是挑选冷虫的最佳时节,也是出将帅之虫的时候。于是,在征得了卢老爷的同意后,这一天吃过了早饭,老赵头和卢小开来到了东方大旅馆。

20世纪30年代海上虫贩集中的堂口主要在老西门的息居饭庄、锦记客栈,天津路的日升旅社,山西路的新中华旅馆,而位于广东路的东方大旅馆则是几个堂口中档次最高的一个。在此时节,三教九流,各色来客等,全都在这里虫中淘金。当老赵头尾随着卢小开从豪华的圆转门进去后,先在楼梯上遇见了西装革履、手拿斯的克的欧阳老,此人是上海大东银行的董事长,也是上海摊屈指可数的几大虫家之一,特别是引草另有一功,人称“欧阳神仙草”。欧阳老旁边是一位面容秀美的女子,穿着一件紫绛红的织锦缎旗袍,将她丰满高挑的身材勾勒得曲线分明。她即是欧阳老的掌上明珠欧阳逢春,现在《申报》馆当记者,当年亦是卢小开、金少爷的同班同学。当卢小开与欧阳老寒暄时,逢春在一边说:“老同学,今年有精彩的上栅斗局,别忘了通知我呀!”“一定,一定,还望大记者妙笔生花。”在二楼大厅里,他们又遇见了新亚纺织厂的老板李士华,此人亦是“贴铃”高手,即蟋蟀斗前需和三尾子性交配,又称贴铃。贴得好可增强战斗力,因而有“江南圣铃手”之称。李的身后那个身材瘦小,看似病病歪歪的老头正是海上大名鼎鼎的虫医柴亦非,人称柴老,被尊为“虫界华佗”。卢小开和他们都寒暄了一番。

卢小开和老赵头进了二楼的“208”房,虫贩是个杭州人,和卢小开原来相熟。当卢小开介绍老赵头后,精明的虫贩马上收住了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赵头,似明白了来者的份量。“老虫师见多识广,还请你老多多包涵。”虫贩拱手抱拳,算是道上拜老的行规,然后开始选虫。先是由卢小开挑选,老赵头只是以“嗯”或“过”为表态,这类虫大都是相牙虫,仅试试牙而已。其后是精选,卢小开主动让开身子,让老赵头来挑。虫贩从床底下轻轻拉出一只大竹笼,移开笼盖,则是四只瓦盆用稻草隔开。打开第一只盆,老赵头极敏捷地用高笼罩将虫罩上,“嗯,红砂青”。虫贩在一边恭维道:“好眼力,这可是大将军之虫”。老赵头也不吭一声,又打开了第二盆,“乌青”。老赵头随即又讲:“这两只都是青虫,老板可有黄虫?”虫贩应声道:“养师是行家啊,黄虫现在是越来越难觅了。我有几只上品黄虫。”虫贩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竹笼,取出一只瓦盆后轻轻移开盆盖,“嚯,黄花头!”卢小开掩饰不住激动之情。老赵头则不动声色,将盆轻轻地放到桌上。虫贩有些迷惘了,“怎么,这么好的几只虫都看不上。”“不是看不上,而是想挑挑,这只黄花头大项宽,但可惜脑线中斗线不长不透,可能底气不太足。”虫贩听了此话后,随即从身边的一只大黑皮包中取出一只长方形老红木盒,打开面板,内放着三只老盆。第一只是多年未见的“茄皮紫黄”。“我原来是想把这三只虫给法租界严督办的,今天遇到高手了,才拿出来的。”老赵头用引草引牙,牙板黑中透红,中有一小点隐隐的红尖锥,是不易为一般人察见的。此是“茄皮紫黄”中的“杀手”。老赵头眼睛平视着虫,慢慢地讲:“此虫尚可,只是紫翅中隐有红光,如果是茄皮紫红,那就是普通虫了。”虫贩有些急了,“你老可真挑剔呀。”说罢,虫贩又打开一只盆盖,只见此虫头形宽方,项肌粗大强壮,六足粗长结实,全身蜡泽光亮,特别是一副牙钳宽厚带钩而且乌黑如墨。此时,老赵头才禁不住说道:“好一只墨牙黄,已多年未见了。”虫贩有些得意地讲:“怎么样?这可是只极品虫。”老赵头朝虫贩看了一眼,话锋一转:“墨牙黄是多年未见,但此虫开斗前必须贴铃,贴铃到位,所向无敌,否则,废虫一只。”“老虫师果然是精通虫道,佩服!”虫贩此时已五体投地。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卢小开以五根大金条结账。

老赵头和卢小开将买来的虫给卢老爷过目,顿时使卢老爷眼睛一亮:真是皇家养虫师出身,眼光准,虫品好,挑选精。然而老赵头却很实在地讲:“七分虫种,三分靠养。而且每一只好虫,也都是有不足的,就要靠后天的养功来调整。”卢小开问老赵头:“在选虫时,讲出每一只好虫的不足之处,是不是为了压价?”“不全是。这些虫贩仗着手中有几只大将军虫,看到买家又买虫心切,会漫天要价,讲出虫的不足,可使虫贩不敢乱开价,我们压价也显得有理有据。但讲出每只将军虫的不足,是为了后天的调养。”老赵头接着又告诉卢小开:选虫,除了看前三路,即头形、颈项、胸部,还要看色相、肉身、牙板、六爪,更重要的是能对每只将军虫的不足之处对症下药,因虫施食;如昨天选的黄花头,的确是只好虫,但斗线不长,影响其爆发力,这就要用食来调养;如茄皮紫黄,紫翅中隐红光,说明此虫隐有内热,需用药驱热散火,才能调教出一员将才;墨牙黄要贴铃后才能见分晓,因此墨牙黄又称“色虫”,贴铃到火候,威力无穷,但一旦贴铃过火,则萎靡不振。听了老赵头的一番虫经,卢老爷又问,虫有南北之分,那有无优劣之分?老赵头呷了一口茶后说,北虫较硬气,爆发力强,会猛斗,但不机敏,缺韧劲;北虫主要在山东德州、宁津、乐阳、河北沧州、保定等地。南虫则傲气,有韧劲,能巧斗,但冲击力不如北虫;南虫主要在上海七宝、浙江杭州、余杭、江苏无锡、扬州等地。

卢小开家聘蟋蟀养师一事,在上海玩虫圈内竞相闻知。当时在上海聘养虫师的人家屈指可数,于是,虫友们不时前来卢府品茗谈虫。老赵头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卑不亢,回答有关养虫斗虫问题时,点到为止。同时,下帖子来邀斗虫的也很多。老对手金少爷就特地来卢府观虫并相约上栅,卢小开因觅到好虫而有些跃跃欲试,但老赵头却婉言拒绝了。“听闻金少爷斗虫必赢,想必有名师指点,我们虽觅得几只稍好些的虫,但须静心调养,金少爷还是另约斗家吧。”“姜还是老的辣,我知道老虫师是韬光养晦,如想上栅时,我随时恭候。”金少爷显得有些趾高气扬。

秋分过后,秋意渐浓,飒飒的西风已使人感到几分寒意。按照“早养地,中养桌,晚养箱”的古训,老赵头对虫进行了调养,先将虫全部搬至红木八仙桌上,并在桌面上铺了一层羊毛毯。他告诉卢小开,此时是养虫的关键时段,也是出真正大将军的时候,对不同的虫要用以不同的调养法:如黄花头内力不足,需喂以蟹肉、虾肉,以滋补强壮;而茄皮紫黄则喂以菱肉、绿豆粥及少量的西洋参汁,以泻火调阴;对于墨牙黄则喂新鲜水果及鱼肉、鸡肉、黄豆,以阴阳调和。而蟋蟀盆也很有讲究,要选泥性好,透气性强的盆。老赵头从卢家的上百只盆中挑选出十多只,将其中几个盆敲了几下,声音清脆,注入水后,十分滋润,当从地面上拿起盆后,地面留有水的印痕,此为精品盆。特别是其中的一只大鼓形圆盆,因壁较厚而看似有些粗糙,但四周的龙饰浮雕颇为生动,盆壁有一层水气,可见其透气性能的良好。“这是一只祖上传下的老盆,做得有些粗,但透气好,所以保存了下来。”卢小开在一旁介绍着。老赵头又拿起鼓形盆,用手指反复擦着盆壁,惊喜地对卢小开讲:“这可是一只宋宣和盆,因为是用整块澄石雕成,故看上去有些粗傻,然而实为传世不多的宝盆。这种澄石是从河底采集,制盆后滋阴生津,很适合于将帅之虫。我旧时在宫中曾见过,但盆盖已残。”卢小开如获至宝捧起老盆,仔细观察,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难怪欧阳老曾讲过‘玩虫玩一秋,玩盆玩一世’。”

寒露前数天,老赵头在子夜时分相约卢老爷和卢小开观虫,此是观虫的最佳时机。只见黄花头已变颜色,头上菊花盛开,脑门斗线长而挺,金光铮亮,见光时不显惊慌,枪须左右横扫,大气凛然,卢老爷脱口而出:“真乃大将军也。”当老赵头移开茄皮紫黄盆盖时,只见此虫黑紫透亮,翅中红色已被一片浓紫相盖,六爪劲挺,威风八面。“这两只虫可上栅相斗了吗?”卢小开问道,老赵头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可以,你看盆底,虫拉的是干屎,虫谱中讲:变色完,屎已干,虫上栅。”再看墨牙黄时,只见项阔腰厚,双须灵动,斗丝闪金。“此虫也可斗吗?”卢小开问。老赵头仔细地看了一下墨牙黄的脸面,摇了摇头:“此虫的脸色虽然黑亮,但泛出黄底色,况且粪中有一些水,证明此虫还未最后成熟,贴铃期未到,此虫不贴铃是不能上栅的,故而老古话称此虫为‘洞房花烛后,方可开牙斗’。”听罢此话,卢家父子都笑了起来。卢小开调侃地讲:“怪不得墨牙黄长得如此漂亮,看来是为了猎色。”老赵头则轻轻地补了一句:“是呵,虫界犹如人世,也是气象万千,有趣得很呢。”

三、上栅初斗

每年秋季一过白露,即是冷虫争斗季节,而今到了寒露节气,更是斗虫的鼎盛期,最后的压底之战是霜降。此时,上海的一些大栅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东方大旅馆此时也成了烽火弥漫之地,旅客及酒水生意已停掉,成了虫局上栅的专门堂口。底层大厅中央的两根雕龙圆柱上,悬挂着白龙山人王一亭手书的对联:将军本色,一副牙钳打天下;王帅之气,三秋争霸称英雄。数十张红木八仙桌成两行排开,专用的射灯也已装好,显得十分气派。上海各个养虫大户已在前些天将上栅之虫送入了公养房,由大旅馆派专人饲养,并统一供水进食,虫家不得私自进入,否则公养无效。此时,监板将所斗之虫钻进象牙小园筒秤出份量,写上厘码贴于盆盖上。分重量级、中量级、轻量级,尤如拳手决斗。

卢小开、金少爷又相遇在栅房,从他们各自的打扮穿着上,就可看出对今天上栅的重视。卢小开穿着一套薄花呢的印条西装,将其身材衬托得越发挺拔,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秀琅架的眼镜,显得颇有书卷气。而金少爷则是上身一件手工刺绣、做工考究的深蓝对襟中装,下身着宽松式的黑纺绸裤,使其过早发福的身体不显臃肿,脸上浓眉大眼,留着一撮修剪得十分整齐的一字胡,粗犷中倒也显出几分富贵之气。在东方大旅馆的包房内,他们各带着自己的养师,老板吩咐茶房送上碧螺春,然后取出两份笔纸,放在两位斗家的面前,卢小开与金少爷相互谦让。老板见势就说:“嗨,两位少东家真有风度,这样吧,还是我来下‘花’(即下注)。”说罢即在各自的纸上轻轻写上“八根大条”。得到两位默认后,老板即和他们走出包房来到大厅。大厅内已有二三十位看客,他们也是跟“花”者,即下小赌注。有的跟金少爷,认为金是栅场上的常胜将军;有的则跟卢小开,认为卢小开请了皇家虫师,有门道。在看客中,欧阳老与身边的李士华正低头交谈着,逢春小姐则端着相机在抓紧拍场景照,正式开斗后,是严禁拍照的。

负责上栅的监督称监板,他一上场,即标示斗虫开始。他身后的茶房将一个老鸡翅木制成的笼栅拿上桌面,笼栅顶部有圆形的竹笼,中间有一道闸门,两边放着决战的蟋蟀,上面罩着一块黑丝绒布。监板操着苏州话叫道:“开栅。”随即轻轻地揭去黑丝绒布。卢小开的虫是黄花头,金少爷的是铁砂青,果然二只都是将军型虫,只见它们不惊不慌,枪须轻扫,一个是虎步缓行,步步逼近,一个是昂首站立,冷静观察。监板用草轻挑一下双方的门牙后,马上拉开笼栅中间的闸门。铁砂青立即发威,猛地冲上前去,面对性急的铁砂青,黄花头则稳健沉着,当铁砂青张牙撕咬时,黄花头才张口合钳,四牙紧咬,铁砂青仗着项宽体壮,奋力将黄花头向前猛推,黄花头抵挡不住,身体开始后移。此时,观者中有些小小的骚动,卢小开攥紧了手心,金少爷则有些得意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嵌宝翡翠戒。眼看黄花头抵挡困难时,只见此虫突然机敏地将门牙猛地左右摇晃,利用颈肌力量,借力将铁砂青摔在了栅边,当铁砂青惊魂未定时,又来一个吹夹,铁砂青仓促应战,黄花头张口重钳,铁砂青承受不住,松口便逃。

按惯例,此时可引草,作为下一局的过渡。双方都推举欧阳老为引草人。于是监板从红木合中取出一枝茸毛长而软的公草。监板来到欧阳老面前,俯身鞠躬,然后讲:“有劳欧阳老大驾。”这时,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钉在欧阳老手中的一枝草上。因为这引草极有讲究,轻重缓急、上下左右都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只见欧阳老起身,颇有风度地将引草用大拇指和中指轻轻弹了三下,以示公正,接着就用引草轻轻地点拨了几下黄花头,似在安抚,又似在鼓励,使黄花头保持了高昂的斗志。老赵头佩服地对卢小开低声讲:“好!这是上风草,又称冲锋草。”接着,欧阳老又用引草极快而有力地拖引铁砂青,似在安慰,又似在激励,使铁砂青稳定了惊慌的情绪。“此是什么草?”卢小开问。“此是下风草,又称旺性草。”老赵头答道。欧阳老引草一结束,黄花头便马上冲了上去,而铁砂青也不退缩,举钳相迎,黄花头这次使用了绝命钳合,一下就使铁砂青翻倒朝天,头破项裂。黄花头马上振翅鸣叫了数声,铁砂青则一命呜呼。监板高声唱道:“卢小开的黄花头升帐。”金少爷内心很恼火,但在场面上还颇有风度地起身拱手向卢小开“庆贺得胜”,卢小开则还礼道:“幸运而已!改日我请金少爷杏花楼吃茶。”

卢小开斗虫鸣金归府后,卢家一扫昔日颓败之气,全家大小喜气洋洋。再说卢老爷利用无锡米市的差价,在上海米行业重振雄风;同时卢老爷还收购了一家轧米厂,使米行具有了生产功能。这一天,卢老爷请来了欧阳老父女、李士英、柴老、金少爷、东方大旅馆的张老板等人相聚上海绿杨春雅集,还特地请了老友莫师傅烧了精细的扬州莫家菜。席间,卢老爷郑重地宣布:从今天起,正式聘请老赵头为卢府养虫师,并请在座的诸位共襄此举。然后,卢老爷取出烫金的聘书,双手交到老赵头手上,在座的人都纷纷鼓起掌来。欧阳老请老赵头说两句,由于喝了一点酒,老赵头原本清癯的脸上有了一些红光,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讲:“承蒙卢老爷信任,我日后定效犬马之劳,不负卢家厚望。”

尔后,欧阳老、李士英、金少爷等人都与老赵头讲开了虫经,或是听老赵头讲宫廷内养虫、斗虫之事。散席时,金少爷悄声对欧阳老说:“老赵头看来是有点来历的。怪不得我这次输得那么惨!”欧阳老缓缓地将板烟斗拿出嘴边,答曰:“怎么,你总算领教了?”逢春小姐则在一边笑着说:“看来金少爷还准备再血战一场。”“哪里!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这次你写的那篇报道,倒是使卢家大大地风光了一番。”金少爷不阴不阳地说道。然后,拉开自备的奥斯汀小车车门,钻了进去。逢春小姐则朝他的背影白了一眼。

四、寒露败北

自从老赵头正式入卢府,卢家老少对他尊敬有加。一般下人用餐都在后客堂,包括大管家阿贵也是如此,老赵头却在前客堂和主人家一起吃饭。另外,卢老爷还配一个使唤丫头根兄给老赵头。为此,阿贵颇有些不开心,他不仅是卢家的大管家,还是卢老夫人的侄子。卢老夫人不满地向卢老爷吹起了枕边风:“你真是把老赵头当我们家的老祖宗了。”“真是妇人之见。我们不这样对他,他会尽心尽力地为我们养虫吗?他可是见过世面的皇家虫师。”卢老爷以开导的语气抹去了卢夫人心中的不平。

老赵头颇有义士风骨,为感东家之恩,养虫更加勤勉,起早清盆捡食,下午用自配的中草药汤给将军虫过浴,晚上则数次起身看室温,不断地用大灯泡加温,因寒露前晚间凉气很重。为此,他特地在阴暗的虫房临时搭了一个小床铺。上次那只黄花头得胜后,因体力消耗太大,牙板有伤,老赵头就请柴老一起来会诊,柴老反复看了黄花头的项部,发现了几乎难以察觉的隐隐血丝,这是发力过猛留下的隐伤,需吊出为妥。于是,柴老开了一张方子,其中有活地鳖虫一味,而且是从活捉至入药,不得超过一个时辰。老赵头亲自到虹桥乡下去抓,然后就地将其打烂带回,用汁泡三七成汤,给黄花头疗伤,一周后黄花头牙伤已愈,项中血丝也全消退,显得格外精神。

此时,养虫圈内传说金少爷的养师从安徽购得数只大将军,特别其中有一只铜头黑翅,乃是帅级。果然,寒露过后不久金少爷再来下帖,约请一周后上栅相斗。卢府内仿佛又进入了决战前夕。卢老爷认为要避其锋芒,卢小开则想再用黄花头迎战,老赵头考虑了一下,觉不妥。据虫经上讲:“小打小斗者为七日,大打恶斗者为半月。”黄花头虽然恢复得较快,但半月还缺几天,恐怕内力还不足。要上栅就用茄皮紫黄。连日来,在老虫师的精心调养下,每日喂以菱肉伴栗肉,配以车前草沐浴,茄皮紫黄已紫中发黑,项阔背圆,光泽滋润。然而,卢老爷还有顾虑,茄皮紫黄虽是名虫、好虫,但气质高傲,此类虫未经恶斗,常常会败于恶虫的刁斗。老赵头觉得此论虽有一定道理,但名虫不经真正的鏖战,是很难出战果的。卢老爷见老赵头仍面带疑虑,就提出是否可请墨牙黄出马,只要贴铃贴好,墨牙黄的爆发力、冲击力是很强的。老赵头略一沉思后,说:“先看一看虫再讲吧。”

当老赵头将墨牙黄的盆打开后此虫即“瞿、瞿、瞿”地叫了几声,而且振翅速度很快。再看头面锃亮发光,用引草引虫尾,尾声部左右抖摇,这一些迹象说明墨牙黄正好到了贴铃的时机。为了保险起见,老赵头提出还是请“江南圣铃手”李士华来。李老板与卢老爷亦是老友,故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了卢府。他先看了老赵头备下的三只雌虫,马上称赞道:“老虫师有眼力,这些是山东雌虫,个大肚圆,细糯和顺,性子也大,会结出大铃子的。”卢小开则在一边笑着说:“这墨牙黄可是艳福不浅,要配三房四妾。”于是,早、中、晚老赵头都将虫轮次放入。当大家用完晚饭后再看墨牙黄时,此虫已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特别是开盆见光时,即踱着将军步,很是威风。卢老爷向李老板连声道谢。半夜时分,心细的老赵头再去看墨牙黄时,发现其尾部挂铃处有白粪水,惊叫道:“不好,此是贴铃过头。”这下可惊动了卢家父子,按虫谱所说,贴铃过头将影响或使虫丧失爆发力及冲击力,老赵头声音发颤地讲:“此虫废了。”然而金少爷的上栅帖子已接,已没有退路,卢老爷狠了狠心:“就用茄皮紫黄吧!”老赵头低头沉思了一会,说:“容我考虑一天。”

这一天,从早到晚,老赵头都在虫房内观察虫态,以至根兄将午饭送进去,晚饭时仍原封不动地拿出。卢老爷见状,和卢小开两人亲自将晚饭送进虫房,只见老赵头在一只大电灯下,如泥塑般盯着茄皮紫黄看,卢老爷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胛,他才转过身来。“该用晚饭了。”老赵头则对卢老爷、卢小开讲:“我想让茄皮紫黄收身。”“什么?收身?”卢小开不解地问。“对,又叫紧身。”老赵头接着用引草挑逗一下茄皮紫黄,此虫果然草到就发威,张开一副大牙钳。随后老赵头又用引草点了一下虫尾,此虫马上就转首,但因体态饱满,动作似有些缓慢。“瞧,这只虫因有些胖,需收身紧缩。”“嗯,如何收身?”卢小开又问。“可在盆底铺一层薄薄的干石灰,过一个时辰观察,如前须树起即可。”“你有把握吗?我是听说过这种古法,但如做过头,虫就脱水,也就没有战斗力了。”卢老爷颇为顾虑,已报废了一只墨牙黄,可不能再损失茄皮紫黄了。老赵头却胸有成竹地讲:“请卢老爷放心,我亦精于此道。在宫里时,大多是北方的虫,北虫食量大,容易肥胖,故常用此法紧身。”果然,经过一个时辰后,茄皮紫黄更精神了,雄姿英发,用引草便见动作灵敏。卢老爷、卢小开连连称道。但在正式应战前,老赵头则欲言又止,卢老爷请他不必顾虑,“此次上栅,胜负难定,望卢老爷三思。”卢老爷想了想,仍十分大气地讲:“你已尽力,胜败乃天命,上栅。”

上栅之地仍是东方大旅馆,下“花”的赌注则是十二根大条,跟花者各自选择,当监板叫茶房将栅笼拿上时,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盯在一块黑丝绒布上,场内嘈杂的人声一下静了下来。随着监板的揭布,茄皮紫黄果然威风凛凛,翅闪紫黄光泽,头形饱满硕大,六足粗壮拔长,牙钳宽厚老结。而那铜头黑翅也非等闲之辈,铜头黑项威猛方正,翅面如墨隐闪乌光,一副黑形老钳。随着闸板的开启,茄皮紫黄即刻发威,直冲相逼。铜头黑翅亦不示弱,张开牙板相咬,四钳相夹,左右前后相动。茄皮紫黄猛地使用了摔夹,将铜头黑翅摔向了左边,茄皮紫黄随即高傲地叫了数声“瞿、瞿、瞿”,声音中充满了杀气。跟金少爷“花”者中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不妙!”金少爷额头上也渗出了几颗汗珠。铜头黑翅也是一位真将军,起先被摔后有一些发蒙,茄皮紫黄的几声鸣叫,却激起了它的斗志,也振翅“瞿、瞿、瞿”地叫了三声,声罢即冲上前去重口相钳,茄皮紫黄由于沉浸在刚才的小胜中,当铜头黑翅冲上来时,仓促应战,牙钳未全部张开即被对手钳住,僵持了数十秒后,铜头黑翅突然抬牙摔了茄皮紫黄一个背包,茄皮紫黄险些被摔到栅外,尚未站稳,铜头黑翅又是一个喷夹,茄皮紫黄终于抵挡不住而告负。当监板定局后,金少爷就对前来观战的欧阳逢春说:“大记者,这次你可要弄一个精彩的现场报道了吧。”逢春则揶揄道:“看你现在一副得意样,忘了刚才你那副猴急的腔调,恨不得也张牙去斗,要不要替你写出来?”还在学校读书时,金少爷绰号叫“金猛门”(霸道),逢春绰号叫“不卖账”。两人老是斗,但每次都是伶牙俐齿的逢春占上风。此时身为记者的她,威风不减当年,让金少爷碰了一鼻子灰。

此次战败,对卢家打击不小。在退场时,卢小开拉长了脸,卢老爷马上拉着儿子的袖子,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上栅,最后决定的是我们,在老赵头面前一句埋怨、不满的话也不准讲!斗虫总会有输赢,但做人的品格不能输!”卢老爷当年之所以喜欢上斗虫,主要是觉得虫性通人性。养虫斗虫,颇有玄机。况且那时他还年轻,上栅斗虫时那种激烈的拼杀带来很强的兴奋和刺激感,就像商场上的竞争。后来他的儿子也迷上了斗虫,他是有些自责的,连卢老夫人也讲儿子是受了爹的影响。可他原来的目的只是想通过斗虫来磨砺儿子的处世斗志,但如果为斗虫而患得患失地计较,那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尽管落败后已是半夜,大家脸上心里都不痛快,卢老爷还是叫上老赵头和欧阳老及欧阳逢春等一伙人一起到福州路上的鸿运楼吃宵夜。卢老爷举杯敬老赵头,安抚道:“你不必过于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些天来你日夜操劳,我敬你一杯。”老赵头举杯时已泪眼朦胧,他昂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卢老爷请宽心,我老赵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卢老爷在霜降时最后一搏!”

大家离席时,逢春悄悄地将卢小开拉到衣帽间,急切地问:“你们是不是叫李士华贴过铃?”卢小开点头。“问题就出在这李士华身上。”原来李士华因日纱的大量流入而亏本,为了周转资金,特向金少爷的父亲贷款。金少爷乘机就问李老板卢家贴铃之事。当他知道墨牙黄由于贴铃过量而废掉,即猜到肯定是茄皮紫黄上栅。金少爷的虫师知道茄皮紫黄的斗力很强,但生性高傲,应付不了刁斗。于是,专门到虫贩处买了一只生性狡猾的川虫来和铜头黑翅试牙,训练其刁斗技法。还向欧阳老学“调性草法”,即引而不发的引草法来调试虫性。尽管欧阳老仅是敷衍了一下,但欧阳老感到卢家此次凶多吉少,逢春要去通知卢家,可为时已晚,双方的虫已在前一天进了公养房。卢小开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二天李老板打来电话,问贴铃后的虫试过牙了吗?卢小开刚讲了句虫尾后有白粪水,马上被老赵头制止,改口道正要试牙再看。想不到李士华已猜到了贴铃过量。

第二天卢老爷将八仙桥卢家最大的米行抵押给了欧阳老。当卢老爷颤抖地将抵押文契交给欧阳老时,欧阳老则笑着调侃道:“卢兄啊,我只是代为掌管一段时间。”

五、决胜秘籍

茄皮紫黄败于铜头黑翅后,并没有像一些败虫那样垂头丧气,依然是气宇轩昂,一派不服输的样子。卢小开见状有些恼火,想用欠草敲它几下,被老赵头连忙制止,“千万不可,此虫只是输于经验不足,依然是大将军矣”。于是,整日服侍,将甘草、田鸡草捣烂拌西洋参汁让虫服饮,同时将蟹肉、虾肉和黄豆粉拌在一起让虫进食,以滋补强身。为了防止虫再度发胖,老赵头每天还喂食适量的黄瓜、苹果、地力等,使其排泻通畅。而卢老爷像忘了此事似的,整天忙于生意场上的事,只是晚上吃饭时,在桌面上和老赵头谈几句虫事。

金少爷这一战胜利之后,在上海虫界是风光一时。逢春的报道写得很是巧妙,对于斗虫过程中的惊险来回用足笔墨,对胜负则一笔带过。金少爷自然觉得没有出足风头,就出钱请了一位小报记者写了一篇整版的大专访,还称其为“蟋蟀皇帝”。名气一大,各地虫贩纷纷来进贡好虫。虫房内是将帅虫云集,在上海各斗虫栅房都可见其挂牌相斗,日进斗金。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老对手,也有帖子相邀,卢小开不服气,想让黄花头上阵,老赵头则摇头道:“我们现在要避其锋头,他现在手中是虫多将多,而我们手中仅有黄花头、茄皮紫黄两将军,不可莽撞。”这一天晚上,子夜时老赵头披衣又进了虫房,当在大灯泡下掀开茄皮紫黄盆盖时,发觉此虫正用前爪磨牙,再仔细一看,一副黑紫牙板中的二粒黑尖锥已脱去上次与铜头黑翅相斗时咬伤的血茄斑,变得犀利尖挺而有骨质硬感。“此天助我也!”老赵头低声自语道。

近日,金少爷又觅得一只龟鹤蟋蟀,此亦称作异形虫,龟鹤虫是异形虫中的极品,百年难遇。此虫胸部宽大,项板饱满似仙鹤,六足粗壮横阔似龟形,牙板似铁钳厚重,因而如虫中黑铁塔,战斗力强,爆发快,而且出口凶残。古谱中有诗云:“项阔身驼背似龟,斗尽场中独占魁。”金少爷相约了数家上栅,均被婉拒,虫家都懂能与龟鹤虫相搏的,几是千中挑一。金少爷不死心,在东方大旅馆张榜云,凡是与龟鹤虫相斗者,赢者,他赔十,输者,只要赔十分之三。下“花”底数是百根大金条。张贴数天后,依然无人敢揭榜。

卢府当然也得知消息,但卢老爷认为自家已无虫可上栅,万一输了,也得赔30根金条,卢家现在已十分困难,再输30根金条,则将濒临破产。但老赵头这天却在用过晚饭后,相约卢老爷、卢小开到虫房,郑重地将茄皮紫黄盆盖轻轻打开,只见此虫镇静自如枪须微微平扫,项板身圈泛出蜡样光泽,“卢老爷,此虫可斗龟鹤虫!”老赵头轻轻地说道。“什么?”卢老爷刚喝了一口茶,茶水还未咽下,一急就喷了一地。卢老爷也顾不得了,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此虫虽已养好,但毕竟是败虫,怎可与龟鹤虫相斗!”卢小开也在一边说:“这怎么行,龟鹤虫形体牙板都要超过茄皮紫黄,不是同一级别!”老赵头见他们二人态度如此坚决,便“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卢老爷、卢少爷,请相信我老赵头,此虫可与龟鹤虫上栅!卢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次决不会让卢老爷失望。”卢老爷见状,忙上前要扶起老赵头。“快快请起,有话好说。”“卢老爷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卢老爷僵立在那里,沉思了片刻,他凝神打量老赵头,发现老虫师这段时间呕心沥血,近日更是辛劳养虫,人越发变得清瘦了。“老虫师为何决意要用茄皮紫黄和龟鹤虫相拼?”卢老爷缓声问道。“这……这……天机不可泄。”老赵头面有难色地回答。卢小开有些急了,“啊呀,这可不是天机可泄不可泄的问题,要是输,我们可赔不起呀!”卢老爷静静地注视老赵头片刻,然后端起小茶盅,一饮而尽,随之以拳击掌,“明天去揭榜”。

金、卢之战在当时的上海成了一大新闻。两家都成了大小报纸采访的对象,金少爷是有访必谈,而卢家只接受了欧阳逢春的采访,说是卢家正忙于备战,并觅到了龟鹤虫的克星云中龙等。

离上栅还有三四天,老赵头已全身心投入到养虫之中。这些日子每至凌晨四时,老虫师将装有茄皮紫黄的南宋宣和老盆放于卢府后花园大松树下的一个红木圆凳上,使其吸纳天地精华之气。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老虫师自己便将衣裤脱去,仅剩一条短裤,将双手合于腹下的丹田处,运气收腹,再将两手缓缓舒展,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最后将手合于蟋蟀盆上,左右上下摩挲。只见此时的老赵头似颠似痴、似醉似醒、似疯似狂,头上几根稀疏的白发根根竖起,身子左右摇晃着,时而激烈如狂风骤雨,时而舒缓如水上浮萍。每次发完功后,浑身大汗淋漓,人像虚脱一般。这一天,卢老爷特地把卢小开从床上拖了起来,和他来到二楼书房向后花园的窗边,观看老赵头为虫发功。当看到老赵头退去衣裤后形销骨立的身体,卢老爷被震撼了,原本不过是想借他养虫斗虫之功来赢回输掉的钱财,想不到老赵头竟这样以命相搏,真是奇逸人中龙呀!此时的卢少爷也看得一愣一愣的,甚至有些恐惧感。卢老爷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讲:“看到了吗?做人做事,有如此投入的精神,就没有过不去的关,解不了的难!虫斗还不如说是人斗。”卢少爷点头“嗯”了一声。

上栅决斗之日东方大旅馆盛况空前,观斗跟花者被严格控制在八十人,实际上也是上海各头面人物,连平时很少露面的法租界严督办、环亚洋行石董事长、地皮大亨黄之荣等都来了。卢老爷和欧阳老、欧阳逢春打过招呼后,迎面见到了李士华。李士华有些尴尬地想避开,卢老爷却大度地迎了上去,“李老板,久违了。”“是……是……久违了。”李士华应付着忙躲开了。这时卢老爷见后排上坐着“张半仙”,心想他从不看斗虫的,今天怎么会来?于是上前招呼,问道:“张老今天怎么对斗虫感兴趣了?”张半仙有些疑惑地说:“你不知道?是你家少爷叫我来的,还特地叫了车子接我到此。”卢老爷马上明白了,原来儿子是请张半仙为老父保驾,脸上遂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今天的跟花者也是大手笔,都以三五根大金条相拖,特别是今天其中有一位神秘人物在茄皮紫黄后拖了20根大条子,这种拖花是创记录的。当监板报出这个数字后,全场有些骚动,金少爷的心也“咯登”了一下,他的虫师见状,安慰道:“金少爷放宽心,虫中是有二度出山的,但茄皮紫黄毕竟是将级,而龟鹤虫则是帅级。外面传卢家得了云中龙,这虫倒是帅级,却不出局。因此,今天必是龟鹤虫升帐。”此时金少爷方显得有些得意:“云中龙是万虫之虫,哪那么轻易得到?不过是虚晃一枪。”

栅局开始了。此局由东方大旅馆的张老板亲自主持,之前一切均严格按程序操办,公养房请红头阿三看门,临斗前,监板还特邀柴老用刚进口的药剂对双方虫进行了兴奋剂测试,然后公示。当监板将栅笼提到红木大圆桌面时,全场顿时静了下来,随着栅笼顶上的那块黑丝绒布揭开,上海开埠以来,一场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虫局开始了。现场除了老赵头的神情有些漠然外,大都显得激动和亢奋。

首先抓人眼球的是龟鹤虫,它的异形令人惊叹,此虫身高体宽肉厚,牙钳苍黑中泛红,形似二把板斧,胸腹部紧贴栅笼底,外貌丑陋而凶狠,颇有霸气。而茄皮紫黄则形体壮硕雄健,头面泛光而胸腹扩张,六足挺坚强劲,牙板紫中隐黑,亦有大将风度。起闸后,茄皮紫黄主动进攻,壳翅猛咬,龟鹤虫则张牙相钳,四牙合并,互相使力,出现了片刻的僵持局面,稍顷,龟鹤虫凭借胸腹之力,将茄皮紫黄“霸王举鼎”,猛地举向半空,茄皮紫黄这次是颇有战斗经验了,它一点也不慌张,而是顺势向下压,龟鹤虫也随机应变,一个留夹顺势拖摆,将茄皮紫黄拖在栅笼底,甩牙相摔。茄皮紫黄毕竟形体上要比龟鹤虫小些,松钳时有些晃动,龟鹤虫猛地一个冲锋,将茄皮紫黄撞到了栅边。此时,金少爷双眼发亮,习惯性地用右手大拇指擦一下戴在左手食指上的嵌宝翡翠戒;而卢老爷则倒吸一口冷气,屏住了呼吸。当龟鹤虫第二次冲向茄皮紫黄时,茄皮紫黄一个避让,使龟鹤虫因扑空而险些摔倒,但龟鹤虫到底是名虫,见势猛地立定,杀了个回马枪,这次茄皮紫黄是主动进攻,立即张口迎战,牙钳重口,互相顶抵,从而形成了“架桥”,这是两虫牙钳力与项肌力的较量。而今天卢小开的表现则有些出人意料,他显得颇为自信,他见老父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就把自己的右手掌搭在老父的左手背上,卢老爷正为茄皮紫黄暗中捏了把汗,怕茄皮紫黄顶不住。

两虫的咬斗正僵持着,似乎各自在寻找着击溃对方的契机,此时随着桥形的隆起,四牙为了调整咬口,互为移动,也正是这种移动,茄皮紫黄牙钳中的尖锥才找准了角度,对着龟鹤虫牙钳的齿形缺口,狠狠地刺了进去,龟鹤虫一阵颤动,随即扭头便逃,茄皮紫黄穷追不止,又冲上去将龟鹤虫的大腿咬断了半截,龟鹤虫疼得在栅笼中打转。监板见状,询问张老板是否再引一次草,“龟鹤虫已是残虫,我看就不必引草了吧。”张老板说罢,想放下手中的引草,金少爷则不同意,他执意要引草。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当引草过后,茄皮紫黄斗志更旺,而龟鹤虫则扭头逃走。茄皮紫黄鸣金收兵,凯歌高奏。

斗虫落幕后,双方虫家都在各自的包房小憩。金少爷呆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垂视,一声不吭。金家虫师则长叹一声:“天不助我!”想不到这句话却激怒了金少爷,他憋在心中的火全蹿了出来:“什么天不助我!是你功夫不到家,根本不懂茄皮紫黄牙中尖锥的暗器。你给我滚!”金少爷的跟班见状,马上用手拉拉虫师的衣角,示意其赶快离开。

而卢老爷此时却紧紧抱住了老赵头,虽努力克制,但自入秋斗虫以来种种曲折惊险而导致的精神紧张,一下子全迸发了出来,他老泪纵横,哽咽道:“老赵头,我们终于……终于赢了!”而老赵头却有如释重负后的坦然,用低哑的声音说:“这是你卢老爷祖上积德!还有虫儿的造化!”卢少爷已使人从茶房取来了热毛巾,让两位老人擦了脸。因为卢老爷按惯例,已约了一些虫友到大鸿运酒家吃宵夜。

大鸿运酒家二楼的包厢内,水晶吊灯气派地高悬着,四周墙壁上是海上书画名家的丹青,临街的窗玻璃上不时地闪烁着霓虹灯变幻的优美图形,夜上海的热闹与繁华尽显。卢老爷是这家上海出名的本帮酒馆的股东老板之一,前一阶段虫事吃紧,他已抽掉了一半的股份,而今凯旋,自然是要到此庆祝一番,一方面也是为了讨个好口彩,从此鸿运高照。席间,酒过三巡,欧阳老用敬佩的口气对卢家父子讲:“老赵头可是天下第一虫师呵。你家的这只茄皮紫黄也是百年才遇的奇虫,一般人是不识货的,即使识了也不知怎样调养。为这事鄙人曾翻遍历代虫谱,后从一本元代古谱中才看到,茄皮紫黄牙中的尖锥一定要实战拼斗一回后,才能结壳变硬,故此虫又叫二翘头。因此古谱中有诗赞曰:茄皮紫黄堪称奇,牙钳尖锥藏杀机。二翘头后才升帐,过关斩将擎胜旗。老赵头可是深谙其中的奥妙!我实话相告,跟你们的拖花者中,拖最大花者即是鄙人。”逢春马上接口:“怪不得这几天父亲老是站在书房里翻古籍,原来是查考古虫谱。”东方大旅馆的张老板则讨好地对逢春说:“今天的斗局太精彩了,可以讲是空前的,大记者又好大展身手了。”此时,欧阳老用眼扫了一下圆桌,诧异道:“咦,怎么老赵头不在。”“老赵头说他有些头晕,先回去休息了。”卢小开答道。“那么,在之前的几天,老赵头是不是每天早上发功按抚虫了。”“是的。”卢老爷点头,卢小开又接着说:“我们还偷偷地看过他发功。”欧阳老听罢,酒杯不知是从手中放下的还是掉下的,反正洒了欧阳老半身,他也顾不得了,急急地说:“啊哟!老赵头恐怕是老命难保!古虫谱上讲,二翘头得力最后要靠虫师的精血之功,而大多数虫师在发功后的几天内都会体衰而死!”听罢此言,卢家父子也急了。欧阳老顿了一下,又抖出个秘密:“在此,我也就点穿了吧,老赵头原是拿了我北京一位朋友的推荐信来找我的,是我要他化装成乞丐在中秋节夜探贵府的,想不到我害了他呀!”。卢家父子听后,也顾不得讲什么了,立即起身赶回卢府,直奔后厢房,只见老赵头穿戴得十分整齐地躺在床上,似安详地睡去。根兄在一边说老赵头一回来就叫她烧水,他要洗澡,然后对根兄说,他要早些睡下,因近来太疲劳了。卢老爷用手一探老赵头的鼻息,顿时泪如雨下。

在卢家祖传的墓地里,当老赵头的棺木放下时,卢老爷叫卢小开解开随身带的一只黑包袱,从中取出一只宣和古盆,开盆后,卢老爷轻轻用手指一碰茄皮紫黄,虫有灵性似地跳到了老赵头的棺板上,一动也不动地伏着。卢老爷感叹到:“义人、义虫呵!”深深地三鞠躬,吩咐下人:“盖土”。

随后,卢老爷用庄重的语气对大家宣布:“众位亲友同道,从今日起我们卢家再不斗虫,永不上栅!”

王琪森小说选 - 斗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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