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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7509

i10****7509

LV1 2016-11-23

【好日子】

作者:i10****7509

作品简介:好日子
何倩怡

前几天生日,爸妈欣喜,送我一只小鸡。小鸡圆润可爱,浑身都是细软的绒毛,捧在手心暖暖的。我把小鸡的笼子安置在我房间的窗台上,日日照看,也自得其乐。玩伴张心雅跟我开玩笑说,我高兴得就像家里“好日子到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逗小鸡,客厅里突然传来叫骂声。这本不足引起奇怪,可声音越来越大,隔门也听得震耳,总有些不寻常。小鸡用尖尖的嘴巴啄我的手,我吃疼地一缩,顺即拉上窗帘,把小笼子盖住。啪嗒一声,父亲的一沓旧彩票躺在地上,我又急忙捡起来,三步作两步走到门前,趴在门边打量外面的动静。
父亲先是大叫,骂粗秽的话,而后压着嗓子在吼。期间夹杂母亲尖而细的声音,几句后,母亲开始咿咿呀呀地哭,到后来,只听见哭声了。我本无心掺和这些事,可刚好在厅里的气氛降到冰点时,母亲的手提电话却不知趣地响起来。母亲不接,父亲头上的火估计又要死灰复燃,烧得更旺了。我叹了口气,顺手拿起书包里的数学书,一页一页地翻,书中的笑脸上下跳动,但电铃不知疲倦地响,我也不禁烦躁起来。
“雪儿,出来接你妈的电话!”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里的书扔掉。低着头出了客厅,找我母亲的手机。手机震动着眼看要掉下书桌的边缘,我按下接听键,不料,电话里又是一声大吼:“阿莲,你作死是不是!没大没小的,敢不接你大嫂的电话?”高八度的声音让我耳膜生疼,我把手机拿开一些,又让嘴巴凑上话筒,向舅母问好。舅母也没搭理我,直接说道: “告诉你妈,明天我上来一趟。”随即顿了顿,又道,“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也不知道怎么住的,上次来看,厨房那油烟迹弄得我多心疼,乌黑乌黑的。叫你妈不会洗吸油烟机就不要炒菜了行不行,蒸煮焖烧不行非要下油炒啊,好像穷得把钱都花在油钱上似得,省下一两个蹦子还不如多交点房租……这一带房价起码得两千八呀,要不是看在你舅的份上,我多收你们两三百还用跟你们磨叽的。”看我不说话,舅母估计也自讨没趣,于是扔下一句:“不跟你这黄毛丫头多解释,明天我直接上门来找你爸妈去,你爸妈明天在家不?”我想了想,跟她说道:“明天父亲8点40分下班,母亲上中班,5点就到家。”舅母用鼻子哼了一声,模糊道:“那行,我明天去完美容馆就上你们家。”
我放下电话,转头父亲已经不在客厅里了,房门却紧闭着,大概是进了里屋。母亲背对我坐在木椅上,身形有些瘦弱,东倒西歪的。我向母亲转述了电话里的消息,她也不回话,只是木然地倚在靠背上,姿态有些像美术课上老师给我们看的那副惨淡的素描画。
我悻悻地钻回房里,关上门后,家里重回寂静,连小鸡也不再吵闹了。

我家离学校很近,如果从彩票店的前门进,后门一出来右拐,就能直接到家楼下。父亲是老彩民,店主阿姨知道我,看我经常这样走也不多舌,有时候还赏我小柑橘吃。
想起舅母尖锐的大嗓门,我心里就怪难受的,竟然第一次生出了不回家的想法。第二天放学,我特意拉着张心雅聊天,想在学校多呆一会。不过很快心雅爸妈就开车来接她回家了。她笑着合上车门,我只能跟她挥手说再见。没走彩票店的捷径,我慢悠悠地从正门进了小区。
鞋架上并没有我不认识的鞋子,显然舅母不在屋里,我松了口气。太阳下山了,屋子里光线不够充足。母亲在昏暗的厨房里煮饭,锅里的热气冒出来冲击锅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走进房间,给小鸡的饲料盒换水。
正好我想打开电视看动画片的时候,门铃响了。母亲用围裙抹了抹手,打开屋里的灯,唤我倒茶。还要倒两杯,我的舅舅和舅母一起来了。我不情愿地答应着,心想真不走运。母亲打开门,眼神直往屋外飘。
不一会,舅母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走进来了,白白胖胖的身子在小细跟上一扭一扭的。过门都是客,我心里默念,起码母亲是这样教的。“舅母好。”我叫了一句。她从鼻子里喷出“哼”的一声,算是应答了,两个鼻孔随着呼吸扩大又缩小。
舅母走到沙发边坐下,白花花的大腿撑满了旗袍的下摆。“我叫你舅接我来了,我可没有那心思跟别人挤地铁。又臭又闷的,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受得了。”说罢又皱了皱眉毛鼻子,摆出一脸嫌弃的表情。“要是谁弄花了我几千块的裙子,还指望那些穷鬼给我赔钱来着?”舅舅在地毯上蹭了蹭鞋,也在一边坐下,啧啧道:“你舅母也是娇气,这个时间点,开车也是堵,不知道多浪费油钱。”舅母挑了挑眉毛,斜眼瞪着他,舅舅则嘿嘿的笑着,手往舅母的大腿上放。我挪了挪位子,三人座的布艺沙发此时稍显拥挤。
相对无言,气氛略显尴尬。舅母踢了踢舅舅的裤管,开始给舅舅使起眼色来。舅舅心领神会,咳嗽了几声,便“莲啊莲啊”地叫起来,我一听觉得不对,果然接来下他便毫无征兆地说起加租的事情来了。母亲脸色一变,瞪大眼睛听着,手里搓着围裙,也不插话,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听舅舅说得头头是道,舅母也满意地点头,接口道:“这也怪不得我们,平心而论,我们也算仁至义尽吧。四年前,雪儿要上学了,你来求我借房子给你们住。我也不多话,借就借呗,毕竟两家人这么亲,那时我也不缺房子,换大屋去了。留你们三口在我家,一个月就收你们那么丁点房租,寻遍天下哪有这么好的哥哥嫂嫂呀。现在雪儿该上学也上学了,你和阿正也各自有份安稳工作,你们家也算迎来好日子了吧?可我们家可不是咯,现在物价这么贵,一天不同一天,少说家里物业管理费也要两三百了。你知道你那不恋家的侄女大了,远走高飞去北京找工作,扔下我们两个老人家,我们两人还不是每天咸鱼青菜的又凑合一餐?嫂嫂跟你谈钱的事情,也没想难为你。还不是心疼你哥那一点工资,能养得活谁,吃得好这顿,也顾不及下顿。如果政府知道了我们的境况,也该给我们留点补助啊。”说罢竟拿起袖子擦了擦那不存在的眼泪,一双细眼贼亮贼亮,向外打量母亲的神色。
母亲沉默了一会,皱着眉头难为地说道:“嫂子,可这房租,再贵我们也交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阿正一个月也挣不多钱,两千四的房租我们也是勉强撑着,雪儿又差年半就升学了,补习班也不好停下来,处处都是开销,这事能不能……”舅母一瞪眼睛,急忙打断道:“不能,当然不能!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你上来二话不说就帅我个大嘴巴子啊。虽然说知恩勿图报,可是你这狂妄态度可是你们那老母教得不好了。”她挺直腰板,两手叉腰,鼻孔正呼呼地往外出气。舅舅拉着母亲的手臂,满脸堆笑道:“好妹妹,我知道你在你家做不了主,你先跟阿正商量一下吧。这加租的事情,你们两夫妻自己商量解决好,我们来也是跟你通个气,这加租的事情,下个月补上也不迟。”随后又劝了几句,拉着母亲在她耳旁悄悄说些什么。
舅母起身巡视屋子,看她一把推开我的房门,我连忙跟过去,果然听到一声惊呼,“天呐,你在这里养什么鬼东西,臭死了!”舅母捂着鼻子,恶狠狠的瞪着我。“这是爸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解释道。“别弄脏我的屋子,这鸡那么脏,又没二两肉,不能吃就快扔掉!”说罢便作势来抓。我连忙用身体挡住笼子,小鸡在我身下叽叽喳喳地叫。这时舅舅正好进来,摆了摆手叫她别欺负小孩子,让她去车上等着。舅母理了理裙摆,昂着头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我看了看身下的小鸡,正在笼子里瑟瑟发抖。

晚上,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看势头不对,我跑回房间关上房门,在书桌前坐下,又起身把笼子里的小鸡提出来,放在手心里把玩,一边竖耳听他们的“谈话”。
“那个北方女人又来了?这次又挑我们什么毛病?”
“她说要加租。”
“加多少?上次加完还没加够这次又来找我们?”父亲突然提高了音量。
“三百,或者两百……”听起来真不是个小数目,小鸡在我的手上抖着绒毛,正要挣脱,我急忙用双手围住小鸡,把它困在手心里。
“三百?她不如去抢?那个女人,看到她后面我就连带讨厌她前面,恃着自己有钱整天装腔作势的。我告诉你,等我中了彩票,还不请人把她好好痛打一顿。”说罢还狠拍了一下桌子。
“我哥说,他们家投资生意失败了,已经变卖了两套房产。你知道嫂子也大手大脚花钱惯了,现在我哥家里不够钱维持,所以又找上我们来了。”
“呵,好啊好啊。”父亲也是气急,竟“哈哈”笑了起来。 “她不向她那些猪朋狗友借钱,反而来压榨我们,做得真好。”
母亲唯唯诺诺道,“阿正,算了,毕竟我们理亏,住了他们这么久的房子,确实欠他们人情。不是他们,雪儿也上不了这一区的好学校。”
“每个月交齐房租给他们,也不是白住她的破房子,哪里有理亏的地方?每个月快三千的房租,我还不如搬出去租个一室一厅小平房,还用看他们的脸色受他们的气?”
“这样雪儿上学不方便。”母亲顾忌我的状况。
“转去别的学校不行吗?”
“可是这所学校这么好……”
门外一阵沉默。我抓着小鸡,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开了一条缝往门外观望。
父亲扶着母亲的双肩,说道:“昨晚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总要有第二个孩子的,趁现在政策允许,我们一并搬走了,到时候找到地方安定下来,让雪儿在别的地方上学校。孩子出生之后,姐姐还能照顾弟弟。”父亲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母亲把头偏向一边,难过地说道:“现在物价这么贵,哪要得起第二个孩子呢。就算国家政策允许,家里情况也不允许啊……哪里能享儿子的福气呢。”母亲话里带些哭腔。“再说了,你也没问雪儿欢不欢喜多要一个弟弟。”
我一惊,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父亲的目光顺着母亲的话看了过来,正好与我对视。
“雪儿出来!”父亲大吼一声。
这下倒好了,我站在门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算假装回去看书,也没办法躲过这一劫吧。我抓紧了手里的小团子,硬着头皮走出房间。
“坐下。”父亲拉过来一张椅子,“你好好跟你妈说,你是不是想要个弟弟,是不是想换学校,是不是想搬家。”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小鸡也在我的手上一言不发。
“你难为女儿干什么……”母亲扯住父亲的手臂。
父亲转过去和母亲说,“阿莲,我乡下那边多狗眼看人低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哥哥生的都是男孩子,我又是老小,到时我妈归西了,老家的房子也难有我们一份。”
“这又不是雪儿的错。”母亲小声道。
我忍受着母亲和父亲幽怨的目光,独自难堪。
趁母亲去洗澡那会空当,父亲到我房间坐下。“雪儿,你多劝劝你妈,她们家里的人也不是什么善类。特别是你舅和你舅母,”父亲打了个酒嗝,难闻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
“中国嘛,虽然说是21世纪,免不了还是男生为大。家里有个男丁,好日子就到了,父亲也不用在你的伯父面前抬不起头来了……”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皮渐渐睁不开了,摇头晃脑地在椅子上开始打瞌睡。
这时母亲洗完澡出来了,我推了把父亲,把他叫醒。父亲迷迷糊糊地醒来,起身正要出去,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我说道:“整天玩这鸡干什么,多碍事。当初也不知道它能活这么久……过几天玩腻了,就把它扔掉吧。”说完又歪歪扭扭地走去浴室。
我看着笼子里缩成一团的小鸡,不禁自怜——大概我们都是家里一个碍事的累赘吧。

两天之后,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父亲叫舅母和舅舅上家里来“聊天”。
我知道,这天一聊起来,可不是这么简单的。所以我提前把自己关在房里,非常忙活地给小鸡做大扫除。
先是给小鸡的窝换报纸,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一沓沓旧报纸,抽出上面的四张,对折,用指甲给它划好边,再对折,铺在笼子的下方,去接小鸡吃剩的碎屑,也盛它的粪便,一个星期更换一次,也不怕麻烦打扫。然后给小鸡的窝换饲料,之前给它吃玉米棒上吃剩的碎屑,现在玉米棒也吃完了,我决定给它吃一些米,拿米缸里的生米,怕母亲说我把粮食浪费了,于是我就在吃剩的饭里抓小小的一把,放进我用可乐瓶剪出来的饲料盒里。这饲料盒里的食物,一开始的时候小鸡还不会吃,我就用手把它抓过去,监督它吃,后来它熟悉了做法,自己也能吃起来了。饲料盒里放东西之后,小鸡不会吃得很快,通常是想起来了又去啄一啄,所以我总能随时体会到观察它吃食的乐趣。饲料盒旁边是喂水的瓶盖——一个大号可乐瓶的瓶盖。有些时候,我犯懒,也会直接把水倒进饲料盒里,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中规中矩地换水。好像今天,我也给瓶盖倒了满满一盖子水。
我在做这些的时候,总免不了听到外面的动静,结合声音,也能知道他们的大概情况。
情况可以说是惨不忍睹的。据我猜测,和气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两家人见面后很快就进入精神紧张状态。首先能听到的,是双方之间的言语攻击,词汇的丰富,大大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也是我羞愧得不能开口学习的一些话。谈到祖籍祖宗,上至天下至地,几乎把我能想象的粗俗的中文词都说了一遍。后来言语对抗发展到肢体的对抗,乒乒乓乓地拍桌子,噼里啪啦地扔东西,让我不禁有些担心处在战争中心的金鱼能不能幸存下来。
于是我趴在门边看,正好双方的冲突升级到肉搏战。父亲怒目圆瞪,两手抓住舅母的头发拼了命地扯。舅母也不示弱,抡起巴掌就往父亲的脸上头上扇,还伸出指甲挠父亲的脸,腿也乱踹,想把父亲挣脱开。双方打得激烈的时候,两个人也不叫疼,只是憋着气把脸鼓得红红的,眼睛瞪得像圆枣大,额上颈上的青筋都显出来了。舅舅和母亲在旁边规劝推搡,也分不开这两个怒火中烧的人。我抓着电话,冷静地在门缝里观察事态发展,手指按在“1”键和“0”键上方,随时准备打电话报警。
令人失望的是,最终我并没有打出那通电话,两家人就不欢而散了。这场战役,分不出赢家,谁也没有成功说服谁,只是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丑恶的伤疤。家里一片狼藉,母亲拿扫帚清理地上的头发,父亲则到楼下买彩票。我和小鸡一起看着客厅的金鱼发呆,真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涉及到钱的问题就如此激动。小鸡晃了晃脑袋,好像说它也不明白。

十分钟之后,父亲冲上来拍门,把门拍得咚咚响。母亲说他着急,自己有钥匙也不拿出来开。父亲跨进门,直嚷嚷“中了中了”。我搬来凳子,想让父亲坐下。父亲也不坐,火急火燎地冲进房间里。我和母亲一头雾水,也跟着父亲一块进房。
我以为父亲是冲着小鸡去的,但父亲正在握着放在窗台边那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彩票。他一张一张地抽出来看,看了一张,扔掉,又抽出下一张,摊在手心,努起嘴使劲地看。最后彩票都抽完了,地上满是红色白色的纸片。父亲又跪下来,趴在地板上一张张地摸。母亲大概猜到了,就问:“中了什么。”然后又问:“多少?多少?”父亲也没空搭理,只是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没有啊,没有啊。”
后来,父亲告诉我们,他去彩票店看了这一期的开奖号码,确定自己中了二等奖福利彩票,奖金足足有50万元。彩票是三天前,他路过楼下彩票店买的,当时对号码就记得特别清楚,是用我和母亲生日期打的一串数字。他记得自己把彩票存根放在了我房间窗台的那沓旧彩票里——像他一如既往那样——可现在中了奖的彩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父亲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于是,找彩票变成我家的头等大事。家中有张薄薄的纸,价值等于5000张百元纸币一样重,谁能不闹心。于是,父亲也不上班了,专心在家找彩票。
开始的两天,父亲怀着欣喜的心情找彩票,热情地计划着怎么使用这天降的50万,细致到连弟弟出生之后要给他买什么百日礼物都决定好了。多过几天,父亲的欣喜慢慢变成着急,柜子的旮旯处、床底下、衣裤的口袋,所有见光不见光的地方,都被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翻过一次。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家里的景象,瞬间还断定家里进了贼。乱七八糟的衣柜,被移动过的沙发和床,哪里不是一场入室盗窃的惨况。一个星期之后,父亲怀疑的火苗蔓延到身旁的人上,他开始质问我和母亲有没有藏起来他的彩票,去偷偷兑奖,又高谈阔论断定某个与他不和的同事偷走了他的彩票。
久而久之,街坊邻里也知道了小区里有个找不到彩票的二等奖得主,这事传播的速度之快,超乎了我的想象。以至于星期四音乐课下课的时候,心雅偷偷跑来告诉我,班上不少同学对我家里的事议论纷纷。一想到有这些背后的眼睛盯着,我心里就止不住地发毛。甚至,连 “热心”的舅母都来询问:“找到彩票没?加租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生效了?”,语气之急切,令人哭笑不得。
家中变了许多,又脏又乱,垃圾不敢扔了,衣服不敢洗了,怕伤害到一张价值五十万的方正油印纸。父亲让我搬出自己的房间,和母亲一起睡,他则在我房间住下,祈求能在那里激发起寻找彩票的灵感。如此下去,我和母亲也倦了,心知我们家没有过上好日子的气运,一同劝说父亲放弃寻找回去工作。父亲却不死心,还笑我们目光短浅:“等我找到了彩票,有五十万在手上,哪还用回去做那些累死人的活儿。”后来,旷工了近半个月的父亲,被厂里的老板顺理成章地辞退了。父亲听到消息之后一言不发,只是在家里不分昼夜地喝酒,经常烂醉如泥。
我的小鸡仍住在那窗台的一角上,日日和焦虑的父亲做伴。房间里臭气熏天,我也失去了打理的心思。虽然小鸡一天天长大,羽翼逐渐丰满,却再也不见之前的整洁和可爱了。

彩票的失效日期一天天临近,父亲的精神状况也愈发令人担忧,他常常跑到大街上晃悠,说是要上街找彩票,出走一整天,到晚上才回来。不仅如此,父亲还试过跑到楼下管理处要居民楼的监控录像,管理员不让,他竟动手去抢,幸亏保安及时制止了父亲,才没让他的行为造成更大的影响。
心雅听我讲起父亲的近况,秀眉一皱,说道:“你父亲怕是病了,得了一种叫精神失常的病,通常这种人都要被医生用网兜麻绳捆到医院里面去的。”心雅严肃的申请让我更加相信她的话并非空穴来空。心中震惊,我当晚就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举着巨大的网兜追我们跑。父亲、母亲和我跑过了银行,跑过了公交站,转过学校的拐角,眼看就要摆脱他们的追捕了,突然彩票店的阿姨出现了,拿绳子拌我父亲的脚。然后父亲一下子就被收进网兜里了。不知怎么的,跑了一会,母亲也被大网兜套走了。我跑着跑着,发现街上的人面孔都很熟悉,有楼下卖早餐的阿伯,学校里的教工、老师、同学,还有张嘴大笑的舅母和舅父,心雅和她的爸妈牵着手站在一旁,街道两边,都是名叫“好日子的店铺”,花花绿绿的各种招牌,晃着我的眼睛。梦里的逻辑都是无法猜测的,面对这诡异的情景,我心下却不觉得一丝奇怪,只顾拼命往前跑,祈祷不要被后头的人赶上。
印象中,我跑了许久,腿肚子都直发颤,想停下来休息。可是后面的人穷追不舍,一直在后头喊着“别跑,别跑”,渐渐我的腿也迈不开了,右脚拌到了左脚,狼狈地摔在地上。我心下一凉,等待命运的网兜把我装走。可一霎那,我却突然惊醒了,醒来的一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心里只觉得恐怖。枕巾早就被我头上的汗水浸湿,被子歪歪斜斜地垂在床沿,背后一片冷汗,冷得我直发抖。母亲也醒了,摸着我的头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也不说话,只抱着母亲大哭。母亲温柔地拍我的背,哭着哭着,我又昏睡过去,满脸的泪水汗水还来不及擦干。
除夕那天,我和心雅出去逛公园,大街上一派热闹的景象,红红火火的旗帜和标语,在风中飘扬。我们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晃眼间,我远远瞧见父亲站在彩票店门口张望,店门上的横幅鲜艳而刺眼——热烈庆祝本店开出二等奖50万。虽然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我却知道那该是我的父亲。我不愿意让心雅看到我的父亲,那个在梦里已经被网兜抓走的父亲,于是提议和她一起去小卖部。“怎么?平常可不见你去小卖部买东西啊。”回头的瞬间,我仿佛看到父亲隔着马路在和我招手,我当下惊慌,推着心雅迅速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回家后,不见父亲,我心下愧疚,帮着母亲摆好碗筷。本以为父亲会像往常一样,六点就回来,但那天等到八点了仍是没有见父亲的影子。母亲把晚饭用盖子罩好,又时刻看着时间,怕父亲回来吃得凉。指针指到九点半,父亲仍没有消息,母亲开始拨打父亲的手机号码,却发现父亲的手机在沙发上响。母亲为了给父亲留门,搬了被褥到沙发上睡。我一个人看着惨白的天花板,上面的白晃晃的坑洞闪得像天上闪的星星,晃着晃着我就睡着了。
新春第一日,母亲把父亲熟识的亲戚朋友都打电话问过一遍,却没人说收留过或见过我的父亲。母亲愈发担心了,48小时过去,母亲去公安局报了案,父亲正式被列为失踪人口。母亲向穿着蓝色警服的笔录员强调,除了那一沓方方正正的旧彩票,衣服、背包、钥匙、证件,几乎父亲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家里,他断然是不能走远的。拿着警察厅开的受理回执条,我和母亲心里沉重,一语不发。

造化弄人,想不到那天隔着马路的匆忙一瞥,却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父亲在彩票兑奖日期到期的那天,带着心里的绝望彻底失踪了。父亲血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常在我梦中出现,我的父亲不见了。另一个父亲却活在了我的梦里,成为午夜使我惊醒的梦魇。亲戚人家来到家里见面,有意无意地提起我的父亲,总抱着抱歉同情的语气,母亲嘴上感谢大家的关心,心里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多舒服。
但生活仍要继续,缺了家中的顶梁柱,母亲难以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为了省下生活费,母亲决定搬走,和我的外婆一起住。我没有意见,只要离不开家人,哪里都是家。
只是外婆家里小,一共十来见方,再添我们母女两人,实在拥挤。我望着生龙活虎的小鸡,实在犯难,好在心雅一番软磨硬泡,让她的父母答应把小鸡“寄存”在他们家里暂时安居。小鸡仿佛知道要离开这小简陋笼子,换大屋子去了,竟然显得精神抖擞起来,在笼子里威武地踱步,好不神气。
搬家那天,舅母也在场,还欢天喜地地叫了收买废品的人上来清算整理。
“雪儿雪儿,快看你房间里还有什么能卖的东西,统统搬出来。”舅母站在门口,指点我们清理房间。
“房子都空荡荡的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卖?”我心中生厌,想推搪过去。
舅母努了努嘴,四处张望着,立即发现了“目标”:“窗台那里还有一沓报纸,也一起拿过来。”
我小声嘟哝:“这么臭,你要你来拿。”
舅母不愿意了,冲我嚷到:“你个懒鬼,舅母的话也不听,拿衣架抽你一屁股藤条印!”
我不情愿地走向窗台,一边捂着鼻子捏着报纸的一角,把报纸提起来。突然,一张小小的纸片,掉在了地上。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张方正的彩票。我捡起这张单薄的纸片,忍着恶臭,我仔细地辨认上面的号码。这竟是父亲念叨了一个月中奖彩票!看着它脏兮兮皱巴巴的样子,心里实在无法将五十万的钞票和它等同。
彩票经过什么奇遇,落到报纸中,我自无法猜测。可这过了期的彩票,除了在短短一个月内使我家无宁日,再无其他“功劳”,如今更是废纸一张。我心中气愤,捏着两角,唰唰地把这张厄运的彩票撕碎,随手扔进小鸡的饲料盒里。小鸡见了,如平常一样,上去啄食,发现并不可口,也没再搭理了。
一下子释放了心头的压抑,我感受到一个月来前所未有的轻松。对于这张彩票,我有自己的考虑。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它的存在,只不过为邻里多加一个下菜的笑话。我下定决心,不再多言,也绝不多言。舅母背过身往其他废品里塞报纸,又大声地和收买废品的人议价,家里家具少了,人却热闹了起来。
一番折腾之后,我们齐齐坐上舅舅的车,此时此刻,我终于有些离开的实感,这个陪伴了我们近5年的家,终究是不属于我。车里正播放上世纪90年代流行的金曲,舅舅双手握着方向盘,用手指打节奏,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唱。窗外,黝黑的工人正把我们的东西往货柜车上搬,心雅提着小鸡的笼子,在车窗外和我招手。小鸡在笼子里扑腾着,好像在跟我告别。
车子缓缓开动,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倒退的景色,不像那无法倒退的时光。我家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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