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尽头的女人
在金黄麦浪的尽头，总会有一个女人出现，她孤寂的坐在松软的土地上，定定地望着那条出村的土路，像一位满怀期盼的老妪，干枯发黄的碎发随意的束起，清凉的风吹紧她肥大的衣服，她是有期盼的，村里的人也都知道她的期盼，她在等她离家的丈夫——一个负了心的男人，村里人知道的，是她那位年轻的丈夫再也不会踏足那条土路，而她知道的，也尽然如此，可她却还有期盼，吹不灭的期盼。
离了家的人，窥见大千世界的绚烂，便忘了归属，却不曾想，旧人多痴情。
她的泪悄悄的落了下来，被迎面而来的风小心拭去，四月的春风是孤独的歌者，轻轻吹动着离别的曲调，悠扬而凄苦。
女人站起身，扛起锄头，缓缓的归了家，金黄麦浪随风摆动，枯瘦的背影淹没在夕阳的余晖中。
女人叫杨春天，一个在春天出生，在春天出嫁，在春天落泪的人。
她知道，在她生活的时代，像她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当她初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她就猜透了结局，她的丈夫叫做冬生，杨春天在十五岁的时便嫁给了这个小她十岁的男人，她爹得了钱便匆忙离开了，也是唯一出村的那条土路，明明是畅通的路，却就此封住了杨春天的余梦，她的灵魂早晚都将葬于此村了。
婆婆不过三十岁的光景，就已恶疾缠身，公公早些年就去了，这个家剩余的钱就用来给冬生招了个媳妇，那便是杨春天了。
杨春天第一次见到冬生的时候，冬生怯得很，躲在他娘肥大的褂子后，涩涩地探眼偷看杨春天，杨春天高且瘦，长得倒清秀，静静的低着头，时不时的也看一眼冬生，那时候的冬生，因为生分而显现出来的羞涩可爱极了。
那一天，是杨春天第一次见爹那么开心，也是最后一次，老家伙满脸的皱纹全然舒展开来，拍打着她的肩头，扬着手里皱巴巴的一沓钱票，轻快的踏上了那条出村的土路，从此，杨春天就是冬生的媳妇了。
花钱买回来的人是断然不能供着的，况且婆婆身体又不好，家里的一切自然都得由杨春天来操劳，那时的她不过十七岁，双手就以粗糙臃肿。
夏日的耕耘，杨春天脚踏厚土，任由毒辣的烈日烧灼自己干瘦的脊背，冬生总是欢欢喜喜的喊她吃饭，口里大叫着“春天媳妇”——是娘让他这么喊的。
杨春天听了总会把脸涨的通红，低着头快步去迎小冬生，然后满足的拿起冬生带来的馒头啃起来，她总是吃的很快，吃完还有不少事要做，她得快。
杨春天十九岁的时候婆婆就撒手而去了，婆婆临走时紧抱着九岁的冬生，苍白的脸上是坚定的目光:“你莫要忘了当初你是买来给冬生做媳妇的，你可别负心。”
杨春天平静的望着婆婆，声音有些沙哑:“我从来这儿起啥时候负心过，我会照顾好冬生，我，我可是他媳妇……”
最后这句话春天说的异常的坚定，像是在跟自己说。
安顿好了婆婆，日子还是得过，杨春天更加勤快，冬生也在慢慢长大，冬生不再叫春天媳妇了，只叫她春天，春天也欢喜冬生叫她春天。
冬生念了村里几个老举人来的私塾，也是有学问的人了，春天爱看冬生读那些“之乎者也”的样子，像刚见他时一样可爱。
后来村子里来了先进分子，冬生便学起了大学问，学了大学问的冬生在别人面前便不愿承认春天是自己的媳妇了，先生可说过，童养媳是迂腐，冬生便对春天冷淡了许多。
冬生十九岁了，十九岁的冬生高高瘦瘦的，依旧长得俊俏，却不像小时候那个穿越田野喊“春天媳妇”的小男孩儿了，他叫春天，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想确认春天还在。
秋风吹走了夏日的热情，村庄像俨然的老者，昏昏欲睡，冬生的家乡闹了大旱，本是闹腾欢快的丰收季，如今萦绕在风中的却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杨春天望着无星的夜，偷偷落了泪，冬生也有些睡不着，悄无声息的坐在离春天有些远的石头上，两人就这么坐着，望着黑夜，想着各自的心事。
“春天，明天我得出去。”冬生的声音小小的，却足够让春天回神。
“哦。”
“春天，我的意思是，我得出村。”冬生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小心的望了春天一眼，又连忙低了头。
“哦。”春天始终没看冬生，她的声音轻轻的，被风一吹就散了。
“你放心，我定回来，我出去赚了钱便回来，春天，就在春天回来。”
“嗯，好。”
“你，”冬生惊讶于春天的平静，他慌张的站起来，走到春天面前，“春天，你信我？”
“我信，你会回来。”秋风吹淡了春天的思绪，她淡淡一笑，让冬生不知所措。
“春天，我对不起你。”冬生丢下一句话便急忙跑出了小院，他怕再多看春天一眼，自己的心便会动摇。
空寂的小院仅剩下秋风吹打树叶的声音，杨春天直直立在黑夜中，轻轻扬起的嘴角有一行清泪淌过。
这一天，还是来了，依旧是那条土路，好长好长。
杨春天没有亲眼看着冬生离开，她扛着锄头去松土，有风吹过，她便落泪。
村里人说她傻，放走了狠心的人，十几年来的拼死拼活，成了妻便也成了娘，到头来还是养不开畜生，杨春天从不回话，只是淡淡的望着天，然后扛起锄头去耕地。
日子还是得过。
春风总在寂寥的田野里回旋，金黄麦浪的尽头，总有一个女人痴痴的望着那条出村的土路，然后，将眼泪落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