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张老幺
楼主 LV1 2016-11-16眉间雪
作者:一言三冬暖
院内,冬初。
昔年与你栽的桃树,叶落早做尘土。
我挖出前年埋的酒,心底隐隐生念,盼你归来可对酌。
斟酒独饮,日光正好候到天色渐晚,细雪纷纷覆上眉目,清寒已然入骨。
一
收你做徒弟实在是心血来潮,看着好友后面总是跟着个小跟班,被欺负也是懵懵懂懂,还觉得是他师父一心教导。
我无语凝噎,止住了将要出口的嘲讽。
谁让我没有小徒弟啊?
不行,我也要去掳个徒弟陪我天天玩。
打定主意,对那师徒二人冷哼一声,往那人潮中走去。
“这个太瘦了,万一别人说我虐待儿童呢?”
“这个也不行,不够好看,不要!”
“唉呀,这个好看。”戳戳脸。
“……怎么哭的这么大声,我只是戳了一下脸啊,还是先跑吧。”
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没想过做师父的责任是什么,只是觉得新鲜好奇,也不管那些被我挑挑拣拣的人家会不会愿意跟我走,哼,反正我也没看上,管他们呢。
“姑娘我走四方哟,走了个走…”,我哼着乱编的小曲在郊外乱走。
站住了脚,前面屋子着了火,火势熊熊。
“我是该走还是该走啊…”,嘀咕间,却听到屋里有孩童哭声,再细听,已隐没在杂音之中。
骂了句脏话,赶紧跑到屋前,却犯了愁,这么大火,该怎么救人啊。
又听屋里声音响起,好似就在门口。
咬了咬牙,在旁边找到被烧焦的较长黑木推开木门,推开之后赶紧跑进屋内,定睛看了看,一个小男孩已经昏倒在地。
屋子快要烧完了,急的我一把抱起小男孩就往外面走,刚踏出门口两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后面屋子噼里啪啦就塌了下来。
赶紧跑!
妈的为什么这么重,我真是心有埋怨啊。
跑到稍远一点就把人放下来,歇一歇先。
坐在旁边开始戳小男孩的脸,好软啊。
忍不住戳了又戳,直到脸都开始有点发红的迹象。
我心虚的收回手,却又犯了愁。
这小男孩家人估计也遭了罪,能去哪里啊?
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下山收徒弟的,又高兴起来,终于找到一个小跟班了。
歇息够了,就抱着小男孩往山上走。
那个小男孩,就是你。
二
那场大火几乎灭了你全家满门,纵然你还小,但还是给你留下了阴影。把你带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敢一个人待着。
既然把你带了回来,自然是要完成我心心念念收徒弟的愿望。
“俯首作揖谢师恩。呐,我喝了你的茶…就是你师父了啊,江湖险恶,咱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你满眼欢喜看着我糯糯的说“嗯!”
突然明白一种叫责任感的东西。
眉眼不自禁弯了弯,说:“那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买包包和糖葫芦。”
你顿时紧张地拽住了我的衣角。
“怎么?一个人害怕?”
你脸色发白,却还嘴硬地说:“才没有。”
我戏谑地看你:“那…你为何拽我衣角?”
你的脸蓦地涨红:“我…”
“好了好了,不怕,师父跟着你。”
我整日带着你到处乱玩,没有多久,整个山上的弟子都知道我收了个小徒弟。
我喜欢带着你去蹭吃蹭喝,我不行,就让你装哭,往往她们都败给你,然后我们对视一眼偷偷笑。
有我这种无赖师父,你也学不到什么,没多久,师兄师姐就来找我说:“小师妹,你要是真的想带徒弟,也教点东西给他,别让他这一生都毁了,你要是贪玩,让我们教也好。”
我突然慌了神,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师兄师姐对视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你上点心吧你!”
我敛了敛心神,想了一晚上。
见到你的时候,沉重的告诉你:“以后就不能出去玩了,我们好好练功!”
你狐疑道:“师傅你没事吧?”
我敲了敲你的头,“师傅就不能用功了?”
你点头称道,是是是。
塞给你清早特地从集市带回来的糖葫芦,敲敲你的头。
“吃完就给我滚过来练功。”
不努力,怎么保护你。
……
三
你一身武艺都是我所教,我教你怎样将剑招使出得凌厉逼人,怎样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的玄奥,怎样将一个剑挽得华丽繁复,告诉你断肠崖外的江湖有多人心叵测。
可是你却愈发向往我口中那个外面的世界。
日升日暮映照着落雁修竹,我在吹箫,你在舞剑。
你的招式越来越熟练,使出来的剑气也越来越凌厉。
与你对弈,黑白落子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竟也败下心神。
笑笑没说话,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塞给你一串糖葫芦。
“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吃糖葫芦。”
你带着点不耐烦转身就走。
我沉默,却仍跟在你身后。
你愈加不耐:“都跟你说了别跟着我了,怎么还跟着?”
“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嫌我吵吗?”
“我…”你语塞,憋红了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笑笑说:“马上你就要出师了,我给你准备了新衣裳,你试试?”
你却转过身,说:“你做的衣服太丑了,穿着这么丑的衣服,我还怎么名扬天下?”
你走几步,又反手一拨,将糖葫芦掷在地上,让它碎了一地。
“以后别给我买糖葫芦了,我已经长大了。”
你想要名扬天下,你想要年少轻狂的梦想,而不是永远待在我的羽翼之下。
四
记得有一年三月,断肠崖的谷底开了大片大片的桃花,溪水也解了冻。
从山上遥遥看去,那一片桃花林顺着溪水从这头绵延到那一头,甚是美丽。
我玩兴大起,说:“徒儿,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你神情之中掩饰不住兴奋,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与你策马同游了一路,还是带你来到了当年捡到你旁边的集市上。
当年那些被我东挑西拣的小孩我已经认不出了,你的眼睛滴溜溜四处打转,人来人往,我眼带笑意牵着你说:“小心一点啊”。
我从小贩手里买来一颗桃树树苗,兴致勃勃地和你商量种在哪里。
最后还是选定了种在你住的院里。
你本来是不愿的,但还是拗不过我的坚决和兴致。
你无奈的看着我忙上忙下,还是过来搭了把手。
“喂,你一直在这,都没去过别的地方。是不是…在等着谁?”你突然问。
“我谁也没等。”我沉默了一下,生硬地回答,答得斩钉截铁“谁也不会来。”
你若有所思:“那你一个人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
那一瞬,只余缄默。
五
我该怎么说呢?我的小徒弟。
我没有告诉过你的是,我曾经也有个师父,在我看来,是天下最好的师父。
他会给我买糖葫芦,会在我惹师姐生气的时候毫无理由的护在我面前。教我人世间善良险恶,教我识字做人。
他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我既是你师傅,亦是你半个父亲。”
我懵懵懂懂点点头,跟在他后面十年。
到后来我才知道我是个孤儿,他经过那条小河流,看见我在河边,便把我捡了回来,细心照料直到成人。
再后来……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看我越来越好,等着告诉他我所有难堪与成就,等着告诉他他不在我所有的委屈心酸。
可我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六
十二月,你已备好行囊。
我说要试试你如今的武功,才可放心放你离开。
我比你大几岁,剑法气势应当比你稳妥,却只堪堪接了你十几招,剑便脱手而出。
你挑眉,看着我有些得意邀功的意味:“你又输了。”
我撇撇嘴:“知道啦知道啦!”
“这下你不用再跟着我,害怕我被人欺负了吧。”
我尴尬一笑,道:“你这身新衣服不错嘛,看起来像名扬天下那么回事儿。”
你却并不在意,只问我:“师父,你的亲友呢?”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一个人。不,那个时候,我还有你。
你的小马驹这时跑了过来,我眼睛亮了一下,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生硬地转移话题:“这就是你的小马驹吗?挺帅的嘛,你记得要每天刷洗,这样它长大了毛色才会…”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耐的打断我。
我拍拍手道:“对了,我这里还有些上好的马草。”
“不用,我都有。”
我被你噎的说不出话。
徒弟,还是长大了啊。
又笑道:“既然要走了,为你唱一段乐府吧。”
你点点头,坐了下来。
你头上的桃树,满满当当都是雪,只一动就要落,压弯了枝头,也压在了我们之间。
自那以后,我一直留在断肠崖不曾踏出半步。
你偶尔回来一两次,我都跟你开玩笑说:“徒弟名扬天下了吗?是不是该让我这个师父也名扬天下一下?”
你在外面游历回来,眉目间已有傲气,看来是还不曾遇过对手。
我暗了暗神色,低头替你剑穗缠着新流苏,漫不经心轻道:“所谓江湖路,还是要谨记一句话,初心莫负。”
你还年轻气盛,只当不在意,呆了几天又要走,我也未去送。
只为你缝好冬衣寄去书信,一两句叮嘱让你前程小心。
呆了几年,我还是出了门。
如同当初出门寻徒弟那般,欢欢快快的自娱了一路。
进到一家酒肆里,刚坐定,便听说书人说到你,笑了笑,你也算不负年少的梦想,果真名扬天下了。
回过神,笑嘻嘻的对说书人说:“那他这么厉害,师父是谁啊?”
说书人也楞了楞,但是脑筋转的快啊,没一下就开始胡诌鬼神之说。
我笑笑坐了回去,已带了几分讽刺。
在世间玩了小半年,还是回了崖。
正赶上你回来,你已然有了几分沉稳。
你的剑穗还挂着我缠的流苏。
是不是应该满足了?
年少你说有一日总会名扬天下实现你抱负,如今也算做到了吧。
说你是我徒弟,其实说到底,一直是我跟在你的后面,陪着你长大,就好像看着自己长大一样。
那么,即使有一天我离开,我也放心了。
七
我以为你冬初会回来,以为你还记得这颗桃树,以为…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即使我等了一天,披了一身的雪,也抵不过心里的冷。
桃树下那年落雪为你唱的那一段乐府,现在想起神情有点恍惚。
还忆得你曾扯过衣袖轻拂,稚嫩的声音惊奇的笑说雪融化怎么好像人们流的眼泪?
叹了叹气,还是信了人不如故。
只如今茫茫大雪之中等着谁回顾呢?
明知无人回顾,还是不死心等了又等。
我还是走了,与其在断肠崖老死不如游历四方,这才符合我的本性啊。
我嘟囔着。“真是的,收了那小鬼头做徒弟,我爱玩的心都收起来了。”
离开断肠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你的院子,没有人,走吧。
番外
我是想名扬天下的那个徒弟。
我好像从未见过她悲伤的模样,似乎从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如那般明艳,望着我笑得眉眼弯弯,一口将我敬的茶饮尽,说:“俯首作揖谢师恩。呐,我喝了你的茶…就是你师父了啊,江湖险恶,咱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那年,我看着她巧笑倩兮,鬼使神差地答了声:“嗯。”
后来呢?
后来我忘了要同去同归,忘了师徒一心,忘了初心…莫负。
却已经晚了。
很久之后,我收了个徒弟,如她一般如画的眉眼,古灵精怪。
我总是望着遥远的日暮怔怔地发愣,直到有一天小徒弟好奇地问:
“师父,你在等谁?”
“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你一个人,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猛地转头,怔忡地望着小徒弟,倏地忆起那年的我和她,同样的问答。
才记起来她是有回答的。
那年她说,我怕我一转身,连你也不见了。
听得小徒弟软软道:“看,下雪了。”
与记忆中她的声音重叠起来。
“看,下雪了。”她说。
良久之后,我低下头,脸颊上的水珠不知是融了的雪还是流下的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