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酒茶孰香”是四个琥珀色的大字，写在一方黝黑发亮的铁板上，挂在落日城唯一的酒吧兼茶馆的大堂中央。笔力苍劲，入铁三分。写字的人没有落款，姓甚名谁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每天一到了掌灯时分，从各个街区聚集而来的爱茶之客、好酒之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每位兴致满满，刚踏进大堂的人都会一眼看到这四个字；每位醉意阑珊，将要离去的人在踏出大门之前，往往也会回过头来再回味一遍这四个字。有人说，清醒的人看到这四个字，就算不喝酒也会先醉三分；而已经酩酊大醉的人游移散乱的目光如果无意中扫到这四个字上，往往会在短短的一瞬之间清醒三分。

有人说酒茶孰香之所以每晚高朋满座，是因为他家柜上的酒保和茶博士都是技艺超群，倒酒沏茶的功夫扎实而独到，堪称一门艺术，令茶酒客们赏心悦目。

也有人说不然，他家生意好是因为他家自酿的酒，自己炒出来的茶里面加了独家的秘方，所以才能入口清爽，回味无穷，大掌柜的一定是个老饕兼巨匠。

还有人说，前两者都在扯淡。酒茶孰香里的茶博士和酒保并没有什么扎实的基本功，并不比专业酒吧里的酒保，或者纯粹的茶馆里的茶博士要高明。他们之所以那么吸引人，走的是剑走偏锋的路子，将酒茶铺子合二为一，将茶道和酒道互相渲染，弄出了个不伦不类的酒茶铺子出来，其实不值一提。

但是持以上三种观点的人都承认，自己来酒茶孰香并不是单纯来喝茶饮酒的，而多多少少是冲着一个人来的。

有一位头发蓬松花白的中年男子，每天都会来这里的吧台消磨上两三个小时。每一天都是以一大杯酒茶孰香自家自酿的枣子酒开始当天的豪饮。这杯酒往往是他需要自己出钱去买的唯一一杯。而后续的酒，如果他有酒兴的话，都会由围坐在他身边的其他人悄悄买了，然后请酒保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手上。他称不上是德高望重，也并不是大权在握，但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面前的酒杯从没有空过，他周围的位子也从来没有空过。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大方，愿意从自己并不宽裕的收入中拿出一份来请一个老头子喝酒？答案很简单，就是为了让他多在这里待一会儿，多听他讲一讲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

他不是来自东方的说书先生，也不是来自西方的游吟诗人。他从不登台，不弹里拉琴，不唱歌，也不玩惊堂木大扇子，更懒得搞那些“欲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噱头。原因很简单，他看起来并非以讲故事为生，因为他从不收听众的钱。什么时候一晚上的酒瘾过足了，一段故事讲完了，他就会一口抽干杯中的残酒，不论多少，然后将杯子倒过来扣在吧台上，站起身来微笑地向大家点头致意，随后干脆利落地起身，从楼梯走上自己居住的阁楼雅间。不论谁说些什么话，他都不闻不问，只管走自己的路。等他离开之后好一会儿，大家才会意犹未尽地渐次散去，知己亲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一些各自圈子里的家长里短。但是不出三句，每群人的话题都会转回到刚刚听过的故事上。

直爽的汉子们和女汉子们围坐在吧台周围，一起喝着成扎的啤酒，抽着各式的烟卷，时不时的就故事里的精彩内容干上一杯。澄黄的酒液时不时随着碰杯的撞击力，从一个杯子里跳出，落在吧台上，地板上，或者另外一个杯子里。洁白的泡沫顺着胡子或抹着口红的唇角蜿蜒地流下，落在胸前的衣服上，一层一层地破灭着，成为深色的酒渍，最后随着水分的蒸发消失不见。他们和她们喷出的烟雾在空气中氤氲着，升腾着，翻滚着，一如吧台附近的气氛一样热烈。

还有一些专程来听故事的人则三三两两的聚在烟雾相对稀薄的区域，每人面前一杯香茗或是一份只能勉强盖住杯底的红酒，用嘬出来的樱桃小口一点一点的啜饮着，用自认为比较斯文的方式，对故事中的一些细节进行推敲，讨论和前后印证，试图发现点什么。

这两群人的观点和陈述观点的方式迥然不同。为了避免互相影响，甚至是冲突，二者在酒吧的地盘之间也隔着一段缓冲区域。有一些没有兴趣加入哪一方，或者是拿定了主意不加入任何一方的人会坐在这里，吃吃喝喝，聊聊故事，也会聊一些和故事不相关的事情。虽然他们发出的声音是最小的，对整间大厅气氛的影响也是最小的，但是他们的人数是最多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结束的特别快。很快就到了必须回家的时候。落日城虽然不实行严格的宵禁，但是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到第二天凌晨四点钟之间是禁止没有特殊任务的居民出门在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厅内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稀落下来，原本开锅一般热烈的气氛随着人数的减少也逐渐冷却下来。

十一点整，看店的学徒听着街上巡逻队沙沙的脚步声，准时关上玻璃大门。原本明亮如白昼的酒茶孰香内只剩下两盏暗淡的夜灯，彻夜不熄。

有人说，夜间的酒茶孰香依然睁着两只眼睛，注视着沉睡的城市。

还有人说，酒茶孰香不只是夜间才睁着眼睛，它的眼睛也不仅仅是那辆盏小破灯。落日城里面发生的各种事情，酒茶孰香的熟客们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拿到第一手的信息。可以说，酒茶孰香的所有酒茶客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它的“眼睛”。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酒茶孰香的“眼睛”绝不仅仅局限于落日城这方圆十数里的一隅。凡是有大量人类聚居的地方，就有人充当酒茶孰香的“眼睛”。而那些地方的名字，有些连落日城中胡子最长的老人也没有听说过。

或者，是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