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屏风后传来阵阵呜咽声，“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他倏的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低低的叹了口气，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明澈，在那一瞬间竟让他有些许恍惚。    “清欢，我昨日传授你的‘九问’都记住了吗？”女剑圣撷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紧皱眉头。她沐浴在夕阳之中，浑身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记下了，师父。”年幼的弟子恭敬地拱手回答。   “练与我看。”   “是，师父。”    只见一个孩童手持与其身高明显不相符的桃木剑，身后是一片清幽的竹林，万籁俱籁。一招“问天何寿”起式，紧接一招“问地何极”，后手稍顿，前手“生何欢”“死何苦”一一送出，横扫一招“人生几何”，地上一薄层的枯黄落叶被带起，在低空中盘旋飞舞，接着，孩童下劈“何为正”，上挑“何谓邪”，扬手定式“情为何物”，四周落叶霎时腾起上升，在寂静的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最后他左手持剑后背，右手上指天空，双目紧闭，唤曰“苍生何辜”。飞扬起的点点苍黄瞬时缓缓落回地面，在接触大地的一瞬间发出轻吟。    随着招式的更迭，撷兰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待那个名叫“清欢”的孩子收式后，她快步走上前，轻轻拂去他脸上的汗珠，阳光照在师徒二人的身上，满是温馨。   “师父，你只教我九问，-却还没跟我讲这九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呢！”孩子满怀期待的抬头。撷兰摸着他的头，微笑的说：“你以后会明白的。”柔顺的长发抚过清欢的脸颊，弄得他痒痒的，夹杂着一缕摄魂的清香。    ……    他努力的嗅了嗅，试图找回那个味道，可是他闻到的只是衣服上残存的脂粉香和口袋中充溢的铜臭之气。    临别那天，夕阳西下，照得山谷一片绚烂，在一个小木屋中，床上躺着一位绝色的女子，即使仅是素颜，也丝毫掩盖不住她的清秀之气，眉宇间尽是一片安宁，一种大彻大悟的明净与超脱。此时她的脸庞更像一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的有些苍白的百合花，静默地散发着那么一种别样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开来。缓缓地，她无力地睁开了双眼，知道自己时日已不多。撷兰艰难的别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的弟子，努力的想像往常一样，说：“清欢，不必……不必为我担心，为师难逃一死，你从即日起下山去吧。你既然已经悟出了九问的答案，从此便是剑圣一门新的传人。希望你能将剑圣一门的宗旨传承下去……”     光阴荏苒，盛世太平。剑圣传人清欢白手起家，开办武馆，淘得一大桶金。随后创立镖局，凭借一身剑圣武艺和先师撷兰的名声越办越大，如日升月恒。再后来，清欢心想走镖并非长久之计，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遂将镖局盘了出去，用几年积攒下的本钱在各地投资客栈、酒楼，甚至风尘之处清欢也有留名。他自诩“九爷”，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普天之下，唯我独尊。仅过了一年，您再去酒楼用个饭，提到清欢无人知晓，一说“九爷”可是大大的有名。然而这样的时日并未持续多久……    外夷入侵，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各地都闹饥荒。清欢瞅准时机倒卖粮食，大赚了一笔。各地百姓食不果腹，唯有他清欢锦衣玉食，结交名流，一副达官贵人的模样。那一日，官府来人求见清欢，大意是前线战事吃紧，希望剑圣传人能够出山扭转战局。清欢一面殷勤的请官差落座，一面抱怨道：官爷您看我这身子骨，这几年暴饮暴食，肥成了猪的模样。走路都不稳，更莫要提骑马上阵了。清欢见官差面露愁容，不待他开口，立刻喝道：“管家呢？你没听见前线战事吃紧么，还不赶紧送几百石粮食到官府！我清欢纵然不能为国杀敌，至少也能尽一份绵薄之力！”管家会意离去。官差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告辞。送走官差，清欢坐在太师椅上冷笑，“让老子充军？哼，你们也配？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变的永远都是一个利字，九爷我富可敌国，便是换了人间也照样活的如鱼得水，老子何必把这条比他们金贵百倍的命搭出去？”   “老爷，马车已经在门口此候着了。”茶坊瞅准时间，忙不迭的把准备多时的话送上。   “走，听说东市新开家酒楼，里面姑娘唱的小曲不错，爷带你们开开眼去！”清欢脑海浮现姑娘婀娜的身段，朗笑一声，大步走出门去，后面的仆人急忙跟上。    一行人不多时来到“星海云庭”，只见朱红漆门，飞檐斗拱。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进得门内，人声鼎沸，店小二往来穿梭上菜、结账，竟顾不得拂去脸上的汗渍。清欢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定，后面的随从恰合时宜的在其后呈扇形站好。店老板赶紧小跑过来满脸堆笑，“九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山珍还是海味您随便点，小店给您免单！”    未待清欢开口，门外突然一阵铜锣交脆，“咣——咣——咣！”一个双鬓花白的老人从远方缓缓走来，“山破河碎休要管，芳影靡语惹谁怜。文王借吾三百岁，穷尽天涯卜世人。”只见那算卦老朽身形一顿，在酒楼门前急刹住身形，随即遥遥晃晃的迈步进门。门里伙计叫苦不迭，忙去撵他。“快走快走，哪里来的叫饭花子！”其中一个拿起鸡毛掸子便要朝他打去，却见那老人一个侧身，来到清欢桌前，后面的随从见状要出，被清欢抬手拦下。清欢细抿一口酒，冷冷望着他。    谁知那老者并未察觉，他摇晃着走到掌柜面前：“老掌柜，看你眉头锁住了一团黑气，是不祥之兆啊。不幸中万幸，今日遇到了我。来来来，只要一两银子，老夫为你算上一卦！”   “哼，”清欢将酒杯不轻不重的落下，“又是个江湖骗子。算个劳什子破卦还要一两雪花纹银，你也不看看这是在谁的地头上！”听到这话，周围纷纷发出讥讽的笑。   “嗯？”老人转过身，不变神色，“客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世道日下，又逢战乱，老夫也是不得已只好开个算卦营生。不过干什么咱都得讲究个信字是不是？一分钱一分货，鄙人再不堪，也不至于与江湖骗子之流合污。”老人满是正气。    这老者的神态倒是把清欢逗笑了，“哈哈，有趣有趣，老头你到底什么来历？”清欢又饮了一口酒。   “穷儒一名，不敢说通晓天下，但也饱阅九州。”   “呵，好大的口气，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可好？”清欢眼神一下变得凌厉，周围食客觉得气氛不对，立刻安静下来。老板也察觉到了九爷的杀气，生怕自己的店面受损，连忙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老人。    老人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清嗓子，“如此，甚好！”    清欢冷冷的问道：“问天何寿？”   “天地同寿。”问得清楚，答得干脆。    清欢眼睛一下瞪得浑圆，手不禁捏紧了酒杯，“问地何极？”    岂料老人不急回答，幽幽的说“一两一个，算卦如此，问题嘛亦然呦！”清欢从腰中拿出一锭金子，扔了过去，四周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声。老人连忙收起金子，嘿嘿一笑，“地垠无极。”   “生何欢？”清欢握住杯子的手青筋暴露。   “生为欲满而欢。”老人从容不迫。   “死何苦？”   “死为轮回而苦。”   “人生几何？”   “人生百岁。”   “何为正？”   “本心为正。”   “何谓邪？”   “心恶为邪。”   “情为何物？”   “情为砒霜。”老人摇摇头，似乎想到了许多，浅浅叹了口气。   “砰”的一声，被攥在清欢手心里的酒杯粉碎，锋利的残片划破了他的手掌。但受伤之人似乎毫不知觉。四周一片寂静。大家都很奇怪，那个坐在门口的衣着华丽的胖子从提出第一个问题后就脸色阴冷，老人回答上来的问题越多，胖子的脸色愈加铁青。到后来他甚至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扶着桌沿，浑身抽搐。    清欢侧身倚住桌沿不让自己滑倒，丝毫不介意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流下，在地上缓缓凝聚。他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双目无神，满是凄凉的说：“老先生，苍生……何辜？”    老人听毕，转身就走。在门前稍一驻足，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似的，“苍生恨世怎无辜。”言毕，在众人惊愕中离去，再也不见。清欢听到了最后的答案，那一瞬间无尽的思绪向他涌来，像一个饥渴难耐的探险者一下子落入了甘甜的湖泊之中。醍醐灌顶却也痛彻心扉。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这份重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喃喃道“师父，徒儿错了，真的错了……”……    跪在床前的徒弟不住的流泪，但听了这番话还是忍不住问：“师父……剑圣的宗旨到底是什么？”    撷兰惨然一笑，“我怎配做你师父，我从未真正成为过一个剑圣啊！”看着屋顶，女剑圣气若游丝的说，“剑圣一门存在的意义，便是要……为天下人拔剑！”在说完最后这六个字的时候，撷兰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随即永远的黯了下去……女剑圣撷兰一生之中从未承认过自己剑圣的身份，却一直被周围百姓奉若神明。        他终于从漫长的回忆中睁开双眼，听到了她的呼唤，他本想像平日那样对她回头一笑，却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商贾九爷已死，我乃剑圣清欢。    他不再犹豫，冲出宅门，一头扎进卷世洪流之中。昏黄乱世，无人会记得你的名姓，你亦不求名耀千古，只愿长剑出鞘，能为世人带来希望。汝愿足矣。    若天下人已亡，那拔剑还有什么意义？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