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人文 / 伏笔 从前有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因为太聪明，所以他早早地就离开家到外面闯荡，好久都没有再回过家，就像他那同样觉得自己太聪明的老爸一样。因为太聪明，他从来不认同别人的想法，所以他没有朋友。因为太聪明，他觉得自己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遇到真正棘手的事情时，却又手足无措得像个小孩。 他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却又觉得这样活着好痛苦。他决定要去找个办法，把自己变笨。 至于到底要如何变笨，他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想着要是跟笨的人在一起，跟他们做一样的事，大概就会近墨者黑。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同事，那个整天只会看综艺的女人。老板警告过她许多次上班的时候不要干无关紧要的事，她唯唯诺诺地应承了之后却依然我行我素。从前她总是业绩冠军，如今业绩却是一落千丈，他就觉得肯定是看综艺让她变笨了。于是他下班回到家里，打开电脑也开始搜索综艺节目来看。节目里的艺人不时地爆出一阵阵笑声，他想要集中精力去看却感觉越来越困，那些众人欢笑的瞬间只令他烦躁。他学着屏幕里的人干笑了两声，却隐约看到屏幕映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比起笨蛋更像一个傻子。他又去搜索了爱看综艺的人都爱干些什么，学着他们跑到书店里面去买周边。在等待付款的时候，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无趣，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看着那些拿着周边兴奋地又叫又跳的年轻女孩，又看了看拿着同样东西的自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偷了小孩的棒棒糖的怪叔叔。 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响：“你是不是疯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倒是希望自己疯了，又或者，不用那么高要求，傻一点就好。可是，他要如何向自己解释这荒唐？ “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是个傻子。” 脑子里的声音挥之不去，像是一直在响但又怎么也找不到按不停的闹钟，让人濒临崩溃。他用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又随手拿起身旁的一本杂志翻来看。他看到里面的一个专栏说，谈恋爱的人智商都会变低，恋爱中的人都特别笨。他合上杂志想了想，决定给自己来一场没头没脑的恋爱。 他想起了从前有个苦苦追求他却被他残忍拒绝的女孩。她对他很好，愿意为他包办一切，但他却说更喜欢一个人的生活。现在他想要重新去追求她。 他每天跑到她公司楼下等她上下班，又时不时地给她送外卖，试图扮演一个深情男子的角色。一开始她对他的重新出现表示不解，多次询问无果后也就随他去了。然而她对他的态度却已不像从前般热络。他在路边捧着花陷入无边无际的等待之前对自己说：“她只是太傻了而已。她会接受我的。” 夜幕降临，女孩姗姗来迟。他约女孩在广场的喷水池旁见面，还定了一场音乐喷泉，等着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就跟女孩求婚。一切正如他所料，女孩一出现，音乐就响了起来，美丽的喷泉就像一场水上烟花般如期绽放。他单膝跪地，拿出藏在身后的鲜花跟戒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深情而又诚恳。女孩接过他递过来的鲜花跟戒指，又哭又笑地问他，“你是傻子吗？”他忙不迭地回答说“我是我是”，以为她要答应他的求婚了，却被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的光晃了眼。 她叹了口气，说，“被你拒绝之后我就结婚了。跟一个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过去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徒劳无功的事情，要傻的日子也过去了。我知道我很笨，可是现在，我想要好好生活。”她把鲜花跟戒指放到他跟前，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他才发现，原来她笑起来很好看。 他慢慢地蹲下去捡起地上的鲜花跟戒指，又慢慢地站起身，把鲜花放到路边的一个塑像的手里，然后拿出戒指想要丢到下水道去——然而又觉得太可惜。他把戒指套到自己的无名指上，把盒子扔一边，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寻找着下一个最笨的人。 从前他就觉得守株待兔，不劳而获的人最笨。符合此条的最笨的人，他想，非乞丐莫属了。于是他走到一个乞丐面前，仔细打量——衣衫褴褛，满脸土灰，还散发着一阵阵的臭味。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跳到路边的臭水沟里，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打滚了几圈，又捡起一片残缺的刀片撕扯自己的衣服，然后在草丛中抓起一把泥土抹在脸上，大概觉得自己像模像样了，又偷偷地拿了杂货铺门口装着猫粮的盘子，走到乞丐旁边，也坐了下来。 夜渐深，凉风阵阵，路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偶尔有人经过他们，他抬起头，带着一副期待的神情望着路人，像一只等待喂食的小猫，却得不到半点奖赏。反倒是乞丐，破烂的盘子快要装满了零零碎碎的钱币。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猝不及防地在他的盘子里放了一颗糖果。在他正要满怀感激地抬起头说“谢谢”时，小孩却又慢慢地蹲下身来，捡起他盘子里的糖，重新扔到乞丐的盘子里，然后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沮丧。空荡荡的广场只剩最后一盏灯亮着，像是在表示对他仅有的怜悯。 乞丐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突然就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看着乞丐的眼睛，发现里面竟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是那种历经劫难后在废墟中重生的平静。不是聪明也不是笨，是满不在乎。在那一片平静的废墟里，他看见了一个不安分的影子在窜动，仔细看才发现，那是黑乎乎的自己在乞丐眼里的倒影。现在的他，看上去又笨又傻，还一副痴呆相。 等他回过神来时，乞丐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空荡荡的盘子里多了一个硬币跟半块面包，上面还留着乞丐的牙印和唾沫。 他把盘子捧在怀里，静静地发呆，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傻事。他突然想起来，其实从来都只是他自己觉得自己聪明。从来没有人说过他聪明。他从前总是说自作聪明的人才是最笨的人呐，现在他才想起来，原来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以及手上黑乎乎的面包，突然就放声大笑，笑得满脸都是泪。 后来呢。后来，人们走在街上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坐在墙角呵呵笑的傻子。他们都说，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