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你远行1935年，我20岁，凭着一张清秀的脸，唱着一出咿呀的戏。彼时艺秀戏班颓势已现，班主整日愁眉不展。师哥在台上唱到喉咙出血，但没人愿意欣赏这般费力气的戏腔。就像是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跃，充满了悲凉的味道。“那条街的风头太劲，我们怕是争不过了啊。”终于在一场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观众的戏结束后，班主抽着长烟说出了盘旋在所有人心中很长时间的话。那条街上是另一个戏班，有着一位风头无两的当家门面，程蝶衣。他和段小楼唱的《霸王别姬》场场爆满，有的人为了看一场他的戏使尽了各种手段。同样是唱虞姬，我的虞姬只有十几个观众，而他却能引得满城叫好。“班主，我想去看看他们的戏。”师姐小声地说。“不许去！”班主勃然大怒，胡子一抖一抖地，“我们的戏唱了十几年了，以后也会这样唱下去。为什么要去看别人唱的？”“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一成不变地唱了十几年，所以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师姐有些恼怒班主的顽固，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啪！”班主狠狠地甩了师姐一巴掌，“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师姐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还要说什么，被站在一旁的师哥拉住了。大家都沉默不言，沉默不言地走路，沉默不言地吃饭，小心翼翼地避着怒火正盛的班主。天色暗下来了，正是劳累一天的人们放松娱乐赏戏的好时候，班主已经早早地回房休息了。我悄悄地溜出戏班，刚走到门口，却看到了背着包袱满眼通红的师姐。“师姐......”我小声地叫她，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师姐回头，看见是我，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走过来轻轻抱了下我，然后说：“来仪，以后要照顾好师傅。他年纪大了......”话未说完，就被泪水哽住了喉。“师姐，你......要走了吗？”我问她。师姐点点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冲我挥挥手，一步一步走进了暗沉的夜色里。我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埋怨她，我理解她。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希望离开戏班的师姐可以寻得一方安稳天地。在原地愣了半天后，我定定神，走向了那条街。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一出《霸王别姬》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可以吸引的全城老少都为之神魂颠倒。买了票坐下后，我环顾四周，是我已经好久都没有体验过的热闹了。所有的人都在热议着那个名字，所有的眼睛都在期待着那个身影。我冷笑，便看看吧。一场毕，锣鼓声还在耳边回响，那把细腻婉转的唱腔震撼得我头皮发麻，身边的人都大声叫着“程蝶衣”的名字希望他出来谢幕。在人声喧哗中，我手脚无力地走出戏院，终于明白了大海与溪流跨不过的差距。脑子里乱糟糟的，走了半条街后，我停住了脚步，转身又回到了那个戏院。“这位客人快离开吧，我们要关门了。”在我不知道在观众席上呆呆地坐了多久后，一个声音响起。我抬头看他，说：“我要找人。”“找谁？” “程蝶衣。”对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量了我一下，眼里的客气顿时变成了鄙夷，“呦，我们蝶衣也是谁想见都能见到的。”我懒得理他，起身径直朝后台走去。我走得飞快，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那人拦我不住，恼了，吆喝了一嗓子，顿时呼啦啦冒出了一群人。“这位客人，您还是自己走比较好。”其中一个人冷冷地说。“不，我要见程蝶衣。”所有的人都笑了，像苍蝇一般开始“嗡嗡嗡”地说着什么。我懒得听，向前走了两步，想要挤出一条路。“嗬，我看您还是别向前走了吧。”眼前一人捋了捋袖子，笑嘻嘻地说。我扫了一圈围在身边的人，他们都渐渐收敛了笑意。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索性开始大声喊：“程蝶衣，程蝶衣，你出来。”在旁边人的拳头即将招呼到我身上的时候，一个满是戏谑的声音出现：“听说有人要见我们蝶衣，我得好好看看是谁。”我看过去，一行人正朝这边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唱《霸王别姬》的两个主儿。二人虽然都卸了妆，眉眼间的神色却并不难认。我盯着缓缓走过来的程蝶衣，他的目光一直都温柔地落在身边那个人的身上，走近了才浅浅地看了我一眼。“你找我，何事？”程蝶衣眼中挂着浅笑，水盈盈地瞅着我。我看着那张卸了妆之后温和无害的脸，一时间失去了语言。“我......我想拜你为师。”我低下头，小声地说。周围的人又“轰”地笑开了。“走开，我们蝶衣不收徒。就算收，也不会收你这种人。”站在一旁的段小楼冷冷开口。“师哥，别说这么重的话。”程蝶衣轻轻打了一下段小楼的肩膀，眉目含嗔。“不说重话，下次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跑过来打扰你。”段小楼瞪了我一眼，说道。“我......”我刚要开口。“咦，这不是艺秀戏班的宝贝吗，怎么跑到咱这撒野来了？”有人认出了我，语气很不客气。“艺秀戏班的啊......啧啧啧。”身边的议论声让我有些恼怒，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一个劲地看着程蝶衣。“那你可是真心想要学好戏？”过了半晌，程蝶衣开口问我。我忙点头：“绝对真心。”“蝶衣......”段小楼叫了他一声，欲言又止。“无妨，”程蝶衣拍拍段小楼的手，转头看我，“我不收徒，你可以先在我身边呆着。能学会什么就看你自己悟性了。”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话我顿时感到莫名的开心，明明他并没有答应要收我为徒，不过想想也是，拜师哪是那么容易的呢。“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程蝶衣温柔地冲我笑笑，然后和一行人离开了。然而第二日我却并没有去找他，因为我被班头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么多年在戏班的兄弟姐妹中我一直是挨打最少的那个，这一次却被揍得走不成路。班头本就因为师姐的离去烦躁无比，上街后又听到闲言碎语说我要拜程蝶衣为师，登时大怒，回到戏班便把我打了一顿。我没有辩解，也没有叫喊，咬着牙一声不吭。同门跪了一地，师傅还是照打不误。“怎么，我教不了你了是不是？”班头打累了，喘着气坐在地上问我。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感觉脑子一会大一会小，意识消散之际，我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因为，他是程蝶衣......”一入眼便让人惊艳的男子，除了他，我的视线里再容不下别的什么。舞台上他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牵动着我的心，我感觉只要看见他，周围的世界都是滚烫烫的。拜师学艺什么的，真是我的目的吗，我也不知道了......伤基本快完好的时候，我去找了程蝶衣，带着我的全部家当，一个小小的包袱。班头把戏班解散了，遣散了所有的人，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回了老家。他说用不了几年，北平城内的所有戏班都会解散。“不一样了，这天，变了。”他皱着脸上的每一道皱纹，缓缓地吐出了这句话。然而直到离开前，他还是没有去看一场程蝶衣的《霸王别姬》，这是我替他感到深深的遗憾的地方。“怎么，来投奔我来了？”程蝶衣在后台候场，脸上挂着浓墨重彩的妆，笑吟吟地问我。他一看着我，我就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看他。“行吧。我先上场了。”他并没有很在意，跟着锣鼓声便走上了台。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一朵盛极的花。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都跟在程蝶衣的身边，看着他在华美与素然间来回切换，也看着他注视一个人时眼睛里无法克制的爱意。终于在段小楼带回了一个叫菊仙的女子后，他爆发了。在给了菊仙一个难堪后，他自己却也仿佛受了巨大了打击般，纵然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一瞬间也憔悴了许多。“蝶衣......”我轻声叫他。他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没了灵魂。“来仪......你说，若是你，你会怎么办？”过了好久，他才终于开口。若是我，若是蝶衣也爱上了别人，不，这已经不是个假设了。“我便看着。”我看着蝶衣的脸，开口。“只看着？”“只看着。”我们都不再说话，蝶衣的眼角慢慢滑下了一滴泪。泪珠很大，生生地砸在了我心上。时局动荡，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安稳。蝶衣在那段时间里染上了毒瘾，发作时常常弄伤自己。好几次我想要阻止他都直接把我甩了出去，不知道他怎么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无奈之下我找了段小楼。自从段小楼娶了菊仙之后，蝶衣很少和他说话了，但我知道，能够让蝶衣戒掉毒瘾的，只有段小楼。后来，段小楼确实帮助蝶衣戒掉了毒瘾，尽管他们两个人都被折磨的不成样子。蝶衣是被毒瘾折磨，段小楼是被毒瘾发作的蝶衣折磨。只是，纵然戒掉了毒瘾，蝶衣的生活却没有任何起色。段小楼最后还是狠狠地伤害了他，也伤害了那位嬉笑怒骂自成一气的菊仙姑娘。“来仪，我恨他。”蝶衣顶着残破的妆容，身上的戏装在被批斗时被人扯破，最让人难受的，还是他破碎的眼神。那双初见惊艳了我的眸子，如今已经失去了神采。“程蝶衣被段小楼抛弃了。”他含着泪反复说着这句话。我一把抱住他，擦着他止不住的泪水。风很大，他一直在发抖，我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他靠着我的肩膀，泪水透过衣服打湿了我的肩头。我颤抖着嘴唇，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没事，你还有我”，对程蝶衣来说，我算是什么呢？我只能更紧更紧地抱住他，竭尽所能地给他一点温暖。他一直珍藏着一把宝剑，后来那把宝剑却带着寒光闪在了他的脖子上，就像他心心念念系挂了一辈子的那个人最终带着风霜冰冷了他的心脏。曾经宾客满堂的戏院回荡着段小楼的哭声，他扑倒在程蝶衣身上，哭到撕心裂肺。我站在戏院门外，摸摸脸，干干的。真奇怪，我没有眼泪了。那位倾国倾城的佳人终究还是离去了，他倒在了自己爱人的怀里。闭上眼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的视线穿过戏院的灰尘落在了门口的我身上，虽然灯光昏暗，我却看见他分明绽开了一个浅浅的笑。他是满足的吧，我想。我不知道在他的生命里来仪这个名字占了多大的分量，我只知道，自看到他的那一眼，程蝶衣这三个字便已经刻在了我的生命里。不过，如果说过去数十年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那天晚上，我偷偷溜出戏班，去看了一场风华绝代毁人不倦的《霸王别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