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梧桐缘起1

有心作美的老天撒下烂然晚霞，将两道小小的身影拉长在沿途开满茉莉花的路上。

小女孩活蹦乱跳，高高扎起的马尾跟着她一路不知疲倦地跌跌荡荡。落后几步的小男孩像是被炎热的天气打垮了般，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眼睛盯着女孩起落的发尾，走过一树又一树的蝉鸣，有点心不在焉。

冷不丁小女孩转过身，朝他做了个滑稽的鬼脸。小男孩像是习惯了般，只微微顿了顿，就别开脸不搭理她，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小女孩撇撇嘴像是不满他的态度，停在原地，盯着他不紧不慢地从身边走过，走远，然后眨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他微微卷起的后发际，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久好久，模糊了表情的小男孩才回头说了一句话。

而那句话，飘忽得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慢慢的，小女孩脸上的活泼亮丽像是被谁偷走藏了起来，在那四处都绕满了纯白的花香中，悄悄地消失不见……

那一年的茉莉花开得很好……

老旧的汽车在有些年岁的马路上摇摇摆摆，摇摆出了黑白电视里播放的年代画面。突然的一阵剧烈颠簸，摇醒了文意。

又梦到他了……

文意靠着窗，缓缓呼出一口气，习惯性摸上连接锁骨的胸骨下三寸处，那小小的一元硬币，是她许了好久都许不出去的愿望。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梦里的那句话。

文意觉得无力。

而无力之下，是她打理了好久也打理不过来的复杂情绪。

她木木地转头，一窗之隔的漫山遍野以不可抗拒的姿态瞬间霸占了她整个视野——麦田，屋舍，过去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背后还有成片成片的树林，树林后是绵延起伏的山丘，而抬眼，便是晴朗万里的天空。

美得简直不像样。

这个时候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稻谷飘香说丰年的季节又如期而至了。

就在昨天中午，她独自一人拖着一口超大行李箱，千里迢迢地赶到这座城市，跟着S大的新生入学报到流程走了将近一个下午，才在那木芙蓉环绕掩映的七公寓401寝室尘埃落定下来。

当风尘仆仆的文意提着行李箱打开寝室门时，入眼的是两张同样疲惫不堪且张扬着青春的陌生面孔。

空荡了两个多月的四人间寝室，在三个新生陆续入住后，又重新焕发了烟火气息。

在室友热情地邀请下，文意半推半就地有了把干净椅子坐。初次见面的收敛矜持是人之常情，但出乎文意意料之外的是，三个人在“hello你好，哦谢谢，啊不客气”生疏而礼貌的边缘外试探了不到一个小时，竟不知不觉放开了胆子，海说神聊了起来。

那时文意就知道，她的新室友们跟她一样，初来乍到前的旅途奔波，纵然身累，但心不累。

毋庸置疑，从打算来到这座城市读书起，文意就期待兴奋紧张小雀跃，甚至心神不宁，种种磨牙的小情绪就像有只蚂蚁一直爬在她心尖尖上没个消停地轻轻啃噬，又酸又痒又酥又麻，五味杂陈。

也许每个青春期的女孩都有过这样独属于自己又不能自已的小情绪。

直到真正踏上这片土地，这份复杂微妙的心情竟变得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纷纷扰扰得她有些力不从心。

—

寝室三人都是积极主动分子，为期三天的报名时间，都想踩着第一天结束的点就把报道注册给完成了，剩下两天时间自由安排。

歇息够了，文意就爬上床开始整理床铺，然后又打开行李箱挑挑拣拣，夏季的余热仍旧徘徊在垂死挣扎的边缘，她汗流浃背，还没收拾到一半就忍受不了，干脆扔下行李，也不管室友温馨提示“现在是洗澡高峰期哦，劝你三思而后行”，依然视死如归地到一楼公共浴室洗澡。

等她洗完回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而寝室早已空无一人。

过了九点，晚饭还没着落，但精疲力竭的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望天花板，望着望着，压在心底的事就又跳出来蠢蠢欲动，隐隐的，浅浅的，怎么也按捺不住，为祸她左胸腔第三根肋骨处。

一声传说中的大嗓门随之而来，成功打落了她啮齿性的小躁动。

“开饭了开饭了开饭了……”

文意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扯开棉被，刚吹了半天的飘逸头发此刻张牙舞爪得像个疯婆子，室友冷不丁被她吓了一跳，差点儿将手上提着的塑料袋砸她头上。

“那个什么……文意，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何笑笑，人如其名，喜欢傻笑。个不高体倒壮，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一笑起来哪哪儿都圆。据她本人不堪往事的回忆，都是肉包子惹的祸。

文意笑出一脸感动：“谢谢！”

对于别人的好心好意，只要在她的承受范围之类，她都欣然接受。这样才有了礼尚往来一来二去的借口。

后面跟着另外一个室友。

“我买了鸭架鸭脖，酱香味的，没有多也没有少，正好一人一个。”

胡琴一脸从容地说着不容人拒绝的话，还不忘吧唧嘴巴，享受美食带来的原汁原味。

短短的相处时间，文意当机立断给这妹子打上了“厉害角色”四字烙印。别的不说，就冲文意踏进寝室还没超过半个小时，胡琴就被一个电话扣了出去。

再回来时，已是一脸情伤。

当时文意正在收拾床铺，抬头忽见胡琴脸色不对地从门外走进来，愣了愣，就在她纠结要不要善解人意地关心一下这位肤白貌美的新室友时，笑笑毫无征兆地来了句：“这是你今天拒绝的第几个人了？”

文意“唔”的一声顿住，还没回过味来，就听甜中带着点儿清爽味道的声音愤愤然响起。

“老天爷一向不公，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笑笑是个精灵鬼，这话从她活泛的脑子里一过：老天爷不公，那就是她拒绝了别人，别人却不会拒绝她。那要是老天爷公平了……

文意最擅捕捉旁人难以察觉的细枝末节，她清楚地看见笑笑那圆溜溜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了一下，也不知道拐弯抹角，她张嘴就是：“你被人拒绝了啊？”

据笑笑添油加醋的追忆，她跟胡琴在校门口不期而遇，再一个不小心多说了几句，两人就满脸不可思议地“啊啊啊……”相认了。

用笑笑激愤交加有感而发的话说，“这神奇得犹如踩了狗屎运的缘分要是拿去买彩票，绝对百分百中。”

从踏进校门开始，胡琴就被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瞄上。师兄一路的热情纠缠，让笑笑这个千里有缘来相会、邂逅在校门口的路人是倍感压力，也倍感愤然。

她的身形丰腴饱满得即使丢人堆里也够扎眼的，偏偏师兄都眼瞎了似的看不见。逼得她好几次差点没忍住，就要上前揪住师兄的前襟，逮劲儿地摇晃呐喊：“我的行李也重我也累，你是眼瞎了看不见吗？扎心了啊……”

这才叫老天不公……呜呜呜……

胡大美女的外号“扎心”也由此横空出世——看那明艳绝伦的相貌，看那玲珑有致的身材，再看那身独具一格的时尚装扮，样样扎心，还是扎心窝子的那种，简直没眼看。

看着笑笑忿忿然又意犹未尽地控诉，文意尽可能地投去真诚的类似心疼的眼神以表安慰。

“明天我们去周边玩吧？”

笑笑愉快地提议，胡琴欣欣然接受，然后到了文意这里就……犹豫。

她独自一人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城市读大学，是有一个对谁都没有说起、或者不足为外人道来的秘密。搁在心里，搁了很久，久到好像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这个秘密是什么时候在心底落地生的根，也久到搞不清楚这件事藏在心底到底有什么意义。就像她不管如何拼命回忆都想不起梦里的那句话是什么一样，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