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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D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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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2 2016-11-23

【角落里的火柴人】

作者:607DDH

连载最近更新: 六、后记 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刚上高三。现在把它们发在这里,我大一。现在再看,觉得自己其实是变着法地写了一堆鸡汤。说什么记录青春,说什么舍不得,其实只是高三的时候因为害怕需要安慰,于是自己写鸡汤给自己看。 你看,字里行间还有考试写惯了的议论文的金句呐。 别别扭扭的句子。使劲堆砌的词语。 可是回头想一想...

作品简介:【中篇完结】
这是一年多前16岁的时候写的一些文字。
文章有点伤春悲秋的年纪的小矫情。并不是恋爱的故事。
那个时候世界还是自己以为的样子。
现在把它们发在这里,只是因为舍不得离那个时候的自己太远。
时间顺流而下,我只想让那时候写下的这几个小故事做一个水底的小石头。惊不起波澜,但水流过的时候会为它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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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07DDH

    607DDH

    楼主 LV2 2016-11-23
    序 角落里的火柴人

    一轮复习时,我在高一下学期的参考书中发现一幅自己的涂鸦,可怜巴巴挤在元素周期表和题目栏中间瘦长的空白处。细长的一幅图中,有一竖列星星和一群小小的火柴人,每个火柴人都在伸手够星星:有些飞上天够到了高处的,有些跳起来够到了低处的。我想表达什么我根本没有印象,天知道我开小差的时候脑洞有多大。

    可翻页时我发现,这一页右下角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小人,就那么坐在那儿,周围没有星星,只有鬼画符一样的化学方程。

    虽然是脑袋只是一个圈圈的火柴人,但可以看出他不是在抬头仰望别的小小人和那些隔了几十行方程式的、遥不可及的星星,而是低头看着脚下,看页码小小的数字16。那时我突然觉得,这个小人是我自己。

    但我依然不明白我要表达什么。孤独吗?不合群吗?很多人成长中有这样的感受,然而我对此并没有太深的感觉。

    直到我翻到了参考书最后一页:参考答案的缝隙里,站着一个火柴人――他站在整页答案正中央,依然那么小,战战兢兢地被密密麻麻的“鬼画符”包围――却又那么显眼,倔强地站在中心。

    他双手放在胸前,手中有一颗星星。

    是祝愿还是预言呢?

    我看到16页那群小小人们捧着大大小小的星星跨过一页又一页习题向末页走来,和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家伙一起,那个小家伙走向页面正中,与中间那个身影重合。

    所有的小小人和所有的星星一起舞蹈。

    我突然想要抓住一些回忆的尾巴。于是我在高三教室的角落里写下这几个故事,或者一些心情的记录,希望能多少留下一些证据。故事里的小小人都是我又都不是我,可能是一些平行时空里的我的片段。

    他们捧着大大小小的星星,星星在微微发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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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07DDH

    607DDH

    楼主 LV2 2016-11-23
    一、白色鸢尾开放的时间

    初二下半学期,我和何鸢同桌。何鸢梳个妹妹头,长得乖乖的,眼神带点小迷糊,说话前总会先咬咬嘴唇。那时正是女生们中间流行几人共写一本日记、带着窥探的目的、以交换为条件共同守卫一些秘密的时期,何鸢也曾塞给我一个精致的彩色本子,作为我们共同的日记本。

    何鸢的秘密和吴言有关。

    某节昏昏欲睡的语文课,何鸢把即将进入梦乡的我戳醒,把本子塞给了我。她在本上问我:

    “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呃?银时算么?漫画里的。”我回答。
    “......”

    何鸢不说话也不写字,耳朵很红,眼睛很亮。我大约猜到她想表达什么,于是在本上写: “你呢?”

    何鸢头发缝隙中露出的耳朵更红了,咬咬嘴唇,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 吴言。

    吴言是窗边角落里一个很安静的男生,我对他没有太多印象。他既不是老师们每天挂在嘴边的尖子生,也不是运动场上引人注目的活力少年。他最多的时间都待在窗边的座位上看书,也许偶尔会画画吧,桌上可以看到一盒彩铅。

    我笑笑:“那你加油啊~”

    何鸢白了我一眼,又咬了咬嘴唇,拿回本子低下了头,头发盖住了耳朵尖。

    于是,每天的本子上都会添一首何鸢抄下的小诗或是歌词,当然,主人公都是吴言。何鸢的字体软绵绵的,认真写时显得更软,那些清丽的诗句被这样的字体写得似乎漂在水中,指尖轻点就会漾开一层又一层。

    何鸢的心情也跟着漾开一层又一层。

    因为吴言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所以何鸢每天给我讲述的只有琐碎细节:

    “吴言今天上课睡着了,他睫毛好长啊,像鹿一样。
    “吴言最近在看《萌芽》,你说他是不是个文艺青年?”
    “吴言的彩铅被碰洒了,摔断了好多,他默默削了一个自习呢。
    “吴言感冒了,好心疼啊>_< 你看他鼻子都捏红了。”

    然而何鸢从来没想过要表达些什么给吴言。她只是在每个课间定定地望向窗边那个身影,长久而安静。吴言偶尔起身,何鸢便迅速转回头来,咬咬嘴唇,理一理本来就很整齐的刘海。

    12月20日,何鸢生日,她的姐姐从外地寄来一件礼物。一块手表,表盘中间有一朵白色鸢尾花。

    下午体育课,双人传球,我与何鸢一组。她怕磕坏了崭新的手表,于是找了一个隐蔽转角,把手表摘下来挂在了一个树丫上。

    下课去找时,鸢尾花不见了。

    何鸢快急哭了,咬着嘴唇在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习铃响。

    她没想到,这竟会让她与吴言产生交集。

    “哪位同学丢失一块手表,请到424班吴言处认领”

    第二天一份失物招领出现在了通知栏。上面还画了表盘的样子。柔和的彩铅画,一朵白色鸢尾盛开在纸上,宁静安然的样子,比表盘上的还要好看。

    原来是吴言发现了树丫上的鸢尾花,以为谁弄丢了它,便拿了回去,写了失物招领,还细心地配了图。

    何鸢激动了整整一天。“吴言!竟然是吴言啊!”她带我转遍整个校园,失物招领一共三份,一楼楼厅、二楼拐角还各有一份。“吴言一定是怕楼下的学弟学妹看不到三楼的通知栏,暖男啊暖男!”她说,语气带几分惊喜与自豪。

    每一份失物招领上,都开放着一朵白色的鸢尾花。

    “你不去认领吗?说不定你可以借此了解一下他。”
    “我。......可是我不想去。”何鸢说。
    “诶诶诶为什么?”我很不解。
    “就留在他那里吧,多好......”
    “......”

    下午放学时天下起了大雪。学生基本走完后,我看到何鸢拿了小刀,轻轻走向二楼拐角处那份最不起眼的失物招领,小心翼翼地把它上面的胶带刮开,指尖冻得通红。她像摘下一幅装裱精美的画一样摘下那张纸,夹在了日记本里,郑重地放进书包,郑重地拉上拉链,走进雪中。她没有看到我,一步一步缓慢而轻盈,渐渐走进我视野尽头那团白茫茫的雾气。

    之后我们不再同桌。

    鸢尾花一直放在吴言桌边,紧挨着彩铅。

    时针、分针、秒针,一圈圈交替轮转,白色的鸢尾在时光中静默,以永恒不变的盛开姿态,长久而安静地凝视着少年。

    也只有那个年纪,才有那样纯净的凝视吧?

    不争取,甚至从未想过争取。

    就这么怀着澄澈无比的心情,寂静地、奢侈地把一个身影放进所有的风景中,用浅浅的欢欣、淡淡的失落,让时间的每一步开放成一朵鸢尾——

    时光深处你无言,我却因你坐拥一片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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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7DDH

    楼主 LV2 2016-11-23
    二、梦游的海盗船长

    我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戳了黎牧一下,可是已经晚了。

    班主任踩着细高跟“嗒、嗒、嗒”径直向黎牧走来,一把掀开了他桌上空白的数学卷。躲藏在下面的原稿纸、蘸水笔、网点纸失去了二次函数题的庇护,暴露在全班的目光下。是一副精致的漫画原稿,还没贴完网点。

    有人小声惊呼。有人伸长脖子去看,被班主任一眼瞪回去。

    “都初三了,还在梦里飘着没醒过来呢?黎牧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你画这些能干什么,中考加分吗?”
    “可是老师,这节课是您占用的美术课,我可以......”
    “你给我站到外面去!”
    “哦,哦,好,好,”黎牧不紧不慢地收拾了画具,拿着原稿纸和铅笔,耳朵上夹块橡皮走向门外,“我还有稿子要赶的,走啦。”

    瘦瘦小小的班主任把卷子摔在她桌上,“嗒、嗒、嗒”走回讲台,开始画第八个函数图像,一支粉笔在手中断了两次。

    我的印象中,黎牧一直就是这样特立独行。他不顾一路折戟沉沙的成绩,把所有的自习改成了漫画。老师们本来已由最初苦口婆心的劝说慢慢变成了无奈、放任,但今天是中考百天冲刺动员大会的第二天,他竟在班主任的课堂上画漫画,自然会把班主任气个够呛。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课堂上画。

    初二时他爱上了画漫画。整整一年,他把所有的自习和夜晚献给了画纸,临摹过厚厚几大本资料、写过上百个剧本。之后他开始投稿,在经历过无数次沉稿和退稿后,终于成功地在一本漫画杂志上开了自己的连载。但连载需要每月交三十张稿,他的画风又很精细,每天的自习和夜晚挤出的几个小时常常不够用。于是在大家都投身书山题海的初三,他开始在课堂上赶稿。

    得益于他,我作为“僚机”替他观察“敌军动向”,每节课目不转睛盯着各科老师,成绩提高不小。

    他收到的样刊堆在桌肚里,比我的七大本《五年中考三年模拟》还要厚。稿费来时,他会请我去Neverland,算是对“僚机”的感谢。每次他总是点一杯叫蓝海的苏打,边喝边看漫画,我毫不客气地点那个最贵的冰淇凌蛋糕,然后一顿风卷残云。

    我简直羡慕死了黎牧。14岁,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颗叛逆的种子,谁都想撂下卷子逃离地球,却又只能一次次按捺这种冲动,勤勤恳恳刷着模拟题。只有他,似乎毫不在意张牙舞爪的中考,随性又偏执地把整个世界投入了漫画里,跟笔下的人物一起逃离现实,为一场又一场华丽冒险写游记。

    他常常黑着眼圈、一头呆毛,不问便知又是整夜赶稿。偶尔也有截稿日前一周被退稿要求重改,他也只是心平气和铺开画纸打开剧本重新画着格子。这也让我歆羡不已,我多么想也能像他一样有一件能让自己拼命如此又甘之如饴的事。

    他让我帮他买几听咖啡,我捉弄他,买了最苦的,却看到他连看都不看地拉开拉环,喝下半听,若无其事地继续改分镜——天知道这样的苦涩陪了他多少个凌晨。

    那天黎牧一直没有回来。难得不用做“僚机”,我望向窗外开起了小差。此时还是料峭的三月。前几天天气毫无征兆地转暖,很多树枝上长出了新芽——但芽们还没来得及脱下胎衣,就被一场冻雨变成了冰雕,连枝条一起掉落一地冻得发青的嫩绿。

    黎牧应该正在Neverland空调的暖风下赶稿吧?我想象着他伏在桌前一笔一笔描线的样子——边描边转动纸张,保证线条有完美的走向——不时用纸擦擦笔尖,蘸下墨水——手边放一杯最爱的蓝海。咖啡馆灯光柔和,Westlife在背景音乐中唱:

    So I say a little prayer
    And hope my dreams will take me there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to see you once again my love

    忽然我看到黎牧的一头呆毛出现在了教室门上的小窗口,我惊诧地看向他,他向我勾了勾手指头。

    我装作肚子疼,抱着肚子出了教室。

    我跟着他来到了操场围墙。他飞身上墙,然后把笨手笨脚的我拖了上去。我蹭到旁边的树枝,冻成冰雕的芽和叶簌簌掉落,他拍拍身上的冰,眼神寂然。

    他一路带我跑到了一处小小的私人影院——这在当时还不太流行——在这里可以点播自己喜欢的电影,一人或几人在一个舒适的小包厢中观看。黎牧一连点了三部,《加勒比海盗》1、2、3。要了稍大的家庭式包厢,然后给我买了一大桶爆米花,自己什么也没要。

    灯光暗下,乐声响起。面前的巨幅屏幕上,海浪裹着阴影和异光扑面而来。从周遭的黑暗中似乎能闻到腥咸的海风。Jack Sparrow站在桅杆上,拔出长剑,半目深邃半目沧桑,却笑得狡黠。

    《黑珍珠号的诅咒》、《聚魂棺》《世界尽头》

    一场又一场流离生死在大海上风雨兼程。

    骄傲的黑珍珠号,跟着Jack Sparrow意念的罗盘,仅凭着自由,就能穿越迷雾漩涡的未知之境,荡过灵魂泅渡的海湾,航行到最遥远的海域去,哪怕因此背负月光的诅咒,哪怕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向上也是向下,日落又是日出,黑旗下的歌声模糊了世界的界限。

    我看得满脸泪水。我爱上了Jack Sparrow,爱上了海上不顾一切赌上灵魂的自由——波澜壮阔,却伸手就会幻灭。

    灯光亮起,我窝在柔软的座椅上听着最后几分钟的片尾曲,回忆整整6个小时的逃离,等着影片最后的彩蛋。

    黎牧始终无言。我扭头看他,他表情平静,目光清澈、闪亮如被海盗们歌声点燃的海浪——熄灭一朵又开出一朵。

    我以为他会倾诉,会把很多很多的故事讲给我听,然后让我保守秘密——像小说中的情节那样。于是回去路上我一直沉默着,边回味电影边等待倾听。

    可他没有,一路安静。他送我回了学校,刚好赶上晚自习,然后他带画稿去了Neverland。

    他只在快到学校时说过一句话:

    “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海盗,一个不入流的、活在梦里的海盗。哦,谢谢你陪我看加勒比。”

    那以后的每天依然如故,他赶稿,我给他做“僚机”,班主任偶尔看到他在因过于投入表情古怪地写剧本、画分镜,也没再训斥过他。他收到的样刊越摞越厚,我在对他羡慕嫉妒外加一点怜悯的心态中,一天天把卷子越刷越薄。

    中考前一天离校前,他送给我一幅画,是汪洋大海上的一艘挂了黑帆的船,桅杆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之后没了联系,指顾之间我已高二。又一个料峭的三月,他寄来一本画集,全彩页,作者的名字叫“梦游的海盗”。夹着的纸条上写了一行小字:第一本画集,送给我的“僚机”。

    我打听到他去了邻省的一所很专业的艺术学校,准备报考K大的漫画专业。

    画集封面是夜空大海,色彩、笔触都要比初三时成熟得多。

    闪闪烁烁的深蓝浅蓝带我回想起那六个多小时的海浪声音——

    我看到黎牧站在摇摇欲坠的船桅上,骨节分明的食指和中指并排额前,向我致意。

    原来他便是那自由的海盗船长,撑一面黑帆,漂流在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中,一腔孤勇地,以一张画稿一张画稿的航速航向未知海域的重重迷雾。

    他押上的赌注是时间,是我们回忆起来惊心动魄的初三。

    被怀疑、被否定时他也会惊慌,于是他用十字开头年纪里特有的狂狷来掩盖,显得落拓而不羁。

    然而固执如他,即便没有Jack Sparrow意念的罗盘指示,也能让航向始终向着自己希望的地方。

    我想最终他会骄傲归来,像Jack一样按着长剑,半目狡黠半目深邃。身后一片粲然的星辰大海,风声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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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7DDH

    楼主 LV2 2016-11-23
    四、山气日夕佳

    高三开学时,每个班都会*几个复习生,佟嘉是我们班五
    个复习生中唯一的女生。能*理科重点班复习的人,多是
    第一次考试由于一点发挥失常而与一本A类失之交臂、复习一年准备冲刺清北的神级人物,他们需要的根本不是高四一年学习的时间,而是一次机会,所以开学一个月来,四个男生该打球打球,该打DOTA打DOTA,月考放榜后他们的成绩还能分列1、2、3、4名。

    而佟嘉的名字却在成绩单倒数第二位,我的名字上面。

    按成绩排座位时,我们一同坐在角落,与世隔绝一般。

    上课时往黑板的方向看去,我只能看到一排背影。老师的声音穿过长长的教室,从一排排背影的缝隙中穿到这里时,飘渺得像山谷里的回音。我向佟嘉看去,她平视前方,表情冷峻,左手托腮、右手握笔,笔尖下似乎有几句诗。我瞄到了最后
    两句:“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却不在你的视线里。”

    忽然前面的人都回头看向我坐的角落,我意识到似乎是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迷了眯眼望向投影屏幕,无论如何也没从诗中看出题目说的“仕途险恶凄凉落拓”还好下课铃声适时地流出来,把沉默拯救了——是下午的大课间,我扔下笔直奔广播站。

    我是唯一一个高三了还黏在广播站不走的广播员。不知怎么,我对数理化根本提不起兴趣,成绩好时只能在及格线上低空飞过,这让我在由于中考发挥较好考进的理科重点班稳居倒一。我却对各种活动过分热情,一下课就奔向各个社团活动场地,在学习以外的各个圈子里混得如鱼得水。高二下学期我更是抱着一沓稿件去报名广播站主持人,有了每周三天每次一刻钟的广播时间。我很在乎这十五分钟,总是花一个多小时找材料、写词串稿,有时原创。广播可以把所有想表达的心情通过散文、诗歌、小小说和音乐表达出来,仅仅试播过几回我便爱上了这个工作。

    我想也许以后我会去当深夜电台DJ,戴上耳麦打开声音调好混响,我便是一个世界的创造者。我可以听很多人的故事收藏很多种情感,在深夜用电波把风花雪月的故事讲给收音机前失眠的人听,放几段老歌,念几段旧诗,天亮时分关掉录音键,心满意足。

    那天我想起佟嘉写下的句子,在话筒前读了《你说后来》。

    “你说霞染天光,陌上花开与谁享;后来烟笼柳暗,湖心水动影无双。你说彼岸灯火,心之所向;后来渔舟晚唱,烟雨彷徨。”

    我配了一首陈奕迅的《十年》。回到教室后余音还在缭绕,Eason略带忧伤的声音唱着“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我看到佟嘉伏在桌上侧耳倾听,目光越过窗户,延伸向遥远的北方。我把手在她眼前晃晃:“Hey,要不要点首歌?我是主持人。”她回了回神,报以微笑:“好啊,可是想点的太多了,要好好想想啊。”

    晚自习我挂着耳机听FM949电台的“音乐小屋”里主持人在歌曲间奏读蹩脚的鸡汤时,佟嘉用纸和笔断断续续讲给我一个故事。是她的高三。

    用佟嘉的话来说,她把高三献给了一场浪漫到无可救药的爱情。佟嘉没告诉我那人的名字,她把他叫作日夕。“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想他们的相遇一定这样美好,安谧如倾城夕照,缱绻如并行飞鸟。

    他对她说,一起走吧,她看见了他身后楼宇间隙中无比灿烂的玫瑰色云霞,头顶鸽哨呼啸,鸽子们盘旋飞过,羽毛的边缘有橘红的光芒。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她身边时,已融化进了满地细碎闪烁的夕阳。

    之后的许许多多个没有晚自习的周六傍晚,他们就并肩走遍这座小小城市所有或拥挤或空旷的街道。他们很少说话,她微微侧着头,认真看过路边每一盏路灯,每一个橱窗,绿地上每一只踱步的鸽子或跳跃的麻雀。她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就会撞上他的视线,然后不知所措地脸红到耳朵尖。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她说,她后来可以回想起的画面中,没有人影,风景却过分清晰,似乎抬手就能描画下来。

    路过一个有欧式风格玫瑰窗的咖啡店,她感觉肩上一沉,低头看见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揽住了她,她只觉得眼前所有的风景纠成一团飞也似的逃离了她,于是她挣脱开跑掉了,玫瑰窗每一个彩色的格子都晃过一点惊慌跳动的阳光,书包里的数学卷飞出了跑开的拉链缝隙,哗啦啦离开她向后飞去。她回过头去,他已俯身捡起,反过来看——89分,差一分及格。他抬手去抢,他一个投篮时的假动作把她晃开,结果她直接撞进了他臂弯里。

    她没再跑开,他愣了几秒之后,笨手笨脚地把她抱紧。

    是的,她的数学成绩很糟糕,她与那个差一分及格的89抗争过整整一个高二,可是每次测验发下来的卷子总是89分,不多不少。于是在理科重点班稳坐前五名的他把她的数学题典借去,跟她说要“拯救我家的小笨蛋”,一题一题写上思路和各种解法。她说她其实对“我家小笨蛋”这个称呼很是不爽,总觉得她是他的附属品一样。而“拯救行动”确实起作用了,她高三开始两次月考终于吃力地突破了及格线,爬上了三位数。

    高考一天天临近,他开始对她描述他向往的H大,在遥远的北方,航空航天专业,他说要带她去各地飞行,看布拉格的金色夕阳,看潘帕斯草原上生命的迁徙。他说,我们都考H大吧,以后一直一直在一起。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她没告诉他,自己向往的是杏花微雨的南方小镇,她也知道,达到H大的分数线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因为他说“我相信你。”17岁的憧憬何其强大,一句相信足以变成安抚一切犹疑的信仰。她开始每夜每夜写题,把睡觉时间一再压缩。她那时甚至会觉得,写下的每一个单词每一条公式都会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一星一点汇集起来,就能把他们共同的未来照亮。她说就像朝圣一样义无反顾,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北方的风声,看到他在H大向她打开双臂。

    十七岁生日他曾送她人生中第一瓶香水。栀子的香气,淡雅又甜美。她不敢也舍不得用,只会在晚上写题困倦的空隙喷一点在空气中,卧室里淡淡的香气似乎成了帮助她提神的气息,让她感觉笔尖划过题目的地方都会开放花朵,一朵一朵堆积成花田。

    我莞尔。原来这个故事这么单纯美好,她爱上了对的人啊。她讲到这里停了笔,眼里闪过一点欣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隔天我在广播里播放了一首《爱情证书》,孙燕姿干净的声线很合它的旋律,她唱:“等到我们学会飞,飞越黑夜和考验, 日子就要从孤单里毕业。我们用多一点点的辛苦,来交换多一点点的幸福”缓缓降低乐音,我在话筒前说:“年少的憧憬温暖我们柔软的生命,心底的光带我门奔赴浩大的未知。我们用多一点点的辛苦去交换多一点点的幸福,步履疲惫却能头顶粲然星空。今天的《爱情证书》送给佟嘉,也送给所有相信明天并为之努力的我们。

    那天晚上,佟嘉翘了理综测试,继续用笔和纸向我讲述了后来的故事。等我啃完最后一道怎么也守恒不了的动量守恒题,撑着题海勉强抬头,佟嘉娟秀的小字已密密麻麻写满了两页草稿纸。我接过来,刚看几句,瞬间空落,原来一切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完美。

    她的成绩像只蜗牛一样慢吞吞前进,每进一名背后都是很多个用意念撑过来的凌晨。她一直爬到了年级30,却任她翻烂了参考题也再无法有一丁点进步,她深知这样的成绩和H大的距离,而他依旧稳居前五。高考前一天,亲眼见过她高三一路坚持付出的老师、同学都给她加油鼓劲,他把她抱得很紧:“小笨蛋,你一定可以,我们H大见!”她笑笑:“我尽力。”而高考她并没有成为黑马,她只是正常发挥,分数下来,没有辜负一年的辛苦,冲刺H大却依然有很大风险。填志愿那天,她抱着一线希望在第一志愿填了H大,第二志愿填了H大附近的一所高校。而造化弄人,这两所学校这一年的录取分数比往年高了不少 ,他被H大录取,她刚达第二志愿学校,却被分到了与H大所在城市远隔千里的一处分校,调剂到了土木工程专业。

    他说没关系,大不了他经常打个飞的去看她。她想象着自己一边拿着铁锹铲水泥一边夹着手机跟他打长途的样子,苦笑了一下。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一年的经历。诚然,她从未有过这么坚定的一年时间,然而她这是为了什么?她只不过是为了追上他的步伐,为了实现他的梦想。而她终究没追上他,只得到了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并且只能给他一段相隔千里的渺小爱情。原来憧憬是会迷惑人的,它使人看到光明,而把希望全部寄托于憧憬,它就会成为幻想,当你最后伸出手时,一切幻灭如泡沫。

    她觉得一路为他跋山涉水好难好难,最后还是只能成为他的牵绊。于是她给他打电话:

    “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避开了分手这个词。

    几个世纪般的沉默后,他说:“好。”

    她挂掉电话,感觉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空了,就势躺在了地上。录取通知书被她的衣角从桌上带下,她瞥了一眼那个学校的名字,忽然用尽全力把通知书揉成一团。那一瞬间她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复习,她不甘心这样的结果,她要用高四考进H大,重新充满自信地站在他面前。凭着她的成绩,老师让她进了我们班,全年级最好的理科班。

    H大开学很早,暑假补课期间,他已飞向心心念念的北方,开始大学生涯。她依旧“朝五晚十二”地努力着,开始了另一场憧憬。

    直到很久没动过手机的她某天翻朋友圈中他的动态,忽然感觉他竟是那么陌生。他在分享的照片中依然笑容温暖,周围簇拥一群陌生面孔。很多很多张里,有一个小巧的女孩在他身边巧笑倩兮。自己的那句分开对他的影响根本看不到任何痕迹,短短几周他已融入了新的生活,与从前的圈子、与她,再没半点交集。她甚至找不到一点点她曾在他身边存在过的证明。她以为即便分开他仍然会记得她,以为她对他的付出足以让他等到自己重新站在他面前。然而她的时间感是那么差,他的世界频率转换是那么快,她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他。
    她说自己觉得真的是累了。她请了假呆在家里,那段时间,傍晚是人们还披一身夕阳在放学、归家的路上,她已用厚厚的窗帘把自己隔离在卧室,开始沉睡,又总是会在天还未亮时醒来,静坐在窗前等天光一点一点透过窗帘,把占据自己整夜梦境的模糊身影风干、剥蚀——而每个深夜,这个身影总会披一身浓重的夜色潜进她的梦境,转身变成翩翩少年,牵着她一遍遍走过街道、校园,所有他们曾一起路过的地方。他一直微笑,眼神温柔,好像在提醒她,我还在这里啊,我一直在这里。她在梦中通常意识不到这是梦,所以醒来时总会有种意识抽离又强行被按回身体的僵硬疼痛。她大口喘息,似乎这样能让自己从一重重梦境的沉重中复苏,而黎明的气息凉凉的,还漾着他送给她的一小瓶栀子香水的气息。

    她会幻想那个精致的小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清脆地碎裂在墙角的样子,她也真的那么做了。碎裂瞬间回忆也爆裂开来,形成蘑菇云和冲击波,与满屋的香气一同冲击着她的感官,呛得她流出泪来。

    “我舍不得,我好舍不得。”她说。

    月考那天她返回学校,看着语文卷上的《饮酒》忽然哭的不能自已。那颈联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他们并肩看过的所有夕阳归鸟,以后再不会、再不会有了。最后她的语文答题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山气日夕佳。这样,以语文零分的成绩,她成了我的同桌。

    一切的一切竟是这样。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日夕”这个名字的含义,日夕便是夕日,昔日黄昏华美无上,烈焰高歌刹那光芒后消失,无比短暂无比苍茫。

    他是她孤注一掷爱过的全世界,微笑里曾倒映她见过的最美的夕阳。他是温暖她在凉薄夜色中伏案奋笔疾书的身影的光芒,让她把一切承诺笃信成颠扑不破的信仰。总有些人如他,能够爱,能够闪烁发光,却也能毫无牵挂地离开,继续对生活充满希望,去温暖其他的人,永远不会停留回望。她是他温柔凝视过的静谧花园,他看到他走过时满园花朵开得绵密坠地,却不知道花籽曾为他无声无息穿越层层冻土。也总有些人如她,一旦爱,便奋不顾身押上仅有的英勇,只要爱,焚成灰烬也可以,而一旦失去,全世界中每一章都会被撕去关键几页,支离破碎,失去的是精神支柱。

    山气日夕佳,原来这是情话,也是谶语。

    之后没有广播任务的两天,我蜷缩在教室的角落,用沉默竖起结界把自己与周遭隔离。佟嘉字字句句为我写下她的故事,也许算独白,也许算倾诉,她应该是希望自己面对这一切去让伤口愈合。但为什么偏偏是我?因为我们有某处相似么。为什么我会在她的每一句里都看到自己?

    也许从初一开始,无论我怎样笑容灿烂,我都深深地觉得,我于谁都是不适合存在的负担。从小到大,家人给了我太多太多期许,许是父母要求严,我小学成绩很好,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在家人眼里,我便是他们的希望。初中在外求学,因为课程变难,而且周围同学都是各个小学的佼佼者,我不在名列前茅。过于忧心的父母与叛逆的我自然免不了争吵。他们说我堕落,我说我自己会对自己负责。我一方面抗争他们要求太高,一方面拼了命地学,我只想让他们对我满意而已,可无论怎样的成绩,都只换来一声叹息。

    我想作为家人我们都深爱彼此,可我却无法用成绩向他们证明。他们总会问我十分尽了几分力,我不知如何回答。十分么?我不甘心,因为觉得明明可以更努力。不是十分么?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思进取。一句违心一句令人失望,如何选择?

    父母说我令人寒心。十三岁的孩子树立的自信心轻易就会因一句话而崩塌,于是我开始逃避。

    毕竟内心的力量让我无法像街头少年一样肆意癫狂,我只是开始对学习以外一些旁逸斜出的事展现出极大的兴趣。我在床底下藏一摞一摞漫画,晚上在被窝打着手电一个人物一个人物临摹,然后写一些奇怪的故事再用画面展现出来,尽管读者只有自己。沉迷在自己创造的各种世界中,这里没有排名没有叹息,只有我,而我是王。

    学习成绩似乎无关痛痒。我压线进了重点班,随大流选了理科。高中继续着原来的惯性,在社团跟着一群艺术生一起画漫画,零花钱贡献给扫描仪,给一些网站、杂志时不时投几个根本不会被刊登的很不专业的稿件。朋友为数不多,偶尔有人委婉关心一下我糟糕的成绩,我落拓一笑:承蒙挂念,志不在此。
    高二末我目送社团的美术生们陆续离开学校,去各自向往的院校集训,看着自己画过的一叠分镜稿和旁边比它们高了很多倍的一轮复习资料,我突然感觉有点恍惚,原来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理科生,是只有高考这一条出路的理科生。我决心安心学习,然而一旦开始关注高考,这几年来所有被我逃避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无法呼吸一般。我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不堪。然而我还是无法面对家人焦灼又带有深深失望的眼神,我再次逃开了,多么可笑,我把思想重心放在了广播的十几分钟上。

    我们真的很像。我想我爱家人,我可以做任何事让他们为我骄傲,为他们的梦想去拼命,像佟嘉为他所做的一切。我们又同样承受不了憧憬的一丁点破裂,不同的只是,她会沉浸其中,我会逃避。而最终结果是一样的,我们都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要接受最初的现实。

    是了,接受。

    是否也可以换个词,面对。

    我们都是居于两种生活边缘的存在,在两个世界之间,却触及不到任何一边。幻想中的世界轰然崩塌,于是我们都重新站在了现实的起点上。

    九月的风声不同于夏天的温热缠绵,而带有一丝秋天深处的自省清冽。它告诉我一切都该结束了,一切也都要重新开始了。佟嘉,我们应该跑起来了。我们应该做的、也唯一能做的,是把接下来一年中的每一刻铭刻在心,简单地说,是尽全力去应对高考,看看自己潜力有多大。这样结果总不会太坏,也许我可以重新让家人以我为傲,并且有机会在完成了家人的期望后放手去找我真正喜欢的,比如我的画笔,也许佟嘉可以去到她喜欢的烟雨江南,在山温水软的地方遇见一个人,陪她看山岚日夕,飞鸟流云。

    再次捧着稿子站在广播站,我说:

    “憧憬会败给分别,约定会败给流年,骄傲会败给逃避,决定会败给想念。而我们每个人都有唯自己所持的力量,在我们认清起点之后,帮我们重新穿越万水千嶂。”

    关掉话筒,我回头看看身边的佟嘉:“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高三、高四,我们都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吧。我们一起。这一次,只为了我们自己。”

    佟嘉笑了,笑靥如花。

    自习前夕阳正好,归鸟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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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07DDH

    607DDH

    楼主 LV2 2016-11-23
    五、彼岸歌(记一场压力很大时的梦)

    高二时,我参加了一个学生自己创立的读书社团。坦白讲很无聊。除了几个男生在读深奥晦涩的哲学、经济学著作外,大部分是高一女生,人手一本青春言情,聚在一起讨论男主女主,叽叽喳喳。

    我在这里认识了梁凡。那时她高三,总是独自坐在阅览室一角,给人一种沉寂的疏离感。她戴一副很大的红框眼镜,炫目张扬的颜色与她周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她不让我叫她学姐,只让我叫她的名字,梁凡。

    她不爱说话,我们除了交换书籍以外很少交流。一般情况是每人一本书,面对面坐在阅览室一角,各看各的,静静对坐一周后交换书来看。一开始我和她说话总是很小心,因为我看不到她的眼神,读不懂她的表情。

    那时她读安妮宝贝,一本接一本。我没读过她的书,于是某天抱着了解的心态用一本卡夫卡跟梁凡换了一本《彼岸花》,安妮宝贝的第一部长篇。

    当时用了一个晚上看完,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全书讲了一种很边缘化、非主流的生活。人们一边任性一边承受任性的后果,用最痛的方式铭记与忘却。虽然有贯彻始终的自省与清醒,但充斥着的阴暗、萎靡的气息,极端、偏
    激的想法还是像粘稠的黑色原油一样黏附上了我,而且像长了触手一样爬遍周身——整本读完,几乎陷入了黑色的粘稠中,无法自拔。

    怪不得有人说安妮宝贝的文字是毒药。尤其对我这样,自我意识过于强烈的人。它丝丝缕缕勾起我性格中一直被压制的、却与生俱来无可改变的消极灰色暗调。

    作者本意一定不是这样,她想表达的,我想,一定还是清醒与坚持自我,但原谅我的少不更事,我只是迷失在了阴影中。

    第二天我便把那本书还给了梁凡——像扔掉一只烫手的山芋。我向梁凡提起了我的感觉,用了很多诡谲的形容词。她难得地抬起了头看着我,眼睛也许是被刘海阴影遮挡,显得深不可测。没有光亮,像用亚光炭笔描画的一样。

    我被看得心惊,觉察出了如安妮宝贝书中讲述的一样的近乎残忍的悲凉。我瞬间慌了,对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说话不过10句的人生出一种强烈而无助的保护欲望。

    我说:梁凡你不要这么悲伤好不好,

    我说:你别看安妮宝贝了,你去看安东尼好不好,

    我说:我给你唱歌——我会吉他啦,我给你弹Country Road好不好,

    我近乎带了哭腔: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我给你写童话,很多很多童话好不好?

    梁凡笑笑,不置可否。我无措,借着自习铃声离开了。

    晚自习我盯着窗外开小差,想梁凡到底经历过什么。是见过死亡、经历生死离别吗?是被所爱之人欺骗、背弃吗?或者只是学业压力下几场考试的失败、但她过于脆弱吗?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眼神?她不应该读安妮宝贝了啊——尤其这样困顿不堪的时候。

    忽然我浑身一颤——窗外的黑暗像极了梁凡瞳孔里的阴影。

    我强烈而无助的保护欲一下变成了柔软的怜悯,酸酸地灌注在心里,满的要溢出来。某种意义上,我们很相似,我内心的所有负面情绪若不是被我使劲掩盖压制而是任其堆积发酵、生长蔓延,我便是梁凡的模样吧。

    所以我会去靠近一些温暖事物,去学民谣吉他,去画水彩,去写童话,去社团找一个人分享书籍。

    梁凡,梁凡。你不要这样。我怕你毁掉自己,也怕你把我戳穿,叫醒我心里的阴暗。

    我开始害怕去社团,又因担心梁凡,每日如故坐在她对面,惴惴不安。

    她依然静静读书,读完了安妮宝贝,换成了川端康成。

    一次她递给我一张手写的乐谱——六弦谱上画满了小叉叉

    ——是一段吉他solo。我带回家,抱着吉他一个音一个音慢吞吞去按。solo有着华丽却诡异的主旋律,结尾应该被她改动过,与整体不符,变得清澈简单。隔周她说不再来了她要准备高考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瞳孔黑得很平静,有《雪国》中那种宁谧。我觉得她应该回到了正轨。

    她离开学校,我步入高三。

    作业挤去了我很多看小说的时间,每天只想着滑来滑去的小木块、永远配不平的氧化还原方程式,时间快得没有痕迹。

    七月底的一个周六下午,我往学校搬书,准备开始补课了。傍晚回家时,我在主教学楼前看到了梁凡。她把马尾放下了,长发披肩,不再戴那副红框眼镜。她荷叶边白上衣,百褶蓝裙,米色帆布鞋,有种复古的清新美感。

    她向我招手。身后布景是夏天缠绵的暮色,油画般厚重恍惚。

    那天傍晚梁凡带我来到一处即将完工的楼盘,走进一号楼楼梯间,一层一层向上爬。电梯已经投入使用了,但她不乘电梯,就那样一级一级向上,12级,转弯,又12级,再转弯。7层之后,她依旧像原来那样,步子定定的,平视前方,我跟在后面眼冒金星气喘吁吁,就差手脚并用了。

    我从小怕爬楼,一个人爬的话,5层是极限。

    不是体力跟不上,而是由于梦魇。我有一个从小到大逃不出的噩梦,就是在黄昏走进老房子破旧的楼梯间,被一种压抑逼仄的力量追着向上爬,只有4层的楼梯我爬了5、6层,楼梯却依然黑洞洞向上延伸,然后我开始向下跑,跑过8、9层仍不见出口;灰尘蛛网旧报纸扑面而来,墙皮斑驳剥落,黑暗中有幢幢暗影——因为这个,每次爬楼我都会尽量跟着别人,边上边数楼层,数不清是会有掉惊梦里般的迷离恐慌。

    这楼还未入住住户,没有楼层标识,我只好边大喘气边数着应急灯。

    一直路过12盏白的炫目的灯光,梁凡停下了,走向是三层的露台。

    露台很空旷,还是水泥抹的毛坯地面上有一层细灰,一角堆着半袋沙子和一个筛子。向上看,望不到顶的楼层让人晕眩,向下看,是暮霭中深渊一样的黑暗。对面2号楼还没安推拉窗,一排窗口黑森森盯着我们。

    夏天晚上的风竟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跟梁凡坐在露台还没安安全栅栏的边缘,她塞在我右耳一只耳机。

    音乐起了,1分多钟低回的弦乐演奏让我疑心这只是一段蹩脚的纯音乐,然后我听到一声呐喊:

    Desert Rose, Why do you live alone
    If you are sad I'll make you leave this life
    (沙漠中的玫瑰,你为何独自芬芳。如果你很悲伤,我愿助你结束此生)

    第一句唱词便激昂到划破夜空。

    我觑了一眼iPod,是X-Japan的《ART OF LIFE》,时长28分59秒的一首歌。
    “The winds of time You knock me to the ground(时间的风沙你把我无情的击倒在地)
    I'm dying of thirst I wanna run away(我因干渴垂死我想要逃离)
    I don't know how to set me free to live(我不知该如何获得自由)
    My mind cries out feeling pain(我的心因痛楚而哭泣)
    I've been roaming to find myself(我一直四处徘徊 意图寻找到自我)
    How long have I been feeling endless hurt(这无尽的伤痛 我已然承受了多久)Falling down, rain flows into my heart(坠落的雨滴 流入我的心房)
    In the pain I'm waiting for you(在痛苦中 我将你苦苦守侯)
    Can't go back No place to go back to(无法追溯 无处可去 )
    Life is lost Flowers fall(生命已逝 花朵凋零)”
    ......

    这似乎是序章,孤绝而华美。

    “If it's all dream Now wake me up(如果这都是梦境那请现在就将我唤醒)
    If it's all real Just kill me(如果这都是现实 请结束我此生)”

    唱词很清晰,完全听得懂。一句Just kill me惊得我全身一

    ——歌者唱的绝望到近乎残忍。

    然后摇滚的标志性鼓声起了,由古典转向重金属,开始了主旋律。我一向不听重金属,但看看梁凡又只好忍耐下去。诡异阴郁的歌词就这么跟着鼓声和电吉一起往耳朵里钻。我听到了存在与憎恨、释放与逃离、谋杀、熔化、边缘、bleeding这类词,一种那次读《彼岸花》式的粘稠悲伤又开始往身上攀爬。中间有三段冰冷急促的女生念白,语气像预示未来的祭司。

    十几分钟后安静了下来,开始一段钢琴独奏,旋律简单,有种在黑暗最张狂的时候黎明突然降临的宁谧。我舒了口气,该结束了吧?忽然清澈的声音中出现几个不和谐的跨三个八度的高音,接着,一边是缓缓流泻的主旋律,一边“杂音”越来越多,左后杂音占了主导,纠缠在一起(后来我知道那是主唱用手肘在键盘上压出来的,简直疯狂)。

    中间还有段吉他solo,莫名耳熟,后来想起是梁凡写给我的那段。她的确改动过。原版的solo混乱极了,没有结尾只是缠绕上升攀向高空。

    结尾有点仓促。回到主旋律后,盛大的交响乐中,主唱呐喊着:

    “Wanna live Can't let my heart kill myself(要活着 不能让我的心毁了我自己)Still I am feeling for A Rose is breathing love in my life(我仍在寻找 在我生命中那一朵真爱的玫瑰)”

    似乎是解脱、释然,却又以决绝的收束让一切遁入黑暗。

    梁凡卷好耳机线,把iPod插入胸前口袋,起身看了看四周。

    雾霭余晖已消失不见,东边有圆月,西边有孤星。对面楼黑黑的窗口显得更加森然。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有几缕发丝粘在脸颊。

    她打开了双臂,背向我,面向对面的楼房,踩上了露台边缘,嘴里哼唱着什么。

    一股恐惧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凝固了,可以被夏天的风冻成冰凌,又碎成冰碴,扎的满身刺疼无法动弹。

    她要做什么。

    “梁凡?”我只说出了两个字。

    瞬间她已消失不见。

    当时我似乎被定格了。银河般的几秒死寂后,我像狗一样连滚带爬回到楼梯间,拼命按电梯按钮,不等电梯上来,我又转回楼梯,像狗一样连滚带爬下了十三层。

    楼背面似乎有手电筒的光和一些人的脚步声。我只敢回望了一眼——然而被密密匝匝的树挡住了视线。

    我不知道是怎样穿越三分之一个城市跑回的家。家中没人,我连灯也没开就缩进了被窝。

    被窝里自己的气味和软软的黑暗让我突然很累很困。

    我梦到了白衣蓝裙的梁凡,她在青草岸上向我挥手,目光伶俐皎洁,像不谙世事的白兔。她隔着波光粼粼的溪给我唱歌,《Seasons in the Sun》。
    “ 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到了鸟儿们一起飞到天空中歌唱的时候)
    Now that the spring is in the air (春天就弥漫在那空气中)
    With the flowers everywhere (到处都会有美丽的花儿)
    I wish that we could both be there (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徜徉在那春天里)”

    我半梦半醒伸手摸摸床边,摸到吉他的背带扣,真好。

    周日早上阳光明亮温暖,让我有种睡了好久的错觉。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吧——是我从爬楼时就掉入了梦境——最好更早,是我遇见梁凡时。

    整两个月我没敢看过报纸、没怎么跟别人闲聊,再没去社团。如我所愿,我没听到任何和她有关的消息。

    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吧。

    十月某天我买了一个小小的MP3,想上学路上听。但我下载的第一首歌竟是《ART OF LIFE》。

    我用了一个夜晚的时间循环这首歌,强烈的苦涩阴郁一次次淹没我又释放我,悲伤一次次盛开又湮灭。而如此循环中,我渐渐归于平静。

    如果梁凡真的存在过,我也只不过是一个陪她走过一小段路的旅客,只是从她的世界路过。她曾演绎怎样的悲欢,为何有那么深的绝望我不得而知,她拒绝我救赎的、甚至不允许我触碰的是怎样的孤独我也不得而知,我更不明白她为何选择告别世界却又带我去听最后一首歌。但她也终究没唤醒我的阴暗面,朋友、新的书籍、音乐,甚至是一本动辄三百页的复习题,都理所当然地把我的阴霾挤回了角落——虽然它还存在。

    这件事,也许是这场梦过后,我只是觉得,唯唯诺诺地妥协隐忍也罢、飞扬狂狷地抗争破碎也罢,无论何时,我要面对着生活中的一切,坚守着生命。

    彼岸的幻境有开放在废墟上的花朵与歌声,我要留在此岸,无论如何,在真实中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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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07DDH

    607DDH

    楼主 LV2 2016-11-23
    六、后记
    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刚上高三。现在把它们发在这里,我大一。现在再看,觉得自己其实是变着法地写了一堆鸡汤。说什么记录青春,说什么舍不得,其实只是高三的时候因为害怕需要安慰,于是自己写鸡汤给自己看。

    你看,字里行间还有考试写惯了的议论文的金句呐。

    别别扭扭的句子。使劲堆砌的词语。

    可是回头想一想,高三能窝在老师看不见的角落写下这么多奇怪的东西,那时的我也真是很可爱。

    真的,就像自己高三写在序言里的那些一样,我依然是一个火柴人,只不过换了一个角落继续找我的星星。而这些奇怪的故事,就像我曾说的,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可是时间顺流而下的时候,总会为它留一点点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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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

    LV6 2016-11-29
    看完了,很有感觉,比我的高三,好了太多。。。大抵每个人的高三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而你的高三,很暖;我的高三,很闹。。。
    好想认识你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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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鬼

    老鬼

    LV18 2016-12-02
    607d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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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07DDH

    607DDH

    楼主 LV2 2016-12-02
    是一条航线的名字⊙▽⊙

    老鬼:607d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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