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钱时，低着头的军朝眼前这位与他刚刚相处不到几天的老父亲那双长满老茧但粗壮有力的手上瞥了一眼，然后把头埋地更低了，那几个字始终也没蹦出来，而军的脸不知为什么憋得通红。那一年，军已经十八了。
高考完了，军落榜了，家里人尤其是父亲坚持让军去复读。回家过年时，军更是一言不发。
到了开学的日子，父亲说服母亲他要送军去母校复读。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一路上谁也没吱声。到了校门口，军低着头机械地从父亲布满裂纹的手上接过行李，往肩上一甩，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进去。
这一年除夕之夜，家里似乎平添了一些喜庆，因为军上了大学。母亲这时似乎比平常话更多，而且说得又是那么理所应当；父亲也很是兴奋，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还亲自下厨为军炒了几样拿手的菜。寒假结束临行时，军嘀咕着和母亲说，想买部手机，正巧近屋的父亲听到了，军顺势看了父亲一眼，又把头扭向了母亲，母亲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看父亲，父亲愣了几秒，随后回里屋拿出了一沓用纸包好的钱递给母亲，一边用手磕着烟斗，一边说“买就买个好的，别在学校委屈了自个。”说完跨出了门槛。后来军从母亲口中得知那是父亲打算给在家辍学的小妹找工作时用的钱。小妹是父亲死去的妻子留下的小女儿，初中没读完就回家跟着父亲下坡了，那年算起来也已快十七了。
军找了一个女朋友，叫丽丽，是城里人。军把她带回了家，一路上丽丽对沿途农村的田园风光夸了又夸，而且抱怨起对城市生活的种种不满，军在心里只是骂着：真＊说风凉话，农村除了穷还有啥好。还没到家，整个小山村就传遍了，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句，冲着军的父母直夸军多有能耐，有本事，找了一个城里大学生，还是独生女，将来倒插门肯定是享福啊。军的母亲更是乐得合不上嘴，好像眼前自己的儿子已俨然是个十拿九稳的倒插门女婿，军的父亲没听几句，就刁着烟袋背着手走进了屋。丽丽在军家还没住两天就嚷着要走，上车时，父亲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千块钱，说是让丽丽买几件衣服穿，丽丽笑眯眯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钱，而且小嘴还甜甜地说了声：谢谢伯父！当放完行李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军再向这边看时，父亲已经迈着蹒跚的步子渐渐走远了。
军住院了，躺在病床上的军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好像还在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这时父亲满头大汗地急推门进来，母亲好像看见救星似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得朝父亲哭诉起来，原来军和他的一帮哥们在网吧玩游戏时和别人发生争执动手打了起来，等警察到时，只剩下军一个人还在那帮人堆里厮打，把军拉出来时，头上的血已流得遮住了半个脸。军没有看父亲，眼睛依然死盯着天花板。父亲皱了皱眉头，用沾着泥土的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走到门口，叹了口气，对母亲说年底才会发工钱。于是两手摸索着从两个破旧衣兜里掏出了刚从工地上东拼西凑借来的褶褶皱皱的钱，点数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去交住院费了，这时军把脸朝向了门口，只听见那走廊中沉重而又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小了。
这年的冬天很冷，下起了鹅毛大雪。快过年了，双鬓浸白，愁容满面地母亲让父亲去看看军，她说她不去，怕去了之后走不回家。母亲把军换洗的衣服，新做的黑色小夹袄还有一大包军平常爱吃的食物都递给了父亲。父亲接过后披上了褪色的军大衣和露穰的皮帽走出了家门。前不久，军和丽丽分手了，理由很简单：没有共同语言。一晚军在酒吧附近看见了丽丽正挽着他所谓的铁哥们阿强的胳膊有说有笑，军二话没说，从酒吧拎出一啤酒瓶紧跟上去照着阿强的头上砸去……
到了派出所，父亲一边把带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一一摆出来，吃得穿得各放一边，然后又都分别包好，一边转达着母亲在家嘱咐的话。临走时，父亲那浑浊的老眼忽然一亮，喉结艰难地上下动着说：“军啊，早点出来，你妈还在家等着你过年呢。”
这次军没再低着头，而是一直端详着眼前这位老父亲。就在父亲扶着门框迈出门槛时，军又看到了当年第一次递过压岁钱时的那双手，现在已丝毫看不出粗壮有力了，松枝似的背上已被褶皱在一起的褐色老年癍占满了，看着看着，军突然觉得嘴角咸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