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归故园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我的梦中时常出现母亲梦中的故乡和我结婚那天夜里伴着我爹哭声的坟场。前者早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扎根了，而后者却是我爸去世后一直困着我的梦。
关于母亲的记忆向来就很模糊，那是因为在我五六岁时，我娘便撇下我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娘确实是个好母亲，但她走时才三十多岁，至于具体岁数，我也弄不清，就连一向给我说我娘的故事的胖婶也搞不清我娘死的时候多大岁数。每次说起我娘，待我像亲娘似的胖婶话中夹杂最多的便是“李平林那王八羔子不是人养的”这句粗俗的骂人话，她在骂我爹。我时常想也该骂，谁让那老东西逼死了我娘。说实话，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对我爹可以说恨之入骨，不为别的，就因为我那死去的娘。
胖婶现在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她没子女，而她待我如亲生儿子，直到现在我都十分感激这位善良的乡下女人。可以说，长到现在三十六岁，一半是她的抚养之恩，一半是在我爹疼打交加的日子里过来的。我娘的过去，都是胖婶告诉我的，她用那颗善良柔弱的女人心将那段往事烙在我心灵的深处。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我爹从两个自称为我娘父母的人那里买了我娘做媳妇。胖婶说，那时我娘一看就是怀了好几个月的样儿。我怀疑说，那我是不是我娘未跟我爹之前带过来的。胖婶撇撇嘴摇摇头。她说：“你娘是被人贩子给拐了，一开始我还真信了那两个混蛋的话，还真以为你娘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还没嫁人就怀上了。挨千刀的那俩混账东西，实际上还不是那么回子事。我有一次去你们家借东西，喊了几声没人应，进屋一看，我的娘呀，你娘躺地下不能动，疼得嘴唇发白虚汗直流。过后才知道那是被你爹踢的，你娘肚里带来的那个就溜了。唉，李平林那王八羔子不是人养的，怀孩子的女人能那样往死里踹吗？你娘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唉……”
胖婶唉声叹气地喝了几口水又说：“狗子呀！”她瞥了我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改口说：“嗨，你都这么大了，胖婶不能再叫那名了。李润，其实你娘是个挺苦的女人，也是蛮好的一个人。地里活屋里活都干得利利索索，跟秀娟处长了，嗯，对了，你娘叫秀娟，名字跟人一样好。我觉得你娘不是一开始我想的那种坏娘们儿。地里的家里的都操持得不错，能吃苦能受累，唉，就是遇上了你那暴脾气的爹。他比你娘还大十几岁呢，可就是不知道疼女人，喝醉了就打你娘。你娘想家想得掉眼泪不敢当他面哭，常跑 我这儿来。唉，苦命人，一辈子没享过人世的福啊……”
小时候，我记忆中最多的是我爹打我娘。从那时起我就特恨我爹，曾发誓长大要为我娘报仇。可真长大了，我才发现幼时的“壮志”太可笑也太可悲。“爹”永远是爹，我不是一个有勇气杀死我亲生父亲的大义灭亲的江湖大侠。从我娘上吊自杀的那一刻起，胖婶说那时我才六岁，我眼里噙着泪，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叫那个凶狠的男人爹，我恨他。
现在我爹住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我站在病房外，妻子忆琴坐在门口的塑胶椅上抱着我们的儿子。我踱到窗口，外面好黑，刮着呜呜咆哮的大风，一股阴凉之气仿佛从我的后脊背上冲向我的头顶，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记起了我的新婚之夜。那一晚闹房的乡人走了之后，我刚出门就看见我爹溜出门去。我不知哪来的好奇心，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奇怪，怎么向老辈人曾经住过的那村子走？那里的房子早没了，却生着密密丛丛的树木，他去那干什么呢？”直到他向那根坡拐，我才意识到他是去我娘的坟墓那儿。
四周黑森森的，寂静无声，只听到我爹踏着林中落叶的沙沙声。那黑林子里有一座座坟冢，尖尖地偎在树中间。我突然想起了老人们讲的鬼火，我却没有看到。我爹走到我娘的坟边跪在那儿烧了一堆纸，声音哽咽地说：“娟啊，今天咱儿子娶了个俊媳妇到家，我带了张他们的结婚照来，你瞧瞧咱儿媳妇俊不？我看咱家那小子挺有福的。还有，你尝尝咱孩儿的喜糖，甜不？嗨……娟啊，你在那边别怪我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是我这孬种对不住你，也不能怪儿子这么多年不叫我声爹……”听到我爹那些话，我心里酸得难受；听到那穿透黑夜的哭声我知道我爹这三十年来背负的心债有多重。我觉得我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恨他。那凄凄的苍凉的哭声，就像一把锥子扎得我心里疼，我慌慌地逃回了家。
妻子的喊声打断了我的追忆，忆琴说：“爸怕是不行了，他跟我说他临走前的愿望就是再听你叫他一声爹。三十年了，他心里的痛也够他受的了。你就算因为咱妈再不能原谅他，你也得帮老人完成这个遗愿。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学会宽恕……”“别说了忆琴”，妻子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以为我不想听她再说。“我……我早就想叫，可就是叫不出口，我并没那么恨他。”
我爹最后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在他即将断气的一刹那，撕心裂肺地喊了他一声“爹”。他别无遗憾，嘴角残留着一抹痛苦的笑，晶莹的泪水冷冷地挂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我没有如我爹以前所说的那样，恨他恨得把他和我娘埋在两处。每次回到家乡，我跪在那大大的坟堆前任泪水尽情流下。还是那片树林，却多了一个背负了一辈子心债的灵魂。
那一晚，儿子又在画画，画了我和忆琴，画了蒙着盖头的奶奶，他说他不知道奶奶长什么样子，还有他爷爷。在挨着看画时，儿子问我：“爸爸，我爷爷就是你爸爸了？”多可爱的问题，我想笑，而眼里却多了一层让视线模糊的东西。“对，是我爸。”一滴泪落在儿子的小手上，他好奇地看着我，就像他当时看我爹那双死灰而又突现光彩的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那一夜，我又梦见了我娘梦中的故乡：山上长满了山楂树、核桃树，偶尔还有桃树和苹果树，淙淙的溪水在山沟中流过，还有那山脚下的房子，一日两餐的煎饼，还有等得满头白发的姥姥姥爷。我又梦到了那黑夜的坟场，黑得让我害怕。我也看到了我娘模模糊糊的面庞。我哭醒了，妻还在睡着。一缕月光照进来，撒在床前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