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你来】

作者：无衣

作品简介：未来，你来
作者：廖永涛
桌子上的手机不停地振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晓安单手托着腮，一言不发地透过落地玻璃望向楼下簇拥的人群，双目里没有任何神色。
她的视线一直都落在一个男孩身上。虽然相隔甚远，但她还是能感受到男孩此刻绽裂的笑容，和那一撮飞扬的不羁的刘海。她把在队列里谈笑风生的男孩看在眼里，表情冷淡得似乎彼此不相识。
他是皓扬。刚从黑龙江过来的时候，皓扬还是一个生涩、孤独的异乡人，这里的气候、这里的饮食他尚且不习惯，更别说他操着一把浓厚的口音与人交谈的时候有多尴尬了，以至于他无时不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让身边的人生厌。外地人就是这般那般的麻烦，当初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诫他在自家地方读书，他却毅然地选择诗和远方。他会觉得这是一种对亲情的背离与辜负，会感到内疚和不安，所以他时不时拨去问候远亲的几通电话也不足以磨平他心中的疙瘩。有一次他隔着话筒跟母亲讲诉起在大学里的所见所闻，一听到那熟悉的乡音，就禁不住哽咽起来。太久没有回去，他不知道门前那棵银杏有什么新变化，也不知道家乡的人与事有什么新变迁。
想家的时候，他会偷偷地躲在图书馆里的某个角落，呆滞地望向窗外耗掉时光。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开他的心窗。唯独只有她。晓安不止一次看见他发怔，第一次的好奇，第二次的疑惑，第三次她就鼓起勇气坐在他的对面。
“嘿。”晓安把便利条推了过去。
皓扬转过头去，迎来了她带着深陷的笑靥。等他展开便利条后，会心一笑，心中的阴霾一下子就被驱散走。
从那天开始，大家就经常看见他们走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坐在草坪上听歌。直到一个关于他们两个牵手的传闻传开后，大家才炸了锅似地议论。有人好奇这对天各一方的人怎么走到一起，有人揣测这对情侣之间日后会产生怎样的分歧，更有甚者在背后说着些刺耳的风凉话，几乎没有人接受这个事实。
这也不是毫无根据的。众所周知，晓安是在学校广播站的一朵金花，每个周二不知道有多少粉丝在她酥到入骨的声音下想入非非，给她贴上“女神”的标签。这也难怪广播站的邮箱从来都不缺书信，几乎都是寄给“女神”的表白信。尽管大家施尽伎俩，该说的话都说了，该送的花都送了，“女神”依然无所动容。这样的婉拒尚且可以当作矜持之举，可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仅让追求者大跌眼镜，更让晓安大掉身价。
“亲爱的，你到底喜欢我些什么？”皓扬把晓安紧紧地搂在怀里，就连她的呼吸都可以闻到。
“唔——”晓安撇着嘴说，“喜欢就喜欢呗，哪有这么多原因。”
“那你呢？”
“你是我的阳光啊。”
晓安缩进皓扬的怀里，脸贴在胸膛，偷偷发笑。
她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他，晓安至今还说不上来。大概就如鱼离不开水、人离不开面包，她对他的感情，没那么多为什么。
她举起振动的手机，视线还是离不开那个隐藏不住焦急而显得笑容生硬的男孩。她终于指尖一划，接通了手机。
“亲爱的，你到了没呀？快要开始啦！嗯！我在等你呢。你到了没呀？怎么了？喂？在吗……”
晓安缄默不语，缓缓地把手机放到一边。任由皓扬四处张望都找不到她的影子。
主持人理了理嗓子，宣告毕业典礼即将开始，请大家平定骚动的情绪。可事实上，台上有台上的叫喊，台下有台下的热闹，主持人完全镇不住这群快要脱缰的野马。
“喂，我这身毕业袍还合身吗。”一男生得意地张开了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脑袋顶着的学士帽差点要滑落下来，身旁的女生赶紧踮起脚尖帮他扶正。她昂着头，笑得坦荡而肆意，充斥着美好与朝气。
主持人竭力地在一片喧嚣中找到一个可以插话的空缺，竟无奈地发现这帮学生前所未有的亢奋。一想到每年都是这种状况，他既头痛，又感概，谁知道这里的人，以后还有谁在面对坑坑洼洼的生活时，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呢。
“左边的同学，往右边走一点。对对，就这样。”摄影师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调整着阵列。此刻大家都俨然一副成熟稳重的大人模样，马上就能独当一面地处理生活中各种棘手的事。
“三、二、一……”在摄影师要按下快门的前一刻，一个女生抱着大束鲜花，跌跌撞撞地慌慌张张地闯进人群里，再次引发人群的骚动。所有惊慌、诧异、抱怨、嬉笑都在一声“咔嚓”后定格在一张照片里。
“亲爱的，等到我毕业的时候，你会来的对吧。”女生牵着男生的手，扶着那面落地玻璃。她看着穿得一身整齐的学士服的师兄师姐，略带认真地对身旁的男生说。
“嗯，当然啊，我会给你抱一只熊来……”
晓安瞥见这对情到蜜时的情侣，似乎想起了什么，标致的嘴角轻轻上扬。
阵列重新调整后，皓扬站在边角那个不显眼的位置，可是晓安还是能轻易地认出来。
随着主持人的呼号，大家齐刷刷地放飞了氢气球，摘掉了学士帽高抛到空中，仿佛这么一来，就意味着自由，就意味着解脱，就能拒绝烦恼。半欢快半伤感的情绪荡漾在这上空，大家且激动且感怀得拥抱在一起，拿不出一句话来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一方面是结束了长达四年的大学生涯，即将担负责任、踏入社会，前途迷茫仍需努力，另一方面是相处了四年、磨合了四年的人，即将各奔东西、分道扬镳，离别的笙歌已然奏响。亦喜亦悲，亦期待亦惶恐，四年等来这一遭，到最后竟渴望还有一个四年。
队列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地扑向另一个人身上，哭喊着说：“早知道这样，我一开始就应该好好珍惜你。”
“我才是不应该斤斤计较，不应该因为你贴了‘老公’的海报就跟你争得面红……”
“告诉我，我们以后还是会见面的对吧？”
“只要你一个电话，我就马上飞过来！”
“那我的婚礼，你会来吗？”
“我要做你的伴娘！！”
……
皓扬也涌入人群里，却有点心不在焉。笑容中带着勉强。他的好兄弟看出皓扬的出神，在他耳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皓扬慌张地拨开人群，消失在现场。
皓扬远远地找到了那个身影。为了不被她看到自己狼狈的姿态，他放缓脚步，整了整着装，努力地平稳自己的呼吸。她背对着皓扬，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不知道为什么，她原本的一袭齐腰的长发换成了微卷的波浪短发，可他仍然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永远不能让他忘记。他一步一步迈出去，思量着接下来如何展开话题。这一刻他会觉得自己那么无能那么不善言辞。
终于，皓扬绕过晓安的背后，就坐在她对面。正好四目对视，彼此看到对方眼里的自己。
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皓扬才从肩包里翻出一沓便利条和一支笔，在上面划了些什么。他撕下来，推过去给她。是一个太阳。晓安忍不住扑哧一笑，他的画工仍旧是那么差劲。于是，晓安画了一个正版的太阳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呢？”皓扬小心翼翼地问。
“觉不觉得这里很熟悉？”
“嗯呢，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位置。可是，你今天怎么不来我的毕业典礼？”
“那天，就在这里，阳光正好勾勒出你的轮廓。以至于每次问起为什么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那样的你。”
便利条已经用完了一面，皓扬再撕下一张继续写：“为什么突然想起从前？”
“我知道我们这一路过来好不容易，可是我没有一刻不去想我们的将来。”话说到这里，晓安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情况超出皓扬的设想，一头雾水的他只好把凳子轻轻地移得更近，伸手去抚摸她的面颊。滑落的泪沾湿了他半只手。
图书馆的环境太安静，晓安连啜泣声都怕打扰到别人。晓安抱着皓扬，试图把讨人厌的哭声藏匿于皓扬那对宽厚的肩膀里。
那天，正是皓扬的毕业典礼。他穿了一身不怎么的学士服，拍了一张不怎么的毕业照，和一些不怎么的同学客套地互勉几句，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以纪念这样一次有意义的仪式。与他四年前所期待的迥异不同，可是他从某一刻开始就不怎么在乎了。至于为什么，那也许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东西吧。
晚上，他们坐在湖面，吹着风，看着月光的倒影，说起从前。
“不要以为天太黑我就看不到你偷瞄大长腿哦，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也不看看你那小短腿的，跑起来都比人吃力。”皓扬戏谑般地挑眉，“嘿嘿，吃醋了？”
“你敢嫌弃我？当初是谁说我又可爱又性感来着？”晓安嘟起嘴表示抗议，即使她知道这是皓扬惯有的手段。
“亲爱的，你看你又误会了。当初我又不是没有遇到过大长腿，可我最后还是选择和你在一起了。这是任何人都无可取替的地方呀。”
“所以你为什么会看上我的？”晓安偷偷乐了一番，伺机挨向皓扬的肩膀。
“不知道呢。唔——感觉这些事，怎么能够说得准。如果能，那大概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但是。”晓安坐立起来，侧着身子去看他。
“嗯？但是什么？”
“你不觉得彼此很不一样吗？”她试着解释，却发现很难拿捏，“我是说，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面墙。”
“嗯……我们就好像阴阳两极，我比较寡言，你活泼开朗，我说些你不懂的知识，你追着我不了解的明星，我们走过的路不同，我们追求的未来不同，但是我们都没有认为这样互补对双方有碍嘛……”
“不是这样……”
“虽然一路过来苦过乐过，磕磕碰碰，但是我们不是也从对方身上里找到另一个世界的乐趣吗？而且你记得吗……”
“不不不。”晓安见皓扬急起来，即刻打断他。看见皓扬的眼眸泛着光，十足一个犯了错而手足无措的小孩，晓安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愁。“我知道。经历了这么多，我当然知道我们为什么还在一起，我当然知道我们为什么因为这些不同而互相吸引。可是，亲爱的，我想说的障碍不是这些啊。”
“那是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毕业之后，我们要分隔异地。”
“我会过来的，真的。”
“真的这么简单吗？如果你过来了，你父母怎么想？你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四年，即使多一秒也不允许你留下。相反，如果我过去了，我父母怎么想？养育了二十多年说走就走，没有了我以后谁去陪他们唠嗑，谁去照顾他们？有些事我们是不是想得太轻松了，现在的我们根本无办法面对，更别说去改变。你远在东北，而我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我们相差的不只是经纬度，还有各种难以融合的地域差异。我很欣喜，你能够为了我融入这方水土，但是我不敢保证，我同样地可以适应那里。即使我可以，我也不敢保证我父母可以接受。前天，我把我们的情况告诉妈妈，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啊，我多么希望妈妈会替我感到开心。可是她才刚听到你的家乡，脸色都黑了一大截。她千万个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确切地说，她是决然反对我以后离开她，去到一个她都没听过没见过的地方。你懂吗，她从小就把我看得紧紧的，连结伴去旅游都不允许，何况是跟随你去东北，一去就不知归时。你知道吗，她说了很多那儿的不好，说那里的人鲁莽气粗，说那里的风俗陈腐落后，反复地劝阻我，可是即使我知道她所说的都是一时的偏见，我还是无法反驳她，我竟然没有一走了之的冲动。你知道吗，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但眼下的这道坎我不知道怎么和你一起跨过去。”
皓扬陷入了沉思，有的没的听进去一半。他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份初到广州的心情，对于未来，既充满了冀望，又暗藏着忧虑。而晓安的出现，就像清晨里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朦胧和静谧，唤醒沉睡的大地。因为那份悸动，皓扬喜欢晓安，也就喜欢晓安所在的城市。他慢慢喜欢四季分明的气候，他慢慢习惯新鲜清淡的粤菜，他慢慢理解博大精深的文化与风俗，他慢慢深入有关这个城市的一切。他感到被晓安接纳了，被这座城市接纳了。万万没想到，这座城市看似敞开怀抱欢迎他，却也要求他放下所有的过去，脱胎换骨。当他说着一把别扭的粤语被人嗤笑的时候，晓安对他说再努力一下还是可以的；当他以异于粤地区的思维去做一件事而被议论的时候，晓安对他说再重复几次就会看淡了的；当他抱怨别人指着自己的鼻子、轻蔑地歧视自己是外地人的时候，晓安对他说时间长了还是会更多包容的……原来这都只是晓安释放的善意，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包容和共存。
他没有尝试过吗？有。他没有尽力吗？并不是。可是他做到了吗？
“呵。”皓扬冷笑一声，万念俱灰。
“可是，我爱你，我想每天都听到你在我枕边叫醒我，我想每天都可以吃到你亲手做的御用早餐，我想和你一起喝醉一起淋雨，一起看海一起赏月，我想和你去寺庙祈福，和你去教堂做礼拜，最重要的是，我想和你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生活。”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就赖着你，赖你一辈子。”晓安下意识地搂紧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忍受这么多。”
“你知道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够被大家接受。”晓安说，“这几年来，辛苦你了。”
“不，接下来的几十年，才辛苦你呢。”说完，皓扬轻轻地吻了一下晓安的额头，他的鼻息里全是晓安馥郁的发香。晓安闭上眼，一股暖流涌了出来。
原来，对方未来的拼图，有自己的一部分。
终于等到了晓安的毕业典礼。没有浓妆艳抹，没有华冠丽服，所有她以前幻想过的样子，没有一个是她。站在人群中，她平凡得像是繁星中的褪去光芒的一颗。可是，她由衷地感到快乐。
父母自然参与到这场对于女儿来说十分重要的仪式，也感慨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间女儿就长大了，独立了。母亲双手捧着晓安的两颊，似乎往日没有认真地看过一眼，心里多的是欢欣和感动。这场毕业典礼，倒是为大家在忙碌的生活里腾出时间和空间，更像是一次彼此心灵的叩问和沟通。晓安与父母拥抱，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度。
“阿女，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你喜欢，只要你觉得适合，爸妈永远都会支持你。”母亲顾不上仪态，哭得稀里哗啦。
“哎呀，不要哭啦……”晓安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怎么还不来。”晓安心里嘀咕了一句。
“伯母，您好。”一把熟悉的嗓声从背后传来，她松开母亲，转过头看见，一个抱着毛绒熊的男生。
阳光正好勾勒出他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