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暖黄蝉
一月初的广州阳关灿烂，元旦的天空显出不同于北方的蔚蓝，映衬着絮状的白云。风带着寒意，湿凉凉的吹过，空气里总有着一种咸鸭蛋般的臭味，路边的花儿姹紫嫣红，可惜没有香味。午后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汽车的引擎，工地的灰尘却像旧的一年中那般无处不在。毕竟是新年的第一天，我决定出去好好地吃顿午餐。我吃了一大份炒粉加灌汤包，尽管是在一个狭小而肮脏的餐厅里和一群吵闹的陌生人挤在一起，我的胃口却好的出奇。出来以后我又给自己买了份面包和一个甜筒，边走边吃。吃完这些以后，我走到了广园客运站外，在车站外买了份报纸，看了会来往的旅客和目光呆滞的保安后，我就不太想回那个昏暗的出租屋，想起给自己找一个足够消磨一个下午的地方，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去草暖山的。
草暖山既是一个景区，也是一个公园。公园大的出奇，和旁边的雕塑公园连在一起，被各种茂密的南方植株覆盖。在这里冬天只是一种毫无实意的概念，浓烈的碧绿色笼罩着城中的这片土地，显示着夏日般生命的热烈。尽管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我还是尽量走在偏僻的位置。广州的树树叶宽大，有着一种厚重的青色，公园里地势高低起伏，无名的植株占据大部分的空间，唯一的缺点是过多的水泥路密集地出现，给人一种明显的人工改造的感觉。偶尔也会看到一些有些历史的地方，几块废用的石板台阶，几处有着年份的人工水渠，显示着这个岭南古城的历史积淀。卸下城市金属水泥的浮华，城市露出她的年华，尽管只是这可怜的一点点残片，在这城市中也使人感到弥足珍贵。我一个人迎着阳光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向上的台阶就往上走，最高处往往是一个个白色的亭子，一种无味的红花花瓣洒满亭子青色的石阶，亭外却是青竹与黄蝉树，几个地方都是如此。我不停地转着方向随意地走走停停，走出一身薄汗，阳光一晒就有一种燥热感。我一路没有看见几个人，少数的几个往往是老人，有的坐在石凳上听广播，有的背着手低头走路，一个老头穿着一身暗青色的旧外套慢悠悠地剥吃板栗。他们几乎不会看我，我则出于习惯用眼神向他们一一致意。
我从一个死水潭边经过，往下走在一段灰白色的石阶道上，中间换了几次方向，穿过一片人工林，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厕所里小解，抬头看着修竹叶间隙中的阳光，亮堂堂的空灵的光细碎地映在潮湿的泥土上。出来后我逐渐感觉到无聊，看了会手机，戴上耳机听了会歌，这是一首贾斯丁·汀布莱克的歌，索性拔了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空荡的公园里响起音量极大的音乐，显出一种奇特的诡秘。台阶旁有一条明显的人踏出来的路，丑陋地裸露出泥土，我沿着这条斜斜的路往下走了几步，看见尽头是几颗枯树，隐藏在密林中。枯树树根处是几颗暗灰色的蘑菇，我蹲下仔细地端详着，从外表看它们与家乡长的那种食用菇没有什么区别，当然也有可能隐藏着剧毒，这让我想起世界上第一个吃了蘑菇与第一个吃了毒蘑菇的人，他们的经历戏剧般的不同，从根本来说不过是一样的尝试。我干干地笑了，咧着嘴发不出声。
我原路返回那石阶道上。在下一个岔路口处转向向东，往山上走。不像家乡的公园无论从什么方向都走得出去，广州的公园往往只有那么几个出口，公园的外围整个地用铁丝网围住，困山为园，使这青色的公园与城市隔开。我在心中估计着自己的方位与出口的方向，决定从这个山坡翻过从东南门出去。我的目光扫过路边的树林，看着在一些阳光照不进的林中挂着一些黑色的东西，像煤油灯一般。这时，我注意到前方一片黄蝉树旁一个石凳上堆着一床被子，像是某个流浪汉留下的一般，却是崭新的。走近一看居然是一个不大的薄棉毯，中间包着的居然是个孩子。我停下来看着孩子，是一个白胖的男孩，像是睡着了。我回头看了周围，却没有看见其他大人。这是一个上坡旁的普通石凳，在一棵细叶榕下，周围并不起眼。我走上前，仔细地看着男孩的脸，白嫩的脸颊，细细的肉柔软如水，几缕短毛趴在额头上，鲜艳的肉嘴唇微张，我对小孩子没什么概念，也推测不出他的年龄，只看着他这样躺在阳光照耀的石凳上，显得安静而神圣。我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居然抱起了他。我双手微颤着举起他，坐在石凳上把他放在膝盖上。他的体温隔着棉毯传送到我的手上，我的心轻快而急速地跳着，看着他胖乎乎的脸和修长的睫毛，整个身体都感到一种奇特的轻松感，我抬头张望路边，居然看不见一个行人。我就这样抱着他，他居然一直没醒，光滑的鼻子微微地动着，均匀地呼吸着，这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尽管额头过宽，他的重量压在我的手臂、膝盖上，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喜。突然，他的头滑了一下，他醒了，张开一双大大的眼镜，紫黑葡萄般的瞳孔像是覆盖着一层水，显得柔嫩而富有生机。他茫然地盯着我的脸，又扭头看了下周围，就咧着嘴哭了。我茫然无措，慌忙地颠着腿，他却依旧大哭，伸出双手要从我的手中往外爬。
我抱着他站了起来，这时路过一个矮小的老奶奶，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和一件灰色的运动裤。她并没有在意我们，前后甩动着双臂，干巴巴的脸上一双狭长的小眼精溜溜地转着，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哭的涨红了脸。我抱着孩子走上前，说“孩子……”，老人惊吓地躲开，低着头说着粤语快步走开，走了一段距离又回头看看我们，又走了。而她转身的时候，拿出了手机像是要打电话。我想起她有可能是在报警，而我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与这孩子无关。我想把孩子放回石凳，却怕他自己爬动会摔下来。我抱着孩子往山下跑，直到走到一个主干道上，才看见几个游客。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妇女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我把孩子递到她的手中，她轻轻地吓了一声，抿紧嘴看着我，双手却自然地接过孩子。我盯着她的眼睛，简短地说“孩子是在那边的石凳上看见的，他老哭……”她低头去看孩子，我又跑开。我在这个下坡直往下跑，尽管在这种陡坡跑步快的随时会跌倒，我却不敢停下，男孩的哭声就在后面响着，我越跑越快，路上的游客有的看着我，有的漠不关心，却没有一个人拦住我。
我一直跑到之前经过的那个水潭前停下，花了很长时间才平息急促的呼吸，头脑沉沉的感到眩晕。我脱去外套，摘下眼镜继续走着。想着刚才的孩子感到一丝不可思议。孩子的毛毯包的仔细，孩子的父母又在哪？我刚才为什么要跑？本可以解释一下，尽管未必说的清楚，但又为什么把孩子给那女人？我的思绪清晰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会那么慌张。我慢慢地走着，想走回去找那女人。我原路返回，却再也看不见那带着女孩的妇女，我走回到发现孩子的那片黄蝉树，周围空无一人。我又找了附近的各个景点，却再没有发现。后来，我想起孩子的父母可能会回来，于是我回到那个石凳坐下。然而一下午后，却再没有人经过。
我坐在公园里，直到5点多。当我离开公园时，天空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天边映着几缕瑰红色的晚霞。我站在公园门口，看着外面华灯初上，马路上堵着长长的车队，车鸣声，音响声，推销声涌进耳中，与公园静谧的密林截然不同。我失落地走在人行道上，又想起自己空洞的生活和男孩那葡萄般的瞳仁。那是双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双眼——很久没有人像那样盯着我看过。我听见混杂的噪音中夹着警笛声，沿着公园外围走，转过一个路口，就看见一辆警车被堵在车流中间，紫红的灯光在车顶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孩子，我突然想起其实那个孩子，在这个城市里丢了，可能是因为被人遗弃，也可能只是因为我的乱入。后者的可能让我对眼前的警车产生了一丝恐惧。他当时就在那，我对着自己说。我就这样蹲在人行道上一直看着这辆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