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我是方家二少爷，我们家是京城最大的镖局。无论是地方上交的饷银还是富商大贾的金石玉器都是我们家走镖的，镖师们都曾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剑客，和我父亲是拜把子的兄弟，后来随了我父亲做了这立世谋生的行当。父亲是不大待见我的，我不喜欢练武，也不喜欢剑，我喜欢提笔赋诗的浅浅月夜，喜欢沐风听雨的闲暇院落。我想以后镖局就交给哥哥好了。虽然哥哥是不愿继承这家业的，但我知道哥哥是爱剑的，从他那日拉着我潜入父亲书房偷看藏在墙壁里的宝剑时我便知道了。那宝剑是父亲的师弟留下来的，师弟已经死了，在与别人比武时被人一剑抵喉，身首异处。江湖上的人总为了争个名气称号赔了自家性命，这与父亲学剑的初衷是有悖的。师弟死后父亲便拜别了师傅来到这京城开了现在这家镖局，镖局虽然也有很多江湖规矩，但总要少些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二者也是为了生存。方家镖局能在京城立足一半是靠父亲和他那帮兄弟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半应是祖父的功劳。祖父早年时在京城外的朱家镇开了一家药铺，因为医者仁心，在这京城内外颇有声望。那年刑部尚书李璋的儿子李柊患了痨瘵病，病深及骨，阴虚潮热，由里透外，疴久难愈。半夜里来请祖父前去医诊，祖父没日没夜地守着，花了大半个月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因这事京城当官的人都要给祖父几分面子。一日，父亲把我们叫到东堂，东堂是镖局的人练武的地方，还未到东堂，耳边便已传来铿锵有力的号叫声。父亲说：“男孩子顶天立地，总要有些功夫在身，剑气既人气，学剑亦是在做人，明日我带你们去大漠拜师。”我忘了平日对父亲的顾忌，心中不愿脱口而出：“你送哥哥去就好，我不去。”我知道哥哥是迷剑，痴剑的，我们第一次偷溜进父亲书房时，父亲押镖去了漠北。我被满屋的书画吸引，哥哥的目光却刻在了青酩剑上，剑光里透着哥哥眼里的狂热。从那时起我便了然哥哥已陷入了剑中，但这般冰冷之器我向来是远而避之，没有半分好感的。父亲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好些时候说道：“方轩，如果我非要你去呢？”我低下头沉默不语，我出生那日父亲失去了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自我记事起没听人讲起过母亲，我想父亲是不待见我的，平日里我们话语不多，也难得碰面，我看我的闲书，也慢慢忘记去想母亲。我和哥哥去了大漠，拜了师傅，师傅是天下第二剑客。在路上哥哥问父亲：“剑术要学上成的为什么不带我们去拜第一剑客?”父亲停住了脚步，腰间的玉玦与剑鞘碰出了脆响，抬头望向远处沙漠昏黄的天空，那是我一生看不到尽头的远处。父亲说：“如今这江湖大概只有你们师傅死了才有第一剑客。”师傅没有给我们剑，只叫我们取了门前的树枝来练，一个招式便练了一月，我烦透了在大漠中练剑的乏味日子。我想逃，但我不知要如何面对师傅，面对父亲。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真的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这里的风沙时常让我作呕，我是一刻也呆不得了。我想念书房的墨汁味，庭院里的晚风，京城的初阳与迟暮。若要我此生与剑为伴还不如叫我死了罢。这样的念头一日比一日强。我知道明家有一种独门药方众生劾，此药吞入一刻钟后便能停呼吸作假死状。这药我虽没办法弄到，但我自幼爱看各种杂书文集，记性也好，当时看了这药方甚觉惊奇这药方便自然而然印在了脑子里。哥哥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但凡师傅出远门总要带上哥哥。每天晚上哥哥都要去＊练剑到深夜，哥哥曾对我说他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行走江湖，除暴安良，扶贫济弱。平日里我都是早早便入睡，但这天夜里我要等哥哥，我要把心里计划了许久的事与他讲。习武之人走路是不许有声响的，当陈旧的门栓嘎几嘎几发声时我知道是哥哥回来了，月光透着单薄的窗纸照在哥哥身上，哥哥拿着白绢擦拭着手里的剑，眼里的专注是我不忍心打扰的。直到床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我才出了声，哥哥疑惑着应声。我给哥哥说了我的计划，希望他改日随师傅去城里时顺便去药铺里带百许草药回来。哥哥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依我的，父亲平日里最严厉，家里就属哥哥最疼我了，九岁的时候，我偷溜进父亲书房，想要临摹父亲收藏的字画，结果不小心将墨汁滴在了画上，哥哥替我担了过，手被父亲打肿，好几日吃饭都拿不住筷子。如今我去意已决，哥哥是不同意我这样做的。哥哥那晚只对我说了句：“方轩，从小到大万事我都依你，但如今这事实在荒唐。”我彻夜未眠盯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一宿，我能理解哥哥的心意，但这个黄沙满天的鬼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知道这事万万不能与父亲商议，父亲向来是不容许有人违抗他的决定的，他要是知道我的想法怕是要将我囚在家中永无自由之日了。遭到哥哥拒绝后，我没了办法，接连几天都提不起半点精神，饭也吃不下去。身子也越发软弱无力，练剑时竟一头栽倒在地，师傅只好让我回房间休息。这样又过了好些日子，哥哥随师傅外出回来时递给我一个蓝布包袱，没和我说一句话便转身走开了。我有千言万语汇聚心头却不知道说哪句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哥哥还是像往常一样练他的剑，我开始利用闲暇时日提炼我的药。一日师傅推门而入，我正拿着蒲扇在扇火，蒲扇从手里滑落掉到了地上，我不敢看师傅，把头低着，手心里开始冒着微汗。师傅平日是不来我们住处的，所以我才敢无所顾忌地在房里练药，心里想着哥哥终究还是告诉了师傅。空气开始变得凝固沉闷，师傅的脚步近了，眼前出现了师傅的青衫袍子，我感觉身体不受控制，马上都能化作一滩烂泥粘在地上。师傅说：“方轩啊，近日我睡觉总不踏实，丑时就要醒来。你可知我这是什么缘故？”我犹豫着抬起头，回答师傅：“弟子愚笨不知”。师傅说：“你哥哥前几日练剑总走神他说是晚上没睡好，那日随我进城时说是买了些药让你给他煎，我看他近日精神饱满，生龙活虎的，应是你这药起了作用。你慢慢熬，等会给我端一碗过来。”说罢，师傅转身出了门。我终于感到肺里的呼吸开始流畅，它们放松自由开始贪婪地吸着周边的空气。药练好那日，我去＊找哥哥告别，今天的月亮又圆又亮，似要将整个黑夜都要变成白天。我远远地望着哥哥，哥哥剑眉入鬓，凤目生威，但总觉得含着些怨气的，只见剑光一闪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快到极致。我心里暗自惊叹，天下功夫，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哥哥离他的愿望是越来越近了。我看着哥哥练完了整套剑法，把事情给哥哥交代好便吞下了药，过了会，师傅他们便被哥哥叫来了。师傅不曾想过我会这般，只一个劲地叹着: “不该啊!不该！”然后连夜传了书信给我父亲,路途遥远，若将我运回京城至少也要十天半月，我尸身怕是要腐烂，死也死不安宁，葬在这大漠中还能留个全尸。飞鸽传书来回也要三日，怕是等不得我父亲回信了。师傅与哥哥商议就将我葬在这大漠中，这正合了我的意。下葬那日我并未在棺材中，哥哥装了一大块板石在里面，在一阵哀乐悲声中我顺利逃了出来，我自由了，从此以后任我提笔赋诗，吹笛吟曲无人管我。我快马加鞭回到了京城，我喜欢的姑娘还在京城，小柔是镖局二当家的女儿，我们从小便玩一起，我要带她一起走。我说过等我学剑回来就娶她，我在客栈里给小柔写信。信末我没有署名，我知道她看了信定会知道是我，现在我的身份是不方便直接去找她的，也不能让外人认了出来。我戴上箬笠遮了面叫了街上的一个小童给了他点银子让他给我送信。我在客栈里等待着，我铺开宣纸，研磨起墨，我是太久没写诗了。楼下传来哭泣声哀哀，我放下笔走到窗前，黄纸漫天，一干人穿着白衣麻布，我眼前忽感一阵眩晕，腿脚哆嗦，差点倒在了地上，我忙用手抓住窗边。我看见了我哥哥，我哥哥！他胸前戴了一朵白花，我胡乱抓起桌上的箬笠戴上冲下楼去，抓住店小二问这是谁家发丧，太过用力，店小二脸色发白着回应我：“是是是镖局大当家的死了，说说说是因为收到信说二少爷在大漠服毒死了，不忍悲痛口吐鲜血，重病几日就去了。”是的，那日除了叫哥哥买百味草药之外，我还让他买了砒霜，让他在我吞药后放在我身旁，众人都误以为我是服毒致死的。我看着出殡的队伍一步步离我远去，我却挪不动丝毫脚步，脸上划过一丝温润滴在我手上。哥哥拜别了师傅，回京城接管家里的大业，哥哥是要立志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人，他本该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啊！小柔嫁给了高家的大少爷，就是城北钱庄的高之航，我的信被小柔的父亲发现了，小柔死活不肯说是谁写的，她父母舍不得打她，为了断她私奔的念头，就将她许配给了她从没见过面的高之航。我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月亮，明晃晃地倒像是谁落了滴泪挂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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