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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骨师

画骨师

LV19 VIP 2016-07-20

【婆娑行】

作者:画骨师

连载最近更新: 《婆娑行》全稿校正完毕以后,又重新对情节做了一定的增删缀补,最终版成稿年前将首先以电子书形式在掌阅独家上架。除已有的正文外,更新添重磅万字番外,分别为【夜来篇】、【青岚篇】、【锦芙篇】,这几个重要角色的后续会有更详尽的交代。长袖善舞的鲛女夜来,双目已渺后,在刑囚之地生下和司宵的婴孩,这个东海鲛族最优...

作品简介:洪荒绝恋,诸神权斗,一部将古风言情和宫斗权谋完美结合的仙侠小说,重新解构仙侠创新文体!
以东方上古神话体系为背景框架,人物设定及细节衍生自《山海经》、《述异志》。故事文藻婉丽情节曲折,结构紧凑,叙事逻辑清晰。语言风格偏轻松诙谐,亦有古色古香之韵。
一本正经地“狐”说八道,嬉笑怒骂中虐心虐身。离人如逝水,奔流无逆回,但如果——深埋在眉间心上的亏欠,真的在辗转千寻中,能够有重来一遍的机会,你又会怎么做?
渡山亦越海,无边之道心尽之。龙狐迤逦婆娑行,一场颠山倒海倾覆洪荒的旷古绝恋,给所有在时光荏苒中错失过,和曾经被错失的人。
文案简介

“等我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上御风驰骋,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疆。”

涂山灵狐,艳盖三界,徒误众生,怎生消得万般风情万种恨。
沧海潜龙,一念起落,执妄痴嗔,若无错失,怎知深种情根。
一千六百年前,涂山狐帝芜君有幺女,号云门帝姬,天生九尾,惊才绝艳。本是承芜君衣钵的继任狐族女帝,偏一意孤行撕毁与天族的婚约,只为昆仑墟惊鸿一瞥,波澜顿地而生。红线绕过千梭,拴不住命中蹉跎。司命早下谶言,她和龙君之间远隔山海,缘分少得只够一再错肩。
强撑的执念如流沙迈步,这般心意坚纯,守诺如初,熟料花烛成双夜,便是缘尽离分时。一场浩劫天倾地毁,终落得断尽九尾焚身成灰。明明许下白首之盟,偏一刹鹣鲽反目,鸳侣成仇。
龙狐两族为之交恶,从此水火不容。
海上碧落,山下桑田。他独守红尘斑白,有心再惹尘埃,却叹伊人不再。
魔君重楼不惜逆天改命,以元神为祭助她残魂再生,从此忘尽前尘。一身仙骨妖髓,是成全,还是惩罚?原该永世殊途,奈何命盘刁钻,纠缠反复。这场重逢究竟是漩涡,还是考验。
一千六百年后,狐帝养女幼棠初长成,被族人讥笑为青丘捡来的野狐狸,拖着毫不起眼的单尾一条,再次弃婚出逃。黄泉海之涯,惊涛浪涌再起风波。魔君衔怨而归,揭开尘封的记忆,新仇旧恨扑朔沓来。锁心无计,冤孽难平,一切爱恨纠葛又将重演,真正的幕后黑手却是……
——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怎么舍得没有以后。
——临渊……
——嗯?
——你就是我唯一的神通。

作者微博:白夜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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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四十五章  琴心妖魄杯中那轮明月儿晃呀晃,正看得入神,对面伸来一只手,掌心向下,将酒盅按住:“你被峰桐紫瑟伤得不轻,这么个喝法,对元丹损耗太大。”我摇摇头:“就算没这伤……”忽一个醒神,手忙脚乱蹦起来惊道:“小满兄……小狐冒昧,有个……有个不情之请,你既认识这琴,教教我怎么用可好?”霜满天执壶的手臂僵在半空,“我也用不了它。”刚升起的一线希望转瞬破灭,我失落难以言喻,只得重又坐下,闷闷趴在桌旁。酒香中传来声意味深长的喟叹:“不是我不肯帮你。这琴非同凡品,并不是在谁之手就能为谁所用的法器,控弦的奥妙亦大有玄机。若强行用仙术擅启,轻则反噬,重则入魔。”原来如此。有勇无谋的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连修为近两万年的狼王都束手无策,我竟天真地以为,靠那点不入流的小法术,就能驾驭得了曾荡平八荒六合的少昊琴。这次只遭反噬受伤而未坠入魔道,大概也因为我使出的法术太过微末之故,实属侥幸。“这琴的原主是昊天大帝,百鸟之国创立后,紫瑟便被毁弃得毫无踪影。我最后一次见识它的神威,是在摸约千多年前,在那位四海战神手里。”难怪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偷来的瑶琴也不能胡乱弹。兜山转水都绕不开临渊交游遍天下的故人,面前坐得四平八稳的小满兄,既能对琴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显然是个识货的,自能猜到这么件举世无双的宝物,不可能平白流落在一只千岁小狐狸手里。他若觉出蹊跷,追问起来,可怎么是好?我讪讪端起酒盅遮住半张脸,琢磨偷琴这事是据实相告,还是寻个话头遮掩过去便罢。霜满天的年岁,和临渊倒是相仿,说不定真有过交情。且他待我以诚,若存心隐瞒,未免显得太失于磊落。且以狼族之慧黠,一旦起了疑心,恐怕也很难再把谎圆得天衣无缝。他将话末落在“四海战神”上头,并未继续咄咄逼人。但我知道,小满兄在等一个过得去的解释。千里之外的异族突然深夜闯入星罔山,还随身携带了如此危险的法器,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为族人多虑一二。我抬起头坐正,坦然对上他平静的眸子。“小满兄和这琴的主人认识?是朋友?”霜满天笑笑,仰头饮尽一杯,“我曾做过他的部下。东君其人么……和我在凡世追随的破军星,性子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点,不需要朋友,更喜欢交易。即使内心痛恨的人,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把他们当做‘朋友’,你能吗?”这评价极为含蓄,也很客观,不落褒贬。我闻言略放下心来,他们就算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从话风里揣摩,倒似乎并没什么过节。但最后那个问题让我悚然心惊,是的,我不能。设想了一下,就算有天大的理由需要我和夜来去成为‘朋友’并肩作战,我也做不到,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们才是最合适的盟友和伙伴。“小满兄看得无错。实不相瞒,这琴就是敖临渊的。我趁他睡着了,不告而取就把琴窃出龙宫,还骑着偷来白龙马,途经贵宝地……”霜满天未及答言,霜霜一口酒喷出,扶着桌角笑得打跌,“前些日子东海广下喜帖,龙主和涂山氏定下婚约,漫山遍野早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我和爹爹都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在星罔山见到了未来的东海君后。姐姐拿姐夫的琴来用,哪里算得上偷?”“姐夫”两字猛然在我心头扎下一刺,不用看也知道,勉力挂在脸颊的一点笑容定已零落得不像样。霜满天毕竟不是胸无城府口没遮拦的小姑娘,察言观色想必也猜到内中另有隐情。略带责备地朝女儿丢个眼风,又低声吩咐她先回洞府取个什么物件,三言两语便敷衍过去。“适才见霜霜骑着越影奔回洞府,还以为东君仙驾重临星展大陆,结果……确实大出意料,哈哈。”说是没想到,但他的表情丝毫也不显意外,似乎早就看出我的来历。我苦笑,“山林走兽和水族的联姻……连天庭都未上报载册,儿戏一般,难为你们都当了真。少昊琴和白龙马,确实是我擅自带走的。这次出来,也没打算再回去。我和他……不合适。”小满兄若有所思再斟一杯,“山林走兽又怎么?狐族和龙族的联姻,并不是没有过先例。”“山林里的狐狸野性难驯,不受拘束自在惯了。龙宫规矩繁多,比如走路不许摇尾巴,说话不能叼手指,他还老笑话我人语说得磕磕巴巴,胆小又不认路,一副没出息的熊样。”话刚落,邻座两只熊怒目刺来。我咕咚呛下一口酒,赶忙咳嗽着解释:“呃……不好意思,我我我也觉得这话太混账,种族偏见令人发指啊……”霜满天爽朗大笑,甩袖丢过去一瓮陈酿作赔,两熊方咕哝着作罢。“他们是有熊氏,一对兄弟俩,脾气虽急了点,却是忠厚守礼之辈,幼棠妹子不必紧张。”星罔山有熊氏,也是灵兽中战力极为强悍的氏族之一。他们世代守护这片仙陆,服从狼族的统领和调遣,和霜狼们休戚与共。千年万载物换星移间,早已形成牢不可破的攻守同盟。酒过三巡,闲篇也快聊尽,才终于切入正题。霜满天今夜喝得不少,但眼神清醒,口齿爽利,几乎毫无醉意。他放下酒盅,慢条斯理从怀中取出卷黄脆的册子向我随手抛来。卷首《天狼书》三字如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借着月色细看,厚厚故纸堆咯所载,全是详尽的战术要略。怎样设防、怎样对阵、何处是追击的最佳时机,又该在何处撤守诱敌深入,怎样巧取天时,怎样借用地势……等等,多为如何以少胜多的巧策奇谋。这是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武韬兵书。霜狼氏虽早就不插手山外是非,但霜满天的立场已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册子原是我那位故人,下世历劫的破军星亲笔执录所传。据闻东海与北溟开战在即,幼棠妹子若打算在这之前独闯阗星城救人,而不将战火牵扯到涂山,或许能用得上。”星展大陆能在霜狼这一任族长的统领下崛起得迅速,万年来自成一国固若金汤,想必也有这部不曾外传于世的兵法之功。我盯着卷轴上的字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放在嘴边,轻轻啃咬指甲。“这兵书的确难得,若交给天分相匹之人,当是如虎添翼。可对我而言,如今怕是没有用武之地……”以少胜多并非绝无可能,但以一敌万肯定没戏。海夜叉以善战著称,早在东粼城外那场短兵相接,就见识过他们的训练有素。夜来率众对阵尚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一只仙术平平还身受重伤的笨狐狸。或许临渊说得对,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累赘,遇事只会叼着手指一筹莫展。从小到大,唯一会的乐器除了吹口哨,大概就是打退堂鼓。可这次不行,大垂的安危干系着涂山国和水族之间是否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倘能兵不血刃救出大垂,我俩一起滚回涂山请罪,就当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从没发生过最好。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父兄和临渊兵戎相见。怅怅伸出手指,往那横陈窗下的紫瑟弦上轻轻划下,入耳却不是清音铮淙。一声尖锐仿似龙吟的呼啸携紫光破窗而出,横扫过竹楼西侧一片参天巨木,强劲之势犹未止,朝山脚继续席卷而下,所过之处,花木百草尽皆凋零委地。我被琴音反噬,伤损了元丹,数月内恐怕都不能再动用仙术,这不带丝毫法力的一指弹拨,竟能造成如此令人瞠目的恶果。天知道,我只不过想听听龙筋作弦的瑶琴,若当成普通琴筝来拨弄,会是怎样的仙乐飘飘。意外发生得太迅疾,连一向镇定的霜满天也面色微变。唯那有熊氏两兄弟激动得直跺脚,嗷地扑向断木残林。晚秋时节,恰是秋蜜最醇美的晨光。整片遮天蔽日的巨木被拦腰摧折,原本高悬于树冠的硕大蜂巢纷纷落地,金黄蜜浆四溅,在月色下流淌若琥珀,漫山遍野都是甜润芬芳的香气。粗壮原木砸在大地上的轰隆震颤方歇,很快便响起阵阵欢呼如潮。闻香而动的熊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和越来越多的灰兔、松鼠们围聚在一起,纵情享受突如其来的甜蜜盛宴。疑惑重重,如同排山倒海,我举着右手直愣愣看了半晌。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解释。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已散得鸦没鹊静,松涛断断续续将寒气从大敞的窗扉灌入。霜满天短促地笑了下,“能完全不倚仗仙术,就将这琴弹得风云变色的狠角儿,老夫也曾有幸见识过一个。”“……谁?”他顿了顿,扶窗而立,淡淡地说:“魔君重楼。”那语气波澜不显,仿佛在闲谈一句“今夜月色不错”或“那坛子新酒滋味薄寡了些许。”但这块巨石在心间砸出的汹涌,不啻惊涛骇浪。我对重楼其人知之甚少,却对名震史籍的“重渊之争”略有所闻。多年前因神魔大战中落败而被封祭昊天塔下的魔君,是临渊的死对头。霜满天转头看了我一眼,像怜悯,又像是为即将说的话感到歉意。“少昊琴乃淬千妖万魔之魂炼就,本就是件集天地邪戾于一身的杀器。若想操纵它为己所用,要么拥有极强的修为,能彻底以正压邪。要么琴心合一,魔就是琴,琴亦为魔。”这种模棱两可的空泛之语,听完还是不知所云。我怔住,微弱但倔强地摇头反驳:“这怎么可能……谁是魔?我根本不懂该怎么用它!我……我不是……”那我是什么。我不是狐帝芜君的嫡亲骨肉,不是青丘的狐,也可能不是涂山的狐。霜满天的话,让我身上有些发凉,呼吸乱了节奏。看到他投来的目光,才真正察觉出秋意。心似向着漫漫一道深渊滑沉下去。“言归正传。就算你能操控得了这琴,它也帮不了你什么。你的目的只是救出被俘的族同伴,不是把整个涂山国掺和进水族的内乱里,最好还是速战速决的好。难道你真打算孤身一人,拿着峰桐紫瑟去横扫海夜叉千军万马?恕愚兄直言,事情一旦声张开来,恐怕没那么简单。夜叉王何许人也?他麾下的悍兵猛将,可不会像这片无知无觉的树林子一样,杵在原地任你宰割。”我暗暗心凉,咬着拳头发不出声。一切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原本该是什么模样,没人能给出回答。寒鸦落啼,月影在窗棂沉默地偏移。狼小二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将满桌杯盏狼藉收拾干净,霜霜似乎回来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空空如也的桌面,留下一支霜白的短笛。星罔山地气润泽,除了獾鬃土匪之流,还盛产白银。那制成短笛的银块成色鲜洁,触手细腻,仿佛裹了层冰壳般通体剔透。霜满天拈起短笛对月端详片许,平托于掌心递到我面前。我惊得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目光。霜狼的眸子,是一片深瀚无垠的苍穹。我竭尽全力也分辨不出他的好恶——可能他根本没有。也看不出他是信任我,还是怀疑我——可能他根本不用这种方式看人。这种玄虚无底的气韵,像薄雾一样轻飘飘不可捉摸,但绝对不可小觑,令人过目难忘。类似的神髓,我只在芜君身上看到过。“灵狐都对摄心术运用自如,但如果遇到危险,哪怕只有十几个海夜叉包抄过来,你也没办法保证他们的眼睛能同时被你一双狐目摄魂迷惑。五识之中,唯耳识最难破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化险为夷。”【注:“五识”指五种心识,即眼识,以眼根为所依,缘色境;耳识,以耳根为所依,缘声境;鼻识,以鼻根为所依,缘香境;舌识,以舌根为所依,缘味境;身识,缘触境。】“在和那狈对峙时,我试过用仙术硬抗,结果只会被琴所伤,随手无心一拨,却没曾想……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涂山灵狐……万一我是入了魔道狐妖,说不定来日还会惹出更难以收拾的大乱子。小满兄为什么要把这么宝贵的兵书和法器给我?”“哈,我们霜狼是方外蛮族,不管什么仙不仙魔不魔。你是狐仙也好妖魔也罢,既是我女儿的恩人,就是我霜满天的朋友。譬如那狈,便算再修上个万儿八千年,白日飞升成了仙,又待如何?照样给他一口咬死了干净。”他指着竹楼外群熊,不紧不慢继续道:“刀兵本无善恶,端看谁来用它。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看,随手无心的一拨,让有熊氏多开心。”“那……小满兄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夜露慢慢濡湿衣衫。我结果短笛紧紧握在掌心,感受着银器彻骨的冰凉,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道。他身手矫健,白影一晃便不知从哪里取了瓶酒来,边喝边懒洋洋应声:“先说来听听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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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四十六章  独闯阗星有醉意三分,要行路千程。不属于我的越影和峰桐紫瑟,都被留在了星罔山。霜满天承下君子一诺,来日若有机缘,定亲自将此琴毫发无损奉还给它真正的主人。驾着云头,不快不慢地继续朝阗星城行去,身边只有从涂山带出的一方兜云锦,和小满兄所赠的天霜笛。路已经走过多半,对错都没分别。如果能凭一己之力侥幸救出大垂,也算给私逃出山惹下的这堆风波做个了结。待前尘落定,便打算自去择一处山头闭关清修,应付五百年后的下一轮天劫,并且,再也不会试图冲破天罗印的隔绝。涂山的晨昏从来不疾不徐,岁月似绵绵无绝期,一百年前和今天没有任何分别。至于黄泉海,或许只是年少轻狂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良愿罢了。承诺这东西,说的人可以任意改变或收回,那么听的人,最好也别太当真。念或忘,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事。东夷福地外的万丈红尘,我见过了。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种种煎熬苦痛,锥心折磨,欢欣喜悦,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值得庆幸的是,对这曾发生过的一切,唯独,没有怨。就如父君所说,世间之事,原本没有道理可讲,很多疑问,可能永远都寻不出个答案,又何必太过执着。临渊是四海之主,有他的立场和选择。就算是为了那些我所不能明白的原因,枉造了段镜中空花水中月,我也并不恨他。只当长梦醒转,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已独自封缄,再无一字一句可与人言。天霜笛身长七寸,间有九孔,吹奏方式和柳叶哨差不多,指法稍复杂一些,也并没更难到哪里去。法术只要勤加修习,终究可以熟能生巧,唯有人心幽微曲折,万化千变无从捉摸。这并非一件杀人于无形的利器,笛声奏起,只能在片时内迷惑敌人心志,使之丧失攻击能力,甘为驱策,不再形成威胁。听得久了,也至多不过神思昏溃,从此陷入癫狂再难清醒。但带着它趁夜潜入阗星城,或许足够了。我此行只为救人,不是大开杀戒。海夜叉跟东海的恩恩怨怨,与涂山概无关联。离开战之期还有三天,阗星城内却丝毫看不出明火执仗的紧张气氛,连巡逻守备都少得可怜,着实令人费解。或许全部倾巢而出,在营中集结待命也未可知。我不关心这些,只想快些找到关押大垂的所在,快刀斩断这团乱麻。北溟的海和东海不同,不知是否入了秋的缘故,那海水味道更咸涩,近乎发苦,通透度也极低。一片浑蒙浸在周身,寒意扎实刺骨。斜晖余照下的阗星城内宫有种诡秘的凝重。殿宇建在无穷无尽的海牙荆棘林后,随手掰下一根都能当狼牙棒使。每有洋流卷过,海牙粗壮的枝条互相摆荡撞击,发出巨大的声浪。飞檐翘角皆狰狞,仿佛晦暗中蛰伏着一头不知名的凶兽,随时凶相毕露,准备将靠近的活物彻底吞噬。小满兄所赠的兵书被我在来时路上熟读于心,总结下来基本就是部坑蒙拐骗技法大全。那位下世军神,舌灿莲花的功夫同临渊几乎不分上下,最擅长在困局里花样百出地示弱,然后不知不觉送你一堆心碎的方式。对于这点,我很服气。然而服气归服气,奈何天分实在有限,难以领悟机要,到了临危关头,道理看得再多还是百无一用。比如面对抱着鱼叉突然从廊下刺溜出来的小侍卫,我完全不知道是该先和和气气避让一下,还是大刀阔斧甩开膀子就开打。事情基本是这样的,拐弯,撞上。都怪我没能记住姜夷教的那套水族宫廷规矩,往左拐的时候偏还溜边走了外廊靠左的墙。大家素昧平生,万一他只是凑巧路过,把好好一个擦肩而过硬搞成血光之灾就不大美妙了。小满兄也曾千叮万嘱,劫囚这事,最好悄悄地来默默地走,就算不幸遭遇以一敌十的围歼,都不要声张。否则一旦嚷嚷起来,马上会惊动更多的守军,变成一夫当关,万夫来开。小侍卫显然也没想到,渺无人烟的宫道上会突然冒出个鱼不像鱼龙不像龙的家伙,拖着条大尾巴拦在路当中。面面相觑半天,只得收起龙尾,先发制人没话找话:“敢问这位壮士……什么物种?”他谨慎地白我一眼,“海夜叉。”“失敬失敬……咳,夜深鱼静,路经此地有何贵干呐?”小侍卫狐疑地朝四下打量一圈,反问:“你又是干什么的?”“呃……这个么,你看我像干什么的?”我这么问,完全是按兵书上所说的计谋照葫芦画瓢。破军星写道,当敌人有心打探你的目的,必然不能老老实实有一说一。得设法让他先开口,再看对方比较容易相信哪种解释,就可以顺杆随棍下。小侍卫握紧鱼叉,义正辞严道:“我看你像劫狱的。”我被海水猛呛进去一大口,咸得涕泪交流。看来战神也不是每次都靠谱。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可见关押大垂的牢狱应该就在附近。我不由自主转动双眼,向茂密的海牙荆棘丛深处端详——并没有鬼鬼祟祟的兵卒埋伏窥伺在侧,面前这个,是只独行落单的海夜叉。那就比较好办。我调出个诚心实意的笑来,“这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小小年纪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当真令人钦佩之情犹如涛涛江海连绵不绝……”夜叉这个族群脾气直爽,好战也喜功,那么必然不经夸。小侍卫将祖传习性继承得很完善,果然得意起来,“耳朵尖又有凫水尾巴的,不是鲛人,就是狐狸。我们北溟只有丑雕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女鲛,所以你肯定是那只胖狐狸的同伴,要趁东海龙王打过来时里应外合劫走人质!”“话也不能这么讲,凡事都有两面性,不是那么的绝对……就譬如你看这银笛,是不是也很漂亮?”我拨散鬓发,将竖在外面的尖耳稍遮起来,又从怀中掏出那支亮晶晶的天霜笛晃了晃:“表面上看,它千真万确是根笛子,但事实上呢……”事实上,它除了是件乐器,更是件杀器。清越笛音随着水波袅袅荡漾开来,四周顿时鱼沉虾寂,方才还竖着鱼叉横眉立目的小侍卫,早已四仰八叉瘫倒在地。本不愿这么快动用这杀手锏,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真人需得不露相。事到临头才晓得,狐假虎威如我,不露馅已经很不错。把被笛声迷晕的小侍卫拖进荆棘丛里掩藏好,顺手摘取了他的腰牌和鱼叉,沿着阴恻恻的宫道继续寻摸。披荆斩棘走出去两三里地,密布的海牙渐稀,寒水黯,夜潮急。眼前蓦地出现一处方圆五丈许的空地,当中巨木耸立,细看却是株盘曲虬结的铁海榕。这海榕恐已有了上万年寿数,粗细不均的枝条纷纷从树冠顶端垂直扎进沙地,交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罗网,再化生出新的根系,独木成林。那些看似柔软的根须,触手粗粝,比玄铁更坚韧,掰不折砍不断。用鱼叉猛斩上去,纵然金屑四溅,也纹丝难伤。这么邪气森森令人望而生畏的破地方,就差在树干上刻着:此处是天牢。拧身从海榕枝缝隙里钻进去,果然树根底下露出个半人高的洞窟,内中漆黑一片,入口被海藻层叠遮掩着,打眼望去很难察觉。洞口虽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树窟窿里却别有洞天。盘旋的阶梯向下垂直蜿蜒,曲折似没有尽头,不知转了多久才豁然开朗。这地牢非常宽阔,阶梯的尽头没有实地,玄色海波翻涌,如同深不见底的墨池。丢个贝壳进去,等了很久都听不见半点回音,若脚底一个没刹住,就会坠无底深渊。和外面一团黑灯瞎火不同,牢洞中用以照明的,竟是鲛人鱼膏所制的避水长明灯。粗略数数,约有十八盏左右。真是奢侈,连黑牢所用灯油都比龙宫寝殿设的还要多。在夜叉族叛出东海之前,纯净芬芳的鲛人灯油一向是龙主对属国最高礼遇的厚赐,唯有适逢重大节庆或夜叉们立下卓著战功时,才用来颁作嘉赏。除了天赋异禀的东海鲛人,雕题的尸体根本无法炼制出长明不灭的鱼膏,而北溟鲛族只有丑陋凶顽的雕题,这些灯油是从哪儿来的?额头冷汗泠泠,仿佛突然碰触到一点谜团中飘忽不定的端倪,却又抓不紧,牵不牢,无法看得更清晰。借着长明灯清润的银光极目望去,光滑的洞壁毫无落脚处,半空却密布施了咒术的树藤丝网,纵横勾连,倘不慎在跨越黑池时触碰,则牵一发动全身。黑池中散布着错落的梅花桩,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那些桩子通体赤红,依稀是万年珊瑚凿磨而成,有高有低,九宫八卦为形,纵横斜列皆九十九步到头,合九九归元之数,一旦踏错,不知会引发什么天雷地火。珊瑚梅花桩的彼端兀立一块方正石台,上面瘫软着团模糊白影。大垂的九条长尾呈扇形分开,每一条末断都被紧紧缠绕在一根海榕藤蔓上,悬挂吊起。九尾是涂山狐致命的罩门,一旦钳制住,即使四肢不被束缚也无济于事,所以他连人形都无力维持。这就是为什么把春空化作手帕的小小幻术,会在那么个不合时宜的当口骤然消弭。显然大垂一被掳进阗星城,就被打回原形直接镇压在铁海榕树根底下。他困囿于暗无天日的深海地牢,远比我以为的时间还要漫长。就在我昏头昏脑和狐族的死对头谈情说爱私定终身时,为顾全我安危而执意同行的大垂,正做着水族的阶下之囚,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或许还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屈辱折磨。洋流湍急,石台反射的冷光森森直刺进我眼角,晃得一片酸疼。那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如无数毒藤恣肆蔓延,搅得肺腑阵阵闷重翻腾。一念心魔难抑,这是否就是经书里所说的恶嗔怒与偏见心。涂山狐天性淡泊,不喜好勇斗狠,却绝非任由欺凌宰割的懦弱之辈。哥哥的武装童子阵族训里怎么写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送他超生。摸出胸口锦囊,将内中物什一股脑倒出,三枚乌黑发亮的弹丸滚落在掌心,滴溜溜打转。这是火烧离火宫大垂被掳走那天,我和姜夷相撞摔倒在地,顺手捡起的乌金炭。当时只想着,或许能从这些散落的碎炭上找到些许龙宫被突袭的线索,却不料还没来得及把证据条分缕析,就被夜来当堂反咬一口,诬我和大垂通敌。凭我的本事,恐怕很难毫发无伤地闯过珊瑚梅花桩。乌金炭烧出的三味真火避水,只需燃起一点儿苗子就能在顷刻间星火蔓延,用它来将这破树烧个灰飞烟灭,正是势单力孤之下最好的选择。内宫天牢走水,势必引得海夜叉惊忙扑救,便可伺机携大垂趁乱逃出城去。正思量怎么搓起火来把这破树连根铲除,对面瘫软成泥的大垂却突然有了动静,甩一把乱糟糟绺起的白毛,挣扎起来嘻哈道:“终于来啦?小丫头片子,士别三日果真半点长进都没有,哎哎你先别忙点火,先晃晃脑袋,快!”“……呃?为什么要晃脑袋,我脑袋怎么了?”被他那一响咋呼,吓得赶忙扭头四下看了看,树洞还是空寂如常,地牢毫无异状,也并没倒霉到被巡逻的海夜叉误打误撞闯进来。好大垂,一张臭嘴,被折腾个半死还时刻不忘插刀:“脑仁儿里装了那么多水,居然没听到哗啦啦的响声?哎哟喂,能迟钝成这样也算不容易。”孤身入敌巢抢狐狸这要命的活计,实乃生平头一遭,原本就紧张得不行,再平白挨上一顿挤兑,忍不住瞬间就要炸毛:“谁迟钝谁被逮,姑奶奶就算有水,也是神仙水!”“你看你看,心眼儿小吧脾气还大,虽然瘦得干巴了一点,也不要总是用炸毛来改变身材嘛。那神仙水有没有告诉姑奶奶,这铁海榕树藤可是绑着小爷我九条尾巴啊,要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殃及池鱼了,你你你打算怎么赔?海夜叉的地盘,要杀人放火我都不反对,你好歹想个法子先给我解开成不成啊?”话虽难听,理却正经。施过法术的藤蔓已经密密麻麻紧缠住大垂九条狐尾,一旦榕树被焚,火势难免不蔓延到他身上。我只顾救人心切,差点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他,顿感万分羞惭。“这个这个……真不好意思,是我性子急了点……没考虑周全……”这厮伸长了脖子嗷嚎一声,像只肚胖腰圆的大肥蜘蛛,在石台子上百无聊赖地打滚。“性子急?那你咋不急着赶去投胎呢?”要救出大垂,这遍地阴森可怖的九宫梅花桩,不想闯也得闯。只有越过黑池靠近石台,才能先设法把他和树藤缠绑作一处的命门从虎口掏出来。摸摸索索找到这天牢就耽搁了不少功夫,事情宜早不宜迟,遂咬牙提起一口仙气护体,就要凌波点水而去。“这就要过来了?哎哎等等,我跟你讲,看见最粗的那几根珊瑚桩没?七高三矮,分别在你左前两步,右前四步,正前……”在涂山念书的辰光,大垂虽门门功课垫底,唯术数易理学得比我略好那么点儿,眼下矬子里拔出他这么个将军令,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信。照着他老人家谆谆指教轻轻一跃,刚稳当落在左前两步那根异军突起的桩柱上,耳边突然滚过巨大轰鸣,脚底黑涛滚滚翻涌,所有珊瑚桩都开始猛地往下沉。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大垂一双白眼翻得像夜空中最晶莹的那朵雪花。不对,两朵。“涂幼棠,我想说的是,那几根桩子,不能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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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四十七章  抉择常年字斟句酌的昌邑长老在授业时曾一语道破天机:“你可以性子慢,也可以性子急,但说话千万不要大喘气”。吾师诚不欺我。大垂这个逆子显然没有很好地领悟到乃父精髓,该一气呵成的地方全变成了断句。这下好,人没救出来,反倒双双身陷囹圄。梅花桩底下的黑池虽深不见底,内中却悬着张浑然一色的天蚕丝网,四方拉平绷紧,肉眼难辨,隐藏得极为巧妙。不结结实实摔进去感受一把,绝对想不到水雾波涛中还另有乾坤。那天蚕网兜触手棉软如云絮,坚韧得令人发指,一旦坠落其中,立即被四面八方游走而来的铁海榕藤紧紧包裹,缠绕成厚厚的茧巢。困在层层紧缚的一大团树藤中央,目不能视物,完全看不见石台上此刻是哪般光景,但能听见大垂说话。“哎,你这些日子在龙宫,过得怎样?敖临渊那家伙,有没有……”“没有。”掉下珊瑚桩时携着从小侍卫手里顺来的三头鱼叉,闷头朝树藤茧壳子上砍了半天,意料之中的连半拉豁口都见不着。那个名字蓦地入耳,让心跳惶惶错漏,失手一滑,差点把掌心戳个通透。“啧,我还没说他怎样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那看来是有。他欺负你了是不是?”放弃徒劳的尝试,抱臂在窄小的空间里蜷缩躺倒。这茧巢像枚悬垂的卵,封闭而静谧,又有说不出的奇异安宁之感。仿佛在某个遥远的记忆深处,曾有过这样一段彻底陷入昏蒙的沉睡时光。“一言难尽,不怎么样……你呢?”“我发现了件以前从没注意到的事。”“是什么?”“我呢,以前对海是有点偏见。其实吧,除了那些令人生厌的水族,茫茫沧海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毕竟上古诸神创世,既开辟了四海,必然有一定道理。”这种颠覆过往认知的话能从大垂口里说出来,实在太令人刮目。我讶然:“比如什么道理?”“海里除了不能吃的,可能就没有不好吃的。”大垂还是大垂。贪嘴爱睡爱胡吹,天塌下来都不知愁为何物,牢饭也能吃出情怀。难为他如今脱困无望,还惦记着想方设法逗我开心。自从离逃东海,展颜一笑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竟尔变得陌生。适应了茧内的黑暗,渐渐发现藤蔓交织而成的杂乱缝隙里,也能隐约透进少许长明灯的微光。一束束光柱如箭,横七竖八将水波搅得支离破碎,似遥远的星子斑驳。但此处是万伬深海底,除了囚笼和不知何时会冒出的敌人,什么都不会有。或许并非真的什么都没有,随着连串轻微脚步声靠近,身前的零星光斑被吞入黑暗。一大片未知的阴影被拖曳至头顶,笼罩了大半个黑池。被发现了么……我紧张得浑身颤抖不已,握紧的拳撑在膝上,屏吸聆听茧壳外的动静。侧耳良久,还是一息不闻,阆静中唯有洋流乱舞,深水的极寒摄住我整副骨架,几乎冻结全身血脉。石台上却传来大垂懒洋洋拖长的腔调,浑然并无半丝忧惧。“哟,想什么来什么,又开饭啦?这回分量怕是带得不够,喏,珊瑚桩子底下还多出一张嘴呢。”洞壁机括响动,茧壳徒然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拽扯提起,所有刀枪不入的枝条似被灌注了全新的生命,纷纷松脱瓦解开来,扭动着抽缩回树洞穹顶。方才在孔隙中看见的大片黑影,只是被灯光水波折射而成。面前的海夜叉身形矮小,穿件极眼熟的嫩鹅黄衫子,头顶束两个总角,仰起一张精乖小脸来,点漆般的眸子里满是狡黠笑意。“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幼棠姐姐。”我惊喜交加,张大嘴巴又呛进去一口海水。“春空!”春空默默摇头,伸出一指竖在唇边,旋即放下,谨慎地朝洞窟外探看。一别数月山长水远,谁也没想到其后竟又添了这许多波折。手帕交的突然出现,把同在东海患难与共的往事重又拉回眼前。风波历历,仿佛都还发生在昨日。大垂被俘,导致春空毫无预兆突然现形,于是窝藏战俘的我被控通敌大罪,身陷重围。拼着打伤凌波挟持了锦芙,才得以在镜城放走被族人在战乱中落下的夜叉童子。然后就是临渊态度逆转,急着求亲……自作主张和他匆忙定下婚约,短暂的甜蜜还没来得及在手心捂暖,真相却那么那么不堪。刻意不去触碰的伤口被撕拉,血肉模糊窒住呼吸。我怔怔地凝望虚空,禁不住刹那失神。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他俩拖拽着朝牢洞外跌撞奔去。待清醒过来,早已顺着暗道潜出老远。一切显得太过轻而易举,沿途连个半个值夜的守卫都没再碰见,简直顺利得反常。一定有哪里不对。我猛地顿住脚步,蹲下来望住春空的眼睛。“等等……大垂被关在这儿不是一天两天,你一直照拂到如今,如果要私放人质并非没有机会。既然天牢的机关对你来说形同虚设,为什么是现在?”春空咬着唇左顾右盼,眼神中闪过些许惊慌失措。大垂也一反常态没再顾上挑刺儿,只顾撺掇我快走。“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八成是我在这奶娃子心里分量不如幼棠你呗!你可是他救命恩人,都掉坑里了,担着多大罪过也得救啊,我么,就是个顺捎的。”这梯子递得恰到好处,小奶娃就坡下驴,趁势撒起娇来,直嚷狱卒换岗的时辰快到了,不能再耽搁。他两个一搭一唱,我看在眼里,越发狐疑,事情一定不仅仅是这样。非是信不过春空,他若要擒了我和大垂捆作一处去邀功,就不必多此一举把我俩从树藤罗网中放出来。可眼下时局微妙,我和大垂担着涂山一族的荣辱,又身陷阗星城尚未完全脱险,实在不能轻率妄动。见我百般不肯作罢,定要问个清楚,春空这才吞吞吐吐把隐情交待分明:“本来……东海的邀战檄文上写着,九月十五在城外三十里长阳坡对阵,非要一雪云梦泽和东粼城被袭之耻,顺便抢回龙宫被抓的烧火仆役,可是……”话未说完,就被大垂跳脚打断。“什么什么?!檄文上真是这么写的?天怒人怨啊!敖临渊那家伙,有眼不识泰山,小爷我堂堂正正一尾涂山灵狐,几时成了龙宫的烧火仆役?还有没有天理了!明明是他人品不端我奴役在先啊,还恬不知耻诋毁在后,这话要是传出去,老子一世英名……”懒得搭理大垂的故弄玄虚一惊一乍,抱起春空往暗处走了两步,再将语调放轻柔些。“可是什么?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尽管设想了千万种可能,春空带来的消息还是令我背脊生凉。这孩子露出少见的忧戚,面色逐渐凝重,嗫嚅道:“可龙王不知为着什么缘故,已经带兵提早打过来了。因是趁夜突袭,大伙儿都措手不及,兵马折损了好些……龙王他……这会子正和雕题的人马缠在城楼下对峙。”海夜叉们之所以全民皆兵,连内城的巡防都抽调得一干二净,不是为了备战,而是正在迎战。我抿了抿绷紧的唇角,声音很干涩:“怎么会?”那晚施加在临渊身上的黄粱咒,足斤足两童叟无欺,起码能让他人事不省睡上七个日夜。然而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他不仅很快醒了过来,还提前开战,这么快就带着万军压境,直接兵临城下。按日子算,集结备战最快也需一个昼夜,那么就是说,他至多只昏睡了两天两夜便清醒。深吸一口气,藏起微颤的手,示意春空继续说下去。“直到我发现天牢布下的禁咒有了动静,原来姐姐已经先一步潜进内城救人……还……还掉进天蚕丝网里去了……”“咳咳……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不用再重复得那么详细……”我心头乱成一团,抱着春空原地转了好几圈,满脑子都在揣测阗星城外现在是何光景。想了想,蹙眉又问:“所以,这根本不是出城的路对不对?”大垂等得不耐烦,搓着手咬牙:“你还走不走?不拘往哪个方向,咱俩只要离开北溟回了涂山,四海就算乱成一锅粥也跟八荒神兽没有半点干系,你管他姓敖的谁跟谁打?神仙么,寿与天齐闲得慌,嫌太平年景长得腻味,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去,就算闹个天倾地毁,大不了最后再哄个稀里糊涂迷了心窍的痴人去祭塔……”一语惊破沉寂,我猛然抬头:“你刚才说什么?谁被拿去祭塔了……什么塔?”他半截话噎在喉头,唇角微微翕动,却郑而重之唤了我的名字。“涂灵,跟我回涂山,别再搅合跟敖临渊有关的任何事。打听那些陈年旧账,没有任何意义,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黑水涛涛的北溟深海底,大垂前所未有地一本正经起来,告诉了我“涂灵”两个字的来历和深意。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示。他在提醒我,身为狐帝之女所肩负的责任,不能由着性子把全族的安危当做儿戏。话罢大步上前,一把将春空从我怀中拎出,“你在龙宫救过这小娃子一命,如今他放我俩出地牢,也算一报还一报仁至义尽。接下来的路咱们自己找吧,被人撞见反倒连累他。我带你出城!”春空哇一声哭出来,攥住我衣襟死活不肯撒手,“姐姐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龙王突然出兵,一定是为你而来,你俩一走,到时连大垂哥哥也交不出,龙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为三皇叔扣着人质不放,阗星城恐怕今晚就要被夷为平地……三皇叔无德,可我的族人也是无辜的!海夜叉世代为龙主尽忠,我的母族,还有那些叔伯堂兄弟,还有千千万万的族人,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和东海为敌!”我愕然:“你放我俩出来……是……是为了要我赶在破城前,出现在城楼正门前,拦住东海的大军屠城?”他点点头,啜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在我袖口抠得死紧,半丝也不放松:“父王临死前早就说过,三皇叔昏了头,为争夺大位竟然一心要和魔族联手,执迷不悟到处惹事,早晚会捅出天大的篓子。”“这孩子,仗着年纪小就口没遮拦,见你为了保全夜叉族也是一片苦心,但咱讲道理行不行?你那个作死没够不添乱难受的叔非要捅出的篓子,说到底关我们涂山的狐狸什么事?把我抓也抓了,关也关了,我悄么声地走掉以后就当没这回事,涂山族日后也不会再来秋后算账,还不算大方?大家非亲非故,凭什么我家幼棠往阵前一站就能拦得下千军万马,再者说了……”“才不是非亲非故!姐姐已经跟龙王订了亲,合婚诏书早就传遍四海,还有哪个水族不知道!龙王动这么大干戈等不及地打上门来,就是为了怕涂山氏和水族再闹误会,这关头谁去劝都不管用,只有幼棠姐姐才拦得住,她是东海君后!”春空此言一放,不啻激起千重浪。大垂顿时面如霜雪,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瞪我,惊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居然又嫁给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这是,我的天……这……这怎么可能?你胆子也忒大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无语望天。透过海面千重风浪,挂着白苍苍一弯月,照得人一心的单寒。和临渊定亲就在大垂被掳走后不久,他一直被关押在树洞底下的黑牢,半丝风声不闻也是情有可原。这下子骤然将此事说破,一时难免不能接受。可我却不知该把这段无果的儿戏婚约,再从何处细说从头。伤疤仍在,疼还照旧,该忘的人,也并没那么容易一转身就全数忘个干净。“你就是我唯一想娶的那个人,天地载册的东海君后。”蜜语甜言犹在耳,真相却如此丑陋不堪。为了那些我所不知道的过往仇怨,又或者为了山海相连一统东陆的霸业,他甚至不惜拿苍天厚土来遮盖谎言。若不是为了避免涂山氏和东海水族彻底撕破脸,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我又怎么会孤身来闯阗星城劫囚。春空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把难题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脚下岔路分两头,方向背道而驰。究竟该往哪边走,跟着大垂还是春空,才是此刻该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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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四十八章  围城随春空在荆棘林中凫水穿行,边忙着回忆望海堂里读过的夜叉族史记。老夜叉王年高德勋,三百多年前才以十九万九千的岁数羽化归元。嫡出的大王子早年随父四处征战,死在沙场,这下一任王位继承人,原该轮到春空的父王,二皇子常羲。春空的另两个叔叔,乃是三皇子承乙和四皇子雍禾。雍禾向来体弱,又性喜沉溺风花雪月,对征伐毫无兴趣,因此从不过问政事,是北溟王族里难得的富贵闲人。但承乙的性子就恰恰相反,据春空所说,这位皇叔同那三个兄弟也是一母同胞,之所以养成这么个多疑狠戾的刁钻脾气,还得从更早年间的坎坷经历说起。在海叉族还未被收归在东海龙主麾下受庇时,常年困于四方劫掠欺凌,过得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族之祸。老夜叉王为顾全大局,在诸多蛮族割据的缝隙里带领族人艰难求存,便在一次惨烈的征战后,把小小年纪的承乙送到澹耳雕题手中为质,定下纳贡条约,换数千年相安太平。俗话说专挑河边走,必得湿回鞋。才刚风平浪静了没多久,雕题越发贪得无厌,开始屡屡出兵挑衅东海边境,结果被当时的东海龙王一举打得落花流水,好些年都缓不过劲来。雕题族这才终于摆正了自我认知,偃旗息鼓在海疆南蛮之地做个半民半匪农家乐。老龙王广施恩泽,从此成为夜叉族最有力的靠山,又把战力彪悍的夜叉们收编成军队,给点了个戍卫海疆的差事。自幼就沦落敌手的苦命三王子,方得以结束质子生涯,重新被接回北溟。承乙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战乱和颠沛中度过,不知倒了多大霉,竟被亲爹从三个孩子里选出来当做人质送给雕题,成年累月受了不少委屈折磨,变得扭曲偏激也在情理之中。雕题性恶凶顽,自是不会白费力气去悉心教养这个敌国的落魄王子,所以长大成人的承乙回到北溟后,言行举止都显得格格不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仅被亲生母亲排斥,视为异类,还遭到族人的刁难和轻蔑。老一辈的海夜叉都和雕题积怨甚深,对这个被雕题抚养长大的孩子,难免不“另眼看待”。唯有老夜叉王对其心怀愧疚,包容无限,从不忍心过分苛责他。出于补偿,反倒有意提拔,放手让他培植军中势力。好几万年过去,承乙终于靠战功在族中积累起了一定的声望。但这一放纵,就为阖族埋下了巨大的隐患。被放弃过的那个人,总是比主动放弃的更难以释怀。时乖命蹇如此,承乙没得选,心结轻易难解,虽从不流露任何怨怼,和老夜叉王的父子之情却淡漠得很。他在族中唯一算得上有手足之情的,是秉性温厚的亲兄长二皇子,也就是春空的父王。老夜叉王和王后双双羽化那年,族中上下开始筹备新王继位。在这紧要关头,阗星城突然接到魔族长老一封密函,半邀半迫地请两位主事的皇子前往极北苍溟城,说是有要事相商。那时东海的龙君临渊正云游在外不知所踪,东海内乱迭起,连云梦泽都失去龙主庇佑,地位一落千丈,更别提远在北溟的陪都阗星城,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夜叉们左右一合计,魔族那是相当不好得罪的主儿,遂决定还是先应邀前往,探探对方是何虚实,再见机行事。在魔族苍溟城内的会晤,因是密谈,保密功夫做得很彻底,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那场密谈过后,两位皇子在回北溟途中,突然遭到雕题的围歼偷袭。钦定的夜叉下一任继承人,二皇子常羲在伏击中意外身亡。那次随驾出行的夜叉兵卒全军覆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大家最后看到的,是承乙背着他哥哥的尸体独自浴血杀出重围,浑身是伤昏死在阗星城外。所以途中到底是如何中了埋伏,常羲又是怎么遇刺,重伤致死,也只能全凭承乙一面之词。王位父死子承的族规,被承乙以主少国疑必致动乱为由,改成了兄终弟及。那时春空连两百岁都未满,勉强继承大位确实难以服众,四皇子雍禾又是个不管事的,对此也无异议。于是手握重兵的承乙,顺理成章取代了春空,成为继任夜叉王,一手独揽大权。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但春空却说,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承乙是三界中除了魔族长老之外,最早知道魔君即将冲破昊天塔封印现世的人。我问他为何如此肯定,春空双目含悲:“因为那次密谈,并不是只有父王和三皇叔在场,我也偷偷跟了去。”启程前夕,春空放心不下父王安危,闹着非要同行。常羲经不住这般软磨硬泡,大概也有心历练长子,终于答应将他变成块玉佩藏在身边,偷偷带进了魔族的地界。“因是头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早耐不住性子在城中四下乱逛去了。直晃荡到天黑,他们还关在密室里不出来,我一时好奇,就躲在门后偷听。里面似乎似乎在吵架,乱得很,只隐约听见三皇叔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那龙王根本无心理政,东海已成一盘散沙,我等再不另谋出路,只顾抱着愚忠坐以待毙,恐怕过不多久就要重蹈王子为质的老路,到时二哥舍得把我那春空侄儿送出去不成?’,父王从不轻易发脾气,这回却恼得厉害,拍桌骂道:‘我族世代受东海龙主庇佑,倒戈随魔族同流合污,无异于与虎谋皮,倘来日惹下大祸被天诛地伐,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一场密谈最终闹得不欢而散。魔族的长老并未难为他俩,仍旧客客气气将两位皇子送出城去,道是结盟之事事关重大,不忙在一时做决定,尚可留出时间容二位回北溟同族人细细商议,再定夺不迟。真如春空所言,承乙和常羲的政治立场产生了严重冲突,于是他为了和魔族达成协议,不惜弑杀亲兄长篡权自立。回程途中的那场“意外”,多半也和他脱不开干系。事发之时,变作玉佩的春空始终被常羲紧紧攥在掌中,倾尽全力相护,至死也不肯松脱半分,这孩子才侥幸得以随着父王的尸体,被不知情的承乙一道扛回了阗星城。承乙继位后,为防人诟病,对常羲留下的孤儿寡母照拂有加,也早早立下诏书,言明一旦自己身故,照旧还把王位交由春空继承。但随着承乙的几个儿子陆续出生,春空这个年幼丧父的小世子,终究身份尴尬,有名无实。大垂默默瞥了春空一眼,“你果然是个有故事的少年。”小奶娃两手掐腰,大义凛然道:“夜叉自古谁无死,谁叫我们是战斗种族呢。”隐情一旦道破,种种蹊跷就大抵都能解释通了。在承乙心里,夜叉族唯有彻底脱离属国地位,巩固属于自己的势力,才能不断壮大,再不受外族欺凌。眼看东海龙主仙踪难觅,他为达目的不惜向魔族借力,甚至一条道走到黑,摆出不计前嫌的面孔把雕题也扯进这趟浑水。于是在承乙继位成夜叉王位的数百年来,海疆局势动荡不断。魔族、北溟夜叉、澹耳雕题这三股势力为了各自的私欲扭结在一起,试图一步步蚕食东海,直至瓜分殆尽。真是一盘大棋。我抱紧春空温暖细幼的小身躯,百感陈杂。大垂新添了个毛病,自从出了涂山,动不动就要跟我谈人生,每次都必须谈到我从头到脚怀疑人生。    他的开场白风格比较稳定,通常都是:“幼棠,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我真不爱听,你还是别说了。”春空抽出手来紧捂着俩耳朵,拼命朝他做鬼脸:“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大垂垮下脸,作势提起拳头唬道:“小王八蛋骂谁?!”眼看他俩又要掐在当下,我忙卷起尾鳍向旁游开数尺,护住苦命的小春空。“大垂,我和临渊并没正式成亲,那婚约……只要我不承认,就作不得数。所以,我还有东西要还给他。要断便断个干净,再有没比当着千军万马为证,更能说得分明。以后也不会再有水族四处嚼舌,说四海龙君之首,居然纡尊降贵娶了只单尾狐狸。”这几句解释丝毫没能化解他的担忧,仍旧只顾摇头,口气严峻,“你是说身上这条龙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本来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呢,却连他也吞吐半截说不下去。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难道日子久了便能真当成自己的么。我明白大垂千拦万阻地,只是不想我再和临渊相见,当断不断,恐又生纠缠。争辩无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三人各怀心事,陷入沉默。怀中小人儿忽动了一下,怯怯地嘟囔:“姐姐……你和龙王吵架了?所以才自己跑出来的对不对?为什么婚约会不作数?嫁给龙王不好么?你明明很喜欢他。”我恍惚一刹,陷入深深的无力感,有些索然无味。“婚姻嫁娶这种事,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我不愿嫁给他,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别人。”“瞎说!龙王怎么会喜欢别人,你当着龙宫那么多人的面带我跑掉,他都没生气,我回来不久就听说你们订了亲。”大垂一蹦三尺高,痛心疾首顿足不已:“什么什么,喜欢别人?那他急吼吼和你定个劳什子的亲?果然始乱终弃了对不,是不是一边和你海誓山盟转过身就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和那个夜来?我早就说过,龙性本淫啊,占尽便宜抹嘴就不认账,都是靠不住的家伙!”我蓦地回想起什么,眼眶酸疼,赌气似的随口答他,“我不便宜。”“你有没有听说过禽难自控?所谓浪子回头只是个传说,禽兽都很难转性的。”“我只听过‘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大垂哥哥说话要有根据,你又没亲眼见着,怎么知道龙王始乱终弃?说不定其中闹了什么误会呢?那可是两万多岁的应龙,又不是一般兽族,神格就算不那么高尚,起码管住自己的下半身总没问题。哎,说了半天,涂山狐难道就不是兽?骂人还带把自己摁进去作陪的啊,也是拼了。”“管住自己的下半身?他是龙诶,除了脑袋全是下半身,那么长,管起来恐怕尤为艰难些。你小孩子家家懂个屁,他们龙族早年间……”我被他俩闹得头大如斗,实在听不下去,“够了!大垂你要是想自己先回涂山也不是不行,我自己去城楼。”大垂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打量我。“真的非去不可?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站在这里,还没有卷入战争。一旦露面,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敖临渊。”“难道眼睁睁看着海夜叉被屠城灭族?我在东海还听说了些事情,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一旦放任魔族把东海搅合得四分五裂,过不了多久八荒仙陆上的兽族也难独善其身。承乙或许只是被利用,这仗能不打最好还是不要打,起码别借着救涂山狐的名头来打。我先去看看,躲在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如果……如果能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当然更好。”这话说得连我自己都不敢尽信,为避免尴尬,只得划开波浪加速朝东城门游去,近乎落荒而逃。身后一阵水花乱响,必是大垂紧跟不放。人还未至,话已如尖刺扎入耳中。“你口口声声不肯认这婚约,可一听说敖临渊就在城外,整个人都乱了,什么都不管不顾非得跑出去看上一眼。他性子这样风流,便没有那个妖里妖气的大祭司在旁守着,保不齐隔三差五就从哪里再冒出个姐姐妹妹,你这笨狐狸哪里应付得过来?幼棠你听我一句劝,等那边退了兵,马上跟我回涂山吧,半刻也别再耽搁,他说什么都别信,反正也没一句正经。”心中只有难言的失落。此时此地,我辨不清此番执意要再去阵前涉险,究竟是为了不忍弃春空于不顾,还是像大垂说的那样,仅仅只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再看他一眼。从涂山弃婚出逃,是我生平第一次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尽管后来发生的事情,和我所想的并不一样,但仍旧是完完全全遵循本心的意志,没有一丝勉强。因为遇见临渊,化解了本该令我灰飞烟灭的天劫,让我感到自己活得与众不同,第一次有了想要追求的未来。虽然痛苦,却并不后悔。正是这一切,才令我变成今天的我。我想要的,不是一纸婚书,一件华服,一个名分,而是找寻到自己存在于这天地间的意义。他已经亲手改变了一次我的命运,往后的路,都该由我去亲自决定该怎么走。然而事实很快证明,如果一个人能改变一次你的命运,那他就有能力改变第二回。春空赖在怀里,不住絮絮叨叨:“夫妻嘛,拌嘴闹别扭是常事,哪能一言不和就悔婚呐!当年我父王在时,和母妃三天两头就闹得家翻宅乱,吵完以后还不是如胶似漆,照样接连生了我们兄妹四个。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床头打架……”床头怎么打架我没见过,城头打成什么样倒是可以想象。只听正北方向忽炸起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鸣,雷霆之势席卷起千重巨浪滚滚压来。春空吓得当场噤声,面孔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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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五十二章  龙祖伏泽雍禾说,上古蛮化初开,百兽皆为天地灵气所化,嫁娶之事也多自由随性,退个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就譬如你们狐族,接二连三退了天族两桩婚约,上至太子三足乌,下至守门开明兽,无论出身高低,统统入不得涂山帝姬的眼,最后不都和平友好地解决了,也没见谁能闹成那样。”我被天上瓢泼浇下的暴雨淋得发抖,只好对这句明显意有所指玩笑佯作听不大懂。但听他话里的意思,我这次弃婚私逃,并没给涂山惹来太大的麻烦,刚暗暗松一口气,却听身后传出一嗓子暴喝:“喂!不懂就不要人云亦云,你说的民风旷达不拘礼数是青丘那一支,我们涂山的狐,向来是很忠贞纯洁的。”大垂裹在一堆鱼虾中间载沉载浮,好不容易挤近前来,一贯的人还未至话先到。雍禾并不以为意,只顾沉溺在龙凤之祖相斥相杀的惨剧里,摇着头不胜唏嘘。春空说,他这四皇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情痴,,堪称古往今来风月故事的一部情史纲目。无论耳熟能详还是不能详的各种艳闻,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可谓术业有专攻。一旦开了话头,不说个尽兴是无论如何停不下来。果然,雍禾望着半空风云变幻,幽幽续叹道:“赤霓之所以妒恨成狂,并非全因退婚之事折堕凤族颜面,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因为除了这,根本也找不出更堂皇的理由。她对伏泽用情至深,奈何从头到尾不过是场单相思,伏泽并无此意。她太执妄,得不到便立誓要亲手毁弃,才会宁可错嫁也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她曾对伏泽放言:‘就算得不到你唯一的爱,也要得到你最深的恨,恨需要花费的心力,一点儿也不比爱少。’”“错嫁?她和离镜的目的不都达到了么,终于如愿以偿害死了龙祖夫妇,应该很满足才对。”我撇撇嘴,对这种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的行径很是嗤之以鼻。雍禾耸眉,“不是错嫁是什么?她对离镜半分情意也无,离镜也不过为了那点卑鄙的私心而诱娶她。这样一对怨偶,一旦失去共同的目标,就彻底没了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唯一对结果感到满意的,大概只有离镜。”“那这对怨偶最后怎么样了呢?还生了那么多孩子,想来磕磕巴巴也能凑合过去下去。”“结果啊,赤霓连伏泽的恨也得不到。龙祖性傲,伏泽既没爱过她,便连所谓的恨也吝予。从始至终,都淡漠至极。最后关头,赤霓要伏泽当着她的面手刃发妻,便可召回迦楼罗留他一命,还是被伏泽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答她,‘生死不过如万物兴衰寻常,纵粉身碎骨亦无所惧。心中所念,唯有吾妻,白龙澄琉’。灵兽每五百年需渡天劫,火凰每五百年涅槃一次,赤霓在生下第九个孩子后,心灰意冷,为了平息爱子孔雀犯下罪过,涅槃时再也没有从火焰中出来。”“女人嫉妒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啧啧,简直不可理喻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啊!总而言之,三角恋太危险了幼棠,尤其是和龙有关的三角恋。”大垂气喘吁吁拍着水,关注的点永远戳不到正题上。我紧张地追问雍禾,“龙祖伏泽执意要娶的那位夫人,可是白蟠龙?”上古以来,神龙分五色,多见苍龙青甲、螭龙鳞黑、火龙赤朱、黄龙须爪皆澄,白色的神龙却是极其罕有。大垂扳住我肩膀龇牙咧嘴:“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三角恋,生命危险啊喂!”雍禾愣了一刹,自顾蹙眉思索,露出不太确定的神情。“你说澄琉?她么……好像是。”“那……你刚才还说,云龙夫妇有过一个孩子?那枚龙卵既没被迦楼罗吃掉,究竟藏在何处,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吗?”心中吉光片羽倏忽闪过,仿佛抓住一线来自远古洪荒的暗示,还来不及把线索连起来琢磨,就被半空传来的兵器相撞声打断。抬头一看,见是临渊的长剑和重楼的方天画戟纷纷脱手,在半空互击,一时流光四溅,金石迸裂,最后从中折裂为两段。兵器都玉石俱焚了,两人仍各携一片流云站得很稳当,还是那副剑拔弩张的对峙模样,委实辨不出个胜负来。这热闹瞧得我甚迷茫。据闻千多年前魔君作乱,就是被临渊率众攻破北荒付虞山,亲自镇压入塔。神魔之间的对决输赢早有定论,按说不应该缠斗了这半天还难分高下。临渊望着跌入海中的残剑,闲闲笑道:“昊天塔下封印一千六百多年,身手虽算不上生疏,倒也不像有所长进。”我简直忍不住要笑。这人,骄傲得要死的性子到哪里也改不了。明明两人手中的兵器都折损了,并没见占着多大便宜,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那紫衣魔君薄唇微张,张狂意态中伴有冷漠决绝,叫人看得浑身凉意从脚底直窜入灵窍。他摇头,一字一顿:“是一千六百九十三年零七天。”“唔,没错,记性很好。输的总是比赢的那个记得清楚。”此话方出,果然令紫色的身影僵了僵,“看来本君入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也一并忘个干净。那战本君虽力竭落败,真正输的,却是你。”临渊敛起眸子,往万顷波涛下闲闲一瞥,“那倒未必。该回来的,总会回来。”我被他若有若无笼罩下来的眼风吓得寒毛乍起,弓起身子猛地缩回大垂背后,几乎以为藏身之地已被看破,又或许只是错觉。他们口中晦涩难明的对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更别提身边那群呆头呆脑的小鱼小虾,瞪圆了眼半露出水面,纷纷交头接耳叹道,上神就是上神,随便吹口气都透着高深莫测,不是寻常水族能够理解的范畴。雍禾在旁默默了半晌,却突然挤出句更加高深莫测的总结来。“所谓胜败,如同世间对错,原本是分不清楚的。”我怀疑其实他也听不懂,但好歹当着一众手下,为了维护夜叉皇族仅存的颜面,也要把蒙圈表达得清新脱俗一点。这一战从辰时又生生打到入夜。大垂被我那一揪,当即心领神会,甩开两膀子把我的小身板遮得风雨不透。他虽是好心,未免挡得太过严实,本就飞沙走石的层云间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分不清过去多少时候,暴雨闪电渐稀,天外却开始扬起渺渺琴音,如流珠叩玉,一点点穿透凝固的水气,在天地间婉转抑扬。弦筝中隐有沧海龙吟之啸,琴心剑魄,收发之间浑成流畅,无形胜有形。峰桐紫瑟奏出的音律,我就算捂住耳朵也不会听错。想必霜满天不负所托,在我离开星罔山后便将这琴带去东海还给了临渊。他竟真的如春空所言,是因为知道我独自去了阗星城救人,才急着提前挥兵打来么。难怪修行时,哥哥总说执念妄想最难拔除,简直和耳边萦绕的琴音一样无孔不入。我走神走得魂飞天外,就没顾上细聆那半空中的琴声,不知不觉中竟从清澈梵调变作邪戾魔音。雍禾一向寡淡如水的嗓子骇然而变:“怎么会这样?”大垂钳住我一双肩膀的胳膊越发使劲,手背都迸出青筋,像是怕我再突然冲破束缚冲出去。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露出脑袋,半空已变幻了一番景象。浓稠得化不开的云雾被肆虐的飓风扫荡干净,属于临渊的峰桐紫瑟,被重楼擎在手中,执掌拨弄,不断发出万千昏鸦暗哑嘶鸣。七弦锋芒如矢,紫光奔涌,又和临渊弹拨出的流丽音阶大相径庭,透着股压也压不住的邪妄之气,针芒般扎得心口生疼。修为较弱的鱼虾早就被那琴声折磨得东倒西歪,四下逃散,连十数丈外的东海军队也不过勉强维持阵型不溃。一线艳红血丝从临渊嘴角徐徐滑坠,将落未落,被烈风扑面染溅在雪白前襟,斑驳刺目。重楼望着云之彼端的这一幕,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只是加快了弹拨的速度,指间留出的琴曲又换成更激昂的调子,不断朝临渊迫近,一心一意,酝酿终极的致命一击。我打着哆嗦,张大嘴却不能呼吸,周身的血都凉成冰渣,徒然地在大垂钳制中挣扎。就在琴上最后一声锐响破空时,一抹窈窕纤影突然从海中破水而出,以身为盾挡在了临渊胸前。重叠飞扬的裙纱后,隐约可见碧翠鱼尾在半空划出一轮优雅的半弧。东海鲛人万千,拥有翠色鳞片的却只有一个夜来。锥心的酸楚中混杂几丝庆幸。还好还好,有大垂在旁死拽着,我没能不自量力地冲出去,要不那场面该有多尴尬。一开始就迟了的人,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来不及。在我误打误撞出现在临渊身边之前,他们已经在一起经历了比我年龄还要漫长的岁月。所以危难当头,她可以毫不犹豫为他豁出性命,生关死劫都相替。然而重楼的倾力破击,终究没能落在夜来身上。只能说,红尘痴人何其多,兜兜转转一张情网,全是粉身碎骨也要扑火的蛾。夜来挡在临渊身前的瞬间,另一个铠甲铮亮的魁梧黑影紧随其后,动作何其迅猛,姿态义无反顾。临渊没有半刻迟疑,在千钧一发之际拂袖将夜来重重推开,却没法再顾及第二个冲上前来的肉盾。不敢细想,某个空白的瞬间,我内心深处甚至闪过些许自私的念头,被击中的那个人,是她。或者是我,甚或任何人都好,只要不是临渊。现在看来,这个阴暗卑鄙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数不清的紫黑琴光,就这么锐啸着破空而至,结结实实扎进了司宵义无反顾的身体。即便如此,夜来因为靠得太近,仍被少昊琴的余韵波及,云雾一样的衣袖裂成无数碎片,纷扬洒落,被浪潮卷去。即使在这一刻,我仍旧忘不了鹤沼偷听到的那番对话,字字如刀,言之凿凿不可磨灭。我羡慕夜来,也羡慕司宵,他们都可以随时随地挺身而出,光明正大地为自己所爱之人赴死。而一个被厌弃被利用被愚弄的多余的我,却连奋不顾身挡在他面前同担厄难的资格都没有。高高在上的东海龙君,愿同他患难与共的水族多如过江之鲫。司宵受此一击,重伤昏迷,从云端重新跌落海中。这舍生忘死的一幕令人动容,东海大军同仇敌忾,开始在太玄的号令下,有条不紊地列阵围拢上来。重楼对此视若不见,似乎丝毫也不值得担忧。霜蓝的月色映在他眼中,闪烁着冰雪般奇异幻冶的光。那瞳眸,就像两块无动于衷却熊熊燃烧的冰。任何情感都无法蒙蔽这双眼睛,仿佛昊天塔下无穷无尽难以言说的岁月,早已彻底抹掉他所有的情绪。临渊用手背拭掉唇边血迹,指指列队聚拢的东海大军,沉声道:“你们跑过来干什么?就算把整个东粼城的兵马全加上,也不是这魔头的对手,不必白白送死。都退下。”话罢,扶起摔在脚边的夜来,眼风朝驾着绿云亦步亦趋飘过的太玄一扫,后者立即会意,将虚弱不能反抗的夜来接手,交给身侧两名近侍搀着。名为照拂,实则已经是一种制约,令她不能再贸然掺进眼前危险重重的对决。重楼不露声色,端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盘膝坐在月下抚琴。冰冷弦音伴着他同样毫无温度的话语,从半空断续滚落:“不急。收拾了你,自然轮到他们。”杀一人还是一万人,甚或十万众,在他口中没有区别,在他心里也是。夜来气力难济,却始终不曾停止挣脱的尝试,用力得浑身都在颤抖。“要不是君上前日同娲皇斗法,早有重伤在身,就凭你这手下败将也妄想乘人之危?胜之不武,贻笑天下!”我怀疑耳力早已被魔音搅乱,以致听错了,只得紧紧盯住她的嘴唇。这么说来,临渊在出兵之前,曾独自去闯了补天宫。他去那里做什么?还受了不轻的伤,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山露水,赶回来连翻大战城下。娲皇是创世母神,避世索居多年,诸天神佛都敬而远之,未敢擅扰。这奇高无比的辈分摆在前,跟任何人动手都不过是教训晚辈,更遑论谈得上与之斗法,连东皇恐怕也没这胆量。但显而易见的是,重楼对除了手刃临渊之外的一切事情统统缺乏兴趣。淡淡笑道:“哦?这事儿倒是略有耳闻,为块破石头去闯补天宫,还惹下娲皇一场大怒,真真好兴致得很。敖临渊,你真以为这般惺惺作态,就能把亲手铸成的孽债全部一笔勾销?”临渊挥退了众人,摆好金刚座,手结定印,缓缓匀气,眼角眉梢都暗蓄风雷之色。“前尘余罪,总要有人担当。只不过,系铃的那个从来就不是你,解铃人也必然不是你。两万多年过去,天下疮痍早被火凰的死粉饰了太平。重楼,不会死,不代表没有输。执意带回无尽的杀戮,只不过是因为,你心里明白,这世上已经再也没有记挂你的人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命,天不敢收!而你,就算美人依旧,无论何时也少不了左拥右抱,又能怎样?有冤的偿冤,欠命的还命,有这么个心深似海擅弄离间的蛇蝎美人带在身边,黄泉路上也不至寂寞。说不定忏罪台前,你的祭司大人,还有很精彩的故事讲给你听。或许是关于——哎,你知道,当年在阴山逃脱的那几只白狐,到底有几条尾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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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五十四章  权斗龙君失势,孤注一掷反叛承乙的雍禾等于失去所有靠山,处境立马变得相当尴尬。被重楼从峰桐紫瑟下捞回半条命的承乙趁机暴起,风卷残云般扑面杀来。反正他已经开了弑兄篡位的先河,再手刃一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可以。此时此地,还有谁能拦得住杀红了眼的夜叉王。局势逆转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雍禾身边护驾的一小队夜叉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呆呆怔在原地不动,像庙里供的泥胎。阴风外溢,承乙把长刀抡得飒飒有声,寸寸逼近都是杀招。手无寸铁的雍禾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既使不出招架之力,也毫无还手余地。才险险避过数轮,腹背就添了好几道裂骨刀伤,鲜血很快把周身的海水染红。春空咬着拳头扎进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怎么办怎么办……谁快救救我四叔呜呜呜……”雍禾要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等于彻底失怙,先别说栖身之地,恐怕接着就成了承乙的下一个刀下亡魂。我最见不得这等恃强凌弱的混账事,抬起一脚就踹在大垂圆咕隆咚的屁股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都这时候了还只顾抓着我干嘛?快去救雍禾!”固执如他,也能看出我眼中不可动摇的怒火。大垂点点头,目光竟有些萧瑟。“此地不宜久留,再耽搁下去,情况也只会变得更糟。我去帮雍禾,能拖多久算多久……你带着这小奶娃赶紧回涂山,听见没有?”说罢不待我回答,身形一晃,向刀锋凌乱处奔去。雍禾落到这般境地,只为一个从来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过的锦芙。怀着一腔无处寄托的痴心,默默用自己的方式,替伊人报偿恩情。如果一个陌生人,因为做着一件完全出于私心的决定,和正义无关,并由此引来杀身之祸,既没有彼此扶持的价值,也不算志同道合的伙伴,是不是就活该被剥夺一切?若有一天,自己也落入穷途末路之境,周围会不会也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手?我的心里还来不及得出答案,双手就已经做了选择。这选择不够理智,却足够坦然真实。那是因为,彼时彼刻,我还对这世间的善意抱有期待。芸芸众生,无论鸟兽虫鱼,性灵皆成于天地,每一个生命,都是万物本身,连神明也没资格随意予夺,更不应该由所谓强者凭手中的一把刀来决定。擅造杀孽,手足相残,扯出再多的理由都罪不容诛。转身把春空交到雍禾近侍的一名小头领手里,便拿出天霜笛潜入海底。一千五百岁的大垂,怎么可能打得过身经百战的承乙。就算承乙刚被临渊揍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剩下这半拉也足够玩得转。这闲事是我非要管,总不能自己反倒袖手作壁上观。“你俩是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承乙被大垂缠住,一时半会靠近不了雍禾,耐性渐消,目中早已凶光毕露。眼看一刺未拔,又再添上一双,难免气急败坏。“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还跟我在城中‘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才两天不到 ,就不认识了?”承乙刀锋一滞,咬牙冷哼:“涂山氏?你果然还留在阗星城附近!敖临渊已经快完了,本王今日忙着清理自家门户,并不欲跟涂山结下梁子,识相的赶紧滚,就当你俩从没来过!”我不愿再跟他废话,道不同,半句都嫌啰嗦。沉下心来凝神静气,将银笛送往唇边。几乎与此同时,一片炫目的银光从暗潮深处激涌出,磅礴之势锐不可当,承乙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整个吞没其中。大垂目瞪口呆地望住我,连我自己也被眼前这光景吓了一跳,区区千年道行,几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来着?定睛再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想多了。银光深处,麟甲烁亮,流转着幽冷高贵的气泽。原是一尾银龙悄无声息潜至,缠上承乙的身体,再倏然盘紧。承乙遍身玄铁重甲,被绞得扭曲成匪夷所思的形状,面庞涨紫,目眦尽裂,只顾拼尽残存的力气举起手中长刀,朝银龙身上砍去。吹毛断发的刀刃撞上龙鳞,火星四溅,很快就崩出缺口,麟甲却仍旧平整光滑如镜,连一丝划痕都不曾留下。承乙再枭狠棘手,毕竟只是个海夜叉,没有任何水族能躲过龙的致命一击。半柱香时辰都不到,凶神恶煞的夜叉王就殒命当场,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他的雄心也好,野心也罢,执妄和理想,是非对错,连同裂成碎片的铠甲一起,消失在这片亘古的海域。银龙收起狰狞利爪,在水中优柔一转,化作了人形。那身影秀颀窈窕,气度却不输须眉。“锦芙!”我惊喜地欢呼出声。龙女面露微笑,朝我缓步行来,落落大方地欠身施了一礼。“拜见君后。臣女刚回玉琼川不久,就听说君后已同君上订了亲,只是刚登基不久,内忧外患未除,又政务缠身,一直都没来得及亲往拜贺。”这个误会实在太大,我窘得面红耳赤,正不知如何解释才好,雍禾忽跌跌撞撞冲出了来,一跤滑倒在锦芙脚边,搅起一阵泥沙,却顾不上爬起身,就这么半躺在地,痴痴地仰头望着锦芙,声音彷如梦呓。“我……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你及时相救……”锦芙仿佛此时才发现他的存在,疑惑地抽身往旁挪了挪步子,“这位是?”我松一口气,朝这位痴情皇子比了比手,“呃……他就是那个每年都要向你求一次亲的夜叉族四皇子,四海情圣雍禾殿下。”四海情圣这个美称,诚然是我怜恤雍禾相思至苦,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给他临时添补上的前缀,倒也不算夸大其词。锦芙露出思索的表情,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对雍禾这个名字,或许有印象,或许完全不复记忆,不管哪种,都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完全没把眼前的男子放在心上过。她垂下头对着雍禾充满期待的脸,一双眸子仍旧坦荡澄明:“杀承乙,是为我父王报河津龙关之仇,此行并不是特意为了救你而来,实在不必放在心上。”“那怎么行!我们夜叉是是非分明的水族,救命之恩,非报不可。”雍禾被拒绝习惯了,越挫越勇,不达目的誓不休。想是常年领兵在外,早已习惯了军人做派,锦芙即使继承了皇位,说话也还是直来直去。“那另找个时间再拜谢不迟,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哎等等,别急我我我马上就能报啊!”锦芙实在磨不过他,只得无奈顿住脚步,“那你报吧,快一点。”雍禾慌张爬将起来,绕着锦芙惶惶然转了两圈,一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模样,忽正色起来,单膝落地一跪,牵住锦芙臂上挽着的披帛,眼巴巴道:“这恩深重如山,小王实在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好……只好那个什么,以身相许你看行不行?”锦芙大惊,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和大垂,“这什么情况?”大垂两臂交叠在胸前,连忙摆手:“别看我,我跟这厮不太熟,也就今儿刚认识……哦不,都算不上认识,路见不平随便帮着打一打罢了。”恰在此时,雍禾的一众近侍终于醒过神,提着鱼叉围拢过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呆,纷纷不明显地笑起来。雍禾对身周一切充耳不闻,自顾絮絮叨叨:“我……我这人虽不大会打仗,也没本事治理国家,但绝不是毫无优点。我精通音律,可以做曲子给你听,诗词歌赋舞乐书画也都擅长,可以陪你下棋作画读书解闷,我还知道,身为女皇,责任重大,基本没闲工夫儿女情长,可就算国政再繁忙,也需要偶尔放松身心对不对?你若无心主内,没关系,我甘愿做你背后的男人,你忙你的,连孩子都不用抽空生……”雍禾扭头,从近侍头领手中将春空一把抱过,续道:“我这贤侄,父母双亡,伶俐无双,抱在膝下一养,现成的天伦之乐有没有?总而言之,收下我,绝对一个赚俩,不会后悔不会亏啊!”许是被“父母双亡”这句话触动,她带着同情的目光摸了摸春空的脑袋,疑惑又认真地低声问道:“你叫春空?我们在东粼城见过。唔……你这位叔叔,是不是刚才脑袋被打坏了?他平时也这样,动不动就拖家带口到处以身相许吗?”春空羞愧地捂住眼睛,“龙女姐姐,我只是个小孩子,搞不懂以身相许这么复杂的事。我叔要许,是我叔的身,我没那个意思……”锦芙被众目睽睽盯得浑身不自在,秀眉轻蹙,话音已带了几分气恼。对雍禾认真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快把手放开,再这样胡闹,我就要打你了。”在我耳中听来,这是句仁至义尽的最后通牒,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假意威胁。锦芙性子干脆利落,向来言出必行,她既说清楚了要打,那就是准备真打。锦芙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厮一改方才在海面上述古论今的低调矜持,眼神已温柔得要快化成一滩春水,“打是疼,骂是爱,就算你不疼我爱我,只要肯收下我,让我以身相许好好报恩,任打任骂绝无半句怨言,就算被你亲手打死,也心甘情愿!”雍禾生得清秀斯文,眼角眉梢一派款款痴慕,对龙女又是真真的一往情深,即使这般缠磨,竟也丝毫不显猥琐,委实难得。我生怕他好不容易刚从承乙刀下逃得一命,再要回过头折在锦芙手里,那真是太惨了。锦芙言出必行,举起了巴掌,我忙把她拉过一旁,又指了指上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此番是为东君而来,但你去没有用。你妹妹举着大义灭亲的名头来作证,一口咬定是亲眼目睹,琰融又早有心要取临渊而代之,十有八九也借此事和东皇私相密约,这些人各怀鬼胎,化龙舞弊已成盖棺定论,你再露面只会引火烧身。”锦芙固执摇头:“即便如此,这场祸事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大不了打回原身,照旧做条鲤鱼也罢了。”见她义愤之下如此糊涂,只得竭力再劝:“你这龙身得来不易,千万好自珍重。若将前功尽弃,岂不辜负了君上一番心意?再失去一位龙皇,又置鲤国千万子民于何地?”最后这个理由太有分量,锦芙终于不得不妥协。“臣女惭愧。锦澜那不长进的丫头,回玉琼川后,昼夜闭门不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不了几日,竟将君后所赠的白狐毛偷去一根,意图私自潜往涂山,所幸被我及时察觉,罚她禁足内宫闭门思过。谁知她仍不知悔悟,不知几时又悄悄勾搭上了那位延维世子。登基大典一结束,延维再没理由留在玉琼川,被西君遣来的仪仗迎回,锦澜也借机私奔去了西海。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到底还是连累了君上。”这番陈情,说得我一颗狐狸心连蹦带跳就快钻出嗓子眼。好个锦澜,诚然不是块化龙的材料,却委实当得起两面三刀的一把好手。本来左右不过一根毛,丢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但要落在她手里,用处就绝不仅仅是去求盏聚魂灯那么简单。这大概也是她叛出玉琼川的筹码之一,否则单凭一条千把年的小小鲤鱼,何德何能会令眼高于顶的琰融瞧得上,还这么快就娶回去做了儿媳。有那狐毛开道,不知他们到了涂山会煽出什么歪风邪火,这情天恨海一锅粥就再也瞒不住。哥哥若是寻了来……恐怕不是立时半刻,也再晚不过一两日之间。抬头望,海面电闪雷鸣,涛声震耳欲聋。那是修行者封存自身仙术时,召唤九天荒火护法的前奏。时间紧迫,再不能多耽搁一刻。我咬唇,紧握住锦芙双手,“事情闹到这地步,不是你跑出去担当就能善了。东皇要算计的不是你,是临渊。阗星城今日势必落入魔君之手,已无力回天,只能以后再设法转圜。你若敬我是东海君后,就听我安排,把这叔侄俩带回玉琼川照拂一段时日,保证他们的安全。雍禾君其人么,脸皮是厚了那么一点点,但基本还算在底线之内吧……且对你绝对是没有坏心,承乙方才把他伤得不轻,若放着不管,真忍心眼睁睁看他带个小奶娃四海飘零不成?”锦芙凝眉,略迟疑了一瞬,当即肃容相应:“臣女领命。”顿了顿,又免为其难叹息一声:“对有些人来说,所谓底线的程度,相当于别人的坑。”我甚汗颜,四海情圣倒戈承乙的这桩人情,也只能替临渊还倒这里,再多的就帮不上了。“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不是命令,只算我私下的所求。锦芙姐姐,能不能再帮我一回?”“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但凭吩咐。”我松一口气,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化出龙尾破浪而去,海底斑斓纷杂迅速从眼前退却。渐行渐远处,回首匆匆一瞥,见大垂被拦在锦芙化出的水晶屏障中,左奔右突,急得用肩膀死命撞击结界,但终究徒劳。“喂!你回来!幼棠你等等,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我对他笑笑。“你说的都对,可我做不到。”交待给锦芙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我拖住大垂。涂山狐一生只爱一人,动情便至死不渝。生死攸关的一刻,才豁然明了,眼前取舍,从未如此坚定不移。我对他的爱,但凭本心,不计得失,不痴不妄,不加掩饰,不自乱纠结。愿同光同尘,同劫同灰,同死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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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五十五章  同心劫这世上,没有孰重亦或孰轻的欺天罪,只有诛此还是诛彼的分别心。助锦芙津河化龙,我也有份。眼下东窗事发,又被琰融处心积虑从中调唆,急转直下到如此糟糕的地步,若把全部罪责都撂给临渊承担,自己反而躲起来独善其身,我不是能扛得动这种包袱的人。方破水而出,就赶上迎头劈来的一道万钧雷火。但愿不要被白泽那一干人等看出端倪,这一挡几乎已用尽我全部修为,才能勉强装作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将那雷击化解。俗语说的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神呢,那就只能说神话了。“只望见眼前杀生万孽,却看不出身后三千善果,悬于济世之舟,佛祖有云,你不入地狱,那谁入地狱呢?”边说边将烧焦的袖口攥紧,小心藏在身后,抬眼扫去,见所有人都愣怔当下,面面相觑。重楼手中弦音戛然而止,周遭一时静得只闻衣袂荡拂的窸窣。唯临渊凝目深望过来,眼底一片黑潮汹涌,浓黯得无边无尽。那脸色复杂难明,将微微一抹惊讶不露痕迹地遮掩。良久,方轻声开口道:“你要做什么?”我心头猛地一颤,定住元神不去理他,扭头朝丈外的那团绿云招了招手。“哦,差点忘了,诸位是上古神兽么,除了满腹经纶的白泽神君,其他几位可能都听不大懂人话。太玄,把本宫的意思用兽语再给他们重复一遍。”久违的小叔叔驾着绿云越众而出,高耸的龟壳像座小山,稳扎稳打滚滚碾了过来,慢条斯理道:“我家君后说的是……”还不待他说完,就被一把尖利的女声打断,锦澜急不可耐地跳脚:“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泽上神容禀,津河龙关大开那日,干涉化龙她也有份!原以为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狐狸精早就脚底抹油跑得没影儿了,如今偏又自己撞上门来,也好,省了劳动诸位神君再去涂山叨扰一轮。”“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不就来了。再者说,父君近年来耐性越发的不好,连三清上神要前往拜会,也得提前一个月便开始焚香斋戒沐浴。东夷福地,不是你一条鲤鱼精想叨扰就能随便叨扰得了。”转头瞥她一眼,同时在心里默默告了个罪。善哉善哉,劣女不孝,实在情势所逼,不得已拿着涂山的名号招摇,虽把锦澜挤兑得痛快淋漓,也连累了父君清誉。那话怎么说,将在外,正好造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为抬出狐帝的名头就能躲得过责罚么?徇私舞弊扰乱天道,可是万死难赎的重罪!那日明明是你在旁不住地煽风点火,一力撺掇害东君犯下大错,若论该罚,你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殷商怎么亡的国?狐狸么,千古祸水的名声总归不是白来的!”我佩服自己,被指着鼻子祸水长祸水短骂了个底朝天,还能留出闲情来打量久未谋面的这条鲤鱼,攀龙附凤后装腔作势的本事可有几分长进。锦澜自从嫁给了龙,果真今非昔比,连脸上所涂胭脂水粉,成色都比之前所用的提升了不少档次,激动起来一脸的青红皂白,五花斑斓得很,简直堪比漆黑夜幕中最夺目的那道彩虹——蜡熔的。之所以镇定如斯,并不是神格有多么高大胸怀有多么宽广。锦澜这么刻意针对,旁人不知道缘故,我心里却明白得很。她的故国玉琼川,同东海一衣带水,关系向来比西海更紧密,是以她对东海君后的名分早就觊觎已久,加之化龙不成,或许对临渊还存着几分痴念未断,就把和亲被拒化龙无门的怨愤,全部算在了我头上。说到底临渊不肯娶她,又不是为的我,却是为了夜来。因此并不值得十分气恼,全当她咬牙切齿痛恨叱骂的,是不远处云头上的夜来。暗暗寻思一轮,对这个结论很满意。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全靠这么会自我安慰才能走到现在。白泽捧着满卷罪宗直皱眉,对锦澜的新一轮指证明显兴致欠缺。他此行的目的是贬黜白龙神,估计不包括听一只狐狸和一条鲤鱼吵架。此公沉吟片刻,皱起一张老脸,皮笑肉不笑地开了腔:“这位莫非就是东君新娶的夫人?另一位涂山帝姬?东君虽犯下大错,但东皇仁德,罪不及亲眷,泱泱东海并无一人受此牵连。君后这般横加阻拦,到底意欲何为?难道为了给东君脱罪,要借涂山国之势抗旨不成?”我摇头,认认真真答他:“不是来脱罪,是来认罪。”云天的另一端,琴声又幽幽响起。由轻渐重,如喷玉,如点珠,暗含萧杀之势,细辨却又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悱恻。我听在耳里,只觉像凡间话本里形容的那一折,唤作英雄末路,四面楚歌。反正事已至此,能扳回一城算一城。临渊说过,不管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努力去改变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会换一条道路。“白泽神君方才也听西海世子妃亲口指认,当日河津龙关,是我执意要干涉锦芙化龙,东君拗不过,只略搭了把手,论罪过轻重,也该有主有从。至于证词,更没有信一段却不信另一段的道理,东皇这责罚,降得重了,便是闹到西方梵境去论个公道,也断说不过去。”我记得太玄曾说,临渊满一千岁时,在灵鹫山转男身,是在佛祖座下承了金刚印的,佛缘极深,荫庇长存。果然,一搬出西方诸佛,白泽脸色微变,随即又诡秘地笑起来。“老夫长久不出来走动,竟不知现如今的后辈,这等勇气可嘉,滔天的罪过也抢着认。既肯主动同担罪责,那是最好不过。那么若依君后所言,对东君的责罚重了,又该如何斟酌才算公允?老夫好意再多提点一句,东皇的旨意非同儿戏,可不容朝令夕改。”诚如白泽所言,东皇的谕旨,等同天威,一旦白纸黑字落定,在司命星君处的命谱也得跟着做相应更迭。换言之,无论多寡如何均分,涉事者都只能生受,必得结结实实落在人身上才算完。我却能借此将这劫数分掉多半。一身道行不过区区千年,全扔了重修也罢,若换来临渊下世时,至少保留一半的仙术护身自保,怎么算都不亏。这就是目前唯一或许还可能行得通的权变之策,不是办法的办法。出涂山前,常逃了学去听一只爱说书的老狐狸闲侃。老狐狸讲过一个故事,说娲皇曾有过一位后人,乃是条修出了女体的白蛇,原本好好修行,也能飞升成龙,投在南海紫竹林门下,便是观自在菩萨莲花座前唯一的净瓶龙女。奈何世事难料,白蛇下到某一处凡世游历时,因报恩与凡人相恋,终为诸天所不容。她却执拗,非得挺身与天地抗衡,最后落得千年修行尽毁,被镇压在一座名唤雷峰塔的佛寺塔底,除非水枯塔倒,否则永世不见天日。以前总觉得那条蛇太傻,来历出身已如此矜贵,拥有天下灵兽都艳羡不已的仙途前程,却宁可为场镜花水月毁于一旦。凡人岁寿不过弹指,恐怕千万轮回之中,早就把她的痴心尽忘。现在看来,我的智慧也并未超过她。很多事,抵不过一句心甘情愿,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我固然是没什么想啰嗦的,但不代表旁人没有。想是怕这一搅和,间接坏了顺畅屠龙的好事,重楼一对沉甸甸眼刀率先飞过,却不是对着我,直接稳扎稳打戳在临渊苍白的脸上,刮骨般扫过好几个来回,咬牙冷笑道:“敢做不敢当,倒不似你当年风范。自己做事首尾不净,捅出了天大篓子,就把罪过丢在女人身上,妄图独善其身?”一直冷着脸不知在闷头琢磨什么的白龙神殿下,终于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出口的,却不大成个话。他没理会心心念念急着取他性命的魔君,却对着我缓缓说,“你是不是傻?”我气结,抬头望一回四四方方漆黑的天,果然没有眼。“这叫风度,叫担当,是我先出手把兜云锦抛上山头救了锦芙一命,才有后来的化龙飞升。此次出来认罪,要保全的是我涂山狐族的清誉,免得牵连父兄。你我之间,也就只剩这桩罪还可以分一分,但求清清楚楚无亏无欠。你别想太多了。”他嫌我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在龙宫哪天不要被笑话个三五七回,这关头听在耳里却尤为刺心。就算再没本事的狐,也有小小的骄傲和自尊。横下千儿八百回狠心,才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来,我自觉已经是撒谎的极限。话音落地,浑身都虚飘飘一松,踩着云头悬在半空,从未感觉这般没着没落,四下都无所依凭。从此以后,大概就是茫茫凡世里,渺渺众生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单尾狐狸。做人真难,口中所言,往往不能是心中所想。心里想的,却有无数个不能出口的理由。说不定,还是做回狐狸比较简单开心。从哀伤中回过神,临渊已不知何时掠至身后,将我拦腰重重一搂。脚底下两朵薄云当空撞在一处,浮白的碎末四溅。那么近,近得能把他眼中腾腾烧起的火焰看得如此清楚分明。“什么叫,想太多?你要跟我算清楚什么?嗯?”被他擒在怀里,头一次感觉那躯体紧绷僵硬得如同岩石,几乎要被磅礴的怒气迫得无法呼吸。方省悟过来,我划清界限未免太急了些,尤其当着他这么多仇家的跟前,实在很失颜面。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再拖下去,我怕自己会后悔,会犹豫。就算他爱的并不是我,起码看起来,是我选择先放弃。话已经开了头,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到底。“婚书前日已被你亲手用剑斩断,诚然……我把它带着,只是身边正好缺块帕子,你也说过,那并不是天地载册的玉谱,做不得数。我同你的婚约,不如就……”一把低哑嗓音沉到耳畔,灼热的气息拂在面颊,却吹得我遍体生凉:“不如就怎么?”手臂的力道却加重了不知多少,“作罢”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勒得一口气没上来,忍痛抽了抽嘴角,暗暗使劲却死活挣不开,只好偏转过头去。他却猛然将我下颌扳过,逼得四目相对,无处可躲。这么定定望了半响,凌厉的眸光竟透出几许疲惫颓然。“我本来很欢喜,以为你突然露面,是担心我一人应付不了。如今看来,确然是我妄想了。”说着又朝南边那片紫云上猝然一撇:“幼棠,你说这些,是因为他?在东海才定下婚约不久,云梦泽被袭,你就知道了重楼破塔而出的消息,从那时候起,已经打算好要偷偷离开东粼城,是不是?就算救出了涂青岚,你也不会再回来。”我甚茫然,他一定气糊涂了,这是个什么因果关系?我退婚退得再不合时宜,好歹也帮他分担了一半的罪过,却被面对面指责跟魔君坑壑一气是同伙。果然不被爱的那个,做什么都是错。活着他嫌你碍事占地,死了也嫌你污染空气。心盲如我,却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将生死轻抛掷如指间沙。胸口一阵钝痛,越发懒得做无谓的解释。“你若这么想,随你。”无论他怎么理解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反正结果都一样,从此分道扬镳罢了。这句话不知又戳中他哪根敏感神经,原本阴沉莫测的神情骤变,萧索而凄怆,锁在我腰间的胳膊却渐松了几分。“每一次,你都只会这么说,真真是半个字也不差。”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那到底要我怎么答才皆大欢喜。刚透出口气,只觉那力道重又收紧,几乎要把我胸腔勒个粉碎。良久,紧贴着的那堵胸膛一颤,他终于缓缓道:“你我白首之盟已成,有没有那张帛书,都不可更改。无论你说什么,这手绝不会再放一次。若要将婚约废止,除非我元神化灰,魂魄湮灭。”可能水族的心,全是海底针,教人钻破脑袋也摸不清也猜不透。太奇怪了。这意料之外的几句剖白,同鹤沼那番对话,竟能出自同一张口。乍听之下,我亦不是不曾动心,却仍不敢确信。只觉临渊近在咫尺的容颜,化在一片云山雾罩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他究竟在想什么呢?若今日陪他共担这场大罪,我势必赔尽一身仙元,届时同凡世一只普普通通的单尾狐狸也没多大区别。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等于当着天族的面同涂山断绝关系,也不敢奢想能得到养父和族人的原谅,彻底成了无亲无眷孑然一身的野狐狸,再没有一丁点利用价值。失去了涂山挂名帝姬的名号,所谓山海联姻也就无从谈起,更别提借着这婚事大开涂山之门户。换言之,和我成亲,对他要报的那桩仇怨一点助益也无,他既爱着夜来,却还不依不饶非得和我挂着夫妻之名,到底所为何来。正满怀惴惴,临渊已换过一副平淡神情,昂首对着那琴声断续处,朗然扬声:“既然今日到得齐整,便没人能妄想独善其身。哪怕躲在庙堂里诵经念佛,哪怕飞升做了菩萨,不也还得忙着普渡众生?重楼,你甘心也好不服也罢,涂山氏是本座未过门的夫人,共担下世轮回之劫,名正言顺。就算你现在拼着拂逆娲皇,用少昊琴取了本座性命,她也是本座的未亡人。”仿佛在应和他的挑衅,那十双白额妖虎在半空猛地震翼,遮天蔽日撑开了肉翅,口中尖啸此起彼伏,一股磅礴汹涌的气泽自虚空中波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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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五十六章  迦楼罗我冷眼望去,那大片紫云的颜色瞬间更暗了几分,阴沉得快要和周边夜色融为一体。云中蓦地映出张苍薄冷峻的面孔来,似笑非笑间露出森白的牙,放恣之态狂放难收:“若杀你有用,本君愿造此孽。只可叹仙界漫漫,人间滔滔,那之前多少岁月,多少前尘旧事,待她全部记起,可还会一如既往,心甘情愿?且让本君拭目以待。”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疑惑地回头看临渊,他却轻轻避开我的眼睛。少倾,对着缄默观望的一众妖神笑道:“渺渺天宫,三界众生,能以肉身堕临凡尘广济人间者,又能得几人?”白泽掩袖轻咳一声,“这么说,东君对这道谕旨并无异议,必会遵从,不致令老夫难为了?”“两个条件。”临渊长眉微挑,眸底尽是沉静决绝之意,话中却有极清冷的烟火气。白泽迟疑一瞬,“愿闻其详。”“成汤灭国,全因商纣无德,冒渎娲皇以致自取灭亡。这位西海世子妃方才所言,可是对娲皇遣九尾白狐化身妲己去施以惩戒之事,怀有异议?若因此指责狐族皆是祸水,岂非对创世母神大大的不敬?本座下世之前,哪怕只差着一个时辰,都是毋庸置疑的四海之主,即便令在座的西海龙君按君臣大礼拜称一声君上,也是受得起的。方才他的儿媳明目张胆对本座的夫人出口辱骂,岂能放任不理?若不按天族律法施以惩戒,三界尊卑何在?八荒六合的规矩是立来做幌子的不成?”原以为他会趁机讨价还价,好歹让艰险重重的下世之途多些便利,谁知全然不是那回事。都这关头了,还不忘顺带拉上个冤家来垫背。这种有仇当场就报的作风,倒很符合他一贯脾性,难怪龙生九子,其中必有一个睚眦。昌邑长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劝诫就是,世事浮云千重变,有风莫要使尽帆。锦澜原只需再耐下几分性子,消消停停等到我俩化去修行被投身凡界,也就心愿得偿,非沉不住气要逞一场口舌之快,平白递个现成的把柄出来。本来没这几句辱骂之词,临渊就算有心治她一治,当下也找不出太好的借口。这就是传说中的,作得一手好死。白泽同琰融默不作声交换一回眼色,我便嗅出几分大局将定的索然味道。“大难临头之际,指望旁人的慈悲和善意来逆转危局,是痴人说梦。若不想成为随手便能抛掉的弃子,就要让自己手中永远有筹码。”我仿佛听见昌邑的另一句谏言,在我耳边阴沉地响起。锦澜显然不是持有这种筹码的人。背叛龙皇锦芙,使她失去鲤国二公主的身份,没有了玉琼川作为倚仗,一尾永远化不了龙的鲤鱼,对西海而言什么也不是。能做的都做尽了以后,她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六合八荒四大仙陆之中,以天族的法度最为森严。上下尊卑仙阶序列,规矩半分差错不得。现成的律例摆在那里,半分也难通融。五光十色的胭脂彩虹霎时褪成煞白,锦澜惊恐不能自已,当即屈膝扑倒在云端,伸手死死拽住琰融袍角不肯放松,口中带着哭腔连声求告:“父君救我!这对祸害摆明了在公报私仇,哪里是为着孩儿随口数说了几句涂山氏……孩儿是无心的,一时口误,对娲祖绝无丝毫不敬之心啊!”琰融仍是一脸事不关己,“也怪本尊平素太过心疼这孩子,不料却纵得她恃宠生骄,行事越发没个分寸。现摆着白泽神君在此,秉公定夺也就是了。”延维一动不动想了想,谨慎地抄起手来,往他父王身后又退了一步:“内眷不贤,令父君蒙羞,孩儿惭愧。”锦澜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望向延维,灰白的唇抖了抖,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吐出几个零落不成章法的字。“夫君?你……”这才猛然悟过来,为了使临渊放弃反抗,令东皇的罚旨得以顺利实施,没人介意牺牲她。 “琰融兄深明大义,老夫很承这个情。”白泽字斟句酌地说:“按天族律例,以下犯上,辱蔑仙族,该当废去修行,打回原身重头修过。可这位世子妃么,怎么说也是延维侄儿的妻室,老夫此行,乃是为东君一事而来,节外生枝的插曲,却不便亲自动手。”琰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疾不徐点头:“既如此,那就按神君说的办吧。”这一对老奸巨猾,三言两语就把担子互相推诿得泾渭分明,都有共同的目的要达成,却谁都不愿得罪对方。见这桩交易已经再无转圜,锦澜慌不择路起身欲逃,终躲不过琰融猝不及防的出手,满身绫罗顿时挫成灰飞。待掌风散尽,前一刻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锦澜,成了扑腾在延维脚下一条不停挺身拍尾的小小鲤鱼。那口唇无声张合,溢出血迹,睁圆的鱼眼,即使睡觉也无法再闭上。琰融这厮,喜怒皆不显山露水,面上总挂住一团和气,心地竟尔狠辣至此。势如雷霆便将儿媳两千多年的修行毁尽,还不忘假惺惺叹惋一回。“锦澜这孩子触犯天规,虽不能再与吾儿承欢膝下,可毕竟叫过本尊一声父君,本尊断不忍就此将她逐出门庭。延维,为父只得改日再替你另择一门姻缘。且将这鲤鱼带回西海,好生照拂便是。”她做了太多,也知道得太多。他不会轻易放过她。我僵直背脊,直惊出遍身冷汗,手腕却被牵进一握暖烫掌心,紧了又紧。延维化出个水泡子来,往小鲤鱼身上一扔,用袖子囫囵兜起揣了回去。我总觉那双不能瞑目的鱼眼,正挣扎着往这边死瞪,仿佛有千言万语未曾吐尽,但再也来不及。白泽面无表情地说:“这桩公案现已了结,东君可还满意?”临渊忽将身形向半空拔去,扇沉三指,翩然拧转,最后以不可思议的盈逸姿态,足尖轻点在其中一只翼虎的獠牙之上。“听好了,本座的第二个条件是——”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将尾音拖长,落在琰融极力按捺的鼻息末端。紫云中琴音急管繁弦,嘈杂切切,翼虎则按兵不动,气氛徒然紧张。再深沉的性子也要露出冰山一角供人揣测,可临渊似乎只有冰山没有一角。他再次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要求。“三千婆娑世界数十亿凡世,择哪一处下界渡劫,须由本座亲自来选。”白泽长眉一拧,待要作色,却被临渊掌中化出的一道虹光生生震慑住。“哎,先别忙着反对。诸位神君且看——”我却识得,那正是龙族最厉害的法术“观沧海”。此时显露这一手,对白泽等人来说,是个无声的威胁。若不能满足临渊提出的这些条件,就没有俯首甘愿认罪受罚这一说。一旦整个东海水族都誓死抵抗起来,算上东皇十大妖神全部出马,也未必讨得了多少好去,何况今日列阵的,只有五位。光会捧着法典耍嘴皮的白泽不能算在内。虹光中礼乐盛起,山海群妖若隐若现,好一场繁华浮屠,道气入骨。大团虚白的云雾后面,露出一个人身蛇尾的轮廓。因是背对而立,看不清真颜,但装束极为古雅绮丽,墨发微曲垂地,褐色肌肤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那就是人间之母,娲皇上贤。观沧海里重现的场景,正是娲皇在补天宫内同临渊谈下的条件。沧海为镜,景致再换,却是一处浩瀚的银装素裹,湖泊澄澈如碧,静水深寒似玉。若见多识广的哥哥在,一定会告诉我,那是人间某世某朝里,一等一的风流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名唤临安的帝京。这美奂美轮的素雪漫堤,便是负有盛名的“西湖晴雪”。而我曾听过的那条为情所困的白蛇,娲皇和伏羲所诞育的百子之一,恰被镇压在这座佛塔之下。娲皇惜言,诸般前因后果,便由临渊向众人一一道来。我万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和魔君重楼脱不开的干系。不周山倒后,四极废、九州裂、天柱折、地维缺,日月星辰皆西移,人间面临前所未有的灭世之劫。娲皇与人王伏羲兄妹相婚,炼五彩石补天,以泥胎重造精魂,方成就如今的人间大地,瑰丽繁华。而今变故正出在人间。火凰赤霓的长子迦楼罗因吞噬龙祖伏泽这桩罪过,被废去金身,只弥留三分神识,无心无相,无认知,无触想形识,流落下界踪迹飘零。如今两万多年过去,迦楼罗凭着那点残余的气泽,费尽苦心罗织,终于集成一缕精魄,却只能困在乌鸦的身躯里。在世人眼中,乌鸦羽毛黧黑,叫声不堪入耳,是最不受待见的下等禽鸟。人们甚至口口相传,见到乌鸦即会带来死亡和灾祸,乃大不祥的预兆,因此处处喊打喊杀。可想而知,迦楼罗在凡间夜以继日受了多少窝囊气,大鹏变乌鸦,比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还不如。俗话说物极必反,这饱受磋磨的孽障,不知受了哪个魔物点化,誓要集齐流落人间的九朵兜率火,用镇祭在西湖塔底的王气淬炼,意图重塑大鹏金身。但这样一来,临安王气断绝,人间锦绣山河将重蹈倾世浩劫,娲皇的后裔白蛇也必受牵连,随烈焰葬身塔底。如今迦楼罗手中已持有八朵,只需再寻得最后的一枚,便可行此灭世之举。人间由娲皇亲手所造,身为创世母神,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被迦楼罗一己私欲毁灭,更何况那夕照山雷峰塔底,还囚着她嫡亲的血脉。临渊此行下世,便身负这救世之责,要替娲皇阻止迦楼罗的逆天恶行。难怪十双补天宫的白额翼虎会和白泽等人一同现身,却始终沉默观望,并不表明态度。洪荒十妖神中,必然也有临渊早早埋下的暗线,但没人知道是谁。雍禾曾说,四海战神从来不是束手就擒之辈,必定还另有底牌未及揭露。我以为这只是几句宽言安慰,现在才知,临渊君其人,行事诡辣无双,心机深掘天地,无论身处多糟糕的境地,都能卷起力挽狂澜的惊涛。临渊没有底牌,他手中似有无穷无尽的牌,永远也翻不出一个尽头。而救世渡劫,是把双刃剑。救的是人间繁华盛世,要渡的,却是迦楼罗的劫。因和娲皇有约在前,迦楼罗只能由临渊亲手渡化,重楼再复仇心切,也不能亲自毁了同胞长兄从乌鸦体内脱困的机缘,就是说,在这桩差事圆满前,他还不敢对临渊痛下杀手;麻烦的是,金翅大鹏非同凡品,乃是凤凰和鲲鹏的长子,且他已经有了一个堕天的弟弟孔雀,总不能再逼出一双手足魔头来,所以这番较量,即要阻止乌鸦用兜率火耗尽临安王气,又不能伤了迦楼罗性命。最上算的结果,是想方设法加以点悟,让金翅大鹏残余的那点精魄,得到一个广济众生的机会,好弥补曾犯下的过失。听起来像痴人说梦一样不可思议。且不说临渊剩下的那一半法力够不够在应付新旧仇家的同时降服迦楼罗,乌鸦再落魄,好歹前身是傲视群鸟的金翅大鹏,除了凤凰就属他,又不是信鸽,怎会乖乖听话让干嘛就干嘛。让他放弃重塑金身,简直比杀了他还不如,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绝不可能甘愿就范。至于让这么个不惜灭世也要满足一己私欲的主儿去广济众生,差不多相当于去跟山贼说咱不打家劫舍了,改吃斋念佛成不成?答案必然是滚。但眼下情势危急,能多一分选择的余地也是多一线生机。临渊虽吃足了苦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死不悔改的轻佻神色,“迦楼罗一旦淬兜率火成魔,又得回大鹏金身,必搅扰得三界不安,若不然,便相邀这整个仙界,以飨浩劫,你看如何?”娲皇的懿旨更不容拂逆,有那十双翼虎在旁虎视眈眈,见惯场面的白泽自然知道该如何权变。总之只要临渊肯让出东海龙君之位,伏法下世,就算能给东皇的雷霆之怒一个交待。至于他去的是哪一处,去干嘛,都不重要。秉持着两头都不得罪的原则,白泽顺顺当当在那张罪状上添了几笔,心满意足仰天长叹:“东君携君后双双下世,渡化人间万劫,也算功德一桩,真乃一举两得。”这玩笑开大了。忒大,补天石都未必补得上。我挣上前去,满面凄凉:“我有一句去你大爷的不知当讲不当讲?”白泽嘴角抽搐,神色颇为忌惮地望了望临渊掌中那团尚未消融的虹光,终于按捺住情绪,重新板正起一张法相庄严的冰块脸来:“老夫还得回九重天上复命,不宜耽搁。既有补天宫的仙友在此,想必出不了什么差池,这就告辞。”说罢拂袖跳上毕方鸟,不过转瞬之间,已化作天外一串黑点。琰融父子也不知何时悄然身退。我目瞪口呆,对着那黑影不住挥手,“哎等一下啊,不是这样的,我只负责津河化龙那桩罪过,救不救世不归我管,我不能和他去同一个地方……你等等!”白泽一行置若罔闻,细瞧去,似乎还将毕方挥动的一双翅膀催得更急了些。大局已定,不去也得去。浓云散尽,只剩一轮明月晃晃照得人心慌。临渊伸手在一只凑进前来的翼虎下巴旁不住挠痒,似抚弄猫咪。那长得凶神恶煞的妖兽也不知着了什么道,被捋得甚欢快,喉咙发出腻歪的呼噜声,就差身子一歪倒在他脚边撒娇翻滚。临渊边逗弄那虎,边望着我跳脚的模样,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非常,非常之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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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五十八章  承君一诺不相负西湖的水我的泪,有缘千里来倒霉。楼外楼前喧哗如沸,许多原本只是路过的行人,也纷纷围过来一探究竟,甚至开始起哄,嚷嚷着小作怡情终成眷属。看来大伙都已经把他公然吃白食又惹事欠债的行径,当成了情人间你追我逃的游戏之举,无伤大雅。怪就怪临渊做出的那副苦情姿态,实在广受无知妇孺欢迎。我甚悲苦,暗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热辣辣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拢,直刺得一张脸腾地红个通透,只觉面子落地摔八瓣也不过如此了。真是丢人丢回涂山姥姥家,只想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要把临渊赎回,就得付钱,却又不能用法术变个障眼法蒙骗苦主,何况我身上除了这身货真价实的断袖男装,实在无余力变出半块银子。许是急中生智,人要逼到一定份儿上,什么歪招都想得出来。我从颈间扯出从不离身的绣囊,里面除了龙宫捡的乌金炭,还有十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最大的有如鸽卵,色泽斑斓炫目。那是我初初追随临渊一同入海回东粼城的路上时,沿途蚌精们供奉给龙王的礼物,可他并不以为意,随手便转送给了我,说是可以拿去海市换些喜欢的小玩意儿。这就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虽然对见惯珍宝的龙宫水族来说,或许不值一提,但这是人间,说不定可以拿来一试。“我只有这些……万伬深海底的彩珠,每一颗的母蚌都有这么大……”我扬起双臂,在虚空中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落力地解释。掌柜将信将疑,拈起一颗对着即将消逝的天光看了又看,不一会儿便瞪圆了眼,口中啧啧有声。“唔……果然油光锃亮水头足,也不知是哪里的采珠人,费了多少工夫才集来的。”再开口时,话风虽还是照旧的四平八稳,语声已然微微发颤,似是在强忍住激动。一富绅打扮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探首附和道:“掌柜的,撞大运了啊!我开珠宝铺子这些年,从没走过眼,不瞒你说,这种成色的珍珠可不是普通采珠人能遇得上,就是遇上了,怕也没命采回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还不赶紧收了,改日若需脱手变现,记得千万要来我的天宝阁,价钱咱好商量啊!”见有人帮腔,我赶紧抓住机会打蛇随棍上:“咳咳……掌柜果然慧眼识珠,这些宝珠,颗颗都采自东海,能孕化出这么大的万年蚌母,海域离内陆没有万里也有千里之遥,实属不易得的无价之宝,换个蒙吃混喝百无一用的小贼,怎么都抵得过了,你看……”掌柜被那捧彩珠的宝光晃得心荡神摇,渐渐把持不住,“那就这么说定了,珠子我收下,小贼你带走,咱两个还需立下清账字据为凭,可不许翻悔!”小贼一双桃花眼亮若星辰,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腮帮,火上添油道:“我家棠君向来出手大方,再者说了,那月下分桃,帐中断袖的情分,岂是区区珠宝俗物能比?”脚下如踩棉絮,浮浮沉沉,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总觉那人山人海的起哄笑闹不住往耳朵里灌,怎么都躲避不开。没想到变作凡人以后,体力也大不如前,不过疾走上三五里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往路边一歪,扶着棵歪脖子柳树暂歇。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那狗皮膏药般甩脱不掉的“断袖之交”。堵着一口顺不下来的气,将耳根憋得滚烫,也不知该憋出一句怎样的话,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我的愤怒和委屈。他的手心轻轻在我脸颊边贴了一下,被我用力一把挥开。“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小贼抵肩斜靠杨柳,悠悠展颜:“你方才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买了我么?还不吝出了那样高的价钱,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跟着你原是理所应当。”我简直要被他气得掉泪,支撑着树干好容易挺直起腰来,怒音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谁跟你月下分过桃?谁和你帐中断过袖?厚颜无耻!让人看笑话还没看够?东海上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渡你的救世之劫,我做我的凡夫俗子,就算我买了你,那我也有权力不要你!我现在一无所有,涂山和我也再没有半分关系,你就行行好,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成不成!”在心头辗转过无数次的狠话终于脱口从,却没带来丝毫轻松。临渊默了默,凝眉作思索状,忽一本正经摇头:“那也不成,你还欠我一块银子,和一个答案。”“我——欠——你——银子?”要不是寻思实在打不过他,我也就动手了。“你说欠就欠就欠吧,你高兴就好。我身无分文,凑不出你要的银子,脑袋又一向不大灵光,想必也琢磨不出你要的劳什子答案。你要跟着就跟着,别和我说话。”一番怒吼,将积攒了好些时的劲力全部抽走,四肢顿时酸沉得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将将要靠着树干往下滑溜,却觉腰间一暖。未及反应,已被他伸出胳膊一把捞过,面对面挤在树干上。一双身影挤捱得严丝合缝,浸在黄昏余晖里,摆成个暧昧得不堪卒睹的姿势。屋漏偏逢连夜雨,都这么晚了,居然还有行人从斜边的小径上路过,也不知是赶得巧,还是热闹没瞧够又一路尾随而来的看客。路过这棵没羞没臊的柳树时,原本急匆匆的脚步显见得放慢了多半,掩着袖子投来异样的眼神,不住窃窃私语。我有气无力挣了两下,徒劳地哀叹:“我不是断袖……”临渊略偏转头,一对沉甸甸眼刀飞过,将那几个不知好歹的闲汉吓得一溜烟跑没了影。又用空出来的左手将我额前发丝拨开,似叹非叹的一息热气吹在耳畔,搅得灵台一片混沌。“那些泪珠子硌得我睡不安稳,瞌睡咒也没用,不过一天两夜就醒来。教人弄不明白的却是,你既弄晕了我,拿走东西跑便跑了,又为什么要哭?”我觉得他关注的点似乎出现了极大的偏差,几乎要出溜到天边。他没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跑,关心的是我为什么跑之前要哭。回想逃出龙宫的那晚,独对别离之际,我一时情动,与昏睡过去的临渊额头相抵,只觉那便是此生与他最接近的一刻,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如此的相依。就在那时,忍不住流下许多眼泪,化成泣珠洒遍床榻。现如今低头望望,贴合得几乎容不下一丝缝隙的上半身,才发觉确然是我当时想得太过天真。什么叫靠近,遇上他这样不知羞的,没有最近,只有更近。“我……我在海水里泡得太久,眼睛难受而已……没别的……”他对我苦心孤诣挤出的答案充耳不闻,再往前挤了挤,“既舍不得我,又为什么要自己去东粼城?我醒来把龙宫翻了个遍,只找到你在鹤沼丢下的一只耳坠子。你去那里做什么,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我是去找你。这么简单一句话,百转千回还是生生咽了下去。时隔多日,南海龙君苍凛的手书早就化作白绢一张,再要拿来寻根溯源,也无从说起。我还怕,这裂痕一经说出,立即变得真实到再也无法弥补。我希望那只是个误会,他对夜来说的那些话,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理由,也担心那并不是我一厢情愿以为的迫不得已。这冤家寸寸俯身迫近,摆出十足无辜的姿态不住追问,当真磨人。我偷偷望他一眼,很快别开了脸:“你这趟下凡,原是有正事要办的,实在不必浪费时间为这些微末小事纠缠不清……”他摇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仍没打算将我放开,“这就是正事。”顿了顿,又反问道:“你知道你突然从海里窜出来要共担这桩罪过,我为什么没拦着你么。”我甚茫然,仔细回想了一番,确实,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态度淡静地冷眼旁观,既没出言辩解,也没对卸去我千年修行的的责罚有任何不满或质疑。难怪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生怕对方横遭苦厄,希望这个独一无二牵肠挂肚的存在不要受到任何伤害么。就像我对他那样。他却正色起来,俯在我耳畔清清楚楚地说:“任何弱点都可以靠修炼弥补,唯独喜欢的人,是唯一无能为力的软肋。软肋么,总是要放在身边触手可及之处,好生护着,才能放心。魔君已破印而出,三界再无一处安宁之所,我一旦下世,留你在东荒孤身一人,如何能够安心?不若顺水推舟,将你一道拐了来凡间。”夜色渐深浓,月光柔柔围拢在身周,在凡间遥观天象,和在八荒仙陆上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冰轮中那株桂树的影子略淡了些。我晕乎乎看他撑着胳膊,又窸窸窣窣从怀中摸出块圆咕隆咚的物事来,捉住我一只手,摊开掌心将那东西放在正中。“喏,玉谱。这是用娲皇宫中最好的一块补天石所造,我略费了些周折才讨来。所以,你可不正欠我一块银子?这婚约已是天地载册,再无改弦易调的可能,按仙家规矩,你该还我一张银板篆刻的答婚书,以示文定礼成。”半透明的玉石静卧掌中,触感清润柔凉,不断散发出澄澈的五彩玄光,美得无法言喻。同他方才吐露的款款情肠,相得益彰。“这就是你去闯补天宫的目的?只为了求这个?你……那怎么会弄得一身都是伤?夜来说你去攻城之前……”“你忘了河津龙关前被大水卷走的那几只多罗罗鸟?”我喉头一滞,垂下头掩饰眼角那点突然涌出的酸热。龙族和凤鸟族本就担着嫌隙,多罗罗又是最早一批随娲皇归隐天外的山海异兽,甚得喜爱。伤了那几只笨鸟,等于直接扫了娲皇的颜面,同补天宫结下梁子。明摆着得罪娲皇在前,还冒险再去叨扰,终于揽下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交易”。换来这块玉石的条件,就是替娲皇救人间之祸。狐狸脑袋再不灵光,稍加一琢磨也能将前因后果理得七七八八。他却只用一句“略费了些周折”就轻描淡写带过。傻子都猜得到,能从娲祖手下讨到便宜的神仙,至今还没化生出天地。临渊白玉般的颈侧晕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绯色,语调却还是淡淡的。“当年补天事毕,遗下顽石众多,补天宫内俯拾皆是,但玉质浑浊裂纹遍布,几乎都残缺不全。幼棠,我想给你最好的,只有去求她。”气氛扭转得太突然,甜如灌蜜的火烫沿着脊背滑下,燃起一阵酥麻。我握紧那块五彩晶莹的玉石,捋了好几遍舌头,才磕磕巴巴说出几行蚊子哼哼般的断句:“玉谱得来不易,我会好生收着。那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耽搁这半晌,天已黑透,要是再撞上几个走夜路的凡人,瞧见我俩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容,毫无疑问会被指认作一对货真价实的断袖,真是跳进西湖也洗不清。大宋民风再开化,也不至于到能容忍断袖们在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夜黑风高也不行。多么有伤风化,很容易被双双绑了去沉湖。但临渊显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微眯着双桃花眼往我身前又挨近了寸许,开始耍赖,“不放。你都买了我,我以后就是你的龙了,便把我身上的鳞一片片拔下来,我也不放。”他的龙鳞,每一片都比我脸还要大,开什么玩笑。下一刻,满目景致倒转,荒烟蔓草树影憧憧忽换作星河璀璨,我以为的这个玩笑,确然并不是一个玩笑。低头瞧去,身上那件竹青男子长衫不知何时已变回女儿装束,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严严实实扣在胸前,不知要往何处走去。临渊足踏一地月光,悠悠踱着步子柔声道:“你那身衣裳化得倒不错,我瞧着很新鲜有趣,可惜终归看不习惯,搂搂抱抱也不大方便,还是帮你变回来,这下也不必再担忧凡人皆误会你是个断袖了。”“谁稀罕同你搂搂抱抱!真是……没见过这么口无遮拦的神仙,上赶着承认自己是个断袖?你怎么琢磨的啊。”“颜好,任性,”他顿了顿,“我怕你真的转身就走,不要我了怎么办?要是被个腰围六尺满脸麻子的富家小姐先一步掏钱买下了,还了得?那你觉着,一般来说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反应?”“恕我直言,一般来说,正常人都不会遇到这种情况。白食好吃么?赖账就罢了,还跑去后厨把人家养的狐狸都放走做什么?”“还别说,楼外楼的厨子所烹佳肴滋味甚妙,尤其一道西湖醋鱼,将鲤鱼做得是嫩滑适口鲜香四溢,就是烟火气稍嫌重了些。哎,那些狐狸不是你的同类么,你夫君我爱屋及乌,不忍见它们都做了菜刀下的冤魂,还是放归山林,积下功德一桩比较合算。说不定以后有几只得遇天地造化,变成美人儿报恩来,就拨给你做小丫鬟如何?”我忍不住笑,将脑袋往他肩下埋了埋,心跳沉稳有力。“当真小气,还记着锦澜的仇?她都被打回原形了,虽说也是自作自受,到底可怜。唉……先别光想着美狐报恩这种好事,早着呢,眼下所有宝珠都拿来换了你这小贼,我俩此刻身无分文,该去哪里投宿?”“这个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可担心?遇山我给你踏平,遇海我给你填满,你夫君我光明磊落,所行大道皆是坦途。”“喂,小贼,你是不是对光明磊落这个词有什么误会?”他臂力强劲,托着我许久也不见疲累,步子还走得极稳当。这些日子劳神太过,一松懈下来就再也支撑不住。强打精神同他斗了几句嘴,很快迷迷糊糊睡过去。我不知他会将我带去哪里,也不晓得漫漫尘世路上,还会遇到什么难以预料但必定兑现的艰难险阻,可那又何妨。这臂弯如此温暖妥帖,令人安心。就这么随他走到无垠无涯之境,远离天族的倾轧纷争,远离挥之不去的夜来,远离属于云门的海上空城,和一切令人不安的疑幻疑真。只有我和他。不久的以后,当我第一次站在黄泉离渡彼岸,再回想起这月下动人情肠的回幕,也只能惊叹于命运的离奇残酷。伏笔早已饱蘸恶意,每处起承转合都遍布荆棘。而那滴悬而未决的浓墨,无论躲到哪里,都注定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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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五十九章  三尺秋水尘不染随临渊夜夜栖于城南竹林破庙,太阴最盛时,他会坐在残破的屋脊,用竹叶吹奏出好听的曲子。我则盘膝蜷在绵软枯叶堆中,试着用早先在涂山习得的吐纳之法,引月魄精华来调息吐纳,以这肉身凡胎从头修过。但不知为何,进展比做狐狸时还要缓慢得多,或许资质实在太差。临渊不以为意,只好言劝慰我不要心焦,顺其自然就好,太过急进恐岔逆了气血,万一被魔障所困,岂非得不偿失。他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心怀失落,并非因为对道行高低有着不自量力的执念,否则也不会毫无犹豫就肯主动散去一身修为随他贬落凡间。身为涂山的千年资深废柴,自己是个什么斤两也早掂量清楚,断不至于在这上头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我担心的只是,迦楼罗不晓得会在哪天突然出现,届时定免不了一番厮缠。临渊如今身上只余一半的修为,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希望尽量不要成为他渡劫救世的负担。这段日子以来,雍禾所说的上古遗事在脑中挥之不去,关于迦楼罗弑杀龙祖伏泽夫妇的这段冤孽过往,我总疑心和临渊自幼成孤的身世有关。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犹豫咽下。若只是巧合也罢,万一他和迦楼罗之间真横亘着上一辈的滔天血债,又会不会对临渊这次历劫造成什么影响呢?因果这样莫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临安城中山明泉秀,树茂风柔,借着几缕竹叶曲的悠扬调子,与他镇日无所事事打发辰光,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将漫天星斗数遍。我只觉这般俗世鹣鲽与共的相对,远胜所谓仙家岁月多矣,行乐处,只争朝夕。昴日星君当值后,我俩双双执了手在临安城中悠哉闲逛。被仙族规矩拘束久了,从未亲历过人间这等桃红柳碧的繁盛,一切都目不暇接。西湖艳色,在晚照中徐徐收敛,而天边一点浓光未散,翠柳长堤之上,游人往来梭织依旧熙攘。也曾刻意留心,欲替他寻一寻那迦楼罗出没的痕迹,可惜三朝两日看下来,临安府确是个足斤足两仙妖无欺的福地,芳菲四月里,黄鹂夜莺等雀鸟随处婉转呖啼,乌鸦却连根毛也没见着。他似乎完全没把应承娲皇的重任当一回事,每日里只顾牵着我东游西荡,指点一处处名山胜景,扯些野话闲篇,如此便消磨了数月。这日行至钱塘名妓苏小小墓,说起这位命途飘零早早便香消玉殒的奇女子,都很唏嘘。歇在墓旁的六角攒尖亭中,见两旁立柱还题有长匾,立诗云: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临渊说,她慕的不是才,是那段求之而不得的情。情郎阮郁弃她而去后,从此再无音讯。伊人便相思成疾,终于沉疴不起。后来某一日,苏小小游湖之际,偶遇一名长相酷似阮郁的落魄书生,遂慷慨解囊,授以银两盘缠助其上京赶考。那考生不负青眼,果然高中,钦点了个滑州刺史的官衔,赴任时途经此地,却恰赶上苏小小病重夭亡,抚棺大悲一场,只得出资将红颜葬在西泠松柏下,造了这坟边亭阁相守,聊作对知遇之恩的报答。因有这段典故,亭子便唤作“慕才亭”,长长久久纪念着苏小小不容于世的一片痴情。我抚着坟前离离青草,心头忽涌上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缠成个死结无处排遣,负气的话不经脑子就冒了出来;“就像镜城上的绾云宫?”我深深望住他的眼睛,“心爱之人再也求不回来了,于是遇上一个容貌肖似的,难免牵动隐衷。只不过因为,她只会在后来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阮郁的影子。如果书生长成另一种模样,苏小小还会如此慷慨惜才么?她毕生所爱,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阮郁。”临渊愣住,握住我的手一僵,良久方低声道:“我不是个念旧的人,但她留下来的东西,我是很少移动。却并不是为了寻找另一个替身,放进去当做睹物思人的安慰。你若不喜欢这些凡间的故事,我以后不再说便是。”近在咫尺的眸子定定回望过来,水墨般黑白分明,看得我一阵慌乱。本来好端端的踏青赏景,又去翻出些陈年旧账来斗嘴,也是自讨无趣。哥哥曾说,水至清则无鱼,凡事太过计较,只会平白折损了福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随着时日流淌,我越发按捺不住渐增的焦虑,充满矛盾。既希望临渊能平顺化解这劫数,早日拿回被封的法力,便能少一分危险,又担心此事一了,就得立即返本归元重回东夷。是的,我根本不想回去,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处理那些千头万绪难以收拾的残局,和四海天族之间令人作呕的权术纷争。但这不能成为莫名其妙就对他发火的理由。我很羞愧,手足无措地试图解释和道歉,“临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他落落一笑,伸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拢到颈后,却紧接着说了句颇为奇怪的话。他说,“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我茫然不知所谓,“你在说什么?”“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这句话的因果,或许,就不会再对云门如此介怀。可我既盼你能懂得我的心,又怕……”临渊笑意清浅,小心掩饰住眉间愁意,将话停在了欲言又止的边沿。我却隐约感觉,他所害怕的东西,我比他更恐惧千千万万倍。还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只得选择暂时回避。“又怕我肚子饿了,却寻不出银子来买吃的对不对?我现今是个肉身凡胎,会有衣食所需,很容易饿的。”“唔?怎么我却记得,你在东荒做小狐仙时,一样动不动就叫饿,顿顿都不能落下?可怜我龙宫里的那些水灵灵的海蘑菇啊……”我俩相视莞尔,重又牵起手朝热闹街市走去。下世之后,我的容貌身量虽然和在东荒时并无二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凡人的肉身何止脆弱,简直就是累赘,会怕冷,会害困,会肚子饿,还极其地容易疲累,也需承受病痛之苦。奇怪的是,额间被刘海遮挡的那枚印记却始终未曾消隐,也丝毫没有褪淡。反正不痛不痒,我也就懒得再去琢磨,只越发笃定那果然就是块胎记。既到了凡间,就得按俗世的规矩度日。临安气候宜人,风物和美,堪称鱼米之乡,而美好的东西大多很贵,所谓一分钱一分货不是没有道理,要养活我这么个一日三餐都嗷嗷待哺的凡人,还得靠银子。临渊对银钱基本上毫无概念,出手素来大方随意,有多少花多少。一进客栈,又点了满桌酒菜,我算了算,正好把前日里赚下的银钱花个干净,加上打尖的行价,精确到最后一枚铜板。时值盛夏,但山中露宿终究难以遮风避雨,在我染过几回不轻不重的风寒后,他便决定能投宿店家就尽量不再回城南破庙。这数月以来,我俩几乎把所有的茶馆酒肆戏园子尽皆逛了个遍,切身体会了一把江南繁华地的风土人情。得出的结论是,若论道听途说打探小道消息,没有哪里比得过这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临安府中谁家的母鸡下了双黄蛋,哪户的老牛半夜叫不停,风吹草动巨细无靡。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听说到关于迦楼罗的半点蛛丝马迹。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时刻关注城中的天象地貌有无发生异动,总不能揪住个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长得像大鹏的怪乌鸦?这日的如归客栈入了夜仍旧热闹非凡,原是新到了个敲着响板说书的女先令,喝彩打赏之声喧沸不绝。竖起耳朵默默听了几句,原来那天楼外楼前的一场闹剧流传甚广,坊间已经撰出了词话,集市上那个貌比潘安的小贼,没有辜负大众的期望,果不其然是个断袖,还被另一个相好的断袖给一掷千金买走,双双欢喜地做了对断袖鸳鸯。这词话里编排的,就是这对看起来出身富贵的断袖,如何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何在深宅大院里承受世俗的指摘煎熬,如何因为长辈给蓄纳的成群妻妾闹起了矛盾,最后一个负气出走,一个割舍不下万里追寻。叫做个什么“万斛明珠换玉郎一笑,渡山越海携春风双归”。我低头扒着饭碗,感到很是憋屈,讷讷地剜了他一眼:“我觉得这个桥段的难听程度,还不如《龙狐传》。”委屈完了,也忍不住被凡人的想象力所深深折服,认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转身就能给你杜撰出好几辈子的前尘因果。我原以为司命星君一手笔墨已足够离奇刁钻,这下恐怕要被比对得心如死灰。若这些口舌活络妙笔生花的凡胎都能得道飞升,信手拨弄三界仙凡命运的这桩肥差,哪还轮得上拘泥守旧的老司命呢。临渊将折扇潇洒一挥,半遮住那张让凡人看一眼就流连忘返的脸,夸张喟叹道:“凡人寿元有限,短短数十春秋,还逃脱不得生老病死爱憎别离之苦,难免要寻些虚妄刺激的乐子来满足一下。但凡数得上的话本传奇,什么月过西厢、书生跳墙,基本上就是诲淫诲盗系列。凡人么,固然也有好的,但坏起来也是一发不可收拾,比少根筋的鱼头虾脑要难应付多了,你这么傻……呃那个天真,很容易被拐带偏了,还是少琢磨些,也不要四处乱走动,只有待在夫君身边,才最可靠安全。”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我时刻不离他左右,简直狡猾到没朋友。自从换回姑娘装束以后,只要出街就隔三差五遇上登徒浪子纠缠不断,临渊不胜其扰,看来也是终于琢磨明白,表现出了一点应有的紧张。虽是罐故作聪明的醋,但我被酸得很如意逞心。舔了舔唇,故意笑话他:“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诈我?把占有欲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太有心机了,不好。”“这就是你想不开了,我又没嫌你单纯好骗不是?莫论世道如何艰难人心多么险恶,一切自有夫君替你打点铺排,做只没什么心眼的狐狸,每日里自在快活,又有什么不好?”“那你怎么不干脆找个二傻子呢,整天对着你笑,还忒活泼。”他斜斜眼:“已经找到了。”酒足饭饱,台上风水换过好几轮,夜又更深。说书人早领了赏钱告退,现正唱着一出唤《游园惊梦》的折子戏。年轻的伶人转一个圈,裙裾便四散如烟花,水袖施然迤逦。扮书生柳梦梅的小旦拖长了唱腔,“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那声韵婉转绵润,起伏间尽是丝丝入扣的情意悠长。凡人的春闺梦,比起庄周戏蝶来,也不遑多让。原本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在梦里邂逅,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他却说,我找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在恰到好处的此间,和你遇上。临渊掩着嘴角,凑过来对我重复道:“我已经找到了。”这景应得恰到好处,我低下头去,摸摸吃得圆鼓鼓的肚子,觉得很圆满。躺在客栈单薄的木板床榻上,看月影慢慢浸过西窗,许是吃得太饱,竟难得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抬起腿踢了踢墙壁,想问问一墙之隔后面的临渊睡了不曾,熟料一脚下去,隔壁顿时传来阵惊天动地响动。杯盏哐啷落地,椅子翻倒的动静和木板脆裂之声交织起伏,令人难以想象小小一间厢房里,会是怎样兵荒马乱的场景。我惊得寒毛根根倒竖,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有什么危险?赶紧翻身下地就往外跑,刚拉开门栓,却见临渊正好端端站在廊下,怀里还抱着床忒厚实的棉被,满脸平静无辜:“我床塌了。”我:“……”“你把床都踢散了架,我今晚总不能睡地上,只好过来借宿。”我缓了好一会,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捂着胸口悲凉道:“你在把这张不知招谁惹谁了的床压塌之前,做的一番铺排也确然算得上可圈可点。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小二上来问个究竟,想必整间客栈的活口都已经被瞌睡咒给放倒了吧?”他无所谓地笑笑,完全无视我的错愕,径直登堂入室。一派理所当然的姿态,将手中被褥丢在榻上仔细铺好,还坐下拍了拍,唔,仿佛比我的那张被更绵软蓬松。“你这间屋的床太大,一个人睡横竖都空得慌,正好匀出半张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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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7
     六十章  落翅影 (这周猛更啊啊啊啊……快用票票来安慰吐血码字的我……)作为一只天性保守的涂山狐,当下顿感纠结。肌肤之亲这个事,其实我并不排斥。既然两情相悦,便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因果。何况如今我俩之间,并不止于口头山盟,有了玉谱载册的婚约,在奔放的仙族眼里,早就已经可以想怎么不可描述就怎么不可描述。但是太突然了。他不紧不慢褪去外衫,身上空荡荡虚掩着一袭绀碧中衣,弧度优雅的锁骨若隐若现,肩胛流线似雪峰峻峭,再往下全是不可描述的部分。不得不承认,当真耐看得很。俗话说的金玉其外,大概就是指的这副姿容。令人忍不住好奇,沿着合襟的交领将目光继续深入,会将怎样旖旎的风光一览无余。猛然回过神来,架不住一阵晕眩。难道我对临渊……居然已经有了这么不可描述的想法?这个发现让我不禁开始怀疑人生。看来做了凡人以后,不仅灵识退化得厉害,连定力都漏洞百出。狐族天性的好色有增无减,灵兽应有的矜持却荡然无存。太丢脸了,这么的没羞没臊,若不及时扳住,保准要被他取笑个万儿八千年。好在这厮似乎还无所察觉,自顾翘着长腿往枕上放松仰倒,慢悠悠说,“幼棠,过来。”我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咬咬牙,豁出去了,不就是抵足而眠么,有什么了不起,谁怕谁。雄心壮志积累得差不多,挤出来的话却比蚊子哼哼大声不了多少。“那个……我半夜容易口渴,起来喝水怕是会吵到你……呃,我要睡外面。”生怕他不同意,又紧接着底气不足地续道,“作为一个鸠占鹊巢的借宿者,要懂得客随主便这点基本常识。”“我不是客,是你夫君。”话罢不紧不慢地往里挪了挪,勉强将床沿外侧空出来窄窄一片地方,歪着头想了会儿,道:“不过既然你想睡外边儿,倒也不是不能通融。反正以你现在这副凡人的身骨,就算睡在大门口,我要缩地成寸把你抱过来,也费不了多大事。”事已至此,为了维护我涂山的颜面,要相信自己的定力,狐定胜天,必须不是盖的。故作镇定躺上去才发现,我那床棉被竟被他铺在榻板上当成了褥垫,也就是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俩只能同盖一张被子。论不要脸,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一千来岁的段位跟两万多年的经验,天差地别,彻底没法比。我生平头一回和一个男子同床共枕,双双衣衫不整,且这男子还是我未拜堂的心上人。漫漫长夜,长得望不到尽头。良久,才敢试着略动一下,往外挪了微乎其微的半寸,见里面没有动静,再接再厉又加半寸。第三个半寸尚未得逞,忽觉重心不稳,腰背一空就要翻滚落地。还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人便被一把捞过,严严实实裹在衾褥中,往里带去。这个缩地成寸,缩得忒彻底,我被他整个抱起来放在身上,相对交叠,拥紧至一丝空隙也无。与此同时,一把淳和绵软的嗓音低低响起,“你今晚,是打定主意要睡在床边的脚榻上?”我干笑一声,“没……不是,我口渴了,想去倒杯茶来着,一时没注意动静大了点……吵着你了?真是对不住……”“正好我也有些口渴。水族的传说里有个典故,叫相濡以沫,要不要试试?”他躺在床角,任我压着,一只手从腰间环过,另一只手却沿着背脊蜿蜒而上,炽烫的掌心贴在我脑后玉枕穴上,又堪堪向下滑至颈窝,用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那方寸间的一小块肌肤。我觉得很燥热,灵台仅剩的几分清明早已被搅合得荡然无存,全是天旋地转的重影。这么浮浮沉沉的当口,却没来由想起他在月下抚琴的模样,指如白玉,轻拢慢捻抹复挑,何等温柔笃定,迂回又从容。鼻息暖热,拂在额角,薄唇似花瓣轻柔,开始沿着眉梢辗转到耳垂。我呼吸一窒,赶忙将眼睛闭上,满心不知所措,当真慌乱得很。唇舌的吮舐带来一阵陌生难耐的焦渴,像疯长的藤蔓一样沿着四肢百骸肆意蔓延。不知何以浇熄,只能生涩地将他缠得更紧一点。原来原来,相呴以湿,是这样。相濡以沫,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才微喘着意犹未尽地分开。身下垫着的胸膛很温暖结实,那碧色薄衫上也不知熏染了什么香料,霜雪般清冽的味道混着几丝松柏草木的气息阵阵传来,氤氲了整个帐幔。我将脸埋在他肩旁,轻轻嗅了嗅,只觉心中很是平和安宁。左右挪来挪去,换过好几个方向,才终于蜷起身子调整出个舒服点的姿势,准备沉梦一场。临渊微张开眼,缓慢地深呼出一口长气,声音微哑:“我本来只打算抱着你睡一晚。你要是再乱动,我就……”我困得厉害,随口喃喃应道,“就怎么?”他顿了顿,“我就彻底睡不着了。”这么一说,我感到很过意不去,自觉这番扭动稍显频繁了些,遂抿着唇抱歉地解释,“唔,我睡觉其实一向都很老实,睡着了就不动了……方才是老觉着有什么东西杵在腿边,你睡觉还带那么大块玉佩?摘了吧,太硬硌得慌。”我隐约记得在龙宫时,他腰间常挂着块云头如意形状的墨玉翡翠,无事时握在手中把玩,几乎从不离身。迷糊间捺不住好奇,就窸窸窣窣往他腰间摸索过去。手刚伸至一半,腕子就被他擒住,不轻不重地牢牢扣在小腹前,再也不能往下移动半分。茫然地睁开眼,他却用另一只手突然捏住我下巴,无奈中又带些气恼,一字一字道,“幼棠,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的胆子原来有这么大。”我实在不明白他这种莫名其妙的结论究竟怎么得出来的,“明明是你自己把床弄塌了,非要过来蹭铺盖,还……”话没说完,他竟好意思突然翻身,把一上一下的位置给瞬间掉了个个儿。我还想再挣扎一下,把这笔糊涂账好生掰扯清楚,结果是直接给稀里糊涂地压平了。唔,也不是很平,玉佩仍旧很硌硬。我被硌得英雄气短,一个把持不住,唇角虚弱的嘤咛便溢出半声:“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还不行么?”不知被哪句话给刺激到,临渊白玉般的耳廓开始发红,“你不是一向说我小气得很,我这人别的缺点都不大明显,就只没什么度量,想来想去,还是要和你好好计较一下方说得过去。”我很茫然,“那你打算,怎么个计较法呢?”他垂头望住我,默了那么不长不短的一瞬,眼神似浸在深井里一弯皓月。那月影一荡,我只觉下唇微痛,这么着醒悟过来,方才自己是作了个什么样的死。他答地干脆且利落,隐晦又直接,“大概……先把体内的洪荒之力疏通一下吧。”最后一点困意也被驱散得无影无踪,我望着头顶上一汪湖水般平静的天青色帐幔,脑子仍旧迷糊,双手却自然而然地拢上了他的背。他呼吸的频率比以往急促些,听得人心慌意乱,又有缠绵难解的况味。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想明白,身为一介凡人,原是没必要苦苦天人交战的。七情六欲如逆风之火,比洪荒之力尤甚。人未必能胜天,便是胜了又怎么样呢,春宵苦短,且顾眼下。耳畔风声一片大乱。这间厢房临水,窗外明明什么都没有,可一片空白的窗棂为什么突然遍布斑驳黑影,还有羽毛扑棱过棉纸的摩擦声。那声音太突兀,粗粝瘆人,像是什么硕大无朋的物体将整个屋子笼罩,沿着墙壁刷刷游移。又或许,只是风吹得前院树叶摇晃?我猛地一个激灵,双手哆哆嗦嗦撑在他胸前,“等一下……我……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跟在附近,在偷看……”他微抬起身,瞟了一眼窗扉,唇角勾起个莫测的弧度,稍纵即逝难以揣摩。静默片刻,才低头柔声道,“没事,我在。”我把踢到床角旮旯里塞成一团的棉被拽上来点,盖在凌乱不堪的衣襟前。“还是别了……我心里不踏实。”临渊听话地往旁挪了挪,顺手拈起我一缕头发,绕在食指上缠了几圈,却故意委屈地小声嘟囔:“真要我一辈子做和尚?”“那你去娶夜来,鲛人性淫,正好夜夜做新郎。”话刚出口,立马后悔,自己怎么鬼迷心窍又提起这茬。他并不介意,只是笑笑,将被角再掖紧一点。“睡吧,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我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偷偷睁眼望去,临渊支着胳膊侧卧在旁,眼神落进窗棂投在地面的雕花阴影里,不知想些什么。我看了半晌,他也丝毫没有将神思收回的迹象,只得叼着手指嗫嚅道:“你打算怎么去找迦楼罗?这么久了,一点头绪都没有。”“不急,寻他做什么?”“找到他,才能设法把这孽障给点化了,赶紧向娲皇交差啊。东海落在琰融手里,你都不担心么?还有云梦泽,就不管他们了?”“云梦泽我事先已托付了苍凛代为照拂。至于东海,有太玄在,想必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可小叔叔他毕竟年纪大了……琰融可不是好应付的。要是你原来的部下都不肯服琰融管束,一块惹出祸事来,岂不吃亏?”我很奇怪,东粼城里能坐镇的除了骁勇善战的司宵,还有位高权重的夜来,这两个一文一武的鲛中翘楚,向来把东海海务操持得风雨不透,怎么临渊只字未提,似乎并不像之前表现的那样信任他们。“年纪大了,不代表老糊涂。部下么……你是指犴獬他们?这你就不懂了,深海水族,只要没和凡人打过交道的,基本都算得上纯真善良。我不在这些日子,忍辱负重一时,当是不在话下。”我把半张脸埋进被褥里,瓮声说,“原来如此,那你和凡人一定很熟,犯起坏来驾轻就熟,欺负人也轻车熟路。”临渊面不改色,“你这么夸我,我是该欣慰你人语说得大有长进,还是……”“你说得没错,我确然就是实心实意在夸你。”为了表达足够的诚恳和安慰,我还特意伸出手来,往他额角挠了挠,又拿掌心蹭了蹭。“这又是在干什么?”“听说,摸摸龙角,心情会好。”他气定神闲捉过我的手重新放回被褥中,“与其担心这些远在天边的麻烦,不然想想近在眼前的债务。明儿一大早,还得去双桥坊继续干半天营生,总得赚出银子来把客栈的床赔了不是?迦楼罗的事,不用太担心,也无需大费周章地去寻,他自己早晚会找上门来。”作为一个有节操守规矩的下世神仙,不能动不动就使障眼法变出假银子来蒙吃混喝,但多如牛毛的律法里并没有一条,说不许光明正大赚取凡人的银子。次日天气晴好,一向贪睡的临渊比我还早起多半个时辰,神秘兮兮道,他掐指一算,午后有贵客将至,需得打起精神前去候着,以免被旁的江湖骗子抢了生意。对了,我俩如今在凡间赖以为生的这门行当,就是摆摊数卦,俗称算命的。以临渊剩下那一半修为,窥破区区凡人的旦夕祸福,简直易如反掌,稍加指点便无有不准,短短时日内,立即红透了整个临安城。上到八旬老翁,下至三岁小儿,都知道双桥坊街口有个戴着面具算卦的半仙,每日只限三卦,价高者得,多了概不搭理,改日请早再排队。近一个月下来,入账相当不菲,花起来更如流水般顺畅。我俩数钱数得欢快,在柴米油盐里心无旁骛地打滚,把满身仙气熏得荡然无存。司命很忙,来不及在这些凡夫身上一一分派玄机,也就谈不上泄露天机。他们所困扰的,其实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家传了好几代的纺锤不知丢在何处,遍寻不着,临渊就装模作样地让苦主在纸上随便写个什么字,不着边际地胡诌一通,最后告诉他,纺锤便是被这家贪玩的小儿子偷偷拿出去摆弄,不慎失落在了村头第三口老井旁的大柳树下。又譬如方才挺着大腹便便抱着新生幼子来求名字的富家翁。此翁姓李,年过半百才盼到这么一个老来子,疼得心肝儿似的,可偏偏这孩子时辰生得不大对,火命,五行还缺水,是个弄不好就要干柴烈火烧得家翻宅乱的糟命格。此子尚未满月,祖宅就已经莫名其妙遇上三回祝融之灾。房子烧了可以重盖,儿子总不能扔了再生。李老被这把邪火烧得寝食难安,不惜重金多方求访,只求哪位高人能给想个什么法子,将这倒霉孩子的命格破一破。临渊默默听完,捏住那孩子肉乎乎的手心,横看竖看了好一会,便煞有介事道:“这孩子筋骨强健,寿元倒是极长,就只命格实在偏颇了些,其实无妨,要破也容易,只需在取的大名儿上多多的添上几笔水,则水火相济盐梅相成,不多不少刚刚好。”李翁闻之大喜,又二话不说掏出兜金叶子来,恳请半仙救人救到底,顺便把这多多带水的名字给一并赐了。临渊瞅了眼那袋金光灿灿的酬金,没有吱声。我却瞧出来,他并非有意端着架子,实是昨晚折腾半宿,兼起了个大早,实在难忍困倦,已经不耐烦得很。他懒洋洋歪了半响,终于开口应道:“那就叫沙漠吧。”李翁诚惶诚恐的笑脸抽了很大的一抽,“这个……我儿原是命里缺水,这沙漠……”我憋住笑上去打圆场,“这位老伯伯,您有所不知,且把‘沙漠’这二字拆开细看,岂不是足足的添上了六笔水么?再没有比这更适合令郎的名儿了。是好听顺耳重要,还是家宅平安要紧?”好容易送走这缠磨的李沙漠父子两,我长舒了口气,开始数金叶子。因来前我曾问过临渊,要等的贵客是个什么模样,他只答了一句,是个挺着肚子行动不大稳便的。眼下想是已经完事,第三个客人不等也罢。便把那兜金叶子往他怀里一揣,“你若实在累得厉害,不如早些收摊去寻个凉快处歇着吧。反正贵客也料理过了,并没错失什么。”他却摇摇头,沉吟道:“不是他——”话音未落,脚边响起一声啼泣,我吓得弹开三尺,低头再看,原是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扑通跪倒在了卦摊前。“小妇人姚氏,汤阴县桐庐乡人士,因得游方高人指点,孤身跋涉寻来,万望仙人大发慈悲,救救我一乡百姓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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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8
    六十一章    河妖 桐庐乡远不远说近不近,地处临安府西北,依山傍水,还有条富春江斜贯其中,是难得的钟灵毓秀之地。越上风上水的好地方,天地灵气就越足,虽滋养一方水土,也难免招来些邪祟作怪。一介身怀六甲的妇人,之所以不顾危险跋山涉水求告而来,实在是走投无路。姚氏本出身书香人家,因故乡遭灾,父母双亡,逃难途中偶遇后来的夫郎,言和意顺便成了亲,定居桐庐,打渔为生。家境虽无多大的富贵,也算殷实,就这么过了几年清平安乐日子。谁知命途多舛,她那夫郎在一次出水打鱼时,竟被出没在沧浪水的河妖所害,尸骨无寻,可怜姚氏孤苦伶仃,腹中孩儿尚未落地就成了新寡。河妖肆无忌惮为祸一方,靠水吃水的桐庐乡已再无人敢下水打鱼。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断了生计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乡邻们三五个铜板挨家挨户地凑,好容易请来一位高人做法除妖。那位高人据说本事很了得,道高足有一尺,可惜并没干过那魔高的一丈,被料理得落花流水,险些葬身江心。高人有幸逃脱一命,大彻大悟了生死面前钱财都是身外物的道理,回村后便将酬金尽数退回,告诉大伙那河妖乃是条成了精的巨大鲤鱼,张口就能吞下小半条江,略摆摆尾,可将一座小山大的船拍得稀碎。总而言之,他是爱莫能助。要想降服此妖,需得如此这般。于是便有了晌午卦摊前的那一幕。我仍不解,“姚姐姐,村里难道再寻不出个身强体健的男人来了么,怎会需要你一个有孕在身的妇人家这般颠簸,外出求救?”姚氏茫然摇头,勉力牵起嘴角,却只挤出个不成形的苦笑。“小妇人也不知,只是那高人言之凿凿,说是腹中小儿来历奇特,与仙家有些缘法未竟,唯有亲身来求,才有望劝动仙人屈尊一行。”说罢,目含期待朝临渊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满心信望的仙人,正在接过我数钱的重任,一心一意拨拉李翁留下的金叶子。我嘴角抽搐了下,尴尬满得快要兜不住。不得不说,姚氏虽长居乡野,涵养却好得很,见状忙把牢牢藏在怀中的布包取出打开,里面银角子有大有小,成色不一,内中还混杂了不少铜钱。这些想必就是所有村邻倾囊凑出的降妖酬金。临渊出乎意料地摆摆手:“不必。若用这些当盘缠,无论雇车还是赁马,走陆路到桐庐乡起码还得再耗上一个多月。”我表示很刮目。一般来说,正常情况下的临渊,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神仙。分内的责任都能让太玄翻山越岭找了来,才免为其难担待一下,身外俗务的热闹,基本能躺着看就懒得坐着瞧。可眼下这桩劳心劳力的闲事,他不仅答应管了,还连酬金也不肯收,看来姚氏才是真正要等的贵客。兽拜月,仙清修,佛寂空,不管不顾见了活人便要吞吃入腹的,料也就是个根基浅薄的旁门小妖,想必不难收拾。木船荡悠悠,无浆自徐徐分水而行,江波聚合,映照长空。我们赶到桐庐乡的时候,正是个晦暗黄昏。立在渡头抬眼瞭望,天地窒闷无风,唯有雷电暴闪,顷刻便狂雨瓢泼。浩淼烟波中,似有犀利气机正聚集翻涌。这么诡异的景象,就算我没有道行也能察觉出妖气冲天。省却一切虚礼,先将身子沉重的姚氏放归家中候着,嘱她告知众乡邻关门闭户,无论听见任何动静都勿要出来。然后便随临渊驱舟渡往江心,去寻那妖孽的踪迹。临渊解下束发帛带,随手往河中一抛,陡然间,整条河面变了色彩。深碧河流,泛起层层灰漾浮沫,散发出催人欲呕的腥膻。水中红芒暴现了一现,河面当即下沉三尺,露出巨大的漩涡。涡流越转越急,仿佛熔浆渐沸,将恶臭熏天的河水烧得如同铁水。岸边杨柳枝条悬垂,但凡触及水中,瞬间便焦黑枯萎,扬化成尘。兜率真焰,神魂尽灭。人间诸般桃红柳绿都变作灰颓。难怪他说,我们根本无需特意去寻迦楼罗,那厮自会投罗网而来。因为流落于世的第九朵兜率火,根本不在凡世,自始至终,都藏于临渊手中。春江已变作火宅,唯有身下这叶扁舟恬然不惧烽火如炽,破浪逼近江心。当整条河水都变得通红,半明半暗的空中架起了一道艳若滴血的虹桥。凝目细看,虹桥圆弧之上,还托着一个庞然大物。想是水中烧得待不住,终于把这妖物逼得离水逃生。不——不仅仅是为了逃生,它在反击。整条江水被鱼妖张开的血盆大口吸起一半,泛出妖异红光,滚烫的水珠化作万千密集箭雨,朝小舟铺天盖地兜头浇下。压顶的黑云被搅散得纷聚而离合,水天之中,一片缭乱。我下意识躲在临渊身后。他自不动不移。一身雪青重缎绸衣,白衣如屏,拂袖似障,用一股庞然无形的劲气,将化作利矢的水箭挡了回去。虹桥环绕中的鱼形逐渐清晰,一身红鳞被掌风震得迸裂开来,淋漓湿透。那声惨痛的哀嚎,听在耳中,竟觉有几分熟悉,再看鲤鱼瞪圆的瞳仁颜色……我掩口惊呼:“锦澜!”临渊亦拧眉唾弃,“又是你!”手中化出的长剑无花无巧,已朝红鲤直刺而出。刹那间,清啸劲鸣。浓云开裂,妖异的虹彩从中折断,硕大的鲤鱼似枯萎般缩回棒槌大小,重新摔落舟旁。“自己了断,还是要本座亲自动手。”水上水下,六目相对,枯舟悠悠。红鲤拼尽最后一丝活气弹上甲板,化回褴褛人身,声嘶力竭喊道:“天极帝星出阴山!”剑尖微滞,离她眉心已连一根发丝的距离也无,血线顺着青肿的鼻翼蜿蜒淌下,半凝半融。但终究没有继续刺下去。她哽声继续,“君上剑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我有你想要知道的秘密!”临渊面无表情垂首瞥她一眼,面色肤白入骨,眸中星芒微微流转,极淡极倦。“你本已被琰融打回原形,何不老老实实待在西海安度余生,却私逃下界为非作歹,竟又撞在本座手里。究竟是吞吃了多少生灵,才勉强修回的这副皮囊?如此孽障,留之无用。本座也没什么要紧事非得从你口里知道。”锦澜咬牙,用双手紧紧合握住剑身,“你难到不想知道,当年阴山烛龙是为了什么才会被逼羽化的吗?”临渊身形一动。阴山烛龙,他的养父母。天露晴光。暮色还剩一线未收,乡间田野虫鸣,又恢复一派清和安宁。回到姚氏所居的房舍,临渊未及落座,先探身去缸中捞了一瓢私酿,那酒色泽浑浊,还带着辛辣微酸的香气。他浑不介意,倒进蒙尘的粗斗碗里,仰头饮尽。满足地叹道:“人间就是这么有烟火气。”姚氏欣喜惶恐,不知如何招待才是妥当,只得另寻出几只鲜洁瓷碗洗净,重新舀了米酒呈上。临渊来者不拒,喝得认真仔细。我捧着装了锦澜的瓦砵站在一旁,看得百感交集。烛龙夫妇是钟山之主,高贵的上古神族,临渊还是一枚龙卵时就被收养膝下,自幼耳濡目染都是极严格正统的教育,对一切俗世的热闹毫无概念,除了课业就是修行,早也习惯了漫长的冷冷清清,若非如此,好像就不能体现出神仙的高贵矜持。我觉得既然好不容易来趟凡间,怎么也要想法子弥补他这个遗憾。低头一看,瓦砵里的红鲤鱼恹恹沉在水底,尾鳍鳞片上遍布伤痕,平添几许狰狞。趁临渊正捧着酒碗半躺在窗下竹榻歇息,我唤过姚氏,低声嘱咐几句。“夫人想得周到,这实是件造福一方功德无量的善举!”言罢拧身出了房舍,自去备办。过了两三盏茶工夫,姚氏已带着大群乡邻蜂拥而至,眨眼就把三间茅舍挤得水泄不通,茅舍外头还一层层围堵了不知多少攒动的人头。两个壮汉一马当先,抬出张香案来往竹榻前一摆,点上香,抱着蒲团跪下便拜。临渊惊得跳起,想要躲开,却发现整间屋子已经没有能再插下一只脚的空隙,只得跳上那竹床,诧异道:“你们要干什么?”满屋子黑压压的脑袋凭空矮下去一半,瞬间便全部扑通跪倒满地,个个双手合十,口中还不住念念有词地祝祷:“龙神保佑……”保佑的内容堪称包罗万象。从包生儿子治百病,再到五谷丰登六畜兴。我才知道,原来凡人虽然寿数短浅,一颗尘心却相当炽烈,有着那么多,那么蓬勃的愿景。他们把所有我能想象和闻所未闻的愿望全都数说了一遍,说完还得敬香上供。临渊从片刻前还甘之如饴的人间烟火气里抬头,直直望过来,“幼棠……”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救命。”我费了半天劲从人群外围挤过去,却被满屋香烟缭绕迷得视目不清,差点找不到临渊这么大尊上神究竟被供在哪里。好不容易凑到竹榻前,才发现他已经化出半身龙尾,直接盘到了房梁上。唔,这大概是表示,身为上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思。不可亵玩的龙神此刻居高临下,享受着凡人的顶礼膜拜,细看还眼泛泪光。“是不是很感动?你都流眼泪啦?”我感到很欣慰,跳上房梁揽住他肩膀,内心充满与有荣焉的欢快。临渊嘴角莫名一抽,抑不住咳嗽数声,“我这是,熏的。”指指下面,又问:“这些人,你让叫来的?”我猛点头,“你开心么?看,这么多人间烟火,”他欲言又止,默默了半响,最后牵住我的手,豪情万丈地回应:“你夫君神品非凡,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俩执手相望泪眼,双双挂在在房梁,咬牙撑住。就快被熏成风干肉肠前,前仆后继的村民终于膜拜完毕。夜静更深,最适合做的事情莫过于花前月下,可惜今晚无星无月,这院子里也没有花——何止没花,就连仅剩的几根杂草,也被千百只脚印给里出外进地踏平了,让人没有想法。我俩借宿姚氏家中,实在无所事事,相互琢磨了下,唯一有点意思的,就只剩刑讯逼供了。锦澜被从瓦砵中放出,丢在地上,挺尸般挣扎扭动片许,从一股黑烟化回女子形体。有人的唇齿主要拿来说话,有人的口舌是为了饕餮美食,但她长这张嘴,一定是用来嚎啕的。记得在东粼城第一次遇见,就是为了把哭个不停的她从流泉宫门口劝走,没曾想还来不及露面,就被她那俩侍婢骂了个狗血淋头。临渊刚经历一番连轴转的烟熏火燎,好容易脱身躲个清净,又被她吵得脑仁疼,“还会不会说话了?再这么嗷嚎,本座立马让人捆了你拎到隔壁灶上炖了,给姚氏补补孕身你看如何?”锦澜抬起一张灰败的脸,哭腔拖得荒腔走板:“我心里——苦——啊,哭一哭都不行么?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怎么会冒险私逃下凡,整日里东躲西藏,没有片刻安心……琰融那老东西禽兽不如,延维也翻脸无情,半点夫妻情分都不曾放在心上,卸磨就赶着杀驴……”临渊轻描淡写地纠正:“是杀鱼。”匍匐在地的锦澜呼吸一窒,“他们丧心病狂!三个人折磨我一个!”临渊挑眉,“这不离五马分尸还差俩呢么?”我实在听不下去,叼着手指默默转过身,寻思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这边厢,锦澜双手捂脸,终于抽抽搭搭收了哭腔,想是已经认命。“刚才说三个人,是什么意思?除了琰融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你还得罪了谁?”“我没得罪她……只是知道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我顿住脚步,扶着门框和临渊对视一眼,两下里都决定默不作声,等锦澜自己把她卖的关子抖落完。锦澜声音嘶哑,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一字一顿说,“君上还不知道吧,你们刚刚下世不久,龙宫的大祭司转头就跟了琰融那糟老头子,如今位同副后,荣宠无双得很呢!可见素日里多少殷勤小心,都是故作姿态的幌子罢了……我刚才说的,就是夜来那个朝秦暮楚的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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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0
    六十二章  连环局扒拉手指头算一算,我和临渊在人间总共待了半年余,对东荒仙陆上的仙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个把月。这个把月辰光里发生的事,在锦澜口中简直峰回路转惊涛迭起,堪比一出锣鼓喧天的热闹大戏。撇开私心和过节不谈,夜来对临渊的情意我是一直心知肚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太可能那么快改投向琰融的怀抱,其中必定还有隐情。但这话却不方便由临渊亲自来问。一则顾虑我的心情,再就是锦澜此女,品性成疑素行不良,若被牵着鼻子走,一个不慎恐又着了她的道。他果然面露微讶,蹙眉思量半晌,仍旧一言不发,显然心里已经有了某种推测。这种时候,还有谁能代他开口探寻根由呢。我定了定神,走回去蹲在锦澜面前:“据我所知,琰融对夜来姑娘动了贼心不是一天两天,夜来却未必有兴致消受。四海盛宴上那场风波你也亲眼所见,和你现在说的这些,岂不前后矛盾。”想了想,又再添一句:“涂山狐的摄心术想必你也听过,在我面前撒谎,没什么好处。”锦澜偏过头避开我的眼睛,肩膀抖了抖,“我没撒谎……她跟了琰融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一开始不大愿意。她恼我撞破她的秘密,才给了琰融借口要挟强娶,便对我恨之入骨,百般折磨……”果然。我心叹,可见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制造太多秘密的好,撒谎容易,要守住就难了。东海之上,对阵魔君,夜来在临渊身临奇险之际挺身而出以命相护,无论如何是个不可抹杀的事实。这一点上,临渊欠她一个很大的情面。现在我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对这个和临渊始终扑朔迷离情敌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该问什么,怎么问,都不是我有兴趣多管的闲事。我自去寻把椅子坐了,端起临渊剩下的半碗冷酒打算喝来润润喉咙,被他不动声色从手中夺过,换上杯热茶。然后“唔”了一声,轻描淡写续问道:“夜来她——究竟有什么非掩藏不可的秘密,能被拿捏到如此地步?”“她虽是被迫,也是咎由自取。”锦澜再开口时,不看临渊,却把一双溃烂红肿的眼睛对上我的,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你可知道,那晚在鹤沼听到的对话,原是她和司宵互相勾结设下的一个局?”临渊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朝我望过。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落在地,艰难地稳住身形,却还是不慎将手中的茶泼洒出来半杯。“继续说。”想当初在东粼城做小侍婢的时候,锦澜和夜来两个好得比亲姐妹还胜三分,眼下却恨不能将对方扒皮拆骨才甘心。但我已不是当初那个时时懵懂犯蠢的笨狐狸,并没觉出多少意外。这段日子以来诸般经历,也略知晓了一些世情,才明白她们的姐妹情看似亲厚,实则漏洞百出。锦澜对夜来好得那么刻意,无非因为夜来是当时唯一最有资格接近临渊的女人。女人如果很爱一个人,就会愿意和情敌做朋友。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潜藏敌意和窥探的亲近,只不过试图在那女人身上寻找所爱之人的蛛丝马迹。每种灵兽,都有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秘密。或者也可以说,一种无可比拟且从不外传的技艺,这是保证族群能在任何险恶环境中,尽量繁衍生存下去的关键。东海鲛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精妙的嗓子。除了对月吟歌惑人心神,还能够模仿任何人的声音,天衣无缝,再高深的耳识也无法分辨。唯一的破绽只是时间不能持续太长,否则会间歇性地咳嗽。难怪,那晚蹲在海藻从里,听见的临渊的话音,虽殊无二致,但时不时爆发出压抑的咳嗽声。在那之前,他没有显露过任何身体不适的迹象。想也知道,两万多年修行的应龙,怎么可能轻易被风寒所染。我却那么大意,一点都不怀疑地被骗入局中。夜来指使不起眼的小蚌婢监视着我在上元宫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于是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指使几个嚼舌龟仆“不早不晚”地从我窗下路过,留下数句闲言碎语,将我引到鹤沼。然后让司宵冒充临渊说,他要娶我不过是为了能进涂山替离珠姑娘报仇。离珠这名字相当耳熟,我苦思冥想,终于从遥远的记忆尽头寻出端倪:在被千年劫劈散的那艘大船上,临渊告诉过我,离珠是烛龙夫妇唯一的女儿,他名义上的妹妹,只惜红颜早逝。可是离珠的死,跟涂山又有什么关系?不待追问,锦澜口气一沉,犀利地直视我:“结果你果然听进去了,不过一夜之间就被气跑。其实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君上吧?才会那么容易觉得自尊受挫,傲慢地否定一切……”我心头茫茫的,扯出个笑来,笑得十分没有底气。这不是一种傲慢,只是悲观。我只是一只天生没有九尾的涂山狐。临渊端起瓦砵就把剩下的河水朝她劈头盖脸全泼了下来。锦澜一沾水就化出鱼形,整个瘫软在地,双目紧闭。“等着你啰嗦废话太多,还是本座自己来看。”鲤鱼的元丹被取出,悬浮于临渊掌中,散发淡淡腥香之气,如龙涎麝腺,令人微生排斥却忍不住被吸引。光芒忽转,一团浓稠的白雾聚拢又散去,茅屋陋室换过另番光景。临渊取出锦澜元丹,携了我的神识一并潜入锦澜灵窍之中。他做事一向这么性情中人,出手一针见血斩草除根。元丹为控,无论锦澜心思有多少曲折,都如画卷摊开,一览无余。流水乱石中有浮光成亭,萤火成群,细看之下,青苔遍布的台阶都由玉石琉璃所砌。这么别致风雅的宫室御园,除了大祭司所居的龙绡宫,再寻不出第二处。亭中锦衣美人,娴然静坐,手中化出无形之梭,素手拈来月光织就鲛绡,纱影重重,围着亭阁飘荡,十分缭乱人眼。披盔戴甲的身影从月门缓步踱出,摆动鱼尾拾阶而上,脊背挺得笔直,身姿却略显蹒跚,似乎带着很重的伤病。来者正是替夜来硬接下魔君致命重击的司宵。原来他受伤落入海中后,造化恁地深厚,竟尔没有一命呜呼。司宵一路步履虚浮行至亭中,声音微微颤抖,一如既往地饱蘸深情。“夜来……”锦衣美人抬起头,手中织梭化作玉簪,插进发髻中。四目相对,呼吸声一急促,一安详。夜来翦水双瞳中一片空濛,半分波澜不兴。“你醒了?既能下地行走,过不了多久就可复原如初。”“我来,不是要讨论我身上的伤。就算为你粉身碎骨,又有什么要紧?”“不讨论这个,那就回去吧。我没什么话想跟你说,你如今的身份,也不便在我宫里逗留,让人看见,又要节外生枝。”“你怕什么?怕琰融那老东西不高兴?原来宫里传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嫁给他?他不配!”夜来转回身来,眸中流露一闪而逝的恨意。“是!我是答应嫁给他,你嚷嚷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质问?他是龙王,如今又大权在握,整片东海都落在他手里,我区区一个鲛女,就算千不甘万不愿又能如何?今时今日的结果,不正是拜你一手所赐?他不配,你配吗?先背叛我的人,是你。”司宵被那最后一句诘问狠狠击中,捂着胸口靠在亭柱上,脸上都是痛苦神色。“你都知道了?我……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什么?这话该我说才对。原本撺掇锦澜去她姐姐那儿偷狐狸毛,只不过为了把涂山扯进这趟浑水里,好让那贱人早日离了君上身边。至于勾引延维嫁进西海,再把化龙的事闹到东皇面前,她没有这个脑子,是你背着我私下调唆的不是?你若不肯认,不如当面对质?”夜来口齿森冷,边说边把石凳后面一个海牙荆条编制的笼子丢出来,狠狠甩在司宵脚下。关在笼中的红鲤鱼受到不轻的撞击,险些被笼子上锋利的长刺贯穿鱼身,惊恐地吐出一大串泡泡。那就是被打回原形的锦澜。她沦为阶下囚后的遭遇,存于灵识深处,化作我和临渊如今历历在目的一切。司宵咳出一口血,苦笑道,“没什么好否认的,就算不把她扔出来,我也没打算再瞒你。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夜来咬牙,嫌恶地瞪他一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知道你头脑简单,却不知你竟蠢到这种地步!你明明答应过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设法帮我赶走涂幼棠,为什么要半途倒戈,连君上也一同算计?现在落得这种结局,你满意了?没那个本事,就别学人家玩手段!”静默中,司宵勉力站起身来,试图去触夜来的手,却被夜来轻轻滑开。“我是没本事,除了打打杀杀,连神龙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关键时候,只需要丢出去死一死就够了,对不对?鲛族从来受人鄙夷,男鲛尤甚,不止是你,所有水族心里都这么想。可我所做的一切,自始至终全是为了你!赶走涂幼棠又怎么样,敖临渊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再找回来,然后呢?还不是照样对你视若无睹挥之即去,这么多年了,他心里根本没你,你怎么就是看不明白呢?当年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找来青丘被放逐的野狐冒充九尾杀死烛龙的女儿,才把涂云门赶下后座,可结果如何,敖临渊还是忘不了她,不知上哪里又寻出另一只龙狐兽来,长了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据说还是涂云门的妹妹。他对九尾狐的执念,就像我对你!”良久,亭中响起一声似责似讽的轻笑。“是啊……可我对他的执念,也是一样。有什么要紧呢,自从父王故去,我从小就被养在龙宫,被君上照拂长大,心里早就认定了,他就是我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也要跟随的良人。这些年浮花浪蕊也见惯了,上赶着贴上来的莺莺燕燕还少么,眼前这条不自量力的臭鱼不就是?”口中说着,还踢了地上翻倒的囚笼一脚。锦澜如同死鱼,直挺挺漂在笼子里,连呼吸都不敢张腮。突然听到这么超乎想象的秘密,生怕一点动静就招来杀身之祸,只好尽量降低存在感。“他喜欢多少只狐狸精都不要紧,来一个,我就能收拾一个,当年的云门帝姬何尝不名动三界,人人赞她才貌双全,那又怎么样,还不照样是我手下败将。涂幼棠么,比起她姐姐来差得远了,更蠢更好骗,除了那张脸,何尝还有半分相似之处?我哪一点比她差?我得不到的,谁也休想!”她的话撞在耳朵里,疼痛钻心。旧日恩怨排山倒海而来,积年的霜寒雪重,浸得我遍体生寒。难怪带春空逃出龙宫时,夜来的侍婢凌波乍见我那条龙尾,会如此惊恐万状,直嚷嚷我是回来报仇的。她们疑心生暗鬼,所以害怕。扭头去看临渊,他一动不动,唯脸色惨白如纸。突然一阵浓烈腥香四溢,我分出元神来,见那枚元丹上竟已显出几丝极细的裂纹,大惊失色,忙按住临渊的手腕,传音与他,“要是捏碎元丹,锦澜立时灰飞烟灭,你就彻底什么也没机会知道了。”眼前景致模糊一瞬,当破碎的雾气再次聚拢时,清晰的画面才又重现。说完那些,夜来不再开口,俯身拾起锦澜转身,大步离去。她身后的浮光水晶凉亭也一并烟消云散,原是幻术所化。司宵身影一移,卷尾追去,终于抓住她的手。“就算我算计了他,敖临渊现在不也没事么?还顺理成章携了涂幼棠下世,撇下东海自在一身轻,不知多逍遥快活。自食其果的,是我。谁知他几时又攀上娲皇的裙角,‘三界斗智,无越灵泽者。’此言不虚,今方信矣。”夜来拂袖将他甩开,语声挟怒,“你追上来,就为跟我说这个?”“我是来劝你,不,是求你,不要嫁给琰融。他是龙王又怎样?听说他那虎鲛族的君后脾气悍烈,从来眼里不容沙子,我们可以想法子……”“我们无法可想。”夜来垂眸,语气中竟带着几许悲悯,“司宵……别人的天真,至多不过害苦自己,可你的天真,却让多少人付出本不应背负的代价。”司宵浑身一震。“娶那悍妇,不过意图巩固西海之势对抗君上,如今琰融终于坐拥东西二海,又怎么还会忌惮区区一个虎鲛族呢?我嫁给他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把那位三千君后幽禁冷宫。”夜来望定他,唇边笑意残忍如刀:“当初我和夜叉王密约,让他们偷袭龙宫抓走涂青岚,也不过许以珠宝财帛,为的是故技重施嫁祸涂幼棠通敌,可惜她命大,姜夷那贱婢做事又不牢靠,竟留了破绽。但你——你做了什么,你私底下和承乙做的那桩交易,如今已快捂不住了。阗星城现落在重楼手里,承乙还活着时为了求得魔族撑腰,早就把你卖了!就在你醒来前三天,承乙留下的残部已经伙同澹耳雕题来东海要人,手里拿着的,正是你司宵将军亲笔落印的密约!”我按在临渊腕侧的手指轻轻抽回,沉下心去理解锦澜神识中那个尔虞我诈的世界。许多的碎片被一点点拼凑成型,我的猜测是对的,当时龙宫里确实有通敌的奸细,只是谁也没想到,主谋竟会是亲身上阵迎敌的这两位鲛族翘楚。这么说来,姜夷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的恐惧也就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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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1
    六十三章  鬼胎夜来何等心机,早就看明白,利用外人,从来就没好结果,回报只能是任由他们鱼肉宰割自己的百姓。所以她即使一心将我除之而后快,也只敢许给承乙造反所需的军费财帛。而司宵则利用主帅的身份,和夜叉王达成另一个秘密条件,用族中美貌的鲛女来交换,报偿是,事成之后他要取夜来而代之,并借此得到夜来。要说服夜叉王不难,承乙大概觉得,一个为了爱情而昏头的女人,一旦达到目的,对他就再没什么帮助。司宵则不同,他是男鲛,东海男鲛向来因娘娘腔和没出息而遭水族耻笑,司宵最大的心愿,除了得到夜来,便是要在四海重振东海鲛族的地位。一旦帮助司宵拥有了掌控东海政局的影响力,他必会投桃报李,和夜叉族结成相当稳固的利益联盟,出让地盘,厚赐珍宝,为承乙招兵买马提供无数方便。真是各得其所的一招连环局。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承乙暴毙在锦芙手里,导致司宵失去最后的筹码。魔君本就和东海有仇,手里又拿着他亲笔落定的契约,本着趁火打劫的原则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祸心,堂而皇之来索要鲛女也是顺理成章。幻景内,东海鲛族最优秀一双男女面面相对,眼角眉梢都藏着各自的鬼。看懂之后,我忽然有种悲哀之念。好像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经书里会写,欲不可执,恨不可长,爱不可远。世人求长生,为的不过那一点永恒。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可他们的对话还是不停钻入耳中。司宵悲愤难抑,“琰融那老色鬼,就是拿这个要挟你?”伊人语声轻柔,已换过云淡风轻。“那不然呢?为一己私欲出卖族人,这丑事一旦捅破,四海之广,你我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即便如此,要彻底摆平魔君也只是痴人说梦——琰融能做的,是把你和承乙约定的鲛女数量减去一半,剩下的,照旧还得给阗星城一个不少绑了送去。”“是我对不起你……夜来,你别怕,琰融他要挟不了你,我们逃吧,四海无立锥之地又如何,下界为妖为魔又有何不可,拼上我这条命,就算一起死了,也……”夜来宛然一笑,忽出手暴击,胳膊上缠绕的白纱化作灵蛇,将司宵拦腰卷起,摔砸在一处礁岩上,碎石四溅。“可我不想和你一起死!”她身形灵巧,白纱重涨,复又勒上司宵脖颈,只消轻轻一拧,便可令他身首异处。“下界为妖为魔?说得轻巧,许下契约却不履行,你以为重楼会善罢甘休吗!琰融好不容易夺来大权,怎会允许你坏他好事,平白递给重楼挑起战事的借口?”她扣牢薄纱,亦步亦趋拉紧,脚底朝司宵走去,终于蹲下身,面孔与他贴得极近。那神色何等温柔朦胧,如梦似幻,眼神却冰凉,“似这般痴缠万年,机关算尽,想要的,却还从未有一刻能够拥有,教我如何能够甘心呢……我不能死,我要活着,不管嫁给谁,总还能有再见到临渊的机会。他一定会是我的。”司宵胸口旧伤裂开,涌出大片血迹,心灰如死。“既然如此,你动手吧。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死得其所。”水晶亭阁幽幽浮现,萤光翩跹中,夜来手中白纱应声断裂。“你以为你如今是靠什么才能活下来?你自问有那个本事从魔君的必杀之招里留下生机?是我求琰融救活的你,这也是我答应嫁给他的条件之一。你欠我的,又何止一桩一件而已?你的命,也是我的。”司宵睁开眼,重新望定眼前伊人,目光似熟悉,又似陌生。千生万世,贪恋爱怨,翻滚难以止歇。夜来再开口,“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下一瞬,已将他拥入怀中,“东海天地已换。事到如今,局面已非区区你我能够掌控。”她悠悠攀至司宵耳畔,声若柔丝,吐气如兰。“虎鲛族那位三千君后一直无所出,延维虽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却是琰融膝下唯一的儿子,此次借着我扳倒三千的东风,竟登上了太子位,平白坐收一场渔利。看琰融的意思,等这边诸事料理顺遂了,总还要再回西海坐镇,东海就打算交给延维。我岂能让这废物踩着我的肩头爬得顺心快意?”“你要我去杀了他?”夜来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又按下性子继续,“你不要整天满脑子只知道打打杀杀,世上有很多事,是可以兵不血刃解决的。你是鲛族的将军,刺杀龙族太子,无论成与不成,都将给全族惹来灭顶之灾,又怎会不牵连到我?”司宵茫然,“那……我该怎么做?”“我看延维是眼中钉,延维看我这个晚娘未必不是肉中刺,为今之计,只能先下手为强,让他折在自己所犯的错上。”“我还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犯下致命之错。他是琰融唯一的儿子,就算把天捅个窟窿,琰融自会给想法子给他补上。再说,我看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和本事,否则怎会在玉琼川白耗了那么多年,倒落得被锦芙那小丫头片子灰溜溜赶回来?”“早说了延维就是个废物,琰融未必有多看中他。你说,要是日后有可能再添一位新的龙子呢?最先坐不住的,会是谁?”司宵瞪着夜来勾起的唇角,那笑容极无耻,也极魅惑。她倾身迁就,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司宵猛地弹起半身,几乎撞上夜来的脸。夜来不闪不避,仍旧寸寸朝他逼近。这个姿势的暧昧程度,和临渊当初把我挤在树上所差无几。“你简直疯了!开什么玩笑?就算,就算我肯,我俩生下的孩子也只会是鲛人,又不是鲛龙,谁会觉得那是琰融的老来子?”夜来蹙眉,捏住司宵颤抖的下巴:“你是不是傻?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龙子,谁稀罕和那老色鬼生儿育女!我只要赶紧怀上一个孩子,都用不着等这孩子落地,就有办法把延维从太子位上拉下来!”司宵脖子一梗,“我……我做不到。你还是另想办法。”夜来叹口气,却并不见气恼,拈起他肩头散落的一缕黑发在手中把玩,露出玩味的笑意。“怎么……你不想?你不是说爱我么?”“你……可你心里爱的并不是我。为什么非要……要这么做?”司宵仍旧抗拒,语气已不似方才强硬。“你若不肯,自然有的是男鲛愿意,大不了事成之后杀之灭口,费不了多少周折。可我还是觉得,东海的未来,应该掌握在鲛人手里,你不也一直这么希望吗?才会一时糊涂和承乙做下交易。眼下就是机会,我和你的后代,无论男女,都会是东海最优秀的鲛人。”司宵眸中燃起一簇光亮,又很快熄灭。他的失望,同样来自于懂得。他太了解夜来。“在你心里,东海是敖临渊的,无论他在与不在,你都会用尽所有手段替他算计琰融,守住他或许根本就从不在乎的这一切。选我,除了因为我的执着和愚蠢,还有别的理由是你认为有必要放在眼里的吗?”夜来撇撇嘴,“反正三天后我就要嫁给琰融,跟他不如跟你。起码,你对我,确然如你所说的那般,情真意切。既然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横竖不差这一桩,且能让你得偿夙愿,又有何不可呢……”“背叛你和承乙联手,是我一念之差,却并不是为了独占你,和你……那什么。你笑我痴心妄想也罢,我总盼着有一天,敖临渊离开东海永不再回来,只剩我和你,或许日子长了,你会慢慢发现, 真正对你好的人其实……”“嘘……”夜来的耐心已经耗尽,竖起手指抵在司宵絮絮剖白的唇间,示意他别再继续废话。数不清的蛟绡,一寸一缕从她带蹼的指间流淌而出,将水晶凉亭层层缠绕起来。纱障内,影影绰绰两条鱼浮在半空,鳞片拍击声短促清脆。司宵急得咳嗽,在亭中凫水乱转,试图冲破越裹越厚的重纱,每次刚触及边沿就被捉了回去。“你……你等一下,你再想想,我还没……”“我已经想好了,这孩子我非要不可。你别老乱动行不行!非逼我把你手绑起来拴在柱子上?”我瞠目结舌。长这么大,不正经的书看得比正经的多得多,活春宫还是头一回有机会撞见。而且这一撞,撞得无巧不成书,恰能观赏情敌正为守住自己夫君的帝业,捉了个痴心炮灰在强行交尾。夜来不愧鲛中翘楚,事事雷厉风行,说绑就绑,说上就上,连第一次交尾都能自己主动。一眨眼错愕的工夫,司宵已被双腕齐缚,绑在了水晶亭柱上。亭阁像一枚空悬的茧,越裹越密实,内中轮廓也愈发模糊难辨。偷眼瞟了瞟临渊,他是娶过亲的人,想必也见过这等世面,并没像我这般没出息地盯住凉亭猛瞧。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神思已不知飘往何处,脸色白中泛青,不是一般的难看。尽管此情此景,让我对“没接触过凡人的水族基本都纯真善良”这个说法,感到很值得怀疑。但现在不是和他计较这些的时候,锦澜的元丹上,红光微弱地闪了一闪,似残烛在风中扑朔。我拽了拽临渊袖子,“时间耽搁太长,耗费元神,锦澜快要撑不住了。”退出神识幻境,我擦擦手把元丹重新放回昏死在地的锦澜口中,还好心地提醒临渊将上面捏出的裂纹给补了补。做完这些,锦澜尚未清醒,临渊也默默坐在竹椅上支颐沉思。要想从元丹中得窥更多奥秘,起码得让锦澜再缓个十天半月。目前为止,东海的景况之复杂糟糕,已经远超乎我俩的想象。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我也同样。姚氏三间瓦房离支流不远,无论朝那个方向走上半盏茶辰光,都能寻至江边。我跳进一叶泊岸孤舟,摘了几片荷叶垫在身下,枕着胳膊躺倒。水上凉风袭人。凡间的星星,没有涂山的大,但更清透漂亮。迷迷糊糊中,耳畔响起细碎脚步,还没醒过神,一件染满苍柏淡香的外衫就盖在了身上。元丹中的一幕幕,实在太叹为观止,但我没法和他讨论观感。搜肠刮肚老半天,只能憋出一句,“夜来,女中巾帼。”他顿了顿,牵过我一只手。“委屈你。”云门的往事太离奇遥远,我也只从司宵的只言片语中揣度出个轮廓,具体细节全不得而知。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其实没什么深刻的感觉。鹤沼那桩风波,细想想,并不能全怪夜来。锦澜的话未必没有几分道理,若不是我对他缺乏信任,又始终耿耿于怀自己的平凡,也不至于被三言两语挑拨就负气出走。但临渊此刻所指的,仿佛并不仅仅是这件事。他最深的心结,始终横亘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被触碰,都能激起波涛翻涌,难以平息。“如果你是她,会原谅一个曾经冤枉你,伤害你,不给你任何解释机会就听信谗言自作主张的人么?”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可我不是她。”他锲而不舍,“我是说如果。”我反问,“她还活着的时候,没有肯原谅你么?”“我……不知道。还来不及问。”“那她也没给你解释的机会,很公平。”握住我的那只手僵了一僵,继又握得更紧,有些疼。我想了想,老老实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曾说以后会慢慢告诉我,当时你们究竟怎么会落得如此结局,但始终没有再提起,我也就不问。反正不会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故事。但还是觉得,这世上并非什么都值得被原谅。经书上常说,世间爱憎如梦幻泡影。诚然仙家岁月无边无际,事情总会过去,久远到和那些星星一样,肉眼几乎看不清,却不代表不存在,也不可能当做全没发生过。夜来对你的痴情,我无法评价,但她对云门所做的一切,对涂山,对父君和哥哥造成的伤害,不是轻易就能一笔勾销的债。”临渊默默听完,神情萧索。“这一切,都是在我的纵容和失察下造成,我原本难辞其咎,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攥紧的手渐渐松开,我反过来扣住他泛白的指骨,这才发觉那手竟这般冰凉。“但你没有骗我对不对?我并不是生你气。”他肩头一颤,迅速抬起头来。“小时候有一回,哥哥喝多了几杯,不小心说漏嘴,告诉我云门姐姐是为了保护整片东夷仙陆才舍身羽化,她是为了涂山族而甘愿牺牲。不管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云门的死,并不是你造成的。欺骗才不可原谅,你也是被蒙蔽的那个。”设身处地想想,如果突然发现长久以来那么熟悉而信任的人,竟对我持有那样病态的执迷,甚至为了实现自私的占有欲不惜坏事做尽,我不会觉得感动,只会恐惧和厌恶。临渊他也不容易。水天一线之间的星辰愈发淡去,浓云泛起蟹壳青,这一夜很长,也终究快要过去。浮光明晦间交眸,若日熔金,发梢眉眼都沉浸在逆光里,看不太分明,但那点漆深瞳中,都是彼此的倒影。临渊伸出手臂将我揽过,用力揉进怀里。多少急景凋年,如东风远去。唯有眼前紧紧相拥的片刻,才是唯一可触的真实。“我知道,不应该嫉妒早逝的姐姐……可还是,还是不喜欢你老提起她来和我比较。她若活着,能不能不原谅你,自该亲去问她。如今她已不在了,你老追着问我有什么意义呢?再怎么假设我是她,我也毕竟不是她。除非,你真的时常把我当成她的影子,夜来也这么说……”他下巴抵住我额头,洒落一笑,“又吃醋么?原是我失言了,以后不再犯就是。夜来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亲眼见过了,她说的话怎值得放在心上?我从未把你当成过旁人。毕竟呐,像我家幼棠这么傻的狐狸,寻遍天上地下也很难再找出第二只了。”做狐仙也好,做凡人也罢,我度量还是一般的小,出息也并没变得更大。临渊话音刚落,就被我心满意足地踹进了春江水里。下一刻,乐极生悲的我也被龙尾拦腰卷落水中。一双尾鳍丰泽,游弋在绸光水色间,闪着碎星般的幽芒。每次沐浴完都有洗心革面焕然一新之感,精神都为之大振。这两天一夜的奔波嚷扰,让临渊很疲惫,枕在我膝上睡得很沉。我低头凝望他俊美而略带憔悴的睡颜,微笑着问自己,爱一条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大概就是,看见他锋牙利齿,却忍不住想象他换乳牙时的模样,觉得可爱吧。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现在就放松下来休息。狐族独有的直觉告诉我,真相还没搞清楚之前,这件事暂时不能让临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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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2
    六十四章  生死棋 “这世上,想要帮自己避免落入最糟糕的局面,有很多种方法。有人选择伤害或背叛他人,有人选择交换利用价值换取帮助,有人选择置诸死地而后生,你呢,打算怎么自救?”窗外朗日高悬,但犬吠鸡鸣皆被挡在肉眼难辨的仙障结界外,半点传不进来。昏暗的小柴房内,唯有我和锦澜。趁临渊在里间熟睡,我催动自己元丹内仅剩的灵力让她提前醒来,损耗不可谓不大,为了掩饰虚弱,语气和脸色想必都好不到哪去。曾趾高气扬的鲤国二公主如今衣衫褴褛,瑟缩在墙角,眼神灰意懒,意气也一片消沉,和当初在东海上趾高气扬的模样判若两人。锦澜有重伤在身,元神涣散,能支撑到让我们看完夜来那场春宫,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其余未来得及观览的秘密,只能由她口述。给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指出条明路,求生欲会让她好生约束自己的口舌,轻易不敢再撒谎。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你告诉我吧,省得我再想——胜者的心思,往往最难猜。我猜错一次,结果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已经没有信心再试。”“狐狸都是出口成章的谎话精,怕你不肯听。”“涂幼棠,你是我见过看起来最不聪明的一只涂山狐。”她突然仰起脸,倔强地说。“我曾经见过比你更优秀,出色得多的前一代东海君后,可惜她只懂得如何救别人,没来得及明白如何救自己,到头来还是栽在夜来手里。没想到,最后是你赢了。嫁给君上的,竟然是你。”“我内心对待输赢的标准,和你们不一样。之所以不会输,是因为不曾争过。我和临渊只是有婚约,并没嫁给他。”她面露惊诧,“你们还没成亲么?与下世的上神缔结姻缘,不过五百年内便可升入天庭。这么好的机会,为何白白放着,不怕夜长梦多?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夜’。她这么几次三番算计陷害你,难道你就不想扬眉吐气报一箭之仇?君上也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夫人被个鲛人如此轻贱戏弄!”我索然地笑笑,“去天庭做什么呢,在东皇老儿的异兽园继续做狐狸?算了,我没兴趣。你我不是姐妹,也并非朋友,何必故作亲密聊这些私房话题。再说,你恨夜来是你的事,有本事便自去寻她晦气,借刀杀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花招,以后还是不要拿出来让人小看鲤族了。你也几次三番骂得我称心快意,我要不要现在去临渊面前哭哭啼啼,让他替我出手教训?”她勉力强撑的那点精明和傲慢只是个空壳,稍微一戳就泄了气。“涂山白狐,名不虚传。是我不自量力……到底还是小看了你。”我没时间和她虚与委蛇,坐下来直奔主题。“我来,是为了和你做个交易,换一样东西。作为报偿,你也可以得到重回玉琼川的机会。”锦澜抖了一抖,指甲几乎掐进腿上的肉里。“承蒙君后看得起,我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连这条命都朝不保夕,还能拿得出什么来同你交易呢。回玉琼川……你以为我不想吗,长姐已失望透顶,定不会再接纳我。”“的确,你已经被龙皇御令废黜,失去鲤族公主的身份,又遭延维所弃,想要再被敲锣打鼓迎回族中,确实是天方夜谭。但那不代表,茫茫玉琼川,容不下一条安分守己的鲤鱼。既然允诺了你,怎么做到那是我的问题,你要考虑的只是,接不接受这桩交易。”“你……想要我做什么?”“不难,我只要你保守一个秘密。”“天极帝星出阴山”这句似是而非的谶语,是锦澜在琰融的卧榻之侧偷听入耳。自从得了夜来这位美妾,琰融不消说被迷得神魂颠倒,几乎日夜泡在龙绡宫,春宵宴饮乐不思蜀。过不了多久,又传来宠妾有孕的喜讯,从此对夜来更是言听计从,凡有所愿,必能成真。夜来手段相当了得,一面应付琰融,一面统领内闱,连海务朝政也通过不知何时笼络在手的外臣武将牢牢把持,料理得顺风顺水。东海水族对琰融的抵触情绪,在表面上看来,已经在夜来的铁腕重典下平复了。琰融乐得清闲,得到如此美貌又有才能的内助,简直心满意足再无所求。很快,夜来就借肚子里和司宵做下的鬼胎,设计了一个局。先是买通医官,将孕得龙子乃是男胎的消息传遍宫闱,又借为胎儿祈福之名行祭祀祝祷之事,示意巫祝为这孩子批示出一个相当贵重的命格,预指其将来必堪当大任。所有铺垫做足,然后么,当然是嫁祸延维为觊觎龙庭下毒谋害尚未出世的手足。琰融色令智昏,暴怒无极,果然将刚立不久的太子废黜,流放至外海蛮荒之地,无诏再不得回。放逐延维的当晚,琰融念及父子天伦,多少还是心有戚戚。夜来温柔解语,一向伺候得殷勤,借机灌下他许多杯酒。琰融醉后口无遮拦,便推心置腹吐露了一个惊天秘密。夜来在龙宫万人之上,虽一时风头无量,毕竟所嫁非人,心内难免气苦。表面上还是敷衍得天衣无缝,喜怒从不轻易形于色,背地里总要有个发泄处。锦澜就是这个倒霉催的出气筒。被打回原形的鲤鱼口不能言,夜来兴之所至,还撺掇琰融拿她当众凌虐取乐,若正赶上司宵入宫觐见,也可留下共赏。锦澜被圈禁在施了法术的海牙笼子里,被夜来的侍女凌波每日随身携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咬牙苦捱,遍体鳞伤从未痊愈。她心知肚明,自己和夜来距离越近,意味着越危险——知晓了那么多秘密,心狠手辣的夜来怎会放她活路?暂时还没把事做绝,只不过还没玩腻。一旦夜来在她身上泄够了怨愤,等在前头的就只有千刀万剐。夜来疑心颇重,对任何心腹都不能完全信任,到了晚上,就把锦澜从凌波手里提出来,放在自己寝宫床榻旁的密室才能安心。正因为被牢牢看管着寸步不离,锦澜才能听到这对同床异梦夫妇的枕边密语。当年临渊在烛龙的抚育下破壳而出,禀赋得天独异,方满两百岁时已修出人形。烛龙夫妇心中甚喜,携他同往灵鹫山法会听禅论道,有幸得鸿钧老祖赐一偈,曰:天极帝星出阴山。谓此子有统御八荒承天立地的命相,前途不可限量。能得鸿钧老祖如此青眼有加的后辈,数十万年来也没出过一例。烛龙新得的幼子一时名动八荒,被众口相传奉为佳话。有人欢喜有人愁,这话在烛龙听来是佳话,传到东皇耳朵里就全然不是那回事。静观其变了数千年,直到小白龙离开阴山,在云梦泽自立门户,又积下战功赫赫。一切至此,都还在东皇能容忍的范畴。熟料神魔大战中,青龙神广仁意外战死,羽化前竟将东海托付临渊,他终于一跃而成为四海龙主之首。要杜绝这个隐患,只能先设法让这生不逢时的孩子失去强有力的倚靠。但烛九阴是上古神裔,轻易不好得罪,来硬的必然不行。东皇费尽思量,示意当年共为妖王时的兄弟亚古兽率妖族起兵祸乱,撞碎了西北半壁天穹的星宿银河,逼得烛龙夫妇殉天地大道而双双羽化。为弥补星盘的残缺而用元神作祭,为西北照彻幽阴,从此再不能以龙形现世。自那以后,临渊再次双失父母。东皇尤不知餍足,惺惺作慈悲惜才之态,将毫不知情的临渊当成一件东征西战的杀伐利器,四海战神的美誉,便是无数次出生入死血染八荒换来。如此又遭忌惮,再被寻衅夺权,东皇为一己私欲,竟将天下水族的命运操弄于鼓掌之间。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点。寻根溯源,临渊之所以会成为一枚孤零零流落在羡鱼川的龙卵,乃是因为迦楼罗吞噬了龙祖夫妇。只是谁也没想到,就连龙凤相杀,都不仅仅是场情缘错落的意外。东皇明知龙祖和火凰早有婚约,便在背地做了手脚,威逼月老偷偷将伏泽和澄琉的姻缘线牵在一起,却并没解开火凰赤霓系向伏泽的那一段,反而将伏泽和赤霓的红鸾星盘打乱,用生死结牵牢。那是仙族最严苛的禁咒之一,即使最情志弥坚的爱侣也不敢轻易动用,一旦牵成生死结,则一亡俱亡,同生同死,无法可解。伏泽身死,则火凰爱恨难偿,心亦成灰,最终也选择在涅槃时圆寂。东皇一石二鸟,将龙凤之祖除之于无形,且令两族从此反目,终于稳操三界大权,从此高枕无忧。我最担心的事竟尔应验。这番前因后果,和我听完雍禾所说龙凤相杀的往事后所猜测的,大差不差。临渊果然就是龙祖伏泽和白龙澄琉的遗孤。将锦澜吐露的隐情从头到尾琢磨一遍,思路逐渐清晰,心中已有了决定。“我知道的,刚才都说完了。这么要紧的事,便是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到处传扬开去,你究竟要我守住什么秘密?”我沉吟片许,又问,“小叔叔……太玄他还好吗?”“软禁在泉台,比我好不了多少。他被削了职权,已经不再是龟丞,不过念在多年来劳苦功高,在东海也算德高望重,并没受什么苦楚折磨。”虽也在意料之中,心头还是一抽。“你也知道你干下的那些勾当,于公于私都罪不可赦。临渊一旦醒来,无论你表现得多么诚心悔过,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一掌劈你个灰飞烟灭也差不多了。”锦澜缩着肩膀,露出恐惧神色。“我……我明白。”“烛九阴被逼羽化的真相,你被捉时为求活命,已在渡头说漏了嘴,临渊过后必会追问,要改口是不可能的,你便据实以告无妨。但龙祖夫妇的死,事关重大,还牵扯到临渊的身世,必须先瞒着他,也不可对任何人吐露。这就是我要你守住的秘密。”兜率火已现世,过不了多久迦楼罗就会找来,到时免不了一场大战。但娲皇所下的指令是,这凡世固然要救,迦楼罗却只能渡化不能斩杀。如果在这紧要关头,让临渊得知他的生身父母是丧生在迦楼罗口中,我怕他一时难以取舍,万一复仇心切之下,误将迦楼罗仅剩的那点神识给灭了,必将惹来滔天大祸。东皇贬抑龙族之心早容不得一丝幻想余地,步步为营设局到如今,一旦抓住这个绝好的借口,岂会善罢甘休。更别说拂逆了娲祖的旨意,会带来怎样不可预计的恶果。临渊将成为众矢之的,天地间再没有足够分量的人能站出来替他说话。在还没有同东皇和娲祖同时撕破脸的本钱之前,暂时隐瞒此事,是为了救他。这就是我竭尽所能想到的,目前唯一的可行之路。锦澜膝行上前,诚惶诚恐攀住我一片裙角,“承蒙君后看得起,事到如今还肯信任我能够保守秘密,我一定……”“我不信任你。”我说得十分平淡。锦澜对我素有敌意,在东粼城时受了她多少明里暗里的挑衅排揎,历历在目,如今想来当真年少无知冤枉得很,更不可能凭这几句见风使舵的示弱就轻信了她。“等会儿临渊醒了,定会提你过去问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已经告诉得非常明白。只要你不再耍花招,今晚子时在柴房等着,我找机会把你放进富春江。绕过哑海往东一直游,取道沧浪水,就能避开夜来的爪牙,回到玉琼川——从此以鲤鱼的模样安分守己,安稳度过余生也就罢了。”这世上不会出尔反尔的,除了死人,大概还有不会说话和写字的鲤鱼。柴房内寂静闷热,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好像人间轻快的鸟啼风吟都避开了我们。锦澜不可置信地抬头,爆发出崩溃哭喊:“不——”人心不足蛇吞象,鱼心贪婪也不遑多让。我把裙罢从她指甲里扯出来,皱眉道:“你想要是不是活命吗?果然一旦觉得危险远去,立即就开始得陇望蜀。被琰融打回原形,纯属咎由自取,这副人身原本就不属于你,乃是在富春江为非作歹吞噬生灵夺来的,有罪而不罚,死在你口里的那么多桐庐乡百姓何辜?”临渊在阗星城下跟承乙交涉的话重又浮现耳边,我依葫芦画瓢学了一遍:“人想要实现愿望,首先得学会选择愿望。目前你能交换的筹码不多,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不如痛痛快快接受提议,我还会附赠一张亲笔手书让你带回去,锦芙看了,应该不会驳我这个面子,也不至于太难为你,皆大欢喜。”她接二连三受了许多刺激,神色变幻莫测忽喜忽悲,恍恍惚惚说,“涂幼棠,你够狠。难道就不怕将来君上知道真相,怨你在背后只手遮天欺瞒于他?”对前半句中肯评价,我表示还算满意。擦擦手拉开门,临走前还往锦澜的瓦砵里多加了半瓢凉水,礼尚往来,当作对她知趣的褒扬。院子里明晃晃的日光铺天盖地,刺得我一阵晕眩,似有片斑斓袍角在墙角一闪而逝,定睛再看却又什么也没有,或许只是眼花。想了想终究放心不下,绕过去探看,一只破旧的木桶横倒在地,内中泼洒出的残水在泥地上渗出块印子来,痕迹边沿尚未干透。说不定是哪户邻舍的猫狗蹿过,踢翻了水桶也不一定。急匆匆奔回房,掀开帘子便见临渊还在沉梦中,顿感松一口气。踮起脚尖走过去,依旧在竹榻外侧和衣躺下。这张竹榻太短小,只能挤做一团和他挨得很近。临渊睡得酣畅,不知几时化出了原形,还算考虑到了竹子的承受能力,只化得同蟒蛇差不多大小,好歹没把这间屋内唯一的陈设给压塌。龙跟蛇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好懒贪睡,这大概是他封神之后保留的最接地气的习性。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一捋浅金的层鳞,片片明净丰泽,有很凉滑细腻的触感。他翻过身,缠绵地唔了声,顺势将脑袋埋进我颈窝蹭蹭,仍旧未醒。很爱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觉得他哪里都好,什么模样都见之欢喜。从小到大痴长千岁,我还是一只没有亲口撒过谎的笨狐狸。和锦澜的交涉,却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很确定,从未如此刻般坚定清醒,打定主意要将迦楼罗的秘密掩埋到底。就算将来他知晓一切,不能接受我从中隐瞒他杀父之仇的真相,怨我恨我,也在所不惜。有什么关系呢,取舍总要有人担当,这恶人只能由我来做。而我别无所求,唯愿他一世长安,再无劫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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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4
    六十五章  参商一切出乎意料地顺畅。锦澜说完她该说的一切后,当着众人的面被再次打回原形,盛在口大水缸里示众三天,以祭奠枉死的村民。我事后同临渊商量,提议将如今已是一尾普通鲤鱼的锦澜放归玉琼川,也算给老鲤皇一个面子。否则千年万载后,鲤皇的魂魄好不容易在聚魂灯下集齐,醒过来却得知故交将自己犯错的小女儿给一掌劈死了,终归不大说得过去。临渊对此并无微词,只说随我处置。降服了河妖,桐庐满乡百姓都很高兴。当晚在村头老槐树下燃起篝火,载歌执酒,欢庆终宵。清风佳酿,热闹凡俗的人间岁月,似这般度日如梦。带着朦胧醉意与临渊携手江畔,踏月而行。我装着满怀心事,脚步难免显得沉重了些。自顾絮絮叨叨:“你说迦楼罗究竟什么时候找来呢?世上真的会有长得像鹏鸟那么大的乌鸦么?兜率火究竟有多厉害,够不够应付?”正魂不守舍,忽察觉他正叠声唤我名字,幼棠,幼棠。我迟迟“唔”了一声,“怎么?”“迦楼罗一事了结后,你可还愿再随我回一趟东荒?”这话问得稀奇。我固然是不大喜欢那些个血肉横飞的权斗倾轧,但云梦泽毕竟是他的故乡,无论做不做东海龙君,断没有狠下心肠不管不顾的道理。更何况,小叔叔太玄如今身陷囹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把故人安危全部抛诸脑后。一想起那位女中巾帼,鲛中夜来,立马觉得脑仁疼。默然良久,感慨着在心里作了个总结,只要人人都克制一点爱,世间将变成美好的桃源。但对我而言,只要有临渊所在之处,哪里都是桃源。对照这良辰好景,本应说几句诸如患难与共生死相随之类动听的句子,那些流传甚广的话本戏词里,无一例外都这么写。但我向来口拙,隔着墨香看纸上风月并没觉得怎么,一轮到自己,反倒近情情怯,一紧张便词穷。揉了揉鼻子,好容易挤出两个字,“当然。”简简单单别无花巧,但我知,他定能懂得。临渊停住步子,垂眸望过,浓长的眼睫轻覆,皎皎若兰芝玉树。被他一手拦腰托着拥在胸前,心中满是甜蜜安宁,觉得自己选夫君的眼光真不错。他低下头凑到耳边,沉声再问,“那么,等这些杂事都料理完了,我们就成亲,你可愿意?”从此共戴天穹,共拜日月。生,一日浮休。死,桑田未老。“我……”答允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一把沉冷的嗓音打断。“她不愿意。”我惊得一个踉跄,循声望去,长身玉立的青年从夜色深处显出身形,足见轻点江面,正分水凌波而来。“哥哥……”临渊拧眉,神色复杂,“涂九歌。”刚出涂山那段日子,我孤单无依,日日盼望哥哥能早点寻来,却没想到劫后余生的再度重逢,会赶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当口。有太多的误会来不及解释,我懵在当下,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方从喜忧参半中回过神,已被哥哥拽着丢上一朵云头,踉踉跄跄不知往哪里飘去。以哥哥的修为,就算出来寻我的这段时日再荒废课业,也不至于把个捏云诀掐得这般惨不忍睹。仔细再看,这朵瑞气千条的祥云下头,还挂了朵同样瑞气千条的祥云,亦步亦趋跟得死紧,磕绊间散落漫天浮沫。临渊舍了自己那朵成事不足碍事有余的座驾,直接跃到面前把路拦个严实,“等等。”说着便伸手欲将我拉回,还没触到半片衣袖,就被哥哥挥出手中白玉长箫挡开,“我今日寻来,是为带我妹子回涂山,没兴致跟你打架。”顿了顿,又道:“你身上如今剩下那一半修为,不是我的对手。还是留点力气想想怎么应付迦楼罗。”寡言少语冰块脸的哥哥向来很少说那么多话,若他突然一反常态,只有两个原因,要么喝多了,要么很生气。目前看来,显然不可能是前一种。我回头看他,呜咽了一声:“哥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哥哥素来疼我,无论惹了多大麻烦,哪怕为了烤个地瓜不小心把父君的座驾一把火烧成渣渣,只要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情,他都能立即心软到没原则。可这次不行,哥哥硬起心肠别过脸,完全不睬我。横眉立目瞪住临渊,漠然道:“我朝西寻了你七万九千里,连根狐狸毛也没看见,正没头绪,一只穷奇兽去涂山通风报信,自称是昊天大帝之子名英招,和你有一面之缘,又说你让龙妖捉走。我踏遍西北水泽,将每一个龙妖的洞府都探遍,却没想到你竟是被敖临渊拐去了东海。现如今天上地下,有谁不知道狐帝的女儿不仅胆大包天干涉化龙,还被废去修行贬在这一处凡世历劫?”我背上冷汗泠泠。照以往对哥哥的了解,把每个龙妖洞府都探遍绝对是个含蓄的说法,没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把西北水泽所有倒霉的龙妖都打了个遍。临渊端立云霭,身形显得很萧索,却没再开口作任何辩解,只固执地拦在前头,“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你害得她还不够?幼棠年纪小识人不明,做哥哥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跳下同一个火坑。就算刻下玉谱又如何?以狐帝和补天宫的交情,若设法求娲皇收回成命也不是难事。幼棠是我狐族的继任女帝涂灵,不是什么人说娶就能娶——尤其,不能是你。”这是半分商量余地都不给留的节奏,我越听越惊悚,跺脚不迭:“哥,天大的误会有没有?天将降大任选错了人啊!想必父君对姐姐思忆过度才会一时糊涂,现摆着你在,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去做什么继任女帝,这不是开玩笑么,十大长老跳出来反对的起码得有十一个,大垂都比我靠谱不止一点点……”哥哥对每个字都充耳不闻,将我手腕攥得死紧,“我现在就要带她回去,最后问你一遍,这路,让还是不让。”“不让。”“那你是打算,把千年前没打完的那场架继续分出个胜负了。”临渊面上挂着淡淡笑容,似在做什么无关紧要的决定一般,“请出招吧。”浓云蔽空,万千星辉同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哥哥语气不善,想必不会手下留情。以临渊现在的修为,恐怕连都过上三招都勉强,他这是在找死。哥哥手执长箫,朝我脚下踩着的云朵上划过,割出片略小些的来,将我丢上去用仙障牢牢锁住。“听话,老实待着。”我急得快哭出来,被拘在里面团团乱转,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那金钟罩般结实的仙障撞开半条缝隙。一道白影掠过眼前,长箫如利刃,直奔临渊面门而去。少昊琴已失,临渊不知为何,并没有化出对阵时惯用的长剑。抬袖一挥,封住长箫汹汹来势,有形的法器被挡了回去,无形的劲气却当胸贯穿而过。他硬生生接下这千钧一击。血雨如泉,纷扬在夜色里,弥漫刺鼻的腥甜。我被那血气熏得眼角热辣,边抽抽噎噎边徒劳地撕扯脚下绵软的云絮。“这一下,是替云门教训你有眼无珠,妄信谗言。”临渊不答,低垂的眸里有万千雾霭迅速沉潜。哥哥卷土重来,一股劲气将袖袍撑得满胀欲裂,长箫如利剑破空,继续在身后紧追不舍。临渊仍旧只守不攻,拧转身形,几个起落才堪堪避开,终究迟了半瞬,被长箫抽中腰腹之间,呯然一声击实。外袍应声碎裂,扬挫成缕。衣衫底下,显出一条深深血痕。“这一下,是替幼棠教训你全无担当,诱哄欺瞒。”一句话间,长箫已接连五招破风抽打而下,重重落在临渊肩背、胸腹乃至臀腿。裸露的肌肤上印痕遍布,青肿渗血。我咬紧嘴唇,虽在丈外,亦如身受。“你今日的痛,可比得上她当日所受的焚心凌迟于万一?”哥哥催动法咒扣于弹指,长箫挟风,还欲再打。临渊被他的攻势迫得猛退了数步,竟似无力回击,终于踉跄摔倒在我脚边那片薄云上。他偏过头,隔着看似无形却牢不可破的仙障低声哄道,“别哭,乖。”哥哥怒意磅礴,翻掌挥过,“离她远点。”一来一去,纠缠难分,临渊少说已挨了四十余杖击,身上衣衫尽皆褴褛。滔天恩怨迫得我无法呼吸,眼前万物都在崩坏之中。天地之大,禁锁重重,如何才能荡尽劫波,无怖无忧?眼看临渊已无还手之力,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背上翻卷交错的伤痕露出,血肉模糊,一片纵横狼藉。仙障如万壑千沟,我没能耐踏出半步,但它束不住我的手脚。盘膝跌坐,急急吐纳,转瞬便将一枚小小灵珠托在掌中,扬声喊道:“哥哥住手!你今日若不顾兄妹之情非杀他不可,我马上把元丹毁掉。你自可带着这具白狐尸身回涂山,也算给父君一个交待。”迅如疾风闪电的身影陡然凝滞。哥哥面色如冰,“幼棠你干什么?胡闹!”我摇摇头,还来不及开口再劝,天穹中忽然倒劈下一道旱雷。眼前的元丹被一股强劲的罡风席卷,竟脱手而去,在浓密的云翳后头闪了一闪,不知落在渺渺天外何处。遥远的天边传来清笑,声如枯木逢春,明媚中又透出难以描摹的邪气。“不枉我等了这老半天。说那么多废话作甚?都是有深仇大恨未偿的人,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动手打上一场呢?”惊雷安,电光熄,颀长男子的形貌,自氤氲天地的淡淡烟气中浮起。一袭紫袍,踏幽冥鬼火踱出,那赤焰般血色在足底层叠开谢,步步皆是孽焰莲华。他身后,还盘旋着一个硕大怪异的黑影,羽翅呼啦啦拍得人心乱如麻。来者,一孔雀,一乌鸦。站着的人形,是魔君重楼,他身旁发出桀桀怪笑的猛禽,想必就是迦楼罗。奇怪的是,见我的元丹被魔君夺去,哥哥脸上竟显出几许轻松神色,似乎并不为此担忧。“多年未见,阁下每次现身,总是那么会挑时候。”重楼潦草拱手,甚恹恹打了个哈欠,“好说,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明明该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两人,却像久未谋面的老友般随意寒暄。我呆立云头,已经被眼前的发生的一切震住了。重楼忽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那样貌丑陋奇突的瘟鸦清淡吩咐一句,“最后一朵兜率火就在那孽龙手中,兄长请便。若有兴致,事成之后,自可用他的血喂饱咽喉。”哥哥抱臂冷哼,“今日携迦楼罗到场,便是为了趁火打劫不成,倒不像你平素作风。昊天塔下千载蹉跎,竟磨得转了性子?”重楼掩口而笑。“非也,涂山少主的便宜,本君可不敢随便捡。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迦楼罗要重塑大鹏金身是他的事,本君懒得插手,此行也不是为的敖临渊,不过顺路罢了。今次唐突,只为佳人。”前后左右到处看了一遍,除了我是个雌的,其余一龙一狐一乌鸦一孔雀,连半个佳人的影子也没瞧见。半晌才琢磨过来,魔君口中所指,莫非正是不才在下本小狐?但我欣赏不来这种幽默。哥哥牵起嘴角,眼中却忽有异芒一闪。“恐怕难如所愿。难道你忘了当年的约定?”云雾陡然一收,重楼微微踏前半步,声如冷月。“她在星罔山催动峰桐紫瑟,弹指便将大片参天古木扫平,这事瞒不过该瞒的人。你现在非要将她带回涂山,恐怕全族都会被卷进勾连魔族的罪名里。而今没有万全之策,她只有留在我身边才最安全。”他虽定定看着哥哥,我却分明感到有如实物的目光扫了过来。头一次见到,传闻中毁天灭地傲慢不可一世的大魔头,意态神采,竟能如此飞扬。哥哥抬头望住夜天,幽微一息长叹。“如果非要把她交给一个人,我宁可那人是你。”万事万物皆如谜团,在眼前不安地晃动。我竖起耳朵,汗毛乍立,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话是从最疼爱我的哥哥口里说出。闪电轻划长空,骤雨瞬间泼瓢。哥哥诧异地望向临渊,“你还有余力招云唤雨?”临渊已化出手中长剑,撑着重伤之躯挣扎站起。很慢,很艰难,但不曾停。“敖临渊,你算了。你如今自身都难保,拿什么来护她平安周全?”临渊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忽然动容。凝视我半晌,却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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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5
    六十七章 有情皆孽听说重楼千多年前和临渊干过一仗,直打得风云变色,结局以重楼惨败,被封印进昊天塔告终。他在塔底一关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可能早已对充满禁锢的生活习以为常,但我不一样,这么幽闭在石洞里,时候长了难免不疯掉。我拿出压箱底的诚恳和耐心劝导他,仔细回忆一下被封印之前的日子,是何等自由快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多么珍贵而美好。他摇摇头,“没什么区别。就你看到的这样,白天关门睡觉,晚上喝酒下棋。”我:“……”能把一个充满希望的话题聊得这么死,而且死得够透,基本上无药可救,除了他也是没谁了。我却不能轻易死心,再循循善诱道:“那你破塔而出以后,有没有油然而生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特别激动,特别兴奋,有一种要把满身闲出来的霉灰抖抖干净的冲动,想赶紧把以前所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全部实现?”如果他说有,任何一个但凡天良未泯的人应该都会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就可以因势利导,告诉他,我也是多么渴望这种冲破束缚的感觉啊。这就是所谓的将心比心,以德服人。可他说,没什么想做的。也没什么人想见,更没什么话非说不可。这么个寡淡性子,和传说中傲烈不羁的魔君相去太远。我一时好奇,便小心翼翼问起他吞佛而食的往事。重楼无所谓地扬了扬眉,顺势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仰脖饮尽,三言两语就把那桩震惊三界的惨案给概述了一遍。吞佛事件真正的始末,和我之前道听途说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样。两万八千多年前,重楼还是只少年孔雀,有一日路过梵灵山歇脚,恰赶上一场热闹法会,认识了个初在梵天熬出果位的候补佛。候补佛大约因是凡僧得道飞升,初上天界,自觉无依无靠,便主动来攀扯交情,想和神鸟凤凰最宠爱的儿子交个朋友。但这位凤凰最宠爱的儿子却觉得,此种急功近利的做法心不清来欲不寡,实在惹人生厌。再者那些佛门中人行事矫揉造作,规矩忌讳太多,言谈又寡味,交之无甚意趣,于是想也不想便拒了。对那候补佛应道:飞禽性孤,孔雀尤喜独来独往,朋友这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我不大在乎。候补佛被噎了一记,并且像我这般不死心,抖擞起来再劝,孔雀兄此言差点意思,俗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孤高自诩是没前途的。孔雀展开双翼跃立山巅,笑这佛见识短浅满身红尘习气,傲然道:天地通途,皆是大道,世间风云,能者控之,何处不可畅行无阻?结果那佛定力不足,被激起勃然大怒,觉得受到空前的羞辱。为挽回颜面,竟厚起面皮苦苦纠缠不休,非要和孔雀斗法一决高下不可。孔雀避让三回,终于不耐烦化出原身把他吞了,落个耳边清净。故事听完,顿感唏嘘。原来傲慢无匹气性大的名声,就这么莫名其妙祸从天降,真是闻者伤心。我从这个故事里总结出个教训,歇脚一定要挑对地方。重楼哑然一笑,反问道,“你又怎么能够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哪条路一定畅通无阻,哪条路必然遍布艰险?人的想法会改变,走到最后所抵达的,未必是开始想要去的那个地方。”他的尖锐始料未及,我被问得懵了一懵,还是鼓起勇气反驳,“可世间没有完美的宿命,天意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欢心,人只能走自己最甘愿的那条。每条路上都有艰险阻难,化解的答案,总会巧妙地隐藏在沟坎背后,唯有走过去,才会知道。伤便伤了,有什么要紧?我在凡间听过一出戏,那戏词写得很有几分铿锵豪情,唱的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十八年后……’”十八年后再怎么,我却又一时想不起来。重楼把玩酒杯,幽幽续道:“十八年后,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这出戏叫个《思凡》,倒是不错。你很有眼光。”我摸摸脑袋上耷拉的白毛,顿时觉得做一个好汉,实在是太难了。重楼的酒量如海,向来千杯不倒,但俗话说酒入愁肠更销魂,许是回忆起往事之故,今晚喝得比平日更快,还足足地多添了半瓮,话也变得多起来。趁着醉意,又跟我说了另一个故事。“很多年以前,准提菩萨在普陀珞珈山道场讲法,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将难解困惑抛诸于众——修行之人,该如何分辨妄想,降服妄念?前来听法的后辈苦思冥想,无一人敢答。满山岑寂中,却有个小姑娘在蒲团上睡得歪倒,连撞翻了一串散修,引发哄然大笑。菩萨不悦,唤起她来训诫道:‘众人皆参详佛法,你却在此呼呼大睡,可是轻藐之意?既如此,你便替这位师兄解惑答疑吧。若不能,却当领个责罚。’”我嘶嘶吸一口气,也被勾起惨痛回忆。想当初在涂山习业,每每授课时偷睡被当场抓个现行,向来没什么好结果,不是罚抄经书就是打坐面壁。重楼笑笑,续道:“那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站起来笑吟吟答,‘菩萨明鉴,小女正是在给诸位师兄师姐们以身作答。若有了这个绞尽脑汁分辨的心,已经坠入妄想。因真妄一体,都是本心本性,不必取舍分别。此心清净,不需一法,哪里有这许多啰嗦——参!’”诸般恼人课业里,唯佛理最难,我向来学得一塌糊涂,顿时对这位小小年纪就慧根满满的姑娘很是倾慕,问道:“那小姑娘后来如何了?”“后来么,她没有被责罚,却是那场法会里唯一被菩萨授了佛印加持的后辈。”“不是这个后来,我是说,这姑娘如此聪慧伶俐,又深有佛缘,加以时日起码能飞升个上神。咦,她不会是你心中喜欢的人吧?让我猜猜,莫非她为了跟着菩萨清净修行,不要你这大魔头了?”重楼单手持瓮,倒空最后一滴酒液。“对,她就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三界神佛都说她日后仙途无可限量,可惜……终究参不破妄想,偏偏选了八万四千法门里,最折远的那条路来走。”长夜浅曙,启明初露峥嵘,又到了他该倒头大睡的辰光。太微垠所在之处,超离天外,因此时辰和仙界凡世都不相同,此间一轮晨昏,莫约只抵得上凡世半个时辰。自从立下赌约,为了早日脱困,我便打足精神,每日里同重楼斗棋斗得黑天暗地,喝着患兽酿的无忧酒,不问晨昏。那酒初入口时平平无奇,日复一日喝得多了,才能领略其中妙处。身骨日渐轻畅,气脉通窍,灵台清明。心中所思所想,日渐深沉开阔,和他对弈起来,亦时常冒出奇怪智慧,似有什么在冥冥中提点。但不管怎么绞尽脑汁,总还是棋差一招,无论如何赢不了他。有时心焦起来,跳上棋桌对着他破口大骂。重楼涵养甚好,从不与我作口舌之争,也没一不耐烦就把我吞下肚去。事后我觉得抱愧,便拉下脸来好言相求,“你看你这洞府,好端端的铜镜上头齐刷刷挂了八串佛珠是什么鬼?好歹也是魔族君主,这种品味传出去会惹人笑话的。我在龙宫做过烧火丫头,很会收拾打扫,照顾人也有经验,不如以后我替你打点起居,做满三个月你就放我走好不好?”重楼原本云淡风轻的脸色肃然沉凝,久久地注视我,嘴角挑起,冷冰冰地问:“他竟然让你做婢女?”不待我应声,忽又背过身去,语声淡淡,“洞府平素都是患兽拾掇,它一年里头酒醒的时候全加起来超不过一天。我向来不大在乎这些,你若看着不顺眼,就摘了吧,我没意见。”言罢自顾盘坐,结印跏入了定。石室内悠悠青灯,狂跳而灭。骂也好求也罢,不赢过这盘棋,他是铁了心不会放我出太微垠。当我使出吃奶的劲终于和他打平了一局时,重楼说要引我去见一位故人。半个月来头回踏出这禁闭的石洞,见满目翠景连绵叠嶂,山谷间清气浩渺,被熏得很是晕了一晕。穿过无忧瀑,原来那一大挂宽阔的水帘后面,天外有天。他将我从一个石洞,带到了另一个石洞。这石洞比他常居的洞府小了太多,素净得除了空空四壁什么摆设也无。因此踏进一只脚去,抬眼就望见南墙上刻着八个银钩铁划的大字,几欲破壁而驰。细辨之下,写的是:“有情皆孽,无有余冤。”我心头砰砰一跳,定了定神,又在那字斜对角的石壁前发现一个七宝琉璃金龛,足有两个我那么高,造型庄重华丽,恐怕重逾千斤。佛龛前对开的金扉刻满凤羽状藤蔓祥云,缭而不乱,两旁分别垂下淡绿纱幔,影影绰绰。令人难以想象,本应供奉在里面的神明,该是何等尊贵无双。但佛龛内中悬着的,是副画像。卷轴里呈现一张明俊绝伦的脸,姿容如电,雀羽斑斓的外袍迤逦似雀屏,在足底千瓣莲花间投下谦卑的阴影。尤其旃冠上那一抹丹朱,似流动的琥珀,艳若泣血。我在涂山天工馆内看过不少珍藏的神佛仙祖肖像,张张千人一面,呆滞无神到令人发指。老实说,把那些远古尊神们一巴掌拍死在纸上也就差不多是那样。但这副画绝对是个例外。画中人一手执开敷莲华,双眸俯瞰案前飘摇四散的香火,专注如有神灵,却又包容万象虚空,似空无一物,又仿佛应有尽有。那是种超越尘俗,化归于空无的气质。虚空无垠的极致,竟成圆满。我在那注视下动弹不得,找不出别的言语能够形容,不由得心生肃穆之感。屏吸凝神认了半天,终于从画中人衣饰上的图腾辨出来,那正是重楼入魔前的本尊宝相,孔雀大明王。原来重楼要引见给我的故人,竟是他自己过去的一张画像。不过鉴于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也就觉得这种怪异举动,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我看看画,再看看他,赞道,“画工不错,真是化腐朽为神奇。”无论我如何出言不逊,刻意激怒,他好像从来也不会生气。只说,“用心再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沉下心来再看一次,入眼的全是细节。那描绘线条极尽讲究,白缯轻衣上,每一道衣褶的起伏都体现出落笔之人婉转细腻的心思。将每个边边角角都仔细抠遍后,视线被璎冠上那抹夺目的殷红牢牢吸住。整幅画色调淡雅,衬得那点滴艳色实在太出挑,盯久了,便觉得诡异。那画像上,似乎有股熟悉的气泽在缭绕盘桓,但我无法感知出具体轮廓。抬手一指,问他,“那是用什么染就?”“那是人皇伏羲之印。”见我愣住,又似笑非笑地解释道:“是九尾狐刺破连心指血,溶入丹砂所成的色泽。”伏羲印这个印跏我倒是听说过,传闻是人皇遗留在天地间的最后一道法印,有物换星移,甚至干涉阴阳生死之玄奥。这么稀罕的东西,不知怎么会出现在太微垠魔君的洞府,成了他画像上的点缀。还有那连心指血,谁家的九尾狐那么想不开?我不知道他带我来看这个,究竟意欲何为。重楼转过身,逆着洞口的白光,神情并看不分明,却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中,出现隐约的同情。“患兽的无忧酒,你已经喝了快一个月,气血都调理得差不多了。我想借伏羲印之灵,为你洗骨伐髓。这门功法运转,共需经六十四重天,可能会令你受些苦楚,一旦功成,则记忆尽复,灵识归位。从此便可长留太微垠,有我在一日,就算天倾地毁前劫重蹈,也能护你无恙无忧。”脑子嗡的一响,被这魔头的异想天开惊呆,只觉他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不大懂。哆哆嗦嗦往后挪了好几步,背心抵住湿寒的岩壁,再也无路可退。“谁告诉你我想同妖魔为伍?你你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我洗劳什子的骨变作和你一样的妖魔?棋也下了酒也喝了,识相的就赶紧放我出去,我要……”“要去找敖临渊?不如我现在替你去告诉他,丧生迦楼罗之口的龙祖伏泽,正是他从未谋面的生父。那这场厮杀,该有多精彩?真令人拭目以待。话说回来,屠龙不是要遭天谴么,他若死在迦楼罗口中,省了我亲自动手。反之,丧命的弱势迦楼罗,我便正好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为兄报仇。”他跨前一步,像怜悯,又像为即将说的话感到歉意。“涂山么,你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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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6
    六十八章  黄泉弥渡我了动嘴唇,嗓子干涩如火灼,手脚却冰凉。自己都弄不清想要说什么,“涂山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也算八荒仙陆里数一数二的宝地……你想要什么,只要开个口,想必都能勉力寻了出来给你……你放我走好不好?”他撇嘴轻笑,半响,悠悠丢回来一句,“若我想要的,是你呢。”“你是在开玩笑么……一点也不好笑。”何止不好笑,我吓得快哭出来。洞口瀑布声震耳欲聋,重楼亦步亦趋靠近,脚步无声,嗓音缠骨。高大的阴影瞬间兜顶笼罩下来,他挑起我鬓边一缕头发,“身上既有妖骨亦有仙脉,天地之间钟灵毓秀,实在举世难得。反正你现在修为尽失,若能趁此机会脱胎换骨,没了那些仙族的繁文缛节束手束脚,傲啸三界,呼风唤雨,触手可求,便是成魔又如何?”我往身后的石缝里缩了又缩,攥起手心一把薄汗,“呼风唤雨这种事……太夸张了,我……没什么兴趣。我从小就胸无大志,学什么也学不好,所以……比较喜欢做普普通通的狐狸,真的。”重楼不语不动,面无表情。我吃不准他这个模样是不是在考虑,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轻易放弃。他的前身毕竟是佛,课书里也曾记载,孔雀大明,无量菩提。就算已经堕天成魔,说不定多少还能剩下那么点慈悲心。把心一横,倔强但微弱地开口祈求:“迦楼罗是你亲哥哥,此番若不能被临渊渡化,就彻底断绝轮回,你为了一己私欲怨,宁可戕害手足,不惜眼看着人间倾覆?”“人间就算尸横遍野,关我一介大魔头何事?手足又怎么?我同那位翅膀发达头脑简单的兄长自小没见过几面,谈不上很熟。若不是他脑子一热就弑杀龙祖,说不定,母亲现在还好端端活着,我也会成为天地间第二只凤凰,而不是只能当孔雀。”迦楼罗屠龙的果报之一,便是赤霓再也无法诞育出神鸟凤凰。我心灰如死。他却饶有兴致地将手背轻抚上我面颊,似乎很享受这种残忍的快意。他方才说,想要的,是我?怎么可能。像我这种来历不明修为浅薄的狐狸,既没有动人的容貌,也缺乏出众的才学,和他醉酒那晚提起过的心上人相比,简直低进尘埃里。何德何能,竟让名动三界的美艳孔雀有心垂涎。他只是对曾经的落败耿耿于怀,为了羞辱临渊。“求求你,不要杀他。我……我答应你炼骨化魔,从此再也不踏出太微垠……我可以为你做……你所希望的……一切。”话出口,已经泣不成声。心头无比羞耻,只得闭上双眼。泣珠连绵不断滚砸在地,溅出清脆碎裂的声音。他突然暴怒,闪电般将肌肤相触的手抽了回去。“你以为我是敖临渊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把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救你!”朝夕相处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大发脾气的模样。我几乎崩溃。“我死活关你什么事!”“你的命是我给的,你说关不关我事!”“……你在说什么?”重楼剑眉紧拧,额心堕天法轮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森森咬牙道:“身为涂山灵狐,你为什么只有一条尾巴?芜君说你自幼被遗弃山野,和他并非血亲,却又为什么对你视如己出,甚至要把帝位相传?你有没有想过,就凭那点不值一提的仙族修为,何以随手就能催动少昊琴?”我想过,统统想过,只是从来不敢追根究底。真相在心里载浮载沉,却宁肯它随波而去,不愿正视它刺人的锋芒。重楼的话如醍醐灌顶,浇向心头。“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能永远不见天日。”我胸中如注铁铅,又如将要溺死,心心念念的疑惑像最后一口呼吸,游丝般从唇边逸出:“哥哥为什么会让你把我带走?他想让我成魔?”“很多事,不是你闭着眼睛不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与其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不如睁开眼睛面对,认清楚何为虚情假意,看看他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你很快便会记起来,千生万世,所有一切。”我张开眼眸,洞内半壁山门无因自坍,震得脚底发麻。重楼的面容近在咫尺,眼芒却锁向云海苍烟中,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忽觉腕脉一紧,还来不及尖叫,他已牵我迈过遍地碎石岩渣,在一处空旷断崖边站定。一架浮桥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朝望不到边际的前端无尽延伸。“瀑布下的水泽,通往黄泉弥渡。这无妄桥,就是出太微垠唯一的路。你想要的答案,也都在里面。我会在弥渡的彼岸等你。”“如果这是出太微垠唯一的路,为什么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因为你是狐仙,我是妖魔啊。”他顿住脚步,背影竟显出惆怅。 “这路,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走,谁也帮不上。当你真正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去,或许能够弄清楚,究竟什么样的路,才值得甘心所愿。你想好了,无妄桥一旦踏上,只可进不能退。”空灵梵唱,不知从何处渺渺传来。“一叶零落,两岸冥火,三途径陌,四方石刻;五行皆破,六道轮回,散尽七魄……”无妄桥是条贯通幽冥的往生之途,也是种至为艰难的修行,通常只有大奸大恶迷失了本性的堕仙,才需要经受这样的考验。神仙拥有无穷无尽的岁月,其中一些修为精深开了天心目的,譬如涂九歌,更有在一定程度上预知天命的能力。可哪怕身负通天彻地的本事,对既成事实的发生,却不能倒转逆回,更无法插手干预。于是他们的妄想心,并非出于对未来的好奇,而是对过去的执念。穿行无妄桥,要降服的魔障,恰恰是面对已发生之事的态度。据说踏上去,便能在脚下清清楚楚看见往昔中的一切,如亲身重历,却又超离旁观。这条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若不能承受,半途退却,就会永远被困在回忆中最凄惨的部分,锥心之苦往复轮回,超脱无门。唯有穿越弥渡,才能离开太微垠,重回凡世临安。这是我一个人的路,只能自己来走。“我想清楚了。我走。”我忘了八万四千法门,只能走我自己认定的那条。而它是通往临渊的方向就够了。所谓殊途同归。栈桥两旁皆是万仞深崖,云絮狂涌,似泣似舞。步步刺骨,前缘尽复。“涂云门”三字,呼之欲出,一如浮生在世。少年不识爱恨,恨桑田沧海太匆匆。她的笑容略过了千年岁月漫长,不落一丝风霜。她的脸就是我的脸。她是我被封印的前世,我就是云门。我看见她执着的追寻,被忽视、被伤害,却如此浑然无惧,心意坚纯。直到……她满心欢喜嫁给临渊,在清辉堂等了七天七夜,可等回的,是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星霜聚散,似万千年的尘埃都漫天纷扬而起,往事化成数不清的碎片倾盆而来,割得我体无完肤。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爱都还没有变成恨。缘起,是在蓬莱山。那年的云门帝姬将满千岁,狐帝芜君接了帖子,便打算让女儿去露华鉴略露一露面。道是将来飞升上神后,早晚要承涂山女帝之位,借此机会结交些同辈的仙友,也多有助益。她遵父命孤身赴会,途经蓬莱化龙池,无意撞见一只凶形恶状的怪鸟蹲守池边,暗中窥伺刚从化龙池蹦出来的小龙。那鸟硕大无朋,遍体黧黑的乌鸦羽毛,却又生着大鹏的利喙和钩爪,正对两条身长不足丈余小蜃龙穷追不舍。小姑娘捏起法诀拦在当空,仰起如玉剔透的脸庞,清声呖呖:“草木虫鱼,皆有其灵,何况龙乎?尊驾凌风展翅,足以横扫九霄青云,本可以天地灵气为食,何必对刚出生小龙枉造杀孽。不如同我打个赌,若你输了,以后便不再吃龙,如何?”重楼所言无差,迦楼罗性凶且蠢,除了翅膀发达以外头脑相当简单,不出所料地输了赌约。云门千岁以前,基本没出过涂山,也从未和狐族以外的灵兽打过交道,性子单纯。因此万没想到,眼前这怪鸟竟言而无信,输了赌约便万般不服,歹念一起,连她也打算一并吞下肚去。刚满千岁的九尾狐,修行再精进,也不可能打得过一万多岁的凶禽。其实若肯弃了那两尾幼龙,独自逃生总不成问题,但她不忍见死不救,竭尽全力苦苦支撑。云门擅使的兵器,乃是一对明月弯刀,双合则为轮,单拆则为弦,适宜近身相搏。我行在万丈虚空中,遥遥望着,只觉她双弯刀使得当真好看,身法利落,进退间有如行云流水。换作这一世的我,连皮毛之术都驾驭不得。然强弱终究悬殊,过不了多久便气力难继。迦楼罗越战越凶,张开利爪朝她背脊狠狠抓下,若闪躲不及,恐怕当场筋骨尽断。一发千钧的关口,持剑跃入法阵的白衫青年化解了这场岌岌之危。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彼时还不是东海龙君的临渊,一双眸子深如海玉,身姿颀秀清癯,既有清正威仪,亦有化雪柔情。他逗弄怀里刚救下的两条小蜃龙,笑着问她:“为何明知不是对手,还非要强出头?你难道不怕死么?”她微微愣住,随即答道:“万物有灵,一个有序的天地,不是让其中最强大的那些可以任意欺凌弱小为所欲为,而是让最弱的存在,也能得到庇护。”又指指他怀里的小蜃龙,“它们比我更害怕,若我今日逃了,它们就算侥幸被你救下,将来长大,也会对其他身陷险境的弱者袖手旁观。”那一刻,连我亦动容。仿佛此刻才觉出这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姑娘,当真美得动人心魄。怀着复杂心情,仔细打量这副隔世的皮囊。一袭素白纱衣,如烟云流动,若隐若现的肌肤尽显冰霜雪色。九尾狐的瑰姿艳逸,一颦一语,皆发自天然,风花雪月万种旖旎,全在一念流转。白衫青年默了一瞬,低头对那两条小龙道:“去谢过涂灵殿下。”云门大惊,“你是谁?你又怎么知道我是谁?”青年挑眉,“我不光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要去哪里。咦,既是参加露华鉴,为何身边没携一头灵兽相随?”忽闻此问,她却洒脱一笑,“只是去看看,没想和她们争。你既知道这么多,怎么却没听说过,异兽园里但凡长相凶悍些的灵兽,早在半年前就都被走后门借光了?”露华鉴的比试,只为展示习艺所成,点到即止,当然不能让姑娘们真刀真枪互相拼斗,万一不慎有了伤损,可谓得不偿失。于是规矩被一再修改,终于变成,让参加比试的后辈们和自己所带的猛兽较量,将战术绝学稍作演示一番,走个漂亮过场便罢。云门从小到大,无论课业还是修行都是同辈中的翘楚,诸般比试从未输过,并无什么争强好胜的心,也不觉得多赢一场或输一回有什么要紧。而生平至此,唯眼前这俊美如海上明月初升的男子,认真对她说,你当九霄兮众羽之上。毕竟身为阴山烛龙的养子,为避人眼目,不便露出蟠龙本相,临渊遂化作一尾青麟无犄角的苍龙,将她丢在背上便驮着往凌霄台驰去。她伏在他背上,广阔云海中遨弋,耳畔风声凛冽,心中前所未有的静。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去哪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云门帝姬在露华鉴的亮相,不出所料惊艳全场。苍龙在半空召唤电闪雷鸣,作出激烈相搏的模样,又口吐云雾遮掩,教底下众人无法看得分明。忽一记拧身翻转,背朝下重重砸落高台,仍稳稳将云门托在胸前,看上去像是被她擒在身下,动弹不得。趁人不备,觑个空儿凑向她耳畔,略带几分轻佻戏道,“哎呀,我输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在震惊中未回过神来,就莫名其妙技压群芳。他故意在众人面前输了这一场比试,却赢走了她的心。众目睽睽共睹,云门帝姬降服的,是万物之灵的龙。不消说,将在场所有珍禽异兽全都比了下去。主持露华鉴的陆压道君对这场精彩比试赞不绝口,道是玉人惊鸿照影来,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原来,这便是西湖苏小墓前,那番对话的由来。岁月洞长。所有不成章的碎片都逐渐真实,可碰可触,再不消逝。若非一念起落,怎知深种情根。“你救了两条小龙,身为龙主,我该还你两个愿望。如今你已在露华鉴拔得头筹,还剩一个机会,可有什么想要的?”她望住他的眼睛,坦坦荡荡,不动不移:“愿,山有木兮君有意。”他含笑伸臂揽过,便答她,“心悦卿兮,亦同此。”以为珠联璧合,谁料珠璧有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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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7
    六十九章  余情画尽龙族与别的灵兽不同,自幼无分性别,八百岁时方可以修为高低择人身。但为了回避烛龙义妹离珠的痴情,临渊蹉跎到足足满一千岁才在灵鹫山前转男相。“整个阴山,她的声音最响亮,她的言行最无所拘束。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得尽万千宠爱,从来没人伤害过她,从未经历过悲伤,也从没有人让她失望,该怎么拒绝才最妥当?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希望我长大以后娶的姑娘,是离珠。养父问我喜不喜欢她。我说喜欢。其实就算我说不喜欢,他们也会继续问,你可以试着喜欢的吧?但我说的喜欢,只是手足之情,和他们期望的那种,不一样。”他很苦恼,一边是养育深恩,一边是私定的终生。烛龙夫妇的心意原本无可厚非,把女儿托付给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养子,可算是最圆满妥当的安排。何况他们将这孩子视如己出,教养得如此出类拔萃。云门和离珠,只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个生得清清爽爽,面庞甜净的小丫头。牙齿极白,笑起来如春花盛开。或许因为是烛龙晚年意外所得的女儿,先天略带些不足,身骨偏弱了些,不宜修行,也难承惊恐忧惧。那次见面并不愉快。临渊第一次将云门带回阴山,告诉养父母,这就是他想娶的姑娘。烛龙夫妇是上古神裔,气势庄重中难免几分矜傲。仙族应有的礼节准备得一应俱全,极周到,也极冷淡。他们只肯承认这是同为神兽后裔的涂山氏帝姬一轮再普通不过的拜访,而非养子认定的未来妻子来拜见尊长。石室内传出激烈的争辩。云门心中难过,悄然退了出去,在阴山脚下的缭绫池边木木坐着。离珠便是这时候从碧水寒潭中显出身形。龙女步态扶风,肌肤苍白几近透明,既哀弱,又怯怯地求她,“你把哥哥让给我好不好?不要把他带走,不要让他离开阴山。我的寿元不会太长,自己知道……我可以只做他的妹妹,只要能时常看见他,也已经心满意足。”这天真荒唐的诉求,让云门不知该如何作答,终于有几分明白了临渊的为难和困扰。她从未和人争过什么,也不晓得该怎么争。但这一次,唯有这么一个他,不愿拱手相让。情爱之事,从来容不下半粒沙,要如何与别的女子分尝呢。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着,转身驾云而归,连头也没回。于是也就看不见,年少的离珠因伤心过度,引发旧疾乃至动了仙元,晕倒在缭绫池畔,许久都无人发现,险些酿成大祸。烛龙心疼爱女,迁怒云门,往涂山修书一封,用很考究的言辞同芜君探讨了一下对女儿的管教问题。狐帝不便驳尊神颜面,何况离珠险些意外丧生也是事实,遂以静修思过为名将云门禁足,不许她再和临渊相见。没人在乎她什么也没做,她出现在离珠面前就是错。这期间,临渊一次也没有来找她。云门当时不知,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她耐着辗转相思,日日苦等,出现在涂山的,却是孔雀重楼。他说,听闻兄长输了赌约在先,出尔反尔行凶伤人在后,实在有伤凤鸟族的颜面,特来赔礼致歉。又重新立下赌约,承诺道,若云门能在棋坪间赢过他三局,他便设法说服迦楼罗从此不再以龙为食。云门被禁足已久,无事可做,便应下这赌约。他从此每日来洞府拜访,风雨无阻,陪她闲敲云子,幽窗对弈。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云门心地磊落,表示不再介怀迦楼罗之恶,更将重楼视作知己,谈笑间渐渐熟稔。流光抛若弹指。直到她终于连赢下三局后的隔日,重楼自灵山骑乘金孔雀翩然降临山门,带来白莲座、俱缘果、吉祥果和四支华丽无匹的孔雀尾羽,向狐帝求娶帝姬。那是明王菩萨本尊的四种持物,莲华表敬爱,俱缘果表调伏,吉祥果表圆满,孔雀羽表息灾。她这才知道,重楼不知何时竟对自己动了这样的情思,所谓手谈赌约,不过是个借口。可重楼毕竟是赤霓之子,前孽渊源太深,更为狐帝所忌。何况云门一心思慕的是白龙临渊,便亲口拒了此事。重楼失落而归,临走前却执意留下那四支雀羽,承诺无论何时,云门但有所需,都可持此雀羽为凭,往天外太微垠寻他,无论任何所求,也必会竭尽所能为她达成。他从此再未踏足涂山。临渊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毫无音讯,也有他的苦衷。已经发生的事,会在某种程度上,决定将要发生的事。离珠当日泣血在地,画下一枚符咒谜题,似已揭开未来结局。为了将离珠救回,临渊几乎耗尽全身修为,也执意不允烛龙插手。此举无异于削骨还父,割肉还母,是宁可用这种方式报偿养育之恩,也不愿答应弃云门而娶离珠。离珠性命无虞,亦自觉羞愧,心灰意冷之下竟长病不起。过后不久,临渊便孤身离开了阴山,再无家可归,只得四处飘零,将散尽的修为一点点重头修起。在此期间又发生了许多事。将重楼打发走以后,芜君左右寻思,这女儿自从在露华鉴露了露面,便接二连三惹下许多风情月债,若再不收收心,恐怕难以平顺一生。因此日夜担忧,甚至还专程去司命星君处拜访了一遭。司命老儿是个爱卖关子的,初时抚须不语,架不住狐帝几坛子好酒灌下肚去,终于遮遮掩掩给了半折批示,说道云门帝姬和龙族这个命格缘法,很有些奇诡波折之处,并不在司命所辖的仙族命谱里,是以连他也料理不大分明。总而言之一句话,姻缘不是没有,但少得只够错肩,若勉力强求,恐怕……至于具体恐怕怎么,按惯例是不可泄露的天机。芜君回了涂山,很快便收下陆压的聘仪,打算将云门嫁入天族。后来发生的事,九尾狐族的后辈们基本都能顺嘴说上两句。涂山被这桩不合时宜的联姻搅得天翻地覆,外面也不太平。因弑杀龙祖而失去大鹏金身的迦楼罗始终恶习不改,在八荒仙陆已无立足之地,被一贬再贬,只能沦落凡世继续做乌鸦。他的兄弟孔雀大明则吞佛而食,犯下重罪堕地成魔。赤霓为赎此过,被逼在涅槃时圆寂。重楼闻知此讯,一怒之下将日月星辰全部拴在天穹之极北,惹得东皇暴怒。那并不是什么风调雨顺的年景,天地间法度秩序还远不如后世那般分明,加之东皇大位初定,需以铁腕震慑,时常战乱四起,神魔仙妖打得难解难分。临渊曾得鸿钧老祖点化,算是少年成名,在云梦泽自立门户以后,恰赶上重楼率魔族举兵,便同五方龙王一起挺身而出,为平定叛乱四处征战。倏忽沧海桑田,他也从一条一无所有的小白龙,变成了灵泽龙王,又成了后来的东海龙君。靠手中一柄长剑,生生打遍八荒六合,搏下四海战神之名,只为有资格往涂山求娶继任女帝。司命所下的批示令芜君顾虑深重,对这门亲事并不看好,奈何云门心志弥坚,在涂九歌的力劝之下,终于松口答允。无妄桥已行至过半,四周浓云密雾,无昼无夜,无阴无晴。因果往复,若想回首向来萧瑟处,却只能前行。如果最完满无缺的一切,能都能停在最初,可惜并不。龙狐两族结为姻亲,使山海相连,整片东夷仙陆呈固若金汤之势。六合八荒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东海龙君终于得偿所愿,功成名就之后抱得美人归,谱下好一段佳话传奇。传奇固然亮耀眼目,但传奇中的人,却未必如意。两人分别太久,自有许多离情要叙,临渊行事洒脱不羁,不像天族那么爱讲究些繁文缛节的仙家规矩,定亲之后,便驾青云将未婚妻径直带回了东海。他待她心意十足,甚至大费周章,为即将迎娶的君后在海上另造了座和龙宫一模一样的离水镜城。可住在龙宫的那段日子,云门并算不得有多开心。临渊初初接管东海,海务繁忙,三不五时还需要外出征战,一去便不知多久才得空回转。金碧辉煌的东粼城,海水茫茫,举目无亲,只有那两条蓬莱山救下的小蜃龙与她作伴。蜃龙出自化龙池,原身是金环白蟒所化,一朝飞升成龙,便需断去过往尘缘,也等于从此无父无母,便将有活命之恩的云门视作唯一庇护,始终恭谨有加。他俩花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口吐海市云雾,采撷明珠星辰,终于织就举世无双的云龙锦,裁成华裳“移星陆”,作为献给君后大婚的贺仪。一切看似完满顺遂。云门最大的不安,来自龙宫祭司,鲛女夜来。东海鲛人,妩媚天成,风情无疆。那鲛女的父亲,东海鲛族族长,便是彼时临渊麾下最得力的一员老将。这鲛女心思之缜密令人惊叹,行事手段更是干脆利落,否则也没能耐小小年纪便震慑一帮无论修为还是资历都远胜于她的水族。临渊有空闲留在东粼城的日子屈指可数,她几乎将内宫外政大权总揽,从未出过差错。夜来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未来君后,究竟持何种态度,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端倪,却没谁敢多嘴多舌招揽闲事,以免惹祸上身。除了龙主回鸾的那几日,需得略做做表面功夫,夜来从未主动踏足过云门所居的上元宫,连早晚例行的请安问候都时常称病推忙,当着众人的面将君后的旨意撇作耳旁风也是常事。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非要摆布得南辕北辙才肯作罢。有一回云门携侍婢在御园闲逛,见麒麟阁附近生着几株阎浮桫椤,在白沙中开出成串花朵,又称地涌金莲,奇香四溢,便驻足观赏了许久,赞道,原是陆上仙山不常见的良材。第二日再去时,便发现那几株阎浮桫椤正在被连根铲掉。干活的鲛婢凌波回说,夜来姑娘常年案牍烦劳,素有晕眩之症,闻不得这阎浮桫椤的怪味,遂禀了君上要将这几株花树砍了。君上顾念姑娘平日里辛苦,当即下旨连根拔除,从此龙宫内再也不许出现此花。云门听了,没再多说什么,只觉实在小题大做。东粼城那么大,不见得容不下几株阎浮桫椤,这般惺惺护惜的情状,却是刻意做给谁看呢。她彼时还不知道,东粼城那么大,哪里多了几棵树,何处少了几朵花,临渊如何晓得,也没那个余力去操心这等微末小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夜来在中间做戏,轻易就诓到她这只涉世未深的傻狐狸。临渊不在龙庭的日子,夜来的嚣张更无所顾忌。甚至仗着人多势众,几次三番当面挑衅:“玩过翘板么,有人要上面,就需要有人沉底。这游戏的最妙之处在于,谁沉谁浮,能做主的,取决于对面的那个人,而非自己。”云门在涂山身份之尊贵仅次于狐帝,从未受过这等排揎,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微怔了怔,冷淡答道:“我比较喜欢一个人玩秋千,你自己慢慢七上八下吧。”从此便连御园也不大踏足,成日拘在冷冷清清的上元宫,只为尽量避免和夜来狭路相逢。寂寞深宫,唯一悉心提点照拂的,便只有老龟丞太玄。但她从不言委屈,不想再给临渊多添烦扰。彼时恰逢亚古兽率妖族叛乱,撞碎了银河星盘,使西北陷入永夜昏冥,天地间最后一对烛龙不得已双双羽化,留下遗孤离珠。临渊毕竟是烛龙抚养长大,为守热孝,只得将婚期向后推迟。因为太在乎,反倒无所适从。云门性子平和,孤零零远嫁东海,面对前所未有的刁难排挤,难免失落无措。因此处处小心翼翼,试图讨所有人的欢心,生怕做了一点他不喜欢的事。那样低伏卑微,最后不过落得成个丢人现眼的笑话。烛龙羽化后,临渊一度想将无依无靠的离珠从阴山接到东海,以全孝悌,又怕云门多心,便踟蹰着同她商议。云门对此并无异议,但离珠却对他俩的婚事十分介怀,并不愿以龙君妹妹的身份长居东海,便修书拒道,她已决意断绝红尘,要秉承父母遗志,守护阴山故地。只想留在和临渊自幼一处长大的地方,就算只能伴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回忆,也可以独自度过亿万斯年。临渊为此郁郁了很久,云门亦不知该如何相劝,甚至担心他是否会因此对自己心生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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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8
    七十章  累世孑途风雪负无妄桥上的风越来越冷,我走得愈加缓慢艰难。可是不能回头,更不能稍停。往事摊开如卷,深深浅浅,沿着一步步的足迹,流过眼前。我只能眼睁睁,看一世情缘,是如何水落石出,顿化霜雪狼烟。临渊为烛龙守孝,云门一等又是三百年。也不是没有过快乐的辰光。难得闲暇之时,他会带她同去巡海逐日,双双化出龙尾,潜碧海,共泳沧流,纵横风涛之下,振鳞横海,击水三千。满月潮汐漫涌,繁星如织,巨大的龙形收拢逶迤的躯干,缓缓盘起来,一只小小白狐蜷在蟠龙浑圆的顶鳞之上,枕着那颗如意顶珠,如梦安闲。他抖了抖浅金泛白的鳞,发出哗哗的动静,“等我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上御风驰骋,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疆。”六月十三,是凡间祭祀龙王的盛大节庆,又称“雨节”,热闹集会通常持续三到五天,善男信女们献上贡品香烛,焚纸祭酒,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求龙神赐福免灾,保佑海事顺利。临渊自接掌东海以来,这片海域便风平浪静的多,海边渔村遍布,村民以捕鱼、采珠、海运和晒盐为生,因此都对龙王祭非常重视。每到日子,船家、盐户、渔民便聚集在龙王庙前,按顺序依次行三拜九叩的大礼,锣鼓齐鸣,歌舞达旦不歇。临渊摇身化出人形,携她踏上东陆,共享这人间香火。凡人对龙的崇仰,对海的敬畏,令云门很是唏嘘,站在熊熊篝火边,感动地许愿,“我以后要生许多许多小龙。”对那些力量微薄的凡人而言,龙神的眷顾,无疑代表着丰足年景和平顺康乐,就算岁寿不过弹指,也充满热忱,从不放弃希望。于是她天真地觉得,如果东海能多一些神龙,护佑这一方平安,是件无比美好的事。他擎着杯茶坐在对面,含笑将她望着,“唔,生许多小龙来做什么?”云门回过神,颊边飞起连绵红晕,面庞在火光映照下,似一块冻成凝脂的蜜,散发琥珀色莹润的清光。因有心逗他,便无辜地眨眨眼:“带他们去翻江倒海啊,多好玩儿。”临渊原本好生喝茶,忽被呛得喘不上气:“那,惹了乱子以后?”“当然是他们的父君去摆平。”……彼时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只还有不到七天。山盟海誓,蜃楼海市。这红尘是非,怎经得从头翻悔。凡人有所执所愿,可以向神明虔诚祈求,那神仙的困惑,又该从何解脱呢?海上镜城中,一瓦一石,一草一木都并不陌生。龙族喜水泽之气,成亲那天,海面上很早就飘起霡霂细雨,万千纷扬滚落,竟似甫洒银月辉光。龙狐联姻,天地载册,乃是仙族的一桩盛事。他娶她那日,场面之煊赫,排场之盛大,四海八荒都绝无仅有,各路前来拜贺的仙家络绎不绝,整片东海被数不清祥云紫气笼得祥瑞万千。流泉宫,清辉堂。云门换过盛装,被太玄引着,朝她避无可避的未来走去。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阖宫都是漫天漫地的红,灯笼照罗帷,竟显出几分凄怆。外殿觥筹喧哗,她在清辉堂内独自静坐,隔着喜帕,听窗外潮汐涨退,声声入耳,甜蜜而略带慌张。鸿蒙虚空之中,一对眼眸先至。原来带着春空闯入镜城后所做的那个梦,竟不是梦,每个画面都曾如此真实地发生。长明灯辉光摇曳,将照壁上所镶的明珠都衬得黯淡。夜来拖着一连串水花分开人群,急急游过,对临渊耳语几句什么。他身子猛地一晃,眼神向某个不可测的深渊坍了下去。手中杯盏触地而碎的同时,势蕴风雷的阴云已被召唤入海。满殿宾客瞠目结舌,望着这场婚宴的主人抛下新娘,带着一名鲛女匆忙驾云而去,不知奔往何处,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没人知道他去做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云门也不知道。日落之前,甚至都没人敢敲开清辉堂的门,告诉她,她的夫君在喜堂上当着诸天神佛的面,带龙宫大祭司头也不回地跑了。但我如今已经知道,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一切究竟是,何以至此。头很痛,额间那块印记突然变得滚烫如灼,灵台清圣之气不住德从眉心散逸,煞气和一股仙灵互相冲煞厮缠,盘旋不去,似刀绞火焚。咬牙强撑不住,终于跪倒在无妄桥边,被四面八方抽来的烈风鞭笞得不成人形。夜静灯寒,天光亮了又暗。云门不语不动,被晾足了七个日夜。而离珠,早在七天前他们成亲的那晚,就被夜来和司宵派去的几只七尾狐狸所害。天地间最后一条烛龙,夭折得极不光彩,也极惨烈。临渊赶到时,她已龙形尽毁,元丹不知所踪,死前甚至还惨遭轮番凌辱。唯一的“证据”,是指缝血污里,粘着的几缕涂山狐白毛,云门的原身白毛。龙宫有品阶的上等侍婢皆是鲛人,只要有心留意,要在她起居之间搜集几根掉落的狐毛,简直易如反掌。夜来推测,那大约是离珠抵死挣扎时,从元凶身上抓下。又或许,是行凶的恶狐逃窜时,不小心将主人的痕迹遗留。她替离珠收拾好破损难以蔽体的衣裙,垂了几滴泪,哀哀地感叹,“女人的嫉恨心,真是可怕啊!”离珠死状不忍睹卒,临渊被噩耗震惊有如泥塑,甚至无法保留几分清醒再多想一想,能施此暴的,必是雄狐,为何离珠抓下的,会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门的狐毛。云门若遣涂山狐行凶,口传旨意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将贴身毛发留做凭证,还正好不偏不倚落在了离珠手中。那自然是因为,残杀离珠的,本就不是涂山灵狐,而是青丘逐出族中的七尾狐狸,被司宵收买而来。他们的毛发一旦落下,立即就能被辨识出来源,如何能拿来当做嫁祸的依凭。这是整件事上唯一有悖常理的破绽。可惜最该慎思明断的那个人,没能想明白。一无所知的云门,被遗忘在新婚之夜的云门,被指作罪魁元凶的云门,还在等。还在傻傻地想,什么样的笑容,他会最喜欢呢。料理完离珠的身后事,停灵七日,他终于带着满腔悲愤回到东海,提着剑径直去了清辉堂。一轮青锋挑起喜帕,声铮如铁,怒似雷霆,将她所有的期待和信任绞得粉碎。是非曲直都模糊。他眼里的曲,她掰不直。每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可笑的掩饰。所谓天长地久,尽时片甲不留。孤身远离涂山,辞别父兄族人,留在东海蹉跎数百年,忍受无数明里暗里的刁难委屈,就换来如此结果。她终于不再开口解释,心灰到极处,只想抽身远走。“你愿这么想,随你。既都说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吧。”他举剑拦下去路,寒光烁利的锋刃斜斜抵在咽喉。鬓边一缕青丝触及剑气,霎时断作两截,轻飘飘落地。只要再往前倾身半寸,颈侧的肌肤就会被剑锋割裂。她似浑然无所觉,抬脚继续往门外走。长剑终于抽回。他肩头微颤,嗓音沉痛至几不可闻,“你要去哪儿?”“我要回涂山。如果想给你妹妹报仇,随时可以找几个得力手下,把那些人对她做的事重复一遍不是么?”一句赌气之言,此时听在临渊耳中,不啻将冰锥从天灵沿着脊椎扎下。惨剧发生得太突然,他其实很无措。怒痛交加,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神思从未如此混乱。“用不着别人。”一念之差,魔障已如泼天孽网。奢华璀璨的海上城池,被风雷交织的结界紧锁,笙歌红烛,灭如泡影。云门脱身无路,挣扎中将窗下瑶琴摔作两截。朱弦断,明镜缺。七寸龙骨长钉穿琵琶骨而过,将她整个人禁锢,半分力气也再使不出。痛不可忍,她仍未吭一声。直到掌风将嫁裳挫裂成缕,她被摔进床榻,蜷在角落茫然睁大了眼睛,“……你要做什么?”原来那么爱,可以那么恨。不是没想过,有那么一天一天,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真正亲密无间,会是怎样。可从来没想到,竟是这样。他的恨意如同匕首,狠狠扎进她的身体,深得互为血肉。她被撞得支离破碎,连哭都忘记,头顶帐幔起伏汹涌似狂怒惊涛,珊瑚钩子不停碰撞,乱响刺入耳,一下一下,比永夜还长,没有完结没有尽头。哭得嗓子都嘶哑,终于忍不住低声求他,“临渊……求你停下……我好疼……”。可彼时他是如何回答呢。恨之弥狂,毫无怜惜,只用力捏住她下颌扳过,狠狠道:“原来你也知道怕?你也知道痛?那她呢!”抵死纠缠,榻上余生。一双雪白裸足缓缓步下锦毡。脚榻上堆满撕裂的嫁衣红裳,褴褛不堪。血迹顺沿腿侧汩汩留下,随着蹒跚不稳的步子,被踩碎成无数残破莲花。莲子心苦,血瓣残莲的主人,却是连心也枯了。那夜流下的泪,染污了她一生。凉的泪,烫的血。一冷一暖,一梦一劫。……四周嘈杂无比,越来越巨大的声浪一波一波直刺脑海。彻底的黑暗席卷而来,断绝眼识。我想大叫,想用力哭嚎哭,张开口,却发不出丁点声音,只灌了满喉烈风,呛得灵窍欲裂,连腔子里最后一丝热气也似被抽空。无妄桥,我走不下去了。心头缠乱慌张,开始不确定,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我究竟为什么要走上来呢。为了离开太微垠,为了重回凡世,为了找到临渊。临渊。想到他,才真正懂得了那个“怆”字。若有所爱,皆满心仓皇,悲之复,是为怆。怎么会是这样。前是刀山,后是火海,两旁皆是万仞虚空。我裹足不前,也不敢贸然退却。这条路,有进无退,若不能承受哀惧,就会变做魂魄不全的痴灵,被困在回忆中最凄惨的部分,反复徘徊,永不超生。指间涌出一阵暖流,滴滴答答落在脚面,激得僵硬的腿脚恢复些许知觉。淡淡的血腥涌入鼻端,原是指甲刺破了掌心。可我觉不出痛。往前挪出半步,再半步,忽然很想要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云门——不,是我回忆里,最最凄惨的那部分呢。命运的残忍,永远超乎想象。那夜之后,云门被幽禁清辉堂,和涂山不通消息。昔日华美的镜宫,已变成一座插翅难飞的,最牢固的囚笼。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东海水族对婚宴上那场变故众说纷纭,却无人敢去求证。他们只知道新娶的君后涂山氏未能见幸于龙主,不知如何触怒了夫君而被囚禁。他们的龙王对镜城布下最严厉的结界,同时颁布禁令,任何人都不许擅自靠近。当年特意为狐族君后所建造的宫城,转眼间清冷有如死域。临渊没有再出现。他自问下不了手杀她,可也无法就这么放过。其实又好得了多少呢。凡间有句话说,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般凌迟诛心,比一剑贯穿咽喉更残忍千百倍。唯一能入镜城探视她死活的,还是只有老太玄。她扒着门苦苦哀求,太玄亦无法可施,唯有隔着门掬一把老泪。老龟丞不是不愿相帮,被龙骨长钉贯穿琵琶骨,云门已经连变化之力也没有,就算他设法开了清辉堂,她根本毫无可能冲破山下的禁制和守卫逃出生天。更何况,看守镜城的,全是司宵的手下。于是她生生拗断了右肩整块肩胛,将龙骨取出,抛掷于地。汹涌的血从门缝溢出,几乎快漫过太玄脚背。门终于打开。云门右边胳膊全废,单手持弦月弯刀一路打下山崖,全身的血几乎快流掉一半。她的血和那些被弯刀所伤的侍卫的血混在一处,将镜城四周碧水尽皆染红。丢盔弃甲的鲛卒连滚带爬回海底龙宫报讯。临渊听闻,默然良久,方低低说一句,“知道了。”夜来皱眉,小心翼翼谏道:“要不要再派人去追?纵然一切都是涂云门作恶在先,咎由自取,可……若就这么让她逃回涂山,狐帝那边,恐怕会有麻烦……”他倦极,闭目,动了动唇,“滚。”云门当然没有再回涂山。性子倔强如她,搞成这副模样,如何有脸面对父兄。天地之大,竟尔走投无路。绝望中,忽想起当年重楼留下的四支孔雀翎。她就是这么遍体鳞伤晕倒在太微垠菱花石门前。重楼见之大惊,将她带回洞府救治。所幸患兽医道高明,山谷中起死回生的灵药也多如杂草,再加上重楼不惜耗费修为为她疗伤,终于转危为安。便如此,也足足将养了两年多才能起身下地。可她受刺激太深,似是失语,自清醒过来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重楼问不出因由,只得以元神脱窍,探入她神识一求究竟。花了两天两夜,才终于知道她嫁入东海后,都发生了什么,震骇难以言喻。离珠之死,是一切的关键。重楼与烛龙素不相识,连半分交情也谈不上,因此更为冷静,很快就顺着那点破绽查出端倪。彼时他已统领魔族多年,手中眼目遍布三界,要寻出几只被同族放逐的七尾狐狸,并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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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19
    七十二章  馀恨难偿(这个漫长的故事即将走向尾声,入围至今,收藏数已接近三千,画骨再次拜谢大家的热情和支持。)唯一能看见迦楼罗临终表情的,是提着姚氏匆匆赶来的重楼,但他选择闭上眼睛。孱弱的肉体凡胎,早在滔天洪水袭来时陷入昏厥,此刻躺倒在地,面容苍白。我蹲下身,探她鼻端,一息尚存。凝神轻叩弹指,掌中一缕金芒跃入妇人体内。腹中穿来蓬勃的生命力,胎儿心跳砰砰,清晰可闻。姚氏醒转,满目惊惶。我将她冰冷的手握了握,交待道:“这孩子确与仙家有些缘法。既是金翅大鹏鸟托生,便叫岳飞吧,字定鹏举。好生抚养他长大,日后当有大成。”想了想,又将霜满天在星罔山相赠的那部天狼兵书取出,转交与姚氏,当作留给这婴孩的降生之礼,有没有用,日后便知。迦楼罗一缕精魂与凡胎合魂,孽障终结,化作新的尘缘,生生不息。如此渡化,也算未曾枉造杀孽。此子定然天生神异,若自幼好生教导,若干年后成人,建功立业,救世人于倒悬,便成就守护人间的功德一桩。大事已毕,心间极倦而淡,站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临渊倾身上前,反手轻承,被我挥一掌挡开。他负伤不轻,抵不住这一挣之力,被推得接连倒退三步。缘深缘浅,至此终了。我从未见过意气飞扬的龙君,显露出如此狼狈模样,唇白如纸,步履踉跄。他垂首,散发遮住半边侧脸。“你都知道了。”就是面前这个山盟海誓鹣鲽亲昵之人,纵容鲛女兴风作浪,新婚之夜弃我而去,冤屈我,强迫我,囚禁我……往事历历,蚀骨焚心。那个痴心的傻姑娘,早已死在昊天塔下。是非爱恨转头空,无根无依,无凭无据,无情无义。我转过身,忍不住语带讽意:“你坑人也不能光揪着一个坑,好歹换一换不是?涂云门已经赔上过一条命了,就高抬贵手放过我成不成?”“幼棠……”“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天涯不见又如何,一见一生误太多。不要再叫我的名字。我以为,这就是我此生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撑住游丝般一口气,狠心抽身而去。身后传来哥哥淡漠嗓音,想是临渊欲追上来,不出所料被拦住。“当年父君反对你俩定亲,是我从中力劝,才得以成全。现今想来,确是个错误。法力可以修炼,功名可以拼杀,但有些东西如果摧毁了,就再也重建不回来。她有她要独自走完的路,你也只是她命里一程的摆渡人。”“我还有话要对她说。”“你还有力气跟我打?”我什么都不想再听。真话假话,情话狠话,聚散离合到头攒下一身账,陌路两立,还是誓不两立,都没区别了。红尘兜转一圈,重回涂山之时,两手空空,徒携满袖风尘,心中千疮百孔。父君似洞悉一切,但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在我额头抚了抚,幽微一叹。“去看看你阿娘。”海棠林如故,洞府还是旧时模样。哥哥将我的狐狸洞打扫得很干净,一桌一椅都纹丝未动,铜镜台前半片灰尘也无。仿佛我只离开过小半个时辰。花花世界梦一场。多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好漫长好漫长的梦,所有悲欢离合,万般苦痛纠葛,都不曾真正发生。还是只折耳狐的大垂会突然出现在洞口,跳脚笑骂,“笨狐狸,你又忘了背书啦,看长老怎么罚你哈哈哈。”黄粱一梦。我想去问问夜宿荒店的书生,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他可还记得。落坐镜前,细抚着陌生又熟悉的容颜,幽幽问一句,“你找到你要走的路了吗?”极轻的一线声音,被微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自然也就无从解答。如万蚁噬骨的痛意,此刻才从足底延布全身。我抱紧自己,控制不住地发抖,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灭顶。虚空中,是无边无尽的花香。千树繁花快要落尽,枝头挂满碧青的海棠果,垂累重重,遮住视线。山谷中辨不清路,也望不见人烟。我蹲在棵花树下一动不动,哪里也不肯去。无论谁来相劝,都只会只固执地重复:“我不走啊,我在等人。真的。很重要的人,我哪里也不去。我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渐渐地便不再有人来。山风渐寒,吹在身上,刺骨地疼。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藕丝云履踏近身前。我抬头,熟悉的面孔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笑意如世间最盈然的风月。故人依稀,星辰在眼,耳如明月。他蹲下身柔柔笑道:“你要等的人,不是已经来了么。”我怯怯地任由他牵住我衣袖,患得患失,百转千回,满怀庆幸和委屈,“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找来?”他说,“别怕,我带你回家。”风还是很冷,我在梦里笑逐颜开。“幼棠,醒醒。”哥哥轻轻摇醒我。棠花幽香随梦远去,洞外一轮冷月高悬。“我怎么了……”还未完全清醒,伸手就先去摸床边的剑。“出什么事了?”哥哥摇头,“嘘……放松一点,没事。”温暖的大掌抚过我眉心,又道:“你这么,倒很好看。”“什么?”我茫然不解其意,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到镜台前照了一眼。眉心那枚印轮,我原先一直以为是胎记的淡红迹子,模糊的边沿忽变作刀刻般清晰,圆满深邃。“渡化迦楼罗,亲手将金翅大鹏的魂魄送入轮回,这个劫数过得甚完满。幼棠,如今你已是上神品阶。”“哦。”又问,“我这一觉,睡了多久?”“二十天。”千帆过尽,沧海无痕。一觉醒来,就这么在长梦中换骨脱胎成了上神。做只样样稀松的狐狸又怎么,做上神又怎么,如今我已不在意这些。然而帝姬飞升上神,对涂山来说,终归算喜事一桩。有娲皇的颜面从中遮掩,父君终于撤了天罗印,拜贺的各仙友络绎不绝,把涂山脚下的草都快踩秃。据说被我逃婚的那头开明兽,也携了新娶的夫人前来恭贺,被迎为上宾,将前事一笑而泯。重楼送来的贺礼,是太微垠那头患兽。我感念他这番细心,将那兽拴在洞府门口好生照料,去哪里闲逛也都牵着。其实没多少去处可逛,左不过涂山内这块方圆之地。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外面的万丈红尘充满向往和好奇。石中梦,蜃中楼,抷中酒,雪上舟。万般色相,镜花水月,都是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拎着酒壶,牵着患兽,一人独坐发呆。不挑位置,不挑时辰。喝醉了随处可睡,醒在哪儿算哪儿。朝同歌来暮同酒,满船清梦压星河。谈不上快乐,至少也不会太难过。酿一壶心事无解,只盼杯中清浊,将春秋封缄。患兽的无忧酒愈加出神入化,入口清甜,将心头浓涩的苦味浇得麻木不少。如果能喝下一个东海那么多的酒,是不是就可以忘记他。患兽能吞掉人的忧愁,最爱跟在心事重重的人身边。饲主的忧愁被它一口口吃掉,将皮毛滋养得油光水滑。半个月不到,这只腰围摊开来与身高等长的神兽,已经胖得腰围摊开来有两个身高那么长,走起路来肚子比四蹄先贴地,有些困难。我将它养得很好。早秋的夜色甚清朗,我抱着酒瓮飘在海棠林内的湖泊中央,从船上站起身,嘻嘻哈哈要去捞水上的月亮,醉得稀里糊涂,脚下一个不稳,就扑通栽进水里。额角不知磕在哪处乱石上,血流下来将眼睛糊住,找了好久找不到游上去的路,就这么安安静静沉在水底,也很好。水底多么安全,远隔尘嚣,水草温柔拂过面颊,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人曾经拿起一只非常漂亮的宝塔珍珠螺,贴在耳畔,教我听里面回荡的潮汐声,如歌如吟。他说,海螺无论离海多久,都会记得海的声音。血流得多了,身边的湖水渐渐变温热。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这都是患兽的功劳。哥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扛在肩头,一路怒气冲冲丢回狐狸洞。“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要闹到什么时候?”我笑他小题大做。“不小心掉湖里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上神啊,上神诶,厉害吧?死不了的。寿与天齐哈哈哈……”“你若实在放不下他,就出去见他,若铁了心一刀两断,又何苦关起门来这么折磨自己?”怎么可能呢。他对我做过那样的事,我没法原谅他。临渊不是没来找过。看守山门的涂山童子阵小狐狸每日来通传一回,说是东海那位龙主,日夜站在洞府门口的海棠树下求见,风吹雨打也不动不移,就快杵成石头。我若醒着,便清清楚楚吩咐一声,“让他滚。”若正醉着,便含含糊糊吩咐一声,“让他滚。”小狐狸们一开始忌惮他赫赫战名,还和颜悦色好言好语地将这口谕润色一番,传到他耳朵里时,变作春风化雨的四字:“尊驾请回”。后来眼看请了多少次也请不回,实在烦不胜烦,便直接丢下一句,“涂灵殿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让你赶紧滚。”好说也不成,歹说也不成。从我回涂山至今,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他就像在那块地面上生了根,怎么也不肯滚。因从前见识过他讨债的执着,我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传扬开去,搞不好天上地下都以为我涂山欠了东海好多好多银钱。我决定亲去做个了断。数月不见,他竟消瘦得这样厉害。一身细绉青麻长衫空空荡荡挂在肩头,漆黑瞳眸深深凹陷进苍白的面庞里,分明如刻,衬出几分凄清之感。面色和大战迦楼罗那日相比,好不了多少。想想也是,满身见骨的伤,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将养得回。但我如今心底已不再动起波澜。沉到了底,再没什么可失去。“幼棠……”他踟躇着,往前挪了微乎其微的半步。我立即往后倒退一整步。“龙君自重。这是个什么称呼?不伦不类,无尊卑上下。龙君可称我涂灵殿下,倘日后承了涂山帝位,亦可如众仙友般,唤一声棠君上神。”“大错早已亲手铸成,事到如今,自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皱眉,把话清清楚楚一字一字敲给他,“要我原谅你,除非天倾地陷,黄泉水竭,混沌重临。”临渊肩膀微颤,唇色褪得极淡,近乎同苍颓的肌肤融为一体。我扭过头,干巴巴续道:“改日我会随父君去一趟补天宫,将那玉谱奉还娲皇。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你爱去哪去哪,爱干嘛干嘛,就是别继续杵在这里,平白坏了涂山清名,懂?”他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我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一路疾奔回洞府,灌了满喉咙凉风,嗓子眼里又酸又疼。忽然觉得很口渴,四处扒拉还有没有剩下的无忧酒。我不需要他的出现,不需要他来弥补什么。我只需要患兽,患兽是唯一能让我麻木忘忧的一剂灵药。数不清的空酒瓮一个摞一个,从石洞地面直堆到穹顶,似大堆沉默透明的尸骨。找了好半天,才床角底下捞出仅剩的小半口。又是一场酩酊。其实人只要想醉,喝的是酒还是水,都没什么区别。睡着了,毕竟比清醒着开心。事后想想,如果我当时能多问一句,你要去哪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惜我没有。再又三个月以后,哥哥忽一大早敲开我狐狸洞的门,神色复杂。我揉一把惺忪睡眼,手里还拎着酒瓮,摇摇晃晃几乎撞上他胸前,“怎么?”他皱眉,“你跟我出来一下,山门口有人找你。”“……谁?”“敖临渊。”“不见。”“他至多只能再留半个时辰,白泽那帮人也在。他有东西要交给你,谁去拿也不肯松手……你去看了就知道。”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长久没有跨出过洞府大门,不知不觉竟已是隆冬。我想了想,回身从床头取下那把落满了灰的长剑,直朝涂山脚下奔而去,哥哥在后头紧追不舍,“我只让你去看看,你拿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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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21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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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7-01-17
    《婆娑行》全稿校正完毕以后,又重新对情节做了一定的增删缀补,最终版成稿年前将首先以电子书形式在掌阅独家上架。除已有的正文外,更新添重磅万字番外,分别为【夜来篇】、【青岚篇】、【锦芙篇】,这几个重要角色的后续会有更详尽的交代。长袖善舞的鲛女夜来,双目已渺后,在刑囚之地生下和司宵的婴孩,这个东海鲛族最优秀的后代,背负着不可告人的难堪身世,终将何去何从?夜来又将迎来怎样的真正结局?携龙君归隐天外后过上没羞没臊幸福生活的幼棠,会否心意难平,对旧日情敌赶尽杀绝?四海情圣雍禾君究竟有木有成功和龙皇修成正果捏?番外篇的节奏基本上是轻松欢脱的,有甜有虐没节操。山海旧梦,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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