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永无止息地向东流着，只不过河水没有往日那般清泠了，多了一股熏人的臭气，换了一身由绿而变紫黑的衣衫，而岸边的杨树、柳树也垂头丧气，似乎成了这天底下最没精气神儿的死物。而比它们更没精气神儿，更颓丧的是我。我站在桥上望着东流的河水，眼睛直直地望着河水打着漩，望着偶尔流过的绿色的水草，如一具浮尸跟着水流着，也偶尔在漩涡中转几个圈，又继续盲目地赶它的路了。路无尽头，谁又知道流向何方呢？浮浮沉沉，沉沉浮浮，直到腐烂变臭无影无踪，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又在乎呢？
我扶着桥栏杆，满脑子都是老奶奶(曾祖母)的面容，满脑子都是她临死时那挣扎的惨相，我心里难过，一股一股地冒酸水，一声一声地唏嘘叹气。那僵硬地伸出嘴外的舌头，那因强烈痉挛而起伏不止的胃部，那吐出来的发紫粘稠而带着腥味的黏液，人倒在床上一个劲儿地痉挛而别人再也叫不答应问不吱声的垂死挣扎，我这一辈子永远地记住了。人走了，走得很容易，就像蜻蜓点水连点声音也没有甚而连波纹都看不见。
在老奶奶出殡的那天，阴了好几天的天放晴了，我想老奶奶算是有福的人了，火化的那天阳光灿烂，下葬的这天雪后放晴，也算是老天爷对她的眷顾了。有人下葬村里人都会来看的，就是那个习俗，就当给死者送别。我哭着，没有喊，只是嗡嗡叽叽地哭，两边的村里人看着我们一大家子人，不哭那叫不孝顺。就算有人真不孝顺，在这时候也该哭，要不那村里人真看你二股眼了。我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被红棉袄盖着的有点隆起的肚子，在下葬回来后我在村头又看到了那凄艳艳的红棉袄，在这一片白的冷风中特别的扎眼。我经过她身边时，不经意看了她一眼，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在以后我又见过她几次，之后她就离开李家庄了。村里人都说那女人有点潮，是个不着调的废气玩艺儿，可我观察来观察去，也没觉得这女人傻在哪儿。她个子高高的，头发长长地拢在脑后，脸上有点斑，眼睛大大的，算不上漂亮但也能让人看上眼了。我发现她肚子还是那样微微隆起，这两三个月过去了，却一点起色也没有。
我时常看见她在外边东家跑跑西家串串，似乎还没有见她干过一次活。我好奇心来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禁不住问我娘了：“娘，老往婶子家串门的那女的是谁呀？”“嗨，那不是李玉山的媳妇吗!不过，媳妇不媳妇的，跟不是一个样。”我娘的话更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你这是哪门子话，哪有媳妇不是媳妇的？”“唉！”娘叹口气接着说，“你不常在家不知道咱这村里的事儿，那佳容都结婚四年了，可她男人连正眼儿瞧她一眼也不瞧，那还过个什么劲儿，你没见她整天到处悠荡，不务正业呀。”“为啥？你说的那佳荣又丑不到哪去，看她肚子也三四个月了吧？”我好奇地问。“屁呀，她那样儿的能自己生出来呀？那是整天介没事闲得发胖，还没孩子哩，就胖成那样。”
我娘又说了，这是村里女人的习惯，东家长西家短的拉个没完，我娘也不例外。“唉，其实寻思寻思，那佳荣也挺可怜的。一开始相亲的时候，她愿意人家李玉山不愿意，两人没相成。那李玉山家又穷，他爹娘怕折腾钱，又托媒人让他们相第二次，李玉山还不愿意，但犟不过他老子，就那样将就着成了。可成了他还是看不上人家，每天夜里都是一个人朝这头睡，一人朝另一头睡，一谈别的，那李玉山搬着被窝就走。”“这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那佳荣串门时自己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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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村里人都轰动了，传着佳荣的各种流言。什么佳荣跟她三叔有一腿了，什么佳荣生不出孩子人家李玉山不要她了，亦或佳荣差把火傻里傻气了……各种流言满天飞。因为李玉山要和佳荣离婚了。这个从进了李家庄跟了李玉山四年的女人成了人人眼里最傻气的女人。
那年她看《闯关东》，看着看着，她看不下去了，她越看自己越像《闯关东》里的秀儿，越觉得自己活得不是人样，她看着就哭，自己不让人看见，一个人偷偷在自己房里哭。四年了，她还是女儿身。每天夜里她又何尝不想靠着丈夫的肩膀甜甜地睡去呢？可是玉山又给了她什么呢？冷声冷气，彼此一翻身，看到的是对方的脚丫子，又赶忙翻回去了，同床异梦，她过的是人的日子吗？
一开始她也家里家外地实实地苦干，可丈夫就是不理她，她干得心里憋屈。小姑子比自己小五岁，孩子都满地爬了。她看着小姑子的孩子，心中充满怜爱又充满妒恨，她也想要自己的孩子呀！可玉山给吗？而外头的人都把她看成不下蛋的母鸡，可谁又知道到现在她还是女儿身呢？自己到底哪里不如人呢？空空的房子里只回荡着她内心的叩问，冷冷的余音又折到那空寂的心里。
玉山要跟她离婚了，她不愿意，她心里真心喜欢这个男人。可玉山就是死活不要她了。她说：“你只要答应俺一个条件，俺什么也不要，俺不跟你争啥，俺跟你离。”玉山忿忿地看着她：“说吧，只要俺能做到。”佳荣低下头，脸慢慢地红了，火辣辣的有点烫，心里砰砰跳着，想说，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玉山看她这样子，心里也有点虚。“你说吧！”佳荣抬起头，眼里已满是泪，想说可又哽住了。玉山转身又要走，快到屋门口了，佳荣脱口说:“只要你跟俺做一回真夫妻，这要求还过分吗？”她哭出声，想跑过去抱住玉山，而玉山摔门走了，门“哐当”一声关了，留下玉山的咒骂：“贱货，不要脸的婊子。”骂声仿佛在这空间里凝固了，再也从佳荣的心里挥之不去。“贱货”、“婊子”，这就是玉山心里的佳荣吗？
佳荣走了，回了娘家，娘劝她：“佳荣呀，离就离吧，现在离婚又没啥丢人的，咱再找个比他好的，三根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根腿的人不是有的是吗？”佳荣哇哇地哭了，她又想到了秀儿，哭得更凶了。
她回去收拾东西，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被玉山家的人挪地方了，就连那些花花绿绿的被子，床单也被掏空了，她还能拿什么呢？四年呀，法院就判给她一万块钱。她就是玉山眼里的“贱货”，李家庄人眼里看着不着调的傻女人。
河水依然流着，河崖下的地里又添了几座老人的新坟，女人的墓碑上只是“李府某氏君”，连个名字也没有，就算没有名字又怎么样呢？佳荣不会躺在李家庄的墓地里，更不会和玉山在一个坟里，她注定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李家庄和这庄里的那个人，只是她心上的一块伤疤，一辈子滴血却不结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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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噼里啪啦，音乐喜气洋洋，佳荣又要出嫁了，要嫁给一个叫赵嘉胜的瘦小男人。她再也没了第一次做新娘子的喜气，镜中的那个她也不是四年半之前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了。二十八了再嫁一次人，镜中的佳荣确实有点老了。婚姻不过是男女间的那点事儿，不过是每天的碗边碰锅沿，生个孩子慢慢地拉扯……佳荣现在还求什么呢？一辈子过去了，她还能回过头来想吗？平平常常的人过属于自己的平平常常的日子，她还奢望什么呢？
结婚的头一夜她哭了，哭得好伤心，四年的时间她得到的还不如这个人男人一夜给她的爱抚多，她知足了，踏踏实实跟对自己说 “疼你一辈子”的人好好过。人生就是这样，就像那河里的水，虽然有时会腥臭难闻，不也是匆匆流过再也找不回来了吗？
佳荣生了，生了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赵嘉胜高兴地抱起了佳荣。孩子三岁的时候，佳荣又生了，还是一个女孩。赵嘉胜不再高兴了，摔盆子砸碗，那可就不是一个味儿了。赵嘉胜把孩子送人了，佳荣哭了，哭得闭过了气。等她醒来，她知道她这一辈子始终对不住一个人，那个连啥模样她都不知道的人。她能怎么办？谁让她是女人呢？
沉静的水面上撒了金闪闪的一片，下半夜的月亮挂在天上，佳荣在冷冷的月光下经历了女人的第三次剧痛，婴儿响亮的声音划破了医院静寂的夜，夜更冷了，冷得仿佛结了冰。赵嘉胜抱着无力地躺在床上的佳荣呜哩哇啦地哭了，他高兴，他有儿子啦，他赵家后继有人了，他说：“佳荣，俺会一辈子对你好。”
佳荣的脸苍白而没有血色，头发湿黏黏的，她的眼里淌下一串泪，也冷冰冰的，一直冷到心里，仿佛冬天雪后屋檐下那亮晶晶的尖尖的冰棍一戳一戳地扎她的心。她脑中一会浮现出玉山，一会又浮现出嘉胜，她生命里的两个男人。她是玉山的破鞋，玉山宁愿给人当倒插门也不要她；是嘉胜的一只撑肥了的精细别致的绣花鞋，她冷了还能被搂在怀里给她点暖气。她哭她自己，除了她自己，谁还为她哭呢？
回家的路上，佳荣过桥时，眼睛无神地看着那不停地向东流的河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看那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脸有点紫红，“月子里的孩子丑似驴”，可佳荣喜欢。孩子哭了几声，回荡在洒满阳光的河面上，而佳荣的心里荡起了幸福，就瞅着那河水微微地笑，笑得宁静，淡淡的如那东流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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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又回到了李家庄，但李家庄里不会再有那个叫佳荣的女人了。我有点怅怅的感觉，想到佳荣也就想到了那凄艳艳的红棉袄，也就伤心地想到了老奶奶。
佳荣不会再到那个给她屈辱与伤痛的李家庄了，即使经过李家庄，也只会匆匆地过去，而再也不会瞥一眼李家庄，再也不会瞥李家庄的人。我站在了那新建起的宽宽的桥上，我看着红灿灿的夕阳，望着桥下东去的河水。我眼前又出现了扎眼的红棉袄，又出现了佳荣的脸，或许她有点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