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一个游魂,整日游荡在天地,我不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知道整日追随风伯的脚步,徘徊于人间。

日日,夜夜,年年。

我去过南岭,见过为了留住心上人故意放“草鬼”的苗寨少女;我去过塞外,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我去过敦煌,见过石窟壁画里绝美的飞天神女;我去过雪山,见过夹在高山石缝里亭亭独芳的雪莲花。

却始终没有停留。

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夜晚,我路过江南,正穿梭于纷扬的海棠花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喃喃自语,“我愿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那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胡渣的青年男子,他抱着一个死人的牌位,仰面躺在泥泞里,身上的衣服被泥水沾得不成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甚至开始注意这个可以说是落魄的男人,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一句又一句地重复着,透着不断敲击大地的雨显得那么的揪心。依稀记得这是佛经里阿难对佛祖说的话,说的是他为了一个女子,舍身弃道,甘受痛苦,愿化为石桥来见他心目中的女子一面。此刻,他这般的放纵,莫非他是在悼念他的妻子?

别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么一个悼念亡者的人更是让人敬佩。有一丝不忍从胸口划过,我挥了挥袖,让风吹开打在他身上的雨点。

“小云?”那个男子忽然朝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躲到了花丛后面,才想到他根本看不到我,便又开始明目张胆地观察他。

他的面目憔悴,衣着脏乱,甚至和街头的乞儿没有什么区别,然而随意一瞥之后却再也难移开了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明明是布满了血丝,却好像是暗夜之下深邃宁静的大海,似乎只是一眼,便会让人轻易地陷入他的世界里。

来往的风急促地从我的身体穿过,呼呼作响,是风伯在呼唤我的声音。

有海棠花瓣穿过我的身体,带来一袭淡淡的冷香。

我看着前方,又回头看着那个看不到我的男子,有些犹豫。

挽袖拂出了一朵海棠花吹向他的脸颊,当做我的回应。却不想,他伸手抓住了那多海棠花,甚至欣喜若狂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柔低喃。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人间最是有情痴,谁说人世间的男子都是薄情寡义的呢?

他似乎意识到我要准备离开,目光迷离地看着我的方向,口中依旧喃喃着什么。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便继续跟随着风伯。

风伯是这世间我唯一认识的人,说是风伯,其实他的外表只有十七八岁,甚至显得有些稚气生涩,不过整天闷不吭声地装深沉,对我虽然很好,性子却是太急,有时候话还没听完就急匆匆地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了。

我们一起去过了很多地方,漫漫的鬼生,总要找点乐子的,我是一个比较矫情的女鬼,特别爱听别人唱歌。艺术真是包罗万象啊,从“雪霜茂茂,蕾蕾于冬”到“鸳鸯织就欲双飞”,从“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到“路见不平一声吼”各种风韵各种滋味应有尽有。

我最喜欢的是那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因为每次唱歌的时候我都会应景地让风伯陪我喝酒,不过风伯却最喜欢那首“你是风儿我是沙”,还天天逼着我唱给他听,真是无聊。

我也被风伯逼着去修炼,不过他不懂我们这些鬼魂怎么修炼,就经常从街头摆书摊的老头那边卷来诸如《六脉神剑》《葵花点穴手》这类的书,却都没什么用处。我最近又被他逼着练那个叫什么《九阴真经》的书,说是现在全天下都在抢,他看着觉得不错就又给我卷来了。这次,他又听说江南这里出现了一本叫做《易筋经》的书,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我很无奈,这不知道算是第几次了。可谁叫我这个朋友最喜欢听人家墙角呢,这人间有什么风吹草动可都逃不了他的耳朵。

江南的小桥流水甚是吸引人,在塞北无处寻到的石桥在此处比比皆是。垂柳绿丝绦,烟雨笼繁花,河流之上撑着竹竿划船的船家以及那些捕鱼的鹧鸪别有一番江南韵味,河岸之上搭建的秦楚之馆更是旖旎,那些摇摆着腰肢的姑娘似乎比那江边的杨柳还要醉人。

果然是不虚此行,来这里大半个月竟没有看厌的地方。

风伯说,今年风调雨顺,江南人最是富庶,人才辈出,除了帝都,说是所有的风光都凝聚在此也是不足为奇的。

我跟在风伯的身后嘻嘻闹闹,或往那些黑心官吏身后呵呵冷气,或用柳条逗弄街边吃糖葫芦的小儿,或卷起掉落的花瓣调戏站在姑娘家面前不知所措的的书生。愉悦的笑声也不知道是否吓到了那些人,风伯说我该注意,若是遇到了有道行的道士,那他可帮不了我了。

虽知道他不可能不帮我,我却还是哼哼两声停止了嬉闹,他总是这样,坏人兴致,这个愣头青追不到雨神果然是有原因的。

乖乖地跟着他,我无奈地撇撇嘴,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趁着风伯没有注意我,偷偷地跟了上去。

那是半个月前遇见的男子,气味是没错的。然而此刻他的样貌却变了大样,玄纹云袖,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金冠高高挽起,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古人说的掷果盈车的潘安、邻女窥墙的宋玉怕就是如此的风姿。

可他却走进了一家风月之所?

那地方唤做芙蓉坊,别出心裁地用木头搭建在江河之上,过往的恩客都需要乘船才能到达,虽是风月之所,意思却很不一般,名字取自李太白的“清水出芙蓉”这句诗。

我的心暗暗一沉,有些不悦。

不过数十日他就变成如此?他不是对他的那个云儿恋恋不忘吗?虽然他不再颓废让人欣慰,可他怎能来这里?难道他的感情就如此廉价?

扭过头,看到对面江河之上搭建的一座秦楚馆,我趁着风伯没注意我,跟着他偷偷溜了进去。

芙蓉坊果然不是一般的地方,外面看得简单,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富丽堂皇的建筑,精致美丽的装饰,还有好听的曲子如仙乐一般从未知的地方传来,加上姑娘身上撩人心田的脂粉香,处处都是风光,难怪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文人才子在此流连。

他一身清骨,风姿绝佳,刚走进大堂,就引来了一群人频频回头。

挥着丝绢的老鸨很快迎上来,堆笑着给他介绍姑娘,那些打扮妖娆的姑娘也不时地向他大送秋波,更有人扭着柔软的腰肢款款而来大胆地往他的身上靠来。

我极为不雅地坐在大厅的桌子上,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甚至还有一丝不怀好意的愉悦,这个虚伪做作的男人,真是活该。

然而,他那敛聚了无数风情的桃花眼却闪烁过了一丝不悦,剑眉微蹙,他转过身子,看似不经意却又很巧妙地避开了那个女子。

“请问,云卿姑娘现在在吗?”他抿了抿唇,目光闪烁地问老鸨,却显得有些不自在。

老鸨挥起手绢堆笑着,精明的眼却划过一丝讽意,“公子,你可算是有眼光啊,云卿姑娘可是我们芙蓉坊最红的姑娘,多少人来这里就是冲着她的名头来的,不过……”

老鸨沉吟,眼睛不时打量着他。

他的眼睛这才出现了了然,慌忙地点点头,仔细地从身上掏出了几锭银子,有些局促,却很努力想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我要见她,这些够了吗?”

“够了,当然够了!”老鸨的眼睛一亮,乐开了花,笑眯眯地招待着。

此时,我正躲在角落里偷酒喝,见到这一幕,一口酒一不小心就从嘴里喷出来。天啦,这么多银子,难不成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那酒是上好的女儿红,难得的没有兑水,我正可惜这酒,却不想有个穿着白色锦衣的男子却正好走过,兜面接受了我的“洗礼”。

他静静往我这个方向看来,脸上的水酒一滴一滴滑落,浸湿了领口的衣衫,狭长的眼睛很冷淡却让人无法捉摸他此刻的情绪。

“天啊!是杨大官人!是谁这么无礼!”那个老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抹了厚厚脂粉的脸竟然有些苍白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当事人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任何的反应,满是愁容的脸却显得更加的不安了。

我吐吐舌头极为无辜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真不是故意的,不过这人和风伯真像,都是面瘫。若是有人莫名其妙地喷了我一脸,我非要暴跳如雷不可。不想理会这个根本看不到我的男人,我拂了拂水袖,朝那个往厅内走去的他追去。

芙蓉坊的排场真是大,姑娘也好看,来往的恩客怀里身上都搂着姑娘,发出一阵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他此时走得很不自在,身旁的姑娘推着扯着往他身上挨去,他却是目不斜视地走着,那架势说好听点就是坐怀不乱,说难听的则是有要上刑场。

“姑娘,你不准备道歉吗?”

我正观察得认真,身后冷不防地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我一愣,却没有理会。

“姑娘……”

那个声音又唤了起来。

我有些不耐地回过头想看看究竟,心中却是在埋怨,这是哪个姑娘做错事,不就是道个歉,白白吵到了他人。

然而四处望了望,却始终没有找到他目光望去的人。

难道……

心里咯噔一声,我飞到那个人的面前,张大着眼睛就着他的脸和他直视。

“别看了,我说的就是你。”

温和的气息从他的口中呼出,直直地抵到我的脸上,带来一阵不容忽视的问压迫感,我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他看着我的目光有了焦距。

我尖叫一声,大惊失色。天啦,太吓人了!

他迅速地伸出手捂住我的嘴,剑眉微蹙,轻声说:“不想被人发现,就别叫!”

那手不是虚空地穿过我的身子,而是落到了实处!!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更是骇然,不怕鬼吓人,就怕人吓鬼,这事太恐怖了。

“你……你看得见我?”我朝他晃了晃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他点了点头,乌黑漆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带着一丝冷漠,“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见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我的眼睛一亮,扯着他的袖子直问:“你是道士吗?肯定不是,可是你为什么可以看得见我呢?”

他低低睨了抓着他袖子的手一眼,白皙的面孔微微露出了一丝不悦,“你能看得到我,我自然也能看得到你了。”

难道他也是鬼?!

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一个同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我一听兴奋地揪着他的袖子套近乎,“你是什么时候死的啊,死的时候也是这幅样貌吗?真可惜啊,还是风华正茂呢,有没有女鬼缠上你呀……”

他的脸色越便越黑,目光也越变越冷了。

我看着他的脸,渐渐小声了下来……

“我还没死。”他沉沉说道。

我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你,你是人?”

他抬起星眸直直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以后别再出来吓人了,未必每次都这么好运的,刚才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你以后注意一点吧。”

他如此淡淡说了一句,就转身走开了。

我嘟着嘴不服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愤愤,他以为他是谁啊要我注意,哼,能见到鬼了不起啊,我还是女鬼呢!

没有再理会他,我看着阁楼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凌空飞去。

云深不知处-1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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