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乡在心上
文/末安
微风带着木槿花的香味儿扑到脸上，大片洁白的木槿花盛开在山腰 ，远远看去，那山仿若被洁白的云朵包裹着，温暖而神圣。窗外的景色飞逝而过，明明熟悉却又十分陌生。这么多年过去，物非人非，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只是觉得应该回来看看。就像祖母曾说过，生在何处，根便在何处，纵使漂泊万里，也终会落叶归根。冥冥之中，那便是逃不出的情结。
   小镇繁荣的让我有些迷茫。可还是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那条路，走进那片木槿花林，不由停下脚步，所有的一切似乎一一在眼前展开，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情却依然无法忘记，反倒是清晰地仿若昨日。
  大概是十五年了吧，那一年洪水泛滥，粮食颗粒无收，我还记得当时路边都是饿死的家禽野兽，前几月，人还能用这些禽兽的尸体充饥，可后几月，当真是荒芜的连草根都没有了。国家的补贴一层一层搜刮下来，到手上时，连一斤稻谷都买不了。父亲无奈之下，翻墙去偷粮仓里的粮食，被人发现后慌张地从墙上跳下去，撞到了钢筋，当场就死了。母亲哭着带我去搬父亲的尸体，父亲的身下一片血红，他的身旁散落着许多的大米，红白相间，刺的人眼睛生疼。我蹲在父亲身旁，看到他的右手死死地握着一把雪白的大米。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父亲，为了一把粮食，再也回不来了。一把粮食当了一条人命，是粮食太贵重，还是人命太下贱？
  可我从不知道，母亲竟会用我去换了几个馒头。我死死抓住母亲的裤脚，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遍遍的祈求：“妈妈，求你，不要卖了我，我怕那些人。他们会杀了我，我会听话的，我还可以去挖草根，怎么样都好，求你，不要把我卖给那些人。”可是我看到母亲狂热而冰冷的眼神。那是对食物的狂热，对我祈求的冰冷。饿，或许会抹杀一个人所有的善良。
  我挣扎，哭喊。却还是被那群人拖着出了村庄，在那片木槿花林里，祖母拄着拐杖匆匆赶来，她用拐杖挥退那些人，把我抱在怀里。我害怕的发抖，可却感觉祖母的身体比我抖的还厉害，我只有拼尽所有的力气去抱住她。祖母把她的陪嫁镯子扔给了那群人，她说：“你们这群人贩子迟早会遭报应的。”我却更加难受，我宁愿被这群人绑走也不愿母亲为了换几个馒头就把我卖给这群人。
  祖母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我守在床前，一遍又一遍的用水去润她的嘴唇。祖母摸着我的头，从枕头下摸出半块干窝头。她说：“槿槿，你出去，往外走，走出去才能活着，祖母快要死了，不能拖着你一起死。不要恨你妈，饿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无怪她会这样。你出去闯，有出息了就回来给祖母上柱香。不要怕，祖母还是会保护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保护你，保护我的槿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也有些涣散了，嘴里还在念叨什么，我听不清了。我还是守着她，一遍一遍用水去润她的唇。那念叨声直到夜幕降临时停下了。我颤抖着手继续用手沾上水去润她的嘴唇，我说：“祖母，你不要睡太熟了，天亮了，槿槿就带你出去，我去挖野菜，挖草根，你吃了就会好的。你知不知道，爸爸以前就夸我能干，挖的野菜是最好的，挖的草根也特别甜。祖母，你是不是冷，槿槿把衣服给你盖上就不冷了。祖母，你跟槿槿说会儿话好不好，槿槿害怕。祖母，求你了，你不要丢下槿槿，求你，醒过来看看槿槿啊，你们不是都那么爱槿槿吗，为什么都要丢下我一个人。祖母，你醒过来啊。”我哭喊着，抱着祖母的身体不停地摇晃，可却再无人应答了。那个夜晚是我这一生中最黑暗的夜晚，没有一丝光亮和温暖，我就那样抱着祖母冰凉的身体坐到了黎明，才终于敢相信这世间唯一爱我的人，也这样走了。
  祖母被草草埋葬，连墓碑都没有。我在那片地上坐了好久，手里攥着那半块干窝头，饿的麻木了也不舍得吃掉。雨又开始下，恍惚中，我看到母亲走了过来，她神情迷茫地看着我，突然眼神一亮。我一惊，赶紧向后跑，她追过来，在我身后竭斯底里的喊道：“饿，我饿得要死了，槿槿，你把窝头给我，你把窝头给我”我哭，一边哭，一边跑。天黑了，雨越下越大。我想如果，如果父亲在，如果祖母在，如果他们在，就好了。最后，我跑不动了，在那片木槿花林里，母亲追上了我。她狠劲的扳开我的手，抢走了那半块窝头，然后发了疯的笑，发了疯的跑开。我躺在地上，雨密密麻麻地打在身上，不冷也不疼。然后世界黑了，闪电，雷鸣，风雨声都消失了，我看到祖母和父亲在不远处，父亲笑着布了一桌的饭菜，然后对我宠溺的笑，祖母笑着蹲下对我伸出手，我飞奔着扑到她怀里，又哭又笑。什么都不要，就这样在一起，真好。
  我没想到我还能醒过来，不是在木槿花林，而是在小屋子里。一个漂亮女人给了我一碗稀粥喝。我说：“你带我出去吧，我能帮你干活，你只要给我吃的就好。”她怔愣片刻，笑着说：“跟着我要吃很多苦。”我说：“我只想活下去，不被饿死。”她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特别吗？或许吧。可是，我真的只是不想再被丢弃，不想再经历一次没有食物的日子。
  我在外面漂泊了十五年。去年，那个漂亮女人在演出的时候出了意外，被突然坍塌的舞台夺去了生命。在医院的最后一刻，她说：“沐槿，你看起来那么不快乐，这不是一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该有的心情。”我死死握住她冰凉的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我说：“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不能。”她笑，笑的很温柔，她说：“不要怕，人总是要走的。其实呀，十几年前遇见你的那个夜晚，我本来是想去寻死的。我丈夫去你们那里支教，可谁知道那洪水闹得凶，学校被淹了，他救了几个孩子，最后一个孩子还没救出，他自己就体力不支被水冲走了。我赶到那里，沿着河边找了三天都没有找到。我那么爱他，我无法想象没有他在身边我要怎样活下去。所以那个雨夜，我想就那样了结自己。可我在那片林子里发现了躺在树下的你。你当时明明很狼狈的昏迷了，可你却笑的那么开心，好像得到了全世界。我忍不住把你抱回去，没想到，你醒过来却告诉我，你只是想活下去。我当时就好庆幸，幸好我没有去做傻事，我丈夫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救那些孩子，如果我那般糟践自己的生命，我想，他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沐槿，幸好这些年有你在，我才不至于那么孤独。我不知道你当年发生过什么，但如果放不下，就回去看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把头靠在她身上，眼泪止不住的落。这么些年的相依为命，她早就如同亲人般印刻在我的生命里，是我唯一能存活下去的支撑。这一刻，我竟连感谢的话都说不出了。直到心电测试仪发出很长的提示音，我才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那之后的一年，我沿着她的脚步走着她走过的路。每晚做着很杂的梦，她，祖母，父亲，甚至母亲。当我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订了回去的车票。直到上了车，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那里满是布满伤痕和悲伤的回忆，我怕却也告诉自己，有些事情，无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我没想到还能见到我母亲。快出木槿花林时，我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被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死死拉住，那小女孩挣扎着被惊吓的哭了，看到我马上哭着喊救命。我一愣，从地上捡起一根略粗的树枝便冲过去。那人一看我手中的树枝吓的赶紧放开那小女孩，跑到一边蜷缩着蹲在地上，胡言乱语的的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那小女孩赶紧躲到我身后，眼泪汪汪的对我道谢。我点点头，拉着小女孩正要走，那人抬起头畏惧的看着我们，带着哭腔说：“槿槿，不要走，不要走。槿槿，我错了，错了。”我一下子愣在原地，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手颤抖的连树枝都抓不住。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我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小女孩连忙蹲下身来扶我，哭着问我怎么了。我哑着嗓子问：“她是谁？”我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可那个答案，我早就有了。只是我不敢相信，我以为我恨她。恨她绝情，恨她狠心。可看到她如此模样，我竟是恨不起来。那是忍着痛苦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啊，我没法恨，也不能恨。
  她疯了，疯了十五年，也许早在她死了丈夫的那一刻就疯了。只是食物让她更疯，她恨这东西夺走了她的丈夫，恨这东西让她生不如死。我把她带回以前祖母的老房子里，给她洗净脸，梳好头，穿好衣服。她说：“你是我的槿槿吗？”我点头，她却摇头比划着说：“不对不对，槿槿这么高，你这么高，不是，你不是。”我看着她不说话，她又摇头看着我：“你和槿槿长的像，你像长大了的她。啊，记不得了，记不得了，过了很久了吧，你都这么大了，槿槿呀，你真是我的槿槿，我终于等到你了，槿槿。”她哭着摸我的头，亲我的脸，语无伦次的说着。我闭上眼，任眼泪汹涌而下。就这样吧，我在心里说，这样也好。
  一天，就一天，我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她就冰冷的躺在了祖母曾躺在的那张床上。这一次，我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了。兜兜转转这么久，终究是一个人了。
  下葬那天，那个小女孩来了，她说：“我听父母说，阿姨这十几年每天都在木槿花林里穿梭，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人问她，她就哭着说她把槿槿丢了，她要找到槿槿。十几年来，每次饿了就吃木槿树的花和树皮，谁都没想到她能活到如今。沐槿姐，我觉得她是拼了一口气在等你，见到你，她才能走的安心。”我不语，去木槿花林折了一大捧木槿花，雪白的像天上的云，我把它放在她的墓前，轻声说：“去天堂吧，爸爸和祖母在那里等你。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妈妈。”
  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我靠着窗，温热的风扑在脸上，回头看一眼隐在木槿花里的村庄。转过身，将手中一朵雪白的木槿花压在相册里，轻轻抱在怀中。
  保佑我吧，那些我最爱的人，直到，我们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