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有个遗憾，在该说爱你的那个当下，我选择了沉默。而今，我就算有再多的成就，都没办法回到那个错过的当下。
这个故事的起源是在一个初夏的夜，细细的风撩动门帘。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象是下雨。
紫檀木床上垫着密织的竹席，心妮睡得很熟。她的脸上总是带一点笑容，即使在梦中也不例外。那样淡淡的笑容，当你不注意的时候，好象根本就没有。就象门外的风，掠过蔷薇花丛带起的一丝花香，若有若无的拂过你的鼻尖。
美如花香的笑容。
正是这种笑容，曾经让我赞叹，让我留恋，甚至辗转反侧的想她。那一年，我一人一剑，追猎江湖上最棘手的大盗苏无极，与之恶战九十多个回合，才艰难的取胜。取胜的代价是卧床三个月也起不来，苏无极的刀法绝对不是个花架子。可是我没有杀苏无极，我也没有把他绑到官府去领那五千两的花红。我只是拿走了他身上的翡翠蔷薇，那是苏无极从渤海王王府偷出来的。我在苏无极惊诧的目光中飞快的离去，连夜赶到蔷薇谷，把那朵蔷薇插在心妮的发髻上。三个月的辛劳就为了换心妮那一刻的笑容，虽然她总是微笑着，可是当我把翡翠蔷薇插在她耳边时，我相信那笑容完全是为我而发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岁月没有使她失色，心妮依然象十年前那样美丽，带着我熟悉的笑容。她这样静静的睡着，我这样静静的看她，我和她所有的往事我都没有忘记，一点一滴的流上我心头。她依然是十年前令我留连忘返的小妮儿，十年前我是否也曾这样的看她？唯一的区别只是她旁边睡着她的丈夫。我身后的小藤床上，有她酣睡的儿子。
十年了，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
既然我已经从十年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剑客变成了今天名动大江南北的“九渊幽煌剑”，那她当然也不会是十年前云英未嫁的心妮，她那些孩子一样的快乐和忧愁是不是都没有了？
十年前，或者我会为她点一炉水沉香，在淡淡的香烟里悄悄的看她，直到天明又悄悄的离去。可十年后，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杀她的丈夫。
我是“四海盟”下的第一剑客，而她是“鼎剑庄”庄主素常山的夫人。四海盟和鼎剑庄之间难解难分的矛盾让盟主很头痛。那一天会于北煌阁的时候，我忽然说我去刺杀素常山吧。盟主很诧异的看了我许久，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物，可是我想他这一次看不出我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去刺杀素常山，毕竟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实我那样做，只是因为我看见了素常山的夫人，我看见了心妮。那许多心情在一瞬间都上心头，即使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妒忌，是欣慰，是遗憾，或者是无奈。
那一天我去钱江楼上喝酒，直到深夜。七壶陈年竹叶青，我象当年那样醉了。我是个以清醒著称的剑客，从我提剑出江湖的那一天，我从来不沾酒。只有这么两次，第一次是因为那一夜我就要离开心妮。
我是妒忌素常山的，妒忌他娶到了心妮，妒忌他得到了我曾经最珍惜的东西。一夜一夜我都梦见心妮，是十年前的心妮。可是每个清晨我又不得不告诉自己她已经是素常山的夫人，他们是我的死敌。于是我忽然懂了一位喝醉的诗人所吟唱的诗：昨日不合种相思，
谁知夜夜红莲梦。
我开始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惆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叹息。
为了这件事，我已经有整整十四天没有练剑了。而剑对于我就象生命那样，从我学剑的那一天起，我就想作一个绝世无双的剑侠，就象读书人立誓要考上状元一样。十年前我离开了心妮。我不能让自己爱的人被别人抢走，我手中有剑，凭着一个剑客锋利无匹的气概和那种剑不折刃人不回头的意志。于是我决定刺杀素常山，斩断自己的心魔，夺回我心爱的女人。
不知道素常山死了以后，我能不能重新找回我的心妮儿。
我是一个剑客，在我的眼里，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刺杀素常山。于是这个夜里，我提着自己的四尺幽煌剑来到大吕庄。我相信在四海盟里，只有我有这样的手段，我悄悄的避开了外面三十多名守卫潜进了素常山的卧室，我的七梦藏形身法太过诡异，根本没有人知觉，甚至素常山自己。他仍然沉沉的睡着，身边是我的心妮。
我本来想一剑劈下素常山的人头，然后在黑暗里尽快离开。可是当我看见心妮的时候，我全身凝聚的杀气立刻涣散了。我提着明煌如月的剑静静的站在他们的床头，听屋外的微风，嗅蔷薇的花香，看我的心妮。
十年前我离开心妮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夜？

那时候有很多的江湖侠少都喜欢她，而我只是一个小毛头，但是我并没有因此灰心，我知道心妮喜欢我。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儿，只要喜欢的东西就是好的，她很简单的脑袋里装不下其他东西。

我们跑出去看日落，看流星，我施展轻功带着她奔跑在月下的时候，流星掠过我们的头顶，我们追着它，总是追不上。她喜欢丝竹，所以我去学吹箫，我的箫吹得很糟糕，只有她才能忍着听完，听完了她格格的笑，说没有长进啊。她家景很好，却非要自己学做菜，在我笑了她几次后，她终于决定做一条鱼给我吃，可是端上桌的时候，我才发现那鱼还是一身的鳞。我给她说我的理想，她给我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和她以为新鲜好玩的事。她有一次给我说一个白衣的少年刀客喜欢上她了，天天都来她楼下看她，我忍住震惊，身子缓缓变得僵直，看着心妮生生的坐在一旁。于是我，每天黄昏的时候等在小楼的帘子后面偷看那个憨厚的白衣少年，原来他是城里的捕快，每天来巡视而已。

如此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有一天。“今天怎么不高兴了。”月圆如镜，照的草地上一片墨青色，心妮和我背靠着背，却久久没再出一声。我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心妮？’‘

"今天有人来提亲了，是个行商家的儿子，满口黄牙，一进门就盯着我的胸口看，恶心死了。”心妮的眉间满是忧色。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我们之间始终有些差距，若是没了心妮，以后的路途降是何等的陌生呀。我是个内心孤寂的人，以后更没有人在走进我的心里，这样是不是很配我的角色！可是我的胸口空空的，一阵阵的难受。我呆呆的看着心妮，感觉只消阵风就能把她吹跑。我忽然绝得一直以来，头脑简单的是我，一个未出茅庐的小人物，未免把心妮想的太简单了，她一直都很明白事理呀。

那天晚上，我拔出剑来练剑，手腕似乎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我愣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我脑海里只记着一件事我必须抉择，要想继续和心妮在一起，就必须········


必须出人投地。然后我背起自己的剑跑到旷野上。通常在这个时候，心妮会带着点心来看我，可是我不敢看她。低着头，像往常的口气一样，我们玩得累了，时间变晚，就招手告别。
语气就是这样，非常自然像无数次夕阳下的告别，大概这是最后一次了“王心妮，我最近要出趟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说不下去了，忍不住抬了头看到她的眼睛时，我感到痛心。可这句话是非说不可，至于别的话，说了可能也没什么用。
我听说西域的马贼有一种“追风箭”，据说那种箭是如此的精巧，只要它对准目标离开弓弦，就一定会准确的射中，即使是咆哮的狂风也不能吹歪它。我要作这样的一只箭，直指我的目标而去。一定要成功！

这样做需要的是勇气，所以我跑到酒楼上去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和那些江湖客一起说着粗话，直到我觉得自己足够勇敢。我悄悄回到心妮的小楼，初夏夜微微的凉意中，我静静的看她，她睡在那里，脸上是我最喜欢的笑容。凝视她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痛。每一次凝视她的笑容时，我都是快乐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这一次的快乐里，带着微微的苦。我也曾这样偷偷跑到她的闺房里来看她，然后在天明悄悄离去。

我喝醉的时候曾在酒楼上和江湖客们一起叫嚷着“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回到这里，我根本没有心情想将来，想将来会不会真的“何患无妻”。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一定不要失去她，无论是否真的天涯无处不芳草，可是心妮就只有一个。

那时候我心里只有她的笑容，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成为大剑侠也不在是一个理想，而变成手段。这都无所谓了。但是，在我的勇气完全消失之前，我还是离开了心妮的小楼，我飞快的冲进黑夜里，且不敢回头。
再一次见到心妮居然是十年后，十年后今夜，我来刺杀她的丈夫。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另一个错误，是心妮外出寻找我却不慎走丢。这样的经历让我自己不堪回首，直到重新遇到她，噩梦才告一段落，无论如何心妮活着就是最好的。

我再也无法知道当初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毅然出走的。如果和我臆造的想法一样，那我为什不早早跟她表白，这几年努力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素常山翻了个身，一只手臂轻轻揽在心妮的肩膀上，依然熟睡着。这个动作立刻点燃了我的怒火。我心里隐隐的有一股恨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仇恨，是我自己离开心妮的，素常山并没有错他提供了心妮温暖和信赖。或者，那只是后悔。但是我的剑已经无声的刺向了素 常山的心窝。一阵银华涌动，我这一剑出，绝不会有失手！


这时候的心妮被素常山的胳膊惊动了一下，她稍微动了动，身子缩进了素常山的怀里。屋外的蟋蟀在叫，微风在吹，月色正明，或许会有一两颗流星划过天空，我的面前，他们的呼吸是如此和谐，就这么缠绵在梦中。四尺幽煌停在素常山的胸前，剑停的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我忽然明白，素常山得到的不止是心妮，他得到的是我曾珍惜的一切。这样安宁和谐的日子曾经是我的希望。那些日子里，我想过要娶心妮，然后在这样的夏夜里，在葡萄架下说笑话给她听，透过葡萄叶指着天上的银河给她看，甚至可以挑起一盏灯翻开砖块去找下面的蟋蟀，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伴着她入梦，她微微的笑着，梦里只有喜悦，没有悲哀。我们一起看着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在岁月流逝中一起老去，永远相聚，没有别离。

而十年后，伴着心妮入梦的人不是我。我是四海盟名动江湖的大剑豪，我剑锋所指，少有人不心寒的。我只要随手一招就能砍下素常山的头颅，这个夺取了我一切幸福的人。可是如果我愿意以我得到的一切来交换，我能找回当年那个心妮么？即使我杀了素常山，我能再一次拥有心妮的心么？十年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曾经有机会。可是一旦失去了那个机会，我就再也找不回来。
我终于成了我梦想的大剑客，可是我有什么呢？我一次又一次和人比武，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可是我真的因此而快乐么？那个曾经虚无飘渺的理想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它什么都不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人上之人就是这样的，不过是这样的。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梦想中的大剑客，因为除了更多一份空旷，我还是和当年一样，至少不会比当年快乐，更何况我还失去了心妮。

曾经以为梦想是永恒的，而感动只是短暂的。所以我放弃了心妮儿，尽管她的一切都那样令我喜悦，我去追求梦想，十年后的我却依然不知道梦想究竟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切切实实的明白了失去，我失去了那些感动，那些我曾经以为短暂的感动。直到今天我站在这里静静的看心妮儿，我才知道经过那么多年，那些感动对我依然是这么重要，从来就没有随着时光而退色。我依然喜欢她，喜欢她的笑容，梦想和她在一起相守到老的日子。

感动或许真的能留到永恒，只要我们曾经拈取它，它就永远在记忆里闪烁。

曾经有的不去珍惜，直到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才去叹息，只是我的错误。我流泪，并不是因为我痛苦，而是因为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轻视一点一滴的感动，却茫然的去追求高不可及的将来，等到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我没有杀素常山，我明白我不恨他，我只是后悔而已，我应该恨自己。在袅袅的香烟里，静静的看着这两个幸福的人。在香味没有散开前，我已经从屋里消失了。


天亮的时候他们会发现有人潜进了屋子里，素常山会加强戒备，从此四海盟的人再也没有能刺杀他的。而心妮儿，不知道她能不能那炉水沉香里猜出是我。即使她猜出了，我想她也不会说，她会和素常山一起过着这样幸福的日子。只是希望江湖上的恩怨不要太多纠缠他们。

我潜出了剑庄，庄前的一条小河在月下闪着粼粼的月光。沿着小河，我去向远方，从此江湖上不再有九渊游煌浅水清的名字。我停留在一个南方小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武馆，传授剑法来生活。我的弟子们都很纯朴，虽然他们的资质并不好，我还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并不教给他们太高深的剑法，只是让他们有一点防身救人的本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