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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空

堕空

LV6 2016-11-19

【夜围】

作者:堕空

连载最近更新: 夜围 霜雾重 深冬的暗夜总是来得特别早,以往还会在黑夜中闪现的几颗星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月亮在半遮半掩的积云间流淌下微弱的光,穿过韩公馆大院前只剩下枯枝和半片黄叶的树梢,在地上描绘着光怪陆离的阴影。而此时的韩公馆早已是灯火通明。 姚琪祯半低着头坐在韩公馆的偏厅,在满是下人仆役的府上只听着不远大厅里吊钟的滴...

作品简介:深冬的暗夜总是来得特别早,以往还会在黑夜中闪现的几颗星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月亮在半遮半掩的积云间流淌下微弱的光,穿过韩公馆大院前只剩下枯枝和半片黄叶的树梢,在地上描绘着光怪陆离的阴影。而此时的韩公馆早已是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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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19
    夜围
    霜雾重
    深冬的暗夜总是来得特别早,以往还会在黑夜中闪现的几颗星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月亮在半遮半掩的积云间流淌下微弱的光,穿过韩公馆大院前只剩下枯枝和半片黄叶的树梢,在地上描绘着光怪陆离的阴影。而此时的韩公馆早已是灯火通明。
    姚琪祯半低着头坐在韩公馆的偏厅,在满是下人仆役的府上只听着不远大厅里吊钟的滴答走动声,眼角的余光看着韩太太涂着红色指甲油、带着水色极好的玉镯的手优雅地端起香气四溢的咖啡杯,无声无息地抿了一口,再轻轻地放在碟子上,一声轻微的“叮”仿佛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姚小姐你应当有所耳闻,我们家老爷是极宠咱们这位梅姨太太的,她所生的一对龙凤胎如今更是记到了我的名下。”韩太太顿了顿,瞧了眼对面女子额间服帖的碎发和柔顺的眉眼才接着道:“我们家老爷看重这两个孩子,我更是半点马虎不得,找了整个上海滩才选中了你,来当他们俩这个年假的家庭教师。”说罢,漫不经心地低头紧了紧身上的羊绒披肩。
    姚琪祯这才抬了头,看着韩太太带着客套笑意的精致妆容,羞涩中带着些惶恐说道:“多谢太太赏识,请太太放心,我读书的时候也是帮中学生补过课的,一定尽力辅导少爷和小姐,让太太满意!”
    韩太太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你不用紧张,我知道你是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才生,更是得过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的一声赞的,把孩子交给你我也是放心的。”
    姚琪祯听着更是羞红了脸,呐呐地不知如何应答,只羞涩地低头看着被双手攥着的泛白的衣角。韩太太笑意更深了,道:“两个孩子只是前些日子生了水痘,拉下了功课,你只需在年假,来年开学之前给他们尽数补上就行了,每月30块大洋可好?”
    就在姚琪祯起身道谢之时,府外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打破了韩公馆的寂静,一束来自汽车的强光也伴着下人“老爷回来了”的呼喊使府内热闹了起来。姚琪祯犹豫了一下,随着韩太太来到了正厅,一行人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恰巧进了门。韩太太一边为韩笠衷接过大衣一边嘱咐道:“还不赶快摆饭!”转头也亲热地对一旁的青年说:“蕴生,别急着走,留下来一起吃,今晚我炖了野生鲫鱼汤。”
    姚琪祯本还在偷偷打量这个传说中的特务处处长韩笠衷,白净的面容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不经意间仿佛会闪过一道精光,中等身材,穿着马甲西装,胸前挂着的怀表更显得整个人儒雅斯文。匆匆几眼,姚琪祯完全看不出是那个雷厉风行,让整个上海人闻风丧胆的特务处处长。这时耳边却传来一阵温润如山间清泉般的声音,“那蕴生就却之不恭了。”姚琪祯暗忖,想必这就是韩笠衷最得力的助手,秘书顾蕴生了,却未敢抬头打量,只因韩笠衷此时问了一句,:“这是?”
    姚琪祯攥紧了双手,未抬头就感到了一道灼灼的目光朝向自己,无形的压力随着这两个字压在了姚琪祯的肩上,还未答话,韩太太便接过了话头道:“这就是我给世霖、世佩找的补习老师,姚小姐。明日就来我们家住下了,要不姚小姐也留下用饭吧?”
    姚琪祯知道韩太太是客套话,便羞赧地连忙向韩先生、韩太太告辞,许是见到韩笠衷的缘故,言语间还有些磕磕绊绊:“多谢韩太太,只是……只是天色已晚,我还得回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来补习,就……就不多留了。”说罢便朝两人鞠了个躬。韩太太也不多留,便招呼着下人为姚琪祯举灯开门。
    一出韩公馆,姚琪祯还不太适应眼前的黑暗,身子更是冷得打了个激灵,原本潮红的面色恢复如常,眼中全无一丝紧张羞涩或是兴奋,只有额前细密的汗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走到逐渐空荡的大街,才抚了抚皱了的衣角。抬头看着这霜寒雾重,天暗路远,姚琪祯不由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慢慢走回孤儿院。
    二、孤灯余
    韩笠衷没由来地皱紧了眉头,看着姚琪祯离去的单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朝着一旁的韩太太说:“哪里找来的人?查过了么?这个时候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韩太太眼底划过一丝不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笑着引着众人来到餐厅道:“还不是为了你的宝贝儿子女儿?你放心吧,人是南京那边女子大学的老李推荐的,听说品学兼优。家底我也让蕴生查过了,小时候不过是裁缝家的女儿,后来一场火灾后变成孤儿,10岁之后便在孤儿院长大,由一个美国华侨资助上完了学,也算是家世清白了。”韩太太亲自为韩笠衷盛了一碗汤,嗔道:“你就算不相信我和老李,总该相信蕴生吧?”
    韩笠衷不置可否,此时却也露出了笑意,亲切地对顾蕴生说道:“来啊蕴生,你不是一直惦记着陈妈煲汤的手艺吗?快尝尝。”顾蕴生也不推辞,笑着接过了汤匙。
    晚餐的氤氲热气冉冉上升,在韩公馆五彩琉璃窗上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韩太太觉得此时氛围不错,大着胆子轻声道:“老爷,今日我父亲也派人来问了,这全城戒严也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这样兴师动众?”韩笠衷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放下的碗不轻不重地发出一声碰撞声。韩太太立马噤了声,看着顾蕴生抱歉地看了眼自己,便紧随着韩笠衷的脚步上了二楼的书房。她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可发,只得冲着下人撒气:“都是死人呐!还不把饭菜撤下去!”
    顾蕴生刚关上书房的门,还未转身,就听见韩笠衷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都是一群废物!蠢货!上海滩就这么大,居然找不到一份文件?!我就不信了,喻时英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还能飞出去不成?”说完冷笑一声,接过顾蕴生从木盒中取出的一支雪茄,又划了一根火柴,狠狠地抽了两口。
    顾蕴生坐到一旁的沙发上,还是一贯的不紧不慢的口吻:“您放心,码头火车站我们的人都日夜监守着,各个重要路口也都设了关卡只要他一露面必然抓到他。不过……”他沉吟了一下,“现在上海滩只许进不许出,出城必须要您的特批和印信私章,想必喻时英现在不会铤而走险啊。不如还是……”
    韩笠衷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打断了顾蕴生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蕴生,我不是没想过告诉日本人,只是你知道邹城勋本就虎视眈眈,在特务处出处与我作对,这件事不能给他抓住我话柄的机会。倒不如趁现在山本政久不在上海,杀了喻时英,找回灰色文件,封了邹城勋的嘴!”
    此时书房只开了一盏书桌上的“银行灯”,在昏暗的灯光下,韩笠衷闭上了眼,仿佛苍老了许多。顾蕴生站起身来,恭敬地说道:“处长现在不早了,我看您也累了,不如早些睡吧,现在整个上海还要您坐镇呢,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
    韩笠衷睁开了眼,对着顾蕴生语气愈发地柔和了起来:“行啦蕴生,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你这几天也没怎么合过眼,后面确实还有硬仗要打。”
    顾蕴生点了点头,重复道:“您早点休息。”这才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韩公馆又重新寂静下来,只有顾蕴生皮鞋的踢踏声在府中回荡。一旁侍立的下人轻巧恭敬地给他打开大门,提着油灯为他照明。顾蕴生上了车也未急着开,回头看了看寒风中的韩公馆,看了看依然亮着昏暗灯光的书房窗户,才发动车子离开。
    三、急星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姚琪祯便提着她的小破皮箱离开了孤儿院。走了几步,想到昨天还缠着她讲故事的大宝、毛毛、丫头、元元……,姚琪祯眼眶刹时红了,却也硬了心肠没有再回头看这个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一眼,裹紧了身上的小袄,咬咬牙,孱弱的背影就这样一步步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
    等走到了韩公馆门外,日头也升了起来。而姚琪祯却依然觉得冷到想打颤,看着眼前的描金大门她知道,这一进去,她的人生就将彻底地改变了。她吐出一口浊气,正想要敲门。“欸,姚小姐你来啦?怎么不敲门呢。”管家的声音打断了姚琪祯的动作,她一惊,马上局促地低下头,道:“我也是刚到,麻烦您来给我开门了。”
    “不麻烦,老爷一早儿就去了处里,夫人少爷小姐他们刚吃完早餐,您去一楼西边厢房放一下行李就可以去授课了。”管家边说边引着姚琪祯去厢房。一路上,姚琪祯只低着头,双手提着小皮箱,半点没有东张西望,只落下半步跟着管家来到了厢房。管家私底下瞧着,态度也和善了几分,嘱咐道:“待会儿授完课,我让陈妈带您四处转一转,只一点,希望您不要到处乱跑,尤其是”管家特意停了停,“二楼老爷的书房。”姚琪祯连声应下,便带着课本和资料随着管家来到了二楼的小书房。
    这小书房紧靠着双胞胎的房间,正对着小花园,虽然此时正值隆冬,满目萧条,但是想必到了来年春天,定是桃李芬芳。姚琪祯刚刚坐定,双胞胎便进了门。少爷韩世霖眉清目秀,身量未足,进门便叫了声“先生好”,看着有些老学究的木讷;小姐韩世佩与哥哥有着六七分的相似,但眉宇之间透着些明艳和骄傲,进来了一声不吭只翻开了课本,便直直的打量起了姚琪祯。
    姚琪祯也不恼,只温婉地笑了笑便自我介绍:“想必你们已经听太太说了,我是你们这个年假的家庭教师,我大学修的是国文,也辅修过外文,不敢说多优秀,但是我一定竭尽所能教你们。”说罢,也不废话,将自己准备的试题资料拿给他们俩。韩世霖接过资料就起笔写了起来,而韩世佩冷哼了一声,看了资料后却也没多话,埋头做上了。
    一连三天,姚琪祯都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每天除了教两个孩子,就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间或跟着陈妈到厨房帮忙择菜,外面世界的喧嚣恐怖完全打扰不到韩公馆内的沉静。而姚琪祯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暗暗着急。
    这天刚结束了补习,姚琪祯看着韩世佩身上的貂裘大衣仿若不经意地说道:“大小姐这件大衣价值不菲吧?我瞧着不仅好看,而且特别衬你的皮肤。”
    韩世佩不过13岁,平时虽对姚琪祯冷淡不屑,此刻却也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回过头来道:“那是当然,这可是我爹专门给我定制的,一件可抵得上你一年的工钱。”
    姚琪祯听了也不恼,只歪着头说:“怪不得呢,我也只前两年看到一个房地产家的女儿和你穿的类似的。”
    韩世佩听了一愣,再打量身上这件貂绒大衣,顿时觉得全身充满了铜臭之气,想想也是前两年的时兴货,便立时脱了下来,也不理会姚琪祯,就出了房门。姚琪祯看着她径直走向了梅姨太太的房间,这才收拾收拾东西下了楼,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姚琪祯在房间刚用完早餐,出了房门远远地就听到韩世佩娇笑的声音,她心中一动,按捺住心中的雀跃,走到大厅,果真见韩世佩正歪缠着一个青年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兴奋的小脸满是笑容。
    姚琪祯一进正厅,青年人就立马抬头望了过来,“姚小姐,早啊。”又是这清朗如春风的声音,姚琪祯一怔,便连忙低头问好:“早,顾先生。”头低着,眼前却还是他的身影,白色线衣外罩着黑色风衣,面容温和,嘴角含笑,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却让人难以忘却。
    耳边又传来顾蕴生温润的声音:“姚小姐,今日的补习暂停一日。过两天就是韩先生的生辰了,虽不会大办,但也不能过于简陋,所以韩先生让我今日陪着世佩小姐和姚小姐一起到百货公司买一些新衣服、新首饰。”顾蕴生像是看破了姚琪祯想要推辞,“姚小姐也是要参加韩先生的生辰宴会的,您也代表着韩家的脸面。况且韩家断没有让先生过年穿着旧衣裳的习惯,还请姚小姐万万不要推辞。”
    话已至此,姚琪祯也不再忸怩,便收拾收拾同韩式兄妹上了车,终于冲出了韩公馆的大门。
    堂前燕
    一路上韩世佩一反常态地只伏在椅背上同副驾驶位上的顾蕴生说着俏皮话,韩世霖倒是一贯的老学究模样,只端着身子望向窗外。姚琪祯也是无暇顾及他们,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不知顾蕴生不经意回头瞥了几眼。
    说快不快,一行人便到了霞飞路上新开的百货公司。虽临近过年,但如今是特殊时期,就连霞飞路的行人顾客都比以往少了不少,只有一旁的百乐门,即使是白天,人们仿佛也能透过未亮起的霓虹灯看见里面的喧嚣浮华。一下车,韩世佩便恢复了高傲的模样,轻车熟路地领着众人进了百货公司的大门。
    韩世佩年纪不大,可气派却不小,从进门开始,就支使地服务生团团转,姚琪祯心里暗暗发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眼光却被不远处一条紫钻耳环所吸引,紫钻晶莹剔透,却又玲珑雅致,半点不俗气,倒是格外适合韩世佩。而韩世佩显然也是望见了,冷淡的面容有了一丝喜悦,刚迈开步子走向耳环,不想耳环却先一步被一只莹润白嫩的手拿了起来。
    众人皆是一愣,这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摩登女郎。只见她穿着一身时兴的贴身旗袍,姜黄的底色衬得上头的芙蓉花更加娇艳,外头裹着雪白的狐裘大衣,头发烫着长卷,一双眼睛懒散而迷人,未涂任何指甲油的的纤长手指拿着紫钻耳环,尚未戴上就让人觉得这是为她贴身打造的,别说男子,就连姚琪祯登时也移不开眼。
    “你!唐前燕!你这个……”韩世佩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想骂些什么却又骂不出口,只气急败坏地说:“一个百乐门的*戏子,你怎么什么都要抢!”姚琪祯听了,心下了然,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百乐门*唐前燕。她在厨房帮着老妈子择菜的时候听了几耳朵,这唐前燕是韩笠衷的红颜知己,颇受宠爱,还曾登堂入室,引得韩世佩的生母梅姨太太十分忌讳。
    唐前燕低笑了一声,先不答话,只朝着店员说了句:“包起来,送去百乐门,账就记在韩笠衷韩处长的名下。”声音轻轻巧巧,还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话却像刀子一样扎在韩世佩的心口。
    韩世佩还未发作,唐前燕就抢了话头:“韩小姐别急,这款耳环还有一种粉色,想必更加衬小姐的年纪,到时候我们在韩先生的生辰宴上一齐戴上,也是一桩妙事。”说完也不去看韩世佩如何气个仰倒,便领着丫鬟婆子自顾自地离开了,还顺带打量了姚琪祯一眼,露出只有两人才看得见的意味不明的微笑。
    姚琪祯这厢还没琢磨出这个笑容的含义,就先忙着和顾蕴生安抚暴跳如雷的韩世佩。“她什么意思?把我堂堂韩家小姐和她一个*、一个戏子、一个妓……”顾蕴生赶忙截住了话音:“好了小姐,这话传到老爷耳朵里,恐怕不太好。”
    韩世佩还是听顾蕴生的话的,气呼呼地住了嘴,但终究一天的好心情被破坏了,别说买下那对粉钻耳环,就连继续逛下去的欲望也没了。顾蕴生安抚性地拍了拍韩世佩的头便要出门招呼司机,这时渐渐平静下来的韩世佩突然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看了一眼姚琪祯,“姚先生就不用跟着了。”顾蕴生皱了皱眉,念在她心情不好,也便应了,只道:“去吧,别到处乱跑,快去快回。”
    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韩世佩回来,打发一个老妈子去看却回来说洗手间一个人也没有,众人一惊,几个随行保镖也开始搜查了起来。这时,一旁一个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说:“百货公司倒还有个后门,连着……连着百乐门的后巷……韩小姐怕不是想找唐小姐的麻烦……”顾蕴生心先是一松,听了后面的话又提了起来,赶忙去百乐门。
    姚琪祯跟着众人来到百乐门时,顾蕴生已经和唐前燕碰上了。只见唐前燕拿着烟的手顿了顿:“什么?韩小姐来了百乐门?”说罢也不拿乔,便招呼了一边的侍应生带着顾蕴生四处找人。姚琪祯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子,不便跟着一起找人,只得原地呆着。
    看见姚琪祯还在,唐前燕也不走,烟也只拿在手上把玩,神情淡漠。姚琪祯心下领她的情,便开口道:“唐小姐,世佩年纪小不懂事,刚才出言不逊,如今又麻烦到您。我是她的家庭教师,我代她向您道个歉。”说着便起身躬了个身。
    唐前燕也不看她,只漫不经心地说道:“她倒也说得没错,我在风月场上混,就算是拍个电影也不过是个戏子罢了。不像你啊,再怎么样,见了也是要称一声‘先生’的。”
    姚琪祯自顾自地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听了这话嗤笑了一声:“先生?在他们达官贵人眼里也不过是个穷教书匠?更何况是个女先生?这世道对百姓苛刻,对女子更是苛刻,谁又瞧得起谁,谁又看不上谁呢?不过一个出身罢了。”末了,只冷眼看着这灯红酒绿。唐前燕倒是终于抬头看了她好几眼。
    不多时,顾蕴生便面无表情带着面色惨白的韩世佩来向唐前燕道谢,说是在二楼的偏僻走廊找到的,还在被几个小开调戏着。姚琪祯看韩世佩虽脸色不好,衣裳还是齐整的,应当只是受了惊吓。
    顾蕴生也无暇多客套便急匆匆地带着一言不发的韩世佩离开了,姚琪祯走了几步,莫名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唐前燕的面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只有手指间夹着的香烟,明明灭灭。
    回到韩公馆,众人免不了一顿臭骂,梅姨太太更是抱着韩世佩哭得泪水涟涟,连一向笑面虎似的韩太太也沉下了脸色,还是顾蕴生一力承担了责任,才放过姚琪祯回厢房静思己过。
    姚琪祯回了房立马从里面锁上了门,在手袋里掏出了一支貌不惊人的钢笔,这是她中学毕业那年送给那位资助她上学的沈先生的笔,笔帽边缘还有她亲手刻的“Y”的字样,早就在当年邮寄给了那位沈先生,可如今……姚琪祯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在大家赶往百乐门找韩世佩的时候,钢笔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路边,处在众人之后的姚琪祯趁人不注意,赶紧塞进了手袋里。
    颠了颠钢笔,姚琪祯旋开了钢笔的外壳,果然,钢笔的墨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张卷好的纸。
    笙歌起
    镶着金线的桌布齐整地铺在长桌上,晶莹的水晶高脚杯并着精美的银器被一个个衣衫光鲜的男男女女端起。望着眼前的衣香鬓影,姚琪祯站在楼梯口不由得一阵恍惚。清晨刚采摘下依然带着露水的鲜花在一个个做工精妙的花瓶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芬芳,和着女士们高档的香水味儿,却让姚琪祯胃里泛着恶心。
    一边刚从禁足里被放出来的韩世佩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穿着粉蓝色小洋装同几个男女同学聚在一起聊天,间或到长袖善舞的韩太太旁作乖巧的女儿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惹得旁边的小姐太太一阵夸赞,全然忘却了呆在房里不出来的梅姨太太。韩笠衷也穿着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和一群姚琪祯叫不出名字的政要人士言笑晏晏,在雪白衬衫和黑色领结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精神,一旁的顾蕴生一身长款西服也是风姿绰约,引得不少太太小姐窃窃私语望向他。
    韩笠衷倒是格外器重顾蕴生,处处提携。倒也是难怪,姚琪祯在厨房这种人来人往,老妈子时不时讲个家长里短的八卦的地方还是拼凑出不少有用的信息的,听说顾蕴生之前不过是药店里一个抓药的小跑堂,一次因缘际会救了当时生死一线的韩笠衷,这才被韩笠衷带回了特务处,六七年前更是九死一生救回了被绑架了的韩笠衷唯一的嫡子。虽说孩子最后还是因伤势过重夭折了,可不但是韩笠衷,就是韩太太也记着他这一份情,到如今也待顾蕴生如亲弟弟一般。
    想着字条上的内容,再看了看远处优雅地抿下一口酒的顾蕴生,姚琪祯微微地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他。而此刻的确也无暇思考送来消息的是谁,重要的是字条。
    姚琪祯想起她打开字条时颤抖的手,不由得呼了口气出来定定神,才回忆起字条上的内容。其中一张上写着“韩笠衷生日宴会 盖私印 送至韩公馆后花园右起第三棵树后两块红砖的墙缝处”,而另一张上则是特务处批示的上海出入单,材料齐全,唯一缺的就是下方的处长批印。
    从那日起,姚琪祯便盘算起了印信的所在。所幸来了这一个多星期,姚琪祯对韩公馆的构造心中已有了个大概。一楼是厨房、餐厅、厢房和下人住的地方,这些地方人来人往,想要浑水摸鱼太容易了,不可能在一楼。而二楼的教课的小书房、韩太太的卧室、梅姨太太的卧室,双胞胎的房间,韩笠衷的私人书房……最有可能的则是韩太太的卧室和韩笠衷的书房!而韩笠衷此人虽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戒备心极强,对韩太太更是尊重有余,亲密不足,在韩太太房里的时间也是极少,所以韩太太的卧室不可能藏有印信。剩下的便只有——韩笠衷的私人书房。再联想起第一天来到韩公馆时,管家结束韩家时高深莫测的表情和那一句“希望您不要到处乱跑……二楼老爷的书房。”,姚琪祯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此时宴会的气氛,在百乐门唐前燕到来时更是达到了高潮。作为韩笠衷的红颜知己,众人都要给她几分薄面,而唐前燕端着一杯红酒倒也是左右逢源,和谁都能说笑两句,眼光流转间尽是妩媚,竟是如同她今日穿的水红色旗袍上的栩栩如生芙蓉花一样娇艳。
    一转头,唐前燕看见了角落里的姚琪祯,倒是很快认出了她,隔着人群,遥遥举起了高脚杯,歪着头俏皮地眨了眨眼,笑着将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姚琪祯怔了怔,很快也举起了手中的果酒向她致意。
    唐前燕尚未作出反应,就被一旁一位政要人士叫住。她也不恼,只拿起桌边的红酒倒进杯中,和那人饮了一杯,又恢复了懒散而迷人的模样,仿佛刚从姚琪祯所见的那个可爱俏皮的小姑娘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你个小蹄子,早就让你把梅姨太太的饭菜送上去,居然到现在还没装好食盒,你现在还要到哪儿去偷懒!别以为今天老爷生辰我就不敢打发你走人!”姚琪祯回头一看,是厨房的魏妈妈在教训一个小丫头。
    “魏妈妈,求你不要赶我走,是太太吩咐我到地窖里拿一瓶酒,我这才耽搁了……现在太太又让我去……”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此时哭哭啼啼地向一脸凶狠的老妈妈求情。
    那魏妈妈冷哼一声打断了小丫头的解释,正要说些什么,姚琪祯上前轻轻柔柔地说道:“魏妈妈,小孩子不懂事就别难为她了,左右我也无事,不如我去给梅姨太太送食盒吧?”说完姚琪祯看着魏妈妈有些意动,便低下头:“况且我这个身份,和宾客也说不上话……”声音越来越低,倒让人愈发怜惜。姚琪祯在厨房呆的时间不短,帮的忙也不少,更何况还帮着魏妈妈念过儿子从外地寄回来的家书。魏妈妈再是严厉此刻也软下心来道:“这……多不好意思,姚小姐毕竟是客人,这……麻烦姚小姐了。”说完瞪着一旁的小丫头道:“还不赶快谢谢姚小姐!去去去,帮着太太做事去!”
    小丫头怯怯诺诺地向姚琪祯福了福身子,便下去当差了。姚琪祯则跟着魏妈妈来到厨房,拎着准备好的食盒,便向楼梯口走去。适逢顾蕴生正引着韩笠衷朝大厅走着,准备发表讲话,众人的眼光也随着寿星韩笠衷而来到了大厅。姚琪祯便立刻抓住机会,不动神色地上了楼。远离一楼大厅中的喧嚣,二楼显得静悄悄的。姚琪祯看了看韩笠衷紧紧闭着的雕花书房大门,才朝着南边梅姨太太的房间走去。
    说起来梅姨太太是韩笠衷的宠妾,还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连韩太太都不得不将两个孩子认为嫡子嫡女,到头来在这种重大场合还不是出不去,上不了台面?只编了个蹩脚的借口,说是感染了风寒,不宜外出。想到这儿,姚琪祯轻轻扣了扣梅姨太太的房门,刚想说话,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也长了个心眼儿,粗了粗嗓子道:“姨太太,您的食盒我给您拿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模模糊糊的声音:“知道了,放在门口就行了。”姚琪祯“嗳”的一声答应了,便走到一旁的拐角处等着,不多一会儿,就听房门打开了,再合上。她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向了韩笠衷的书房。
    六、灯下黑
    姚琪祯所在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共产党,这件事姚琪祯一直是知道的,孤儿院的确是孤儿院,但也是情报的中转站。但是这些事院长从来不让孩子们插手,只有一次被姚琪祯意外发现了,院长没说什么,姚琪祯也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在之后的几年里,姚琪祯也说不清自己掩护了院长几回,也记不得有几次日本宪兵队搜查进来的时候,她看似无辜平静的面容下,心跳得有多快。直到半个多月前,院长让她以家庭教师的身份进入韩公馆找印信,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姚琪祯越靠近东边的书房,心就跳得越快,好像回到了当年第一次面对日本人的盘问一样。她稳住颤抖的手,将口袋中早已准备好的回形针扳直,伸进锁中,不一会儿锁心深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姚琪祯四下看了一看,立马闪身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本以为会十分明亮的姚琪祯竟一时间没有适应眼前的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台光线黯淡的“银行灯”在房间里开着。姚琪祯本能地感觉有一丝怪异,却又暂时无暇顾及,便立刻搜寻了起来。内敛而又奢华的金丝楠木书桌、檀木的书架、真皮沙发底下,地毯下……姚琪祯边边角角都仔细找了个遍,却一点没发现印信的踪影,她心里知道,韩笠衷这么生性多疑的人,连顾蕴生都未必全信,印信一定不会放在能轻而易举找到的地方。
    姚琪祯逼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站到门口,再一次打量整个书房,怪异的感觉再次笼罩在心头。随即她慢慢走近书桌上的那盏“银行灯”,从灯罩开始仔细摸索,直到灯座也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姚琪祯不由得泄了气,转身正想再找找别的地方。突然她的注意力被绿色灯罩上的黑影所吸引,细长条的黑影中间凸出来一块。姚琪祯心有所感,慢慢矮下了身子,对着灯泡光源看了过去。果然,在灯罩与灯泡卡槽之间嵌着一枚小巧玲珑的印信!真真正正的灯下黑!
    姚琪祯欣喜若狂,手下却小心翼翼将印信取出,对着灯光看见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韩笠衷印”四个大字,便连忙从怀里取出批示单,拿着印信哈了口气,稳稳地盖在了上面。再按着刚才记住的位置,将印信正正地卡在灯罩里。
    正待要走,却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方向正是书房!姚琪祯骇然,韩笠衷怎么会这么快讲完话还应付完了宾客,在这个时候上楼?!她四下张望,可这么大一个地方藏在哪里都无所遁形。姚琪祯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提不起脚来。仿佛认命似的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笠衷!你怎么上来了?曹主任还等着给你敬酒呢。”是唐前燕的声音!懒洋洋的声线里夹杂着一丝讨好。姚琪祯听了,一个激灵,赶忙紧靠在门旁的墙壁上。
    “燕儿是你?我?我……上来看看云芝。你……什么时候上来的?”韩笠衷抬手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刚才红酒喝得有些晕,就上来吹吹风,透透气,怎么了嘛?我上来前曹主任到处找你哪,说是要送你一份礼,听说是一件极稀罕的外国时髦货。现在我好多了,正好陪你下去。你可不许拒绝我,更不许为了另一个女人拒绝我!”唐前燕娇嗔道。
    连韩笠衷也消受不起这等美人恩,连声道:“好好好,我这就陪你下去,老曹那件礼物要是和你心意就送你啦。”声音渐行渐远,伴着唐前燕高跟鞋最后一声和楼梯地板的碰撞,二楼又恢复了平静。
    姚琪祯面色发白,喘着粗气,渐渐放开了攥紧衣服的手,然后拨过流苏围巾遮住被手心的汗濡湿了的天青色衣襟,确认自己面色恢复了正常,这才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到了歌舞升平的一楼大厅,姚琪祯恍如隔世,只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抿着果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旁的沙发往下一陷,姚琪祯怔怔地望了过去,却是唐前燕。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继续不言不语地坐着。“我是不是挺让人瞧不起的?”唐前燕突然打破了平静,也不看姚琪祯,只自顾自地说着,或是发泄着:“只攀附着男人活着,看似左右逢源吊得男人们团团转,实际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她们手中的一个玩物罢了。看我穿金戴银,开新车、吃西餐还有挺多姐妹羡慕嫉妒我的,可是她们谁知道我……”唐前燕说到这儿已经有了哭腔,她忍了忍泪才道:“如果我是正常的女子,我还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
    “朋友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友谊也是。”知道唐前燕不愿意被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姚琪祯也不看她,只是语气愈发温柔和煦,“*怎么了,交际花怎么了,人生一梦白云苍狗,不管什么身份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罢了,我姚琪祯可管不了那么多,你光明磊落、襟怀坦白,我还怕你不肯和我这个穷教书匠做朋友呢。”说罢这才抬眼,眉眼弯弯地看着旁边的唐前燕。
    唐前燕这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许是酒喝多了,面色酡红,更是显得可爱惹人怜。她吸了吸鼻子,正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却又被人叫起去应酬,两人只好无奈地相视一笑。姚琪祯只道:“唐小姐,你去吧。”然后目送她如同一个战士奔赴战场一样走出了小角落,心下觉得好笑。
    却又见她回过头来走了几步,如同一个邻家妹妹撒娇一样道:“我不姓唐,唐前燕只是我的艺名。阿祯你记着,我叫——谢怜燕。”说罢摆摆手便走了。直到最后宴会结束两人也没机会再说上一句话,姚琪祯心下遗憾,想着两人总有再见的机会便也释然了。
    直至夜幕,热闹了一天的韩公馆终于安静了下来,姚琪祯也在众人忙着收拾宴会残局的间隙将东西顺利地传了出去。只等着消息传来,她功成身退。
    七、梦魂断
    今天是农历廿五,天空阴沉沉的,到了傍晚,破棉絮似的云间终于飘飘散散地下起了小雪。不一会儿,屋檐下便积起了薄薄的一层。事情过去已经两天了,却什么消息也没收到,姚琪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心中烦闷,在厢房里发了一个下午的呆之后,终究是坐不住了,披了一件家常袄子就准备出去透透气。
    刚到大厅,正巧碰上韩太太和梅姨太太携手下楼来。姚琪祯心中倒也是奇了,这两人向来不合,今日倒也是其乐融融、妻妾相亲,梅姨太太也更是难得出房门下楼来。韩太太也是眼尖,难得和蔼地叫住正要出厅门的姚琪祯:“姚先生,这大冷天的,你也要出去啊?”
    姚琪祯半低着头,细声细气地答道:“如今少爷小姐的课也停了,闷了一下午,想出去透透气。”
    梅姨太太听了朝韩太太笑道:“这年轻人就是耐不住啊。”韩太太转头看了看姚琪祯单薄的身子道:“姚先生穿的也太少了,正好今日万福楼的王老板刚给我送来一件披风,秋香色的,很衬你的皮肤,香儿,去,拿给姚先生御寒。”丫鬟应声而下,姚琪祯见不好推辞只好收下了,回头看看两个女人笑逐颜开地样子心中倒是更加疑惑了。
    出了厅门,寒风一吹,姚琪祯反而觉得舒畅了许多,比起常年安静沉闷的韩公馆,冬日里呼啸的北风也显得充满了生气。姚琪祯正漫无边际地绕着湖边乱走,到拐角处耳边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些人声。
    “呦!那敢情是真的啊?”
    “那当然!你没看到咱们太太和姨太太这两天那高兴的,还不是因为唐前燕那个勾搭咱们老爷的*被特务处抓了,听说啊,下午刚被——那什么掉了。”
    姚琪祯猛地一抬头,只觉得眼前的白雪晃得人眼睛疼,牙齿也开始止不住得打颤,发出咯咯的声音,寒气仿佛透过身上那件厚实的披风,钻进她的骨缝里,叫人动不得半步,只继续听着那飘飘渺渺的声音。
    “嘿你说这个小娘们啊,咱们老爷这么宠她,她居然还敢窝藏那个共党,她是怎么想的啊?也怪不得老爷一枪毙了她。”
    “欸,我媳妇的那个三叔的小舅子不是在特务处的监狱里当狱警么——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啊,听他说,那个唐前燕也是个共党,一直在往外传递消息,还是后来啊,偷了老爷的假印信让那个共党出城,这才被咱们老爷发现给逮起来的。只是那个共党又被他给跑了,问那个娘们话,啥也不说,这不,今天下午处决了吧。”
    后面说了什么,姚琪祯再也听不见了,就连那两个扫雪的园丁看见她时慌里慌张地逃走了她也没有反应。她有些站不住了,颤抖的手扶住一旁的栏杆,仿佛血液都被这凌冽的寒风凝固在血管中,连指甲掐进了肉里也没有感觉,只恨不得投入这满是冰渣子的湖中才好。
    怪不得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印信,怪不得拉严实窗帘开着灯,怪不得谢怜燕那么恰巧地替她解了围,怪不得韩太太和梅姨太太这几日那么畅快淋漓,怪不得……
    想到最后一次相见,谢怜燕那鲜活的面庞,那一身耀眼夺目的芙蓉花旗袍,那一句“我叫谢怜燕”时的俏皮,没想到一别竟是永恒,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碧落黄泉,一别参商。姚琪祯死死地捂住了嘴,可呜咽声还是从指缝间流出,和北风呼啸着四散在天地间。
    姚琪祯当夜便病倒了,高烧不退,脸也被烧得通红,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韩太太只道她是吹风受了凉,便只吩咐下人好生照料着。整晚姚琪祯时而皱着眉说着些听不清的胡话,时而流着泪喊妈妈,到了第二天温度不降反升,人也昏迷不醒,韩太太这才着急上了心。恰逢顾蕴生来韩公馆帮几天未归的韩笠衷拿换洗衣服,便正好叫陈妈和顾蕴生一道将姚琪祯送去医院。
    久违的阳光,伴着春天独有的芳草的气息,姚琪祯站在一个不知名的教堂门口,看着前面一个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慢慢转身。她只扎了个麻花辫搭在肩膀一边,脸上也未施粉黛,踢踏着小巧的小白皮鞋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步步向姚琪祯走来。姚琪祯怔怔地看着这个面容清秀,天真烂漫的谢怜燕,缓缓抬起了手想要握住她纤弱的手臂。
    突然画面一转,充满了腐烂的气息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姚琪祯一手抓住了一个黏糊糊的东西,还没看是什么,就只瞧见眼前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女子勉力笑了笑,黑洞洞的眼睛里生机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接着便吐了口血,几不可闻地喊了一句“姐姐”,姚琪祯这才慢慢抬起了自己的手,就着一丝光,只看见满手黏腻刺眼的鲜血!
    啊!姚琪祯痛苦地发出了悲鸣,猛地一睁眼。一阵晕眩过后,只看见满眼的白色,就如同知道真相的那个傍晚下的大雪一样。姚琪祯过了许久才觉察到这是医院,想要直起身,却发现浑身酸软不得劲,正头晕目眩着,只听闻一旁温润的声音:“你醒了?”
    顾蕴生终于松了口气,端起温水,便扶起姚琪祯想要喂她喝水,而姚琪祯只垂下眼眸一动不动。顾蕴生叹了口气,只贴着姚琪祯的耳廓如同呢喃般的说了句:
    “自影,来日方长。”
    声音微不可闻,却如同炸雷一般在耳畔响起,姚琪祯霎时惊诧地盯着顾蕴生。姚自影,是她十岁之前的名字。
    八、惊梦觉
    十岁之前,准确地说是家里发生火灾之前,姚琪祯其实是叫姚自影的。只是因为后来资助她上学的沈先生来信说,自影自影,太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感了,便让她改为琪祯,寓意吉祥珍稀。更在信的末尾安慰当时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当中的姚琪祯,“来日方长”。这件事也只有孤儿院院长和沈先生知道。
    姚琪祯此时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出这个韩笠衷的得力助手,竟然是资助自己多年却未曾相见的的恩人沈先生?!
    姚琪祯还未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就见顾蕴生敛起了嘴角的笑意,面容沉峻地向她扔下了第二个炸弹:“姚琪祯小姐,我是你的上线荞麦,对于这一次的行动失败我感到非常遗憾,但是目前喻时英先生尚未出城,灰色文件还未传递出去,我们的行动还没结束。”说罢没去看姚琪祯如何惊骇的表情,只从怀里掏出一粒荞麦,就像当初姚琪祯在院长那里看到的那样,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又加了一句:“韩公馆后花园右起第三棵树后两块红砖的墙缝。”说完也不再言语,只给姚琪祯自己消化。
    姚琪祯手死死地揪住被子,青筋毕露,心里惊涛骇浪,脑子里迅速地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带着韩世佩出门的顾蕴生,路边莫名出现的钢笔,上楼时韩笠衷刚好的讲话……这一切的一切让本来就昏昏沉沉的姚琪祯更加的混乱。
    顾蕴生这才双手牢牢地抓住姚琪祯瘦弱的肩膀,轻柔而又坚定地说:“阿祯,我知道现在你很混乱。但是现在陈妈去给你拿药快要回来了,我就长话短说。谢怜燕的死我很抱歉,因为我消息的失误,导致她被发现,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通知喻先生计划有变赶紧躲起来暂时不要出城。等我到了谢怜燕那里,韩笠衷已经查封了百乐门,他其实谁也不相信,审讯谢怜燕的时候,连我也不能在场,他以为偷拿印信的和藏起喻先生的都是谢怜燕,导致谢怜燕同志英勇就义……”说到这儿,姚琪祯的眼眶又红了起来,顾蕴生握在姚琪祯肩膀上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
    “可是阿祯请你不要自责,其实都是因为我们上了韩笠衷这个老狐狸的当!真正的印信右下角缺了一块,他为了引我们上钩,故意放了一块完整的假印信在书房,企图抓住喻先生,夺回灰色文件。”听到这儿,姚琪祯早已是泪流满面,只心疼那个在风月场上左右逢源,却始终不因灯红酒绿迷失信仰的女子。
    “之前我早就趁机找遍了特务处,却不见印信的踪影,也不在韩笠衷的身上,加上他平日里批示文件总是在家里,我们可以确定印信还在韩公馆!阿祯,上海滩越来越危险了,喻先生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我们还是得尽快把喻先生送出去,把灰色文件送出去,里面是日本人在整个华东地区的布防图和作战计划,我们必须赶紧把它送到党中央!”
    顾蕴生跟了韩笠衷这么多年耳聪目明,很快觉察到了屋外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知道是陈妈回来了,立马直起身,将姚琪祯裹进被子了,握住她冰冷的手:“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在日本人放火中死去的父母,为了谢怜燕,为了这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你保重好你自己,振作起来,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等着你!”话音刚落,陈妈便出现在了门口,看见顾蕴生拿起一旁的大衣一副正准备走的样子。
    而姚琪祯侧着身子蜷缩在被子里,还未清醒的模样,只有一滴泪划过面庞,很快就洇在了枕巾当中,谁也没有看见。
    九、难将息
    山本政久就要回来了,韩笠衷为了找出喻时英更是几天都没有着家,上海的风声一日比一日紧。过年没有在医院过的说法,姚琪祯也在年廿九这天被接回了韩公馆,只是韩太太嫌晦气,半点没有露面,只拨了两个小丫头在姚琪祯房里伺候着。
    姚琪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烧是退下了,只是整个人还是恹恹的提不上力,只总是半躺着闭目养神。虽说韩太太为人势力冷情了些,但面子上却不留下半点把柄,姚琪祯房里的炭火整日地烧着,两个小丫头也乐得暖和,总爱在房门口说着些悄悄话。
    两个小丫头,无非就是聊些衣裳布料首饰什么的,再不就是昨儿谁谁谁的婆娘和哪个老妈妈因为什么事大吵了一架,甚是无趣。她们以为姚琪祯睡着了,声音不免大了些,姚琪祯皱了皱眉,懒得同她们计较,心里只盘算着真正的印信的下落。
    顾蕴生说一定在韩公馆自有他的道理,想必已经找了许久,他进进出出跟着韩笠衷都未见过真正的印信,可韩笠衷回来办公总得用到私印,那么私印到底在哪儿呢?
    姚琪祯烦躁地翻了个身,吓得门口两个小丫头立马噤了声,听接下来没动静这才又窃窃私语起来。
    难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不对。一楼不管怎么说人多眼杂,韩笠衷要偷偷地用印信很难,反倒是有人想偷印信却很容易。那么二楼呢?想想书房的布局,再想到韩笠衷那敏感多疑的性子,印信自是再无可能在那里了。剩下的教课的小书房、韩太太的卧室、梅姨太太的卧室,双胞胎的房间……到底在哪里,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韩笠衷更不会接二连三地让他们得手的。
    想起死去的谢怜燕,姚琪祯的心又是一阵抽痛,不由得在房间里打了个寒颤,在被子里蜷缩起来。
    “……我可不想当小妾,我娘说了,等再过两年就让咱们家隔壁的大成哥哥……娶我回家……”
    “你那个大成哥哥不过是一个打铁铺的小学徒吧?你跟着他还不如找个有钱有势的大老爷,就算做不了大太太,做个得宠的姨太太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呀!你瞧咱们家的梅姨太太,原来不过是老爷奶娘的女儿,如今生了一对龙凤胎还记在了太太的名下,可不是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不是?”那个小丫头的声音顿了顿,声音轻了些,继续道:“上个月,就姚小姐来之前你还记得不?老爷给梅姨太太的卧室地板全换上了大理石的,听说一块的价格把你卖了就够不上,为此太太还和老爷大吵了一架,你说说这日子可不比你当那打铁匠的……”
    话音未落,就见姚琪祯直挺挺地突然坐了起来,目光直愣愣的看着她们。两个小丫头吓得立马站了起来走上前来给姚琪祯倒了杯热水,偷偷觑了姚琪祯一眼,见她还是没有反应才放下心来,拎着水壶赶忙退了出去。
    姚琪祯还是那个姿势,只是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她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笑了笑,很快便躺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烽火燃
    今年上海的除夕较之以往冷清了许多,天一暗下来,家家户户更是只窝在屋里吃着热腾腾的饺子,看着早已准备好的烟火也只叹了口气便收拾了不敢在外头放。满大街也只有搜查队还在黑夜中隐匿着,只等着给敌人致命一击。
    只到九、十点,没等到韩笠衷一起回来守岁韩太太便意兴阑珊地回房休息去了,梅姨太太照旧没出房门,双胞胎也熬不住早早就睡了,整个韩公馆也便只有外头几个看家护院进行一个时辰一次的巡逻,准备结束后弄几碗酒暖暖身子。
    姚琪祯房间的灯也早早地就熄了,只是被子枕头却叠放的整整齐齐,床铺上也没有一丝人气。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户口正对的后花园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和时近时远的灯光,耳朵里仿佛还在听着大厅里吊钟走动滴答滴答的声响,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打破了韩公馆上下的宁静“走水啦!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韩太太率先醒了过来,闻着空气中的焦味,当机立断,立马披上衣服,东西也不拿,赶忙下楼先出了房子再说。梅姨太太本来就是浅眠,这下惊醒,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就急得赤着脚奔到双胞胎的房间,抱起两个已然吓蒙的孩子下楼。
    出了门回头才发现火势已是蔓延到了二楼,旁边下人们才开始奔来跑去地呼喝着接水灭火。这时梅姨太太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松开了搂着双胞胎的手,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韩太太看见梅姨太太的动静,皱了皱眉道:“梅氏还不赶快后退些,难不成你还想救火去?或是把老爷赏给你的那些个金银细软带出来?你可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梅姨太太看着眼前越来越大的火势,咬了咬唇,只低着头抱着两个孩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浓烟弥漫,火势也渐渐逼近了南边,而姚琪祯早在梅姨太太冲出房门的时候就趁乱进了她的房间,此时正伏在地砖上一寸一寸地摸索着。烟呛得她眼泪直流,房间的温度也一寸寸地高了起来,姚琪祯终是抬起一只手捂着嘴猛烈地咳了起来,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她坚信,真正的印信就藏在梅姨太太房间的某一块地砖下!
    梅云芝是韩笠衷奶娘的女儿,从小和韩笠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韩笠衷一定十分信任她,这么些天姚琪祯的所见所闻也足以见得梅姨太太十分受宠。而她居然在韩笠衷生日那天恰巧的染了风寒不出房门,这十分的蹊跷,当时姚琪祯还以为是因为韩笠衷到底还是要保全韩太太的颜面的,现在想来必定是韩笠衷为以防万一,让梅姨太太在房间里守着印信。加上那天小丫头多嘴时提及韩笠衷在一个月前才换了这批大理石地砖,那时刚好是灰色文件被偷,韩笠衷下令严守上海,进出必须印信的时候,想必那时候韩笠衷就已经未雨绸缪藏起印信了。
    心思急转,姚琪祯更是加紧了对地砖的搜索,对逐渐逼近的火苗熟视无睹。终于,姚琪祯在床边床头柜撑脚下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移去床头柜,翻开地砖,里面果然是空心的,放着一枚印信,姚琪祯这次不敢大意,仔细端详印信的右下角确实缺了一个角,这才将印信揣在怀里,直起身子,向门外跑去。
    当姚琪祯悄无声息地来到韩公馆前众人避难的空地时,来来往往、兵荒马乱的救火人群中,没有人留意到姚琪祯是什么时候从二楼下来的,也没有人注意到姚琪祯是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的中间。而此时顾蕴生已经赶到,正在安慰韩太太:“……山本先生今日回来了,韩先生还在……汇报工作……”顾蕴生隐晦地解释着,“先生虽惦念着太太们的安危,却无暇分身,只派我来,太太请放心,消防队的人马上就到了。”
    顾蕴生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四处搜寻着姚琪祯的身影,见她好端端地站在众人中间,立时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当触及到姚琪祯那双寒夜里明亮的眼睛时,他又仿佛明白了什么,明白这场除夕夜突如其来的火是谁、是为什么放的。他的手紧了紧,面上一点不显,只招呼韩太太等人到车里避避寒,留下他主持灭火工作。韩太太并梅姨太太等人自是满意他的体贴,转身便进了车里,没注意到阴影里,一枚还带着体温的印信被顾蕴生顺手放进了口袋之中。
    姚琪祯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听到一边同样伫立着的顾蕴生道:“新年快乐,阿祯。”
    是啊,午夜已过,新的一天,新的一年终于到来。
    尾声、平生意
    “你把她送走了?”
    “是的,早上五点的船票。想必再过几个小时就快到杭州了,我们的人会接应她。”
    “唉,你资助了她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又要分开了。所幸喻先生和灰色文件终于送出去了。”
    “没有办法,现在韩笠衷因为丢失灰色文件的事失去了山本政久的信任,更是因为和邹城勋斗法忙得焦头烂额,等他回过神来,只怕迟早有一天会查到阿祯的头上,必须趁现在各种禁令刚刚撤除,早早地将她送走才好啊。至于我……”顾蕴生吸了一口雪茄,古怪地对孤儿院院长笑了笑道:“当然要在这种艰难的时刻陪在韩先生的身边了。”
    院长笑了笑,这么些年,身子愈发地佝偻了,他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道:“路还长着呢。”
    顾蕴生看着此时晨雾尽散,冉冉升起的太阳照耀在阴冷了许久的上海滩,笑着摆摆手向院长告别,奔赴属于他的战场,只留下一句:“来日方长,我和她终会再见。”
    此时,一艘驶向杭州的轮船上,一名女子站在甲板上,看着朝阳从海平线上升起,让仿佛裹挟着春天气息的风在海面上荡起一阵阵金色的涟漪,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男士围巾,笑了。
    前路光明,何惧漫漫?她知道的,来日方长,革命终将胜利,他们终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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