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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骨师

画骨师

LV19 VIP 2016-07-20

【婆娑行】

作者:画骨师

连载最近更新: 《婆娑行》全稿校正完毕以后,又重新对情节做了一定的增删缀补,最终版成稿年前将首先以电子书形式在掌阅独家上架。除已有的正文外,更新添重磅万字番外,分别为【夜来篇】、【青岚篇】、【锦芙篇】,这几个重要角色的后续会有更详尽的交代。长袖善舞的鲛女夜来,双目已渺后,在刑囚之地生下和司宵的婴孩,这个东海鲛族最优...

作品简介:洪荒绝恋,诸神权斗,一部将古风言情和宫斗权谋完美结合的仙侠小说,重新解构仙侠创新文体!
以东方上古神话体系为背景框架,人物设定及细节衍生自《山海经》、《述异志》。故事文藻婉丽情节曲折,结构紧凑,叙事逻辑清晰。语言风格偏轻松诙谐,亦有古色古香之韵。
一本正经地“狐”说八道,嬉笑怒骂中虐心虐身。离人如逝水,奔流无逆回,但如果——深埋在眉间心上的亏欠,真的在辗转千寻中,能够有重来一遍的机会,你又会怎么做?
渡山亦越海,无边之道心尽之。龙狐迤逦婆娑行,一场颠山倒海倾覆洪荒的旷古绝恋,给所有在时光荏苒中错失过,和曾经被错失的人。
文案简介

“等我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上御风驰骋,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疆。”

涂山灵狐,艳盖三界,徒误众生,怎生消得万般风情万种恨。
沧海潜龙,一念起落,执妄痴嗔,若无错失,怎知深种情根。
一千六百年前,涂山狐帝芜君有幺女,号云门帝姬,天生九尾,惊才绝艳。本是承芜君衣钵的继任狐族女帝,偏一意孤行撕毁与天族的婚约,只为昆仑墟惊鸿一瞥,波澜顿地而生。红线绕过千梭,拴不住命中蹉跎。司命早下谶言,她和龙君之间远隔山海,缘分少得只够一再错肩。
强撑的执念如流沙迈步,这般心意坚纯,守诺如初,熟料花烛成双夜,便是缘尽离分时。一场浩劫天倾地毁,终落得断尽九尾焚身成灰。明明许下白首之盟,偏一刹鹣鲽反目,鸳侣成仇。
龙狐两族为之交恶,从此水火不容。
海上碧落,山下桑田。他独守红尘斑白,有心再惹尘埃,却叹伊人不再。
魔君重楼不惜逆天改命,以元神为祭助她残魂再生,从此忘尽前尘。一身仙骨妖髓,是成全,还是惩罚?原该永世殊途,奈何命盘刁钻,纠缠反复。这场重逢究竟是漩涡,还是考验。
一千六百年后,狐帝养女幼棠初长成,被族人讥笑为青丘捡来的野狐狸,拖着毫不起眼的单尾一条,再次弃婚出逃。黄泉海之涯,惊涛浪涌再起风波。魔君衔怨而归,揭开尘封的记忆,新仇旧恨扑朔沓来。锁心无计,冤孽难平,一切爱恨纠葛又将重演,真正的幕后黑手却是……
——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怎么舍得没有以后。
——临渊……
——嗯?
——你就是我唯一的神通。

作者微博:白夜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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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7-20
    楔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远古洪荒中,洪水滔天,阴阳两仪初分,万物莽莽苍苍。精怪丛生,百兽蒙昧,秉天地灵气所化,留无数神祇故事供人传唱至今。 第一章  飞上凤凰变枝头      凡人的话本子里有那么句话,大意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在给你关上一扇门时,往往还会大发慈悲再留半扇窗什么的。没本事的人都爱自我安慰,没本事的狐也一样。我对这句来历颇为可疑的胡言乱语体会日深,结结实实领悟到,上天他老人家好生缺德,通常会在关门落锁后,顺带着把苦主的脑袋也给夹门上。心绪纷杂的时候,闲愁一闷,很容易就迷糊过去。一觉醒来云雾蒙蒙,茫然起身四下一望,竟还留在洞府东头的海棠林里,且辨不清眼前半明半晦的天色究竟是晨曦还是傍晚。小心翼翼尝了口悬在草叶尖梢的露水,才确定这是夕霜无疑了,简直恨不能当场把自己骂个体无完肤。可见成大事者,不能贪睡。身为一介女狐,不认路算不得丢人,不过是我诸多缺陷里沧海一粟的一桩,但发作在这节骨眼就有点雪上加霜的意思。怪只怪前些日子谨慎太过,将行李东一件西一件埋得太严实,分藏在好几十块不同的青苔石和老树根底下。结果别人是找不着了,自己要全部寻回来也够呛。尤其埋的时候是白天,到了要找时却是晚上,狐狸眼睛夜里再灵光,辨不清方向也白搭。连绵东陵丘十里海棠林,每块石头每棵树原都长得差不多。私毁婚约离家出走这种事终究不孝不悌,又不能声张,只得独自吭哧劳碌半宿,好歹把阿爹这片宝贝林子里究竟栽了多少棠树扒拉清楚。一共十万两千九百八十一株。不要问我怎么数清的,一棵棵树根底下刨完了坑,终于把耗时小半年预备下的行囊全部归拢,我只想四爪朝天躺下静静。这一静就静出大篓子,不知怎么沉沉睡了过去,一觉无梦又到黄昏。本来说好一早在须弥谷汇合,也不知现下什么时辰,哥哥可还如约留在谷口等我。一千六百年前那场大变故后,统领涂山氏的狐帝芜君为保护族众,施法布下天罗结界,将整个东夷神洲封得水泼不进。涂山国从此与外界隔绝,无论来头多大的仙妖神魔,一概拒之门外懒得相与。天罗印固若金汤,唯一的罩门只在朔望月之期,父君闭关的小周天,法力相对较弱。这空隙转瞬即逝,每隔三百年才出现一回,要是今儿走不掉,可就再没机会。一想到这关节,顿时头大如斗。那位雷霆铁腕的远古神祗狐帝芜君,不巧正是区区不才在下的养父。其实芜君待我不薄,说是恩重如山毫不为过。虽是义女,抚育教养皆与亲承血脉的长兄涂九歌一视同仁,甚至还多出好些罔顾原则的偏爱,懈怠偷懒小错不断什么的,将就能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放过了,从不狠心责罚。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和哥哥的区别。哥哥是狐中翘楚,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自不必提了,难得的是仙根道骨上乘,颇有父君风仪,一举一动莫不风靡万千狐女。唯我这么个狐中败类,最大的作用是令全族蒙羞,顺带滋生无数茶余饭后惹笑谈资。掰指头一算,迄今为止虚度狐龄九百九十九岁零九个月,从来也没干过什么入得了眼的正经事。做狐不行,修仙不灵,实在辜负阿爹他老人家一片厚望,居然为我取名涂灵。早知今日,叫涂不灵还好些。就这么一个天不灵地不灵,废柴得令人迎风洒泪的劣女,终于也要抖擞起来把破罐摔个惊天动地——违抗芜君的旨意逃婚,勉强能算得上一桩惊动全族的大事记。不知将来有无可能被树成反面典型录入训诫书,被后世狐子狐孙们引以为忌。都说好事多磨,此举就算所行非正,到底也是有苦衷的,既然才刚开始老天就给了那么多曲折作暗示,或许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变成件好事罢。这么胡思乱想着,惴惴不安的小心肝逐渐平定不少,脚步也变得轻松起来。我是一头多么治愈的狐啊,身残志坚乐观向上的活体教材。俗话说久病成医,这么会自我安慰,大抵是因为从小饱受各种打击。每同父兄一道出现在族众面前,长老们都会摇头晃脑在背后掩着袖子窃窃议论:长得倒还真是……唉……可惜了。拿出得道高狐那种特有的冷淡倨傲,像在交流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的丑闻,偏又自矜身份,再多的字半个也不肯吐露,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指指点点一番,再抚须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我从来没有真正明白那微笑的意义,但在心里没来由地厌恶。从那些绵绵不绝的隐晦私语里,七拼八凑出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我长得很可惜。骨瘦伶仃一只狐,毛不光来水不滑,颜色也是毫不起眼的纯白,好在没什么杂毛。但那些都不重要,最最要命的是,我只有一条尾巴。身为涂山狐族,简直是个致命缺陷,好比先天残疾。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实乃不解之谜。小时候着实为此难过了很久,哭哭啼啼缠着父君追问,我究竟是不是青丘捡来的野狐狸?为什么尾巴都只有一条?族中这一辈资质最差的狐狸涂大垂,痴长到六百岁时都立不起耳朵,也能拖着九条打卷的细尾巴在我面前招摇来去,出言讥笑。他拔高尖细的嗓子指着我大叫,你有什么资格做我们涂山的少主,还好意思叫涂灵?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我尚来不及不打听这名字究竟饱含多少深意,大垂就被哥哥一记分花拂叶的扫堂腿踹上云头。浑圆身躯在我头顶划过一道令人赞叹的饱满弧线,翻滚如雪球,骨碌碌直往东陵丘旁的碧水寒潭砸去。那次以后,大垂见了我总是臊眉耷眼溜边儿走。其实他心眼儿并不坏,大概身为弱者,心气先自矮了半截,自卑又没安全感,需得找个更弱的来平衡一下受伤的心。然而机缘不够凑巧,万物造化除了拼强弱,还得讲究些许运气。我虽不才,奈何靠山巍峨。大垂这下子搞得身心俱伤,恢复起来恐怕遥遥无期。但愿我走以后,折耳狐涂大垂能忘掉这段短暂屈辱的插曲,多把心思放在怎么把耳朵修炼得直立起来。我这个垫底的不见了,涂山最没出息功课一塌糊涂的就得数他,前景不堪设想。至于我曾耿耿于怀的那个问题,则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父君半眯着眼,温和笃定地告诉我,“你确然是我们涂山的狐,与青丘那一支并无半点干系。闲言碎语俱属无稽之谈,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尾巴这种事,就像修为一样不可强求。”世上无解的谜题太多,说来无非因果。但这么不堪的果,反倒令我不敢过分探究前因,生怕受不住刺激。文殊菩萨也说,求知是万千烦恼之源。既成事实,只得接受。狐尾的渊源说来话长,其实也简单。涂山狐是娲皇之后,开辟鸿蒙以来与天地同寿的上古灵物,天生九尾。而青丘狐是山林走兽修炼化生,尾巴要一条一条修,除非莫大的造化因缘,能得九尾之尊的灵狐屈指可数。因此虽同为狐兽,秉性却南辕北辙。涂山氏生来便是高等妖族,骨子里矜傲非凡,自谓具绝代之容姿,盖世之灵慧,亿万年间皆避世于清净福地幽林深谷,向来不屑与异族为伍。青丘狐则生来烟火尘心炽盛,品性奔放不羁,动不动就私奔到凡间发展出一段段天雷勾动地火的不伦孽恋,且有愈挫愈勇的趋势,简直前仆后继无穷尽。那些流传于世的狐妖志怪话本,皆是多情的青丘狐女们惹出的风流桃花债。年深日久,从此坐实了狐族妖行媚色举止浮浪的名声。天性贞纯的涂山氏被殃及池鱼,众口铄金再也洗之不去。为着这缘故,我们涂山的狐和青丘的狐一向不大对付。身后那条可怜巴巴的单尾,自然成了族人攻击的最佳借口,流言蜚语从未止息。不记得哪位颇具争议的先辈说了,万箭穿心么习惯就好。习惯是习惯了,后遗症不容小窥。再顽强的心脏戳那么多个窟窿,心眼得缺成什么样可想而知。我自幼体弱,先天不足得很,鸿儒们顾及芜君颜面,功课上并未多作留难,反倒隔三差五通融一二,尽量避免我在同辈的比试中出丑。这番师德令人感慨,也难说不是哀莫大于心死,最后干脆放任自流的做派。这却怨不得旁人,谁也没料到英明如芜君也会看走眼,不知从哪儿捡了块如此不堪雕凿的朽木回来养在膝下,越长越不成器。修炼得磕磕巴巴就罢了,连狐族一向引以为傲的皮囊也不周全。没有九尾这种一目了然的缺陷暂且不提,左胸腋下竟还长了块杯口大的银色圆鳞,摸上去又凉又硬像层厚甲,毛发不生,不知是什么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以为那是斑秃,没有秃在脑袋上实属不幸中之万幸。虽地方隐秘不会被看到,纵化作人形也有衣衫遮掩,但隐疾就是隐疾,瞒天过海也瞒不过自己。总之内忧外患得一无是处,想想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悲到深处泪涟涟,就连哭,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涂山狐声线柔婉,泣如歌吟摄人心魄。我却无论如何哭不出那等妙韵,反有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毛病,流出的泪水当风化珠,颗颗硬净透亮,然而百无一用。据说东海鲛人一族也有泣泪成珠的禀赋,鲛珠一枚价值万金,引得凡人贪婪心起,不惜葬身海底也趋之若鹜。可惜对一头涂山狐来说,唯一的这点微末本事,也俗气得紧,和清心寡欲视金银如粪土的仙家气节丝毫不沾边。涂山是东夷福地,漫山林芝仙果,水中遍生珠玉,俯首可拾,拿去装饰洞府都嫌不够清雅,丢还丢不过来,谁顾得上稀罕我的破泪珠子。末了只能自娱自乐,用来打弹珠玩。族众芸芸,唯有哥哥最护我疼我,连那些分文不值的泣珠都一颗颗捡起来放在玉净瓶里好生收着,说是总有一天会变成宝贝。我委屈地揪住他尾巴抽抽搭搭,“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涂山又不像青丘,热热闹闹作兴效仿凡人设什么集市,金银珠宝毫无用处,总不能得罪了人就说,大爷我给你哭一个当做补偿?”他噗嗤一笑,伸出毛茸茸温暖的前爪盖在我耳朵上,“在涂山无用武之地,不代表在别处不会大放光明。有没有用,以后你就知道了。”涂山少主九歌,狐龄不多不少整一万六千,慧根深种,早已开了天心目,能预知百千年后事。但彼时我是一点儿不相信会有他所说的那种以后,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涂山,离开父君和哥哥。《八荒志》里有涂山国史经,曰:“芜君出世,无为而治,无有刀兵刑狱之苦。地皆七宝,衣食自然,民生丰乐,不贪钱财,凤凰白鹤为家鸡,麒麟狮子为家畜,纯以道法为事,男女悉圣贞洁,无有淫心。”如此清净宝地,我自幼生于厮长于厮,流连将近千载的地方,如今竟真的要割舍而去了。不得不走。一切的根由,乃是父君匆匆与天族定下的那纸荒唐婚约。他要把我嫁给一只开明兽。涂山这么好,我终究还是寄身篱下的过客。狐帝芜君的女儿,实在当之有愧。金枝玉叶的福气太贵重,废柴之身,纵一朝好运攀住了凤凰的华羽,也不过变作一根料峭枯枝,被瑞气千条衬托得愈发不堪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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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7-25
    第五章  潜龙临渊攥着锦云兜的爪子微微发抖,被那人语气里诚恳的遗憾呛得眼前一黑,简直心如死灰。你爷爷才油腻,你奶奶才腥膻!堂堂一尾千年涂山狐,炼个元丹还委屈了他是怎么。但离得近了,那人的形貌终于清晰起来。狐族都天生一副好皮相,也算得天独厚的优势。其他妖兽则不然,唯有修行越深湛,才能随心所欲将人身变化得美奂美轮。纵然涂山遍地翘楚,我在观赏美色这上头已疲劳得很,此番还是看得呆住,几乎忘记了呼吸。虎精长得天怒人怨,没想到它祖宗竟是个雪堆玉凿的翩翩公子模样,每一根睫毛的光泽都无可挑剔。凡人别的本事没有,于笔墨上头向来颇有几分神妙处。依稀记得用来形容俊朗无双,常写的是唇含朱丹,鬓似春裁,削剔瘦骨丰神,眉如清风点翠。然而这些生花妙笔,统统都不足以描绘他的神韵于万一。当一个妖怪可以随时随地、毫无破绽地变幻为人,它的修为就不止千百年之功。最让我悚然心惊的是,青年额间雪白的皮肤下,竟还隐隐生着一簇印轮,透出淡薄的天青色,依稀是朵浪花形状,既妖异焕然,又似佛性空灵。原身暂看不出来,但能把人形幻化得如此精致无暇,可见法力深不见底,来头必然不小。那眉心轮罕异得很,乃超出三界五行的标识,绝不是什么灵物都能有,修行少于两万年想都不必想。哥哥那样厉害,苦修一万五千年才开了天心目,离化生眉心轮尚有好长一段距离。他不仅有眉心轮,还生得那么大,圆满无缺,无论真身是个什么,必都非同凡品。可惜了这么俊美的皮囊,却是敌非友,不过同那些坠入魔道的精怪一般,指望着将我捉去炼丹好增加修为。修行是桩苦差事,飞升之途千险万劫,天雷地火一样也少不了。渡得过的,从此更上层楼,渡不过么,就此灰飞烟灭。所有修行者都心怀宏大愿景,要摆脱肉体的束缚远离天敌威胁,要逃脱上天残酷任性的摆布,要超越法术深不可测的极限,看见更多神秘罕有的风景,凌驾于众生之上。于是他们渐渐无法遏制那样的念头——只要夺取弱者的修行甚至生命,就能迅速使自己变得更强大。至于何以演变到如此地步,也有一段缘故。八荒志里曾有一章,记的是千多年前,魔君重楼造反,因不服族众被驱逐在暗无天日滴水成冰的极北之地,只能在漆黑里忍受荒寒折磨,于是祭出穷尽修为打造的法器,将日月星辰都栓在天穹之极北,东、西、南三海顿时陷入永夜昏冥。此大逆之举惹得东皇太乙震怒,四海龙君之首敖临渊遂请命平定叛乱,率山精水怪百万众攻打北荒付虞山。那一仗打得可谓惨烈绝伦,颠山倒海日月无光。据说龙君性子桀骜,又不巧和魔君担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仇怨,是以那场名为替天行道的降魔鏖战,也下了不少公报私仇的功夫,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后果之一便是不周山倒,天地通途被焚毁,飞升之路断绝。从此无论凡人还是灵兽精怪,修仙更难了不知多少倍。可惜我那课书乃是本残篇,俗称删节版,这一篇章早已被细心的哥哥撕得零落不全。于是那个金戈铁马的遥远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龙君和魔君间又曾有过何等毁天灭地的滔天血债,个中曲折统统不得而知。话说回来,既然天地通途已毁,取易舍难也是人之常情。当恃强凌弱的杀戮成为与天劫抗衡最有效的捷径,没谁愿意再去费时费力钻研经籍刻苦修练。一念贪婪偏离了正途,逆天而行吞食同道,最终回头无岸,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盗取元丹炼魂吞食这种手段过于阴狠毒辣,已是魔门做法,修习者天地不容,一旦露面,皆被群起而诛之。哪怕侥幸逃脱得活,也将遭到驱逐,流放到八荒外的极北苦寒之地。难道面前这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公子哥儿,竟是来自极北沧溟城的妖魔?公子哥儿摇着折扇亦步亦趋靠近,仍在用那把清冽如冷泉的声线,说着四六不着的混话。虎精这才琢磨过来,白衣祖宗非是同它商量如何分一杯羹,而是打算直接独占我这块砧板上的肉,要来个虎口夺食。他啪一声合拢折扇,朝虎精一指:“白狐留下。你,要么滚,要么打。”强抢豪夺也那么理直气壮,我几乎忍不住同情虎精,看来先下手也未必为强,除了运气,还需比比谁更无耻嚣张。虎精被彻底激怒,二话不说后腿微屈,摆出攻击的姿势。妖风诡劲飒飒,气力无比强劲,直压得万草低伏。青年身形一晃,向旁跃出丈许,恰到好处避开了虎精势如雷霆的一扑。交手数轮,看似懒散闲适,实则游刃有余。那身白裳铺展开来,衣襟层叠如流云,腰间佩玉被风吹得叮咚作响。起落间光华伦卓,广袖携三分明月落。我躲在树后抱着尾巴唏嘘,跳舞跳得像打架的常有,打架打得像跳舞的难得。这神魔莫辨的小哥,委实是个人才。感叹完了,才想起正事还没办,热闹哪里都可以看,眼下当务之急是趁他俩打得难舍难分,赶紧神不知鬼不觉开溜。刚蹑手蹑脚挪出数步,一阵异香携风扑来,面前堪堪立起一片被怀其叶花圈出的结界,明灭闪烁,似一面星辰筑成的花墙。美则美矣,凭我的本事却无论如何冲不破,出不去,奈何倒霉催。青年与虎精周旋得密不透风,还不忘偏过头往这边扫过一撇眼风,调侃的神色仿佛在说,想趁乱逃跑,窗都没有。这下倒好,不想看的热闹也得老老实实蹲着看完。不过这场恶斗堪称相当精彩,我看得越发入神,暗中腹诽那白衣祖宗,真乃蠢妖怪,光顾着耍帅,用人身和那么庞大的虎精赤手空拳相搏,无异于蜉蝣撼树,再厉害也讨不了便宜去。似乎听到那几声微不可闻的嘀咕,下一瞬白裳人影已消失在一团金芒中,紧随而来的是场倾盆大雨。稠密的雨水冰凉,很快将浑身皮毛淋得湿透。茫然被禁足在花海间,就像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云絮,失去方向,也没有明暗,眼前只氤氲着大片深深浅浅浓淡的白。我不确定自己遇到什么情况,使劲揉了揉眼睛,直到穿过雨幕看清天幕中盘旋的巨大阴影。他的真身。头角峥嵘,额间一颗如意顶珠,青金深邃宝光灿灿,髯鬣随风千回百转,色白如玉的麟甲边缘泛着浅金,抖动时摩擦出沙沙脆响,似金箔相撞。那身形蜿蜒在黑压压的云层间辗转,出入携风伴雨,光如日月,其声如雷。上天往我的脑袋里塞了一个念头,我立刻知道自己遇见什么——亿万生灵中独一无二的存在。蛇永远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唯有飞龙才能在天。这面如冠玉的白衣青年,竟是只龙妖。古书云:龙者,天地至灵,能幽能明,能隐能显,春风时登天,秋风时潜渊,又能行云致雨,腾踔太空。不是说龙可随意变化能粗能细么,可他个头未免太大了。华丽的尾鳍扇面般迤逦展开,随万里云波摆荡如绸,波澜壮阔似锦。虽在摩云池远远见过千葵的真身,同这条比起来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看一眼都禁不住心惊胆战。修道深浅有别,仙佛位序森严,龙这东西自然也有高下之分。有鳞者为蛟龙,有翼者为应龙,有角者乃虬龙,无角者是螭龙。龙角又称“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鲤鱼和蛇蟒若遇上特殊机缘,苦修个千年万载亦可化龙,但没有角,或只有独腿,和自然造化孕育的蟠龙仍旧天壤之别。生来龙形,得天独厚,已是省却了数千年的修行之功。眼前这与虎精缠斗的龙,头角崭然,四爪藏锋,恐怕是尾天生的白蟠龙。此龙油头粉面,举手投足倜傥得光风霁月,没想到打起架来心狠手黑得很,一个摆尾将大片参天古木扫得残枝零落,利爪直取虎精命门。父兄说得没错,龙果然是种残忍又邪恶的生物。见虎精受伤气力难继,妖龙盘旋几轮,复又变回人身,飘飘然落在近前。妖怪打架我虽没亲眼见过,但听说得多了,各种话本经史里也不乏记载。至于斗法时用的武器么,更是五花八门,有用葫芦宝剑,也有用笛子长箫,可他居然生生化出了一张琴。龙行降下的云雾凝成无数水珠,缀在草尖上闪闪发亮,好像一片夺目星光。但所有的光都不及他耀眼。青年器宇轩昂,风姿凛然如同帝王,仅是默默地扶琴而立,就令风云失去威严颜色。瑰绮的光在他指间起落转腾,琴音瑟瑟流淌,空灵渺远。既有道心,又有妖骨。从丝弦间泻出的光芒迅速缠绕上虎精妖体,龙轻念禁咒,琴光幻化出的绳索灵如游蛇,很快便将困兽般委顿在地的虎精团团缠住。整片树林发出炫目的光,云水蒸腾的雾气重又弥漫,霎时间龙吟虎啸地动山摇。虎精被光绳越绞越紧,庞大的身躯也不断缩小,最后变得和一只猫儿差不多,仍在喷着鼻息嘶吼,神色看来颇为痛苦。我瑟缩在花墙后,突然觉得于心不忍。那么大头虎精,不知扛过了多少天劫才修到如今,反正就算不为其所食,再过月余我也是命不久矣,何必带累它枉做陪葬。随手拈了枚方才清空兜云锦时散落的泣珠,往那琴弦上弹出去,将琴音扰乱。龙翻飞的纤指一凝,“你干什么?”“凡间有道菜色叫龙虎斗,你们看起来,很好吃……哈哈哈。”话一出口,恨不能当场把自己拍死,这说的什么?龙妖一张俊脸冷若冰渣,倒是停住了继续弹拨丝弦的动作,好整以暇朝我望来。我尴尬地咳嗽一声,往身边堆叠的残枝败叶指了指,意思是,尊驾摆了摆尊尾,就把人家整片宝贝林子毁得七七八八,眼下胜负已分,算起来里子面子都不亏,不如高抬贵手留人一线生机。龙极聪明,当即明白了我的所求。沉吟片许,指着虎精语带朗声道:“既恃强凌弱,就该料到早晚会遇上更蛮横不讲理的强者,实乃天道循环恶有果报。原是它乱了规矩在先,你倒说说本座又为何要放它一条生路?”这般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抢个食罢了,还攀扯上天道,上天他老人家何其无辜。见那龙将那紫光寒烁的琴虚晃一下,依旧收进袖中拢了。施施然踱步到虎精面前,伸出脚上云头履的靴尖拨了拨被捆得肉粽般的猫儿,不,虎精。口口声声佛家因果,心中却并不见慈悲为怀,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龙。“诚然它不是对手,只该怨自己学艺不精。但强者的存在并非为了对弱者赶尽杀绝,教训一下也就罢了。尊驾道行既远在虎精之上,应该有那个那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雅量,若非以畜牲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那小狐确也没什么好说。”猫儿般萎靡的虎精起先大为意外,燃起一线希望停住了挣扎。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呜呼一声用复杂地眼神望着我,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我俩都快被一锅烩的惆怅。我却觉得事已至此,光靠苦苦哀求是没有用的,这龙看起来也不像容易被一把鼻涕一把泪打动的样子。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就算最后还是双双难逃一死,好歹临死前骂他个痛快。龙心难测,这么难听的挑衅也能理解成激将,果然品味异于常人。他轻哼一声,大袖挥展在半空划过道半弧,虎精身上的光绳当即消失,嗖地钻回他袖中,想是和那张精致得悚然的怪琴融为一体。虎精脱困,拔腿欲逃,没跑出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望着依旧困在花海结界中的本狐仙。犹豫片刻,看看我又看看龙妖,竟似下了好大决心般,摇身也化成个人形,重新往结界走来。大概在方才的龙争虎斗中耗损了太多真元,他此番竭尽全力也只能幻化成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以此证明自己的法力并不算太弱,就算受伤也不畏惧龙妖。虎精的真身长得难以入目,化成人形倒高大伟岸得很,他有一头长及腰间的发,浓密乌丝之下的五官线条英朗,身着暗青重甲,冷峻的脸上散发着高贵荣光。这竟是要同舟共济当场报恩的形容。我被他那大义凛然唬得一愣,赶忙不耐烦地挥挥爪:“你快走吧走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反正我的天劫快到了,眼看是过不去,就算不被你俩瓜分也离灰飞烟灭不远矣。你回去找个山洞养伤,以后多花些心思把这林子好好打理出来,一定还能再收到逞心如意的狗腿子……啊不,随从。”这倒是实话,被虎抓去吃肉还是被龙抓去炼丹,原本区别不大。但虎精脾性拧巴,好劝歹劝说之不动,龙妖则好整以暇立在不远处,看我俩这对患难之交隔着花墙上演一出生离死别荒诞戏码。滂沱之势渐收,濛濛细雨仍旧连绵不绝。蒸腾水雾将龙妖长发打湿,水墨般的光泽凝聚成缕,从莹白剔透的侧颜垂坠下来,带着凌乱而漫不经心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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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7-27
    第六章  穷奇英招虎精被花墙挡在三尺之外,拱手自报家门:“在下名英招,敢问狐姑娘如何称呼?”我琢磨着此间一别,当是后会无期,便告诉虎精也无妨。来日若有机缘,他或许会念在一命之恩的交情,将我被龙妖掳走的凶信带回涂山,也算给父兄一个交待,免得生不见狐死不见尸。“东夷涂山族之后,涂灵,小字幼棠。”虎精眉宇耸动,露出几分恍然又惊诧的神色来,连道“方才多有得罪”。我对英招这名号则完全没有印象,为了配合虎精刚才那番肃然起敬的表情,也合爪作揖,客气地表示了如雷贯耳。哥哥说父君在山脚捡到我时,恰逢涂山四月天。拎起来一看,见是尾刚满月的狐狸幼崽,没精打采皱巴巴。然而那年春光烂熳,雨水又丰沛,洞府后的八棱海棠开得特别好,便给我取了这么个清隽灵秀的小字。至于大名么,向来没几个人会叫。彼时我还不知道,“涂灵”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又过了许多年,游历人间历劫时,大垂才忍不住告诉我,此乃是每一任涂山狐族继任帝君独有的尊号。在正式承袭帝位之前,无论男女,一律都唤作涂灵。这尊号,芜君用过,云门也曾用过。因降生时天呈异象,祥瑞无极,她的名字生来便叫涂灵,小字云门。那都是三千六百多年前的旧事了。龙妖还算守信,既答应了不伤英招性命,也不再动手纠缠。末了只是施个定身咒将他牢牢定住,擒了我驾上云头杳然远去。被龙妖拎着在广袤的浓云间拐了几个弯,早已晕头转向,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不知他这是要把我提溜到哪儿去。好容易落脚在一处巍峨苍野,四下打量,才发觉此山怪异得很,草木不生,遍布琼瑶玉石,那些秀逸扶疏的兰芝玉树,细看竟都是琉璃碧玉生成。龙妖很是瞧不上我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只顾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便负手慢悠悠解释道,方才我误打误撞闯进去招惹了虎精的那片怀其叶林子,原是长留山侧脉的一座险峰,眼下么,则是长留再向东二百八十里处,叫做章莪山的所在。言罢不再搭理我,趁着风清月朗的片刻辰光修起早课来。真是个勤勉的妖,打架打得风生水起,果然不是没有道理。龙妖在碧玉花叶间跏趺而坐,纤长如笋的手指拈出一双莲华印,山中月皆栖于他眼波,越发清幽莫测。见他气息沉匀,已是入了禅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脑子一热就把整块兜云锦给劈头盖脸丢了过去。兜云锦着实算得上降妖伏魔的珍珑宝器,可我忘了他是条龙,驾驭万川云水之气的龙。拿瑰云织就的锦兜来网他,相当于抛过去一块搓澡布给他挠痒痒。眼见那云锦悬在龙妖头顶三尺处,被徒然腾起的扇形圆光擎住。那光芒亮彻了半边天幕,绚烂如虹,盛大磅礴。兜云锦荡悠悠转着圈儿只是不能落下,反倒越变越小,渐缩成一方姑娘家用的手帕子模样,飘然滑落在他肩头。龙妖神色如常,用两指将那帕子拈起,在眼前抖落了一回,唇角勾起抹淡笑,仔细叠好了掖回袖里。他笑什么?莫非以为我在勾引他不成,据说人间女子若看上了哪位郎君,最常用的传情达意之法就是抛下块手帕丢枚玉佩什么的,故意被那郎君拾了去,一来一往便有了借口成就一段风月。天地明鉴,他若存了这个念头,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虽贪生怕死,为了活命去色诱天敌这种事还是不屑为之。可话要明说,我祭出兜云锦乃是为了生擒活捉他老人家,岂不更加糟糕。喉头打了个颤,张口结舌赶忙解释道:“那个……尊驾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小狐手边只有这块帕子,献出来给擦擦,还望不要嫌弃……”末了赔上一声干笑,换来他漠然一句:“你很聒噪。”龙妖不为所动,眼观鼻心,仍旧修他的早课。我立即识趣噤声,面上免为其难堆出个花见花开的无辜样,内心却悲情得很,我只知道春天山里有狼,怎么知道还会有龙?陪着枯坐了半晌,龙妖打坐完毕,悠悠吐出一缕云雾,才想起身旁还有我这么只活物,冷不丁发问:“涂山芜君是你什么人?”我尴尬咳嗽一声,“英雄莫问出处。”悦耳低沉的轻笑响起,笑声中还夹杂着些许无奈和调侃:“你这么不长进,你爹知道吗?”龙妖口气倨傲,可似乎没有敌意。月照烟峦,那点碎银波光盛在他如水清眸里晃呀晃,深得好似空无一物那样。“我可是涂山灵狐,跟头虎精打来打去成什么样子……诚然打不打得过这事另说,总之……”他显然被我不识货的的孤陋寡闻震惊,打断道:“虎精?谁告诉你那是头虎精?他连名字都报上了,你竟然不认识?方才与本座缠斗的,乃是穷奇。”我果然是乡下来的妖怪,一出山门,惹下的乱子个个大有来头。经龙妖这一番挤兑,只得竭力搜索枯肠,依稀记起混乱的仙妖谱上曾有过记叙,确实出现过英招这么一号人物。少昊帝有不才子穷奇,外貌似虎如牛,性喜毁信恶忠,崇饰恶言,乃大凶大恶之兽。数百年前,此子因欲偷食穷桑树之果而得长生,触犯天条获罪。昊帝念父子亲情不忍杀之,遂将其流放。课书里说的是:“迁于四裔,以御魑魅”。穷奇遭到贬谪后,沦落在长留向西三百里,名曰积石之山的穷荒僻壤,看守那片怀其叶树林。需得在戴罪期间,降服数以百万计的妖鬼魑魅方能将功抵过。他从此自称“广漠风之所生也”,再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昊帝穷桑氏之子。难怪英招对“偷摘仙果”这事怀有如此深重的偏执,动不动就要诬赖过客偷了他看守的果子。他自己就曾因偷摘果子而遭贬黜,大概留下了颇惨痛的阴影。那么说来,我一念之仁救下的不良青年,竟是龙吉公主被贬落蛮荒的亲兄长。涂山国与西方天帝的渊源,又阴错阳差深了一层。“穷奇可是少昊帝的儿子,你既一早认出来了,居然还把他揍成那样。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就不怕西王母爱子心切找你麻烦?做妖还是低调点。”龙鄙夷又傲娇地扭过身来,笑靥加深:“看你印堂发黑,天劫将至,竟还有闲情逸致替旁人担忧。本座游方四海途经此地,顺手替昊帝教训逆子……咦,你这狐狸口没遮拦,谁说本座是妖来着?既认定本座是邪魔外道,不如此刻就把你淬了来炼丹如何?恶名不能白担,总要做得名至实归才好。”果然还是躲不过这一遭。我喟然长叹,叼着手指苦兮兮劝道:“小狐修为尚浅,天资又实在不佳,万一练出颗杂质不纯的丹丸来,把尊驾吃得闹肚子就不好了……”见我吓得口齿不清,龙越发放恣,一声朗笑震动重霄,随意向身后一挥手。刹那间满山青帐,翻飞翩舞,期间万千宝轮,光华流动,又有僧佛童子,各自肃立,法相庄严,教人眼花缭乱,直疑到了珞珈圣地。我跌坐在地,目瞪口呆。眼前所呈现,竟是传说中百闻却未能一见的观沧海。观沧海出,庄严胜妙,万物归宿。江海皆道心,浮沉了无痕。三界诸神佛,能有资格修习这门功法的屈指可数,练到第七重天的更是闻所未闻。登峰造极处,可随意召唤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婆娑长乐世界三千佛族之力,起死回生,破灭净土。“你……究竟是谁?”龙唇角微捺,手中一晃又化出那把折扇轻摇,姿态华敷。“你可以叫本座龙君,也可以称临渊上神。”临渊……上神?我有限的所知所学里,只晓得一条名叫临渊的龙。统领东海海族,乃四海龙君之首,化生于东极云梦大泽的白龙神,灵泽龙王敖临渊。当年血屠三界的神魔大战,就是那位龙君的赫赫手笔。此段公案众说纷纭,结局也出人意料得很。坊间野史传言,东皇太乙乃是个小心眼,魔族叛乱初平,紧接着便对功高震主的龙君左右看不顺眼,于是以征伐过度涂炭苍生为借口,功劳只字不提,反降下相当重的责罚。龙君桀骜,从此卸去一身功名隐遁,仙踪无觅。千多年过去,八荒六合都再无音讯,彻底来了个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传说中叱咤风云的战神,和面前容止如玉的风流纨绔,真的是同一条龙么。看修为倒极有可能,观沧海绝不是普通幻术做得了假。只没想到,龙君临渊竟这样年轻。原来他不是什么妖兽磨怪,却是四海之主,还担着上神的品阶。我定了定神,内心充满务实的欢快。非妖非魔那就好办了,好歹也是同道中人,起码不至于真的抓我去炼丹。话虽如此,多少还是有点别扭,直纳闷现如今的神仙怎么都堕落成这个德行了?和经籍里描述的一本正经肃穆端庄完全不搭边。据说远古的神祗,那可是仙风道骨稳重儒雅得很。真是世风日下,仙祚不昌。“这位大神,好大的神……”他微微皱眉,不厌其烦纠正:“是上神。”后来临渊告诉我,因多年前不幸在凡间见识过一回跳大神,那些满面黧黑手舞足蹈的神棍,在蒙吃混喝时也被称作大神。他从此对这一称呼深恶痛绝,多么有损一方海主光辉英明的形象。我还沉浸在不用被丢进炉子炼丹的喜悦里,一时得意忘形,欢快地摇着尾巴打趣他:“都修成上神了,怎么说也是一方君主,倒把海务统统丢下,跑出来闲云野鹤四处游荡,管闲事乱打架,还吓唬良家道友,真是突破了世人对勤政爱民的认知。”龙君斜斜倚着身子往琼玉碧树上一靠,摆出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本座也很想爱民如子啊,可本座又还没有儿子,怎么知道爱民如子是个什么感觉?”我记得传闻中那位云梦泽龙君,是如何的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已位列四海龙主之首,出入必乘风雷辇,身携十八双天夜叉为仆,经行处皆有光驰电掣云雨相随,总之排场煊赫得很。可惜官场黑暗,纵然功勋盖世,末了也只得效仿人间那些难遇明主的贤达,归隐山林避祸于野。一身功名皆被雨打风吹去,江山代有才人出,现沦落得赋闲在荒山野岭跟穷奇抢狐狸玩,当真今非昔比,令人感慨龙困浅滩的凄凉。他现如今这副玩世不恭的做派,说不定正因受了东皇那场颠倒黑白的大委屈之故,才意懒心灰吊儿郎当起来。涂山狐心肠慈软,这么一想,难免对龙君生起几分同情。看来天分高也有遭嫉的苦,反倒不如我这泯然于众的小小劣狐自在逍遥。背负不起太多期待,也就不需要面对沉重的责任和桎梏。一时也不欲再跟他做口舌之争,眼巴巴指指他衣袖道:“那什么……把兜云锦还我,我要走了。”长夜浅曙,山中冷月已悄然沉落西峰。捱过整宿的跌宕奔波,此刻也觉有些支持不住,只想讨回身边唯一的法器,速速与他分道扬镳。龙君也好龙妖也罢,和我们狐族都不该再牵扯任何瓜葛。龙闲闲乜了我一眼,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我大惊,愣在当下:“为……为什么?”“本座刚刚从穷奇手里救了你啊,救命之恩合该涌泉相酬,你这滴水都还没报呢,怎能一走了之?”我:“……”一直以为自己脸皮就算够厚了,堪称涂山之最,原来还是坐进观天的见识。没想到此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要脸起来冠绝古今。“对那头仗势欺人的破穷奇都能说出任凭差遣,一点儿气节都没有。哎,那本座都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了,你会不会给本座为龙作伥?”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桩丢脸破事实乃生平大耻,可一不可再,否则自己都会把自己彻底看扁。遂把前胸一挺,气壮山河答他:“不会。”龙君仿佛早有预料,挑了挑眉洒脱一笑:“不会没关系,你笨嘛,那我教你。”别说神仙,就算是个凡人也该知道何谓施恩莫忘报。涌泉相报这种话,从施以援手的那方嘴里冒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就像求人帮忙却嚷嚷着你反正也就举手之劳一样,效果和骂人差不多。看来这龙君自下野离朝,觉悟和神性都退化得厉害。“上神神通广大,仰慕龙君威仪的追随者遍布四海,自然有的是虾兵蟹将愿为驱策,又何必强人所难……”“本上神不拘一格,就爱好个强人所难。再说送上门的鱼虾太聒噪,记性又不好,需得有个机灵的侍婢提醒本座,练完丹记得关火。”仿佛想起什么,龙君俊秀的侧脸看上去有些忧郁,苦恼地补充:“上回睡过头给忘了,一炉子通红滚烫的乌金炭从海崖火山口喷出,把整片东陆烧得颗粒无收,施了好久的雨才弥补回来。你不知道,施雨很累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将呼之欲出的笑给硬生生憋回去:“真是闻者伤心……龙君节哀顺变。”龙怕失了颜面,复又昂首振作道:“不过也没什么,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本座是龙嘛,光明正义的化身,泽被四海乃职责所在,既然犯了错,当然要不辞辛劳补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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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7-29
    第七章  与君明珠这尊光明正义的化身,此刻正在光明正大地企图强迫道友为奴为婢。才出虎口又入龙窝,我叫天不应。“承蒙龙君不嫌弃,但这……这实在……”龙摇头晃脑,一双潋滟的桃花盛满眼笑意盈然。“怎么样,本座可是东海之主,神通广大,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做本座的随从,风光无限,多少人求之不得,本座还不稀罕搭理。”我挠挠耳根,琢磨着怎么既不得罪他,又能婉转地把意思表达明白,半响艰难地开口:“小狐何德何能,大恩大德实在受之有愧。再说……你的真身有那么大,我的真身很怕水,实在没办法以身相许,你看……”龙君鄙夷地嗤一声:“谁要你以身相许了,龙族对浑身长毛的兽类没有兴趣,本座是条对审美要求严格很有格调的龙。”话虽如此,被大刺刺直接否定还是有点自卑。涂山狐是三界之中最美丽的生灵,个个媚骨天成,美貌名倾八荒四海,引无数神魔尽折腰,被这么着鄙夷还是头一遭。虽然我这头废柴狐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但家族名誉还是要维护一下的。“是是是,高贵的龙族口味一向奇重,要不怎么龙生九子各不同?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就没有入不去眼的。你看哈,你的那些亲戚们,和狼生睚眦、和牛生麒麟、和鱼生鸱吻、和王八生霸下,连和蛤蟆都能生椒图……”“谁说是龙就沾亲?他们娶了谁生了什么和本座有何干系。你够胆再说一遍?”“好话不说二遍。”他似乎有点生气,眉心火树银花的轮印凛然加深,可惜长相实在太美,颊边那一层嗔怒染上的绯红更衬得眉目宛然,丝毫也不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大概因为我没有及时表现出诚惶诚恐,龙君一口气顺不过去,当即化出龙形。海水一样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山中万般灵物更纯澈洁净。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海,父兄连水泽之处都忌讳让我靠近。可我知道,那就是海。他就是山川湖海。被龙闪电般缠住,四爪不能动弹,每一根寒毛都传来微微的压迫感,却并没如之前担心的那样越绞越紧。龙是冷血动物,鳞甲片片清凉,触之润泽如玉。我好歹也是只快要成年的黄花女狐狸,乍然和别的兽类挨得那么近,顿时心跳得厉害。我把那理解为惊恐。一定是这样,突然被条大发脾气的龙缠住,没有理由不害怕。下一瞬他唇启珠玉,让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涂幼棠,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画风很容易死于非命?”脑子嗡地一响,血往上涌,庆幸满脸绒毛遮住了不合时宜的红晕。“我好歹也是尾千年狐,屠杀灵物,天劫很重的……雷神爷爷这些年来脾气越发的暴躁,龙君你你你……不如再考虑一下?”龙冷笑一声,抬爪撩了撩须髯,终于把我放开,游弋着缠向一株琼枝,碧翠玉树盘着条灿白浅金的蟠龙,说不出的相宜合衬。“芝麻大的胆子,针尖大的本事,也好意思游方四海。靠一个蠢字就想行走江湖?一个月以后你的天劫就要来了,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怎么渡。到时天打雷劈死得难看,白浪费了一副尖牙利齿。”“干嘛好端端咒我天打雷劈,狐狸上辈子是踩了你尾巴么?”“是。”踩了尾巴多大个事。原来是条记仇的龙,小气成这样真令人无言以对。他虽然小气又傲娇,还动不动就爱吓唬人,毕竟有一命之恩在前。不由寻思着方才那番话委实难听得过分了些,谁被说成和蛤蟆凑作一对也要炸毛,何况那么爱美又骄傲的龙,可他并没有真的伤害我。暗自检讨了半天,腆着脸踟蹰地挨过去:“龙君……富有四海……宽宏大量……那个……能不能把兜云锦还给小狐?”龙不说话,攀绕在琼树上盘旋来去,一扬尾扫来片浓云,端端正正从头顶浇下,把我当场淋成了落汤鸡。不到南墙心不死,只要能把哥哥赠的唯一一件傍身法器讨回,随便他怎么羞辱取笑好了。想了想,低头将腰间挂着的玉瓶取下,哗啦啦倒出许多明珠来,散开滚落了一地,晨曦最美的朝露也比不上这些泣珠的剔透晶莹。我捧着明珠讨好道:“我拿一斛明珠跟你换好不好?你看,是不是很漂亮,这个在凡间可是很值钱的。”龙都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懂得。据说龙宫皆以最上等的水晶珊瑚建造,堂皇璀璨,无一处不流光溢彩,是海底最瑰丽的所在。果然,龙君灯笼大眼一亮,盯着那些明珠端详了半天,还抬爪拾起颗最大的来,对着天光细看。“美得惨绝人寰对不对?龙君喜欢么?”龙用锋锐的指甲划拉着地上的明珠,默然不语,大概是在考虑交换价值。好一会儿才闷闷吱声:“说人话。”“……啊?”“本座可是堂堂东海之主,好好的一条龙为什么要说兽语?收个满口禽兽之言的手下,传出去都要被笑掉大牙。体谅你笨,才陪你讲了那么久,已经很屈尊。”三界中人语乃是官话,讲究个虚虚实实迂回婉转,靠啰嗦麻烦而造就的附庸风雅,莫名其妙备受推崇。兽语则干脆利索得多,直来直去,蹦出一个词那就是字面意思,不会延伸得无边无际,演化出千八百种解释。大概龙君觉得我说话实在太难听,他老人家奉承话听惯了,受不了这旁逸斜出的刺激,才明令禁止我再用兽语对答。但我课业不精,唯有兽语说得顺溜,人话却学得落花流水,磕磕巴巴艰涩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只好入乡随俗。“兜云锦……是我的……要物归原主。”他不接茬,蓦地将龙首垂到我脑门上方,惊奇地“咦”了一声:“才不到一千岁的狐狸,修为差得吓人,哪里来的眉心轮?”呃……想是绒毛刚被雨水湿透,全倒伏着贴在皮肤上,依稀显出了额间那枚淡粉的印记。赶忙挥爪解释:“不不不,我这个叫胎记,长得呢是彪悍了一点,颜色也不够低调,其实不过用来唬人……一遇上行家,还是拿不出手的。”龙君对这个说法不大满意,疑惑地绕着我上下打量。我怯怯赔笑:“你见过这么大的眉心轮嘛?”那天生的印记形状模糊,勉强说像朵凤尾也说得过去,大小却几乎快和龙君的沧浪眉心轮比肩,乍一看很容易以假乱真。人语里所谓鱼目混珠,指的就是本小狐。他用爪托腮,龙脸上看不出喜怒,片刻后才幽幽道:“我见过这么大的堕仙印。”又将声音放轻些,“你……真的叫涂灵?”我点点头,蹲下身将明珠挨个捡回净瓶中放好。哥哥说,有没有用,以后就知道了。看来他所言非虚,自从见了这些珠子,龙君的态度立马和缓了许多。大概就因为额间有个胎记,阿爹思念逝亡的爱女心切,才会将我捡回来抚养。否则天下之大,弃狐野狸万万千,哪能只只都那么好命能认芜君为父。但纵然造化垂爱,也有缘尽时。离家日久,留下个悔婚私逃的烂摊子,还不知清高的父君将怎样面对天族的兴师问罪。越想越觉得鼻尖发酸,明珠又噼里啪啦掉下来,越捡越多,怎么也收拾不完。龙君冲入云天清啸一声,招来片薄雾,半遮半隐地重变回了人身。他走上前,若有所思垂眸望我一眼。“原来你也是芜君的女儿。已经养到快满千岁,竟然瞒得天地不知。”我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这也很好理解。涂山芜君毕竟是上古尊神,娲皇的后人。养个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笨狐狸作女儿,难道很光彩么。何况还有云门姐姐那样的珠玉在前。既然说出去也是丢脸,不如不提。再说自云门帝姬仙陨,紧接着就是君后重伤长眠,涂山国从此与外界不通消息。但他刚才说“也”。据我所知,阿爹和阿娘结缡数千载,膝下亲承血脉的只有一子一女,长子涂九歌和幼女涂云门。难道他竟认识云门姐姐?对我的疑惑,龙君仿佛不大上心,寥寥数语便略过。“当年涂山帝姬被诛仙,在昊天塔下受了剔骨灭魂之刑,一场浩劫闹得八荒六合不得安宁,老一辈的神魔妖仙没有不知道的。那……芜君还有没有再去找你姐姐?”我愣住:“找?怎么找?”芜君神通,求来结魂灯一盏,上穷碧落下抵黄泉。但无论九霄还是冥界,都再寻不着云门半点生息。司命神君早已将她在三生石上除了名,是彻底罹灭于天地间了。龙君还没有后代,大概不能体会这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很是轻描淡写:“上古尊神么,年岁亿万千载,漫漫长生无以打发,都喜欢找些有挑战性的事来做。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我爱惜地捋捋尾巴上的绒毛,“但不包括找一个三生石上除了名的堕仙……这不叫梦想,叫做梦。你知道,梦这个东西么,总归是要醒的。”情之一字,误尽苍生。所谓神祗,洪荒初开时秉天地灵气化生,寿与天齐万古长存,法力虽也分个高低,但不禁七情六欲,亦通嫁娶。若非生来仙胎,比如凡人、草木、飞禽走兽之流,也可通过修行以图来日飞升,然则仙途漫漫,一步一劫,且需付出断情灭欲的代价。说壁垒森严也罢,若处处都有公平,世间早就乱成一锅粥。可惜了云门,天生天赐一身仙骨,最大的劫数竟藏在原本不需拘束的几缕情丝上。辜负了初衷,一曲到终,也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白日梦。被缚在昊天塔受刑的景象,恐怕比我所想的还要惨烈万倍,而她念念不忘的那条龙又去了哪里呢。连我偶尔想想也觉物伤其类,难怪涂山狐对龙族怀有那么大仇怨。龙君幽幽感叹,一贯春风薄情的神色竟难得染上几丝惆怅。他说,万一实现了呢。像他那么大尊神,年纪轻轻已权倾四海,真可谓生而逢时,愿有所偿。动辄翻云覆雨通天彻地,还有什么想做而做不到,想实现却实现不了的。不像我,连千年劫都没本事化解,为了逃个婚还被撵得漫山遍野跑。我猜不出他的伤感所为何来,境界不同不相为谋。他敛裾蹲下,伸手帮着一起收拾,指节清劲如竹,指甲圆润漂亮。“那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既然不肯听父母之命盲婚哑嫁,莫非也打算着跑出来后自去寻一段如意良缘?”我叹息一声,坚决地摇头。“谈情说爱这么高危的事情,显然不适合我。”云门是个红颜薄命的传说,我没见过她,也不想做她的影子,留在涂山被人处处拿来作比,比来比去都是云泥之别。其实像我这么没出息的狐,哪里配做云门的影子。她天分殊异万年难遇,艺高狐胆大,兴趣又广泛得了不得。但纵有那么大的本事,一样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情爱之虚妄如同镜花水月,难辨真假。所谓欢欣喜悦未见得落到实处,艰难苦楚却一样躲不过结结实实打在身上。一想想什么剔骨天火,吓得尾巴尖都要打卷。不知道阿爹和哥哥在对我这个替代品感到失望的同时,会不会也怀有几许欣慰。龙君莞尔:“若觉得找同道中人谈情说爱太难把握,也可以效仿青丘狐到凡间与人游戏,反正他们寿元有限,区区数十载岁月对狐族来说不过弹指一瞬。”“情爱本就是个极其危险的勾当,不会因为你找的对象废柴就不危险了。都说凡人没本事,弱得随便拈个决都能弄死。可他们心机似海深啊,算计起来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自私贪婪得毫无底线。嫁个凡夫俗子作配,不过闲来吟两首酸词,还得给他们变了金来又变银,生儿育女纳妾养家。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一旦生病更要盗灵芝吐元丹给他们续命,哪有那么好的事,凭什么?”人间唐朝时,一位狐女姐姐迷恋上了人类的书生,安守清贫矢志不移,却抵不过那凡人追求功名利禄的贪念,勾结垂涎她美色而不得的官僚,设计放出猎犬将她扑咬致死。一部广为流传的《任氏传》,简直就是血泪斑斑的罪证。【唐朝狐鬼志怪传奇《任氏传》,写狐女任氏恋嫁书生,将狐族弱点告知。书生贪慕荣华,将秘密出卖,与贵族勾结设计害死狐女,遂再攀高门另娶,一时风光无量。后任氏魂魄含冤未尽,不愿转世,求告阎君终得重返人间报仇雪恨。】我觉得很不忿,绝看不上这种占尽便宜攀附裙带的做派。龙君沉默了下,语气平平:“你是个很有志向的狐。”对这一点我表示英雄所见略同,听他口风渐软,赶紧把话头绕回正事,“龙君明察,你看小狐这么志大才疏,又没几斤几两真本事,实在需要点法器傍身以防不测,那兜云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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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7-30
     第八章  君无戏言小小的狐有大大的梦想。我告诉龙君,涂山君后已重伤沉睡了千年,我此行的初衷,除了逃婚以外,更要紧的一桩事则是去寻那妙方宝境。希望他能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勿再从中作梗,早日另觅随从。龙君充耳不闻,把满地明珠收得一颗不剩,顺手就将净瓶揣进了自己袖里,却也没见把锦云兜还来。我瞠目结舌,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个行径是不是叫做打劫?按他的说辞,明珠就当作我为方才信口开河致歉的贡奉,他免为其难收下,然则救命之恩还是要报。至于兜云锦么,反正以我道行之浅薄,不管拿着什么法器被抢都是早晚的事,不如他这个做君上的替手下代为保管。看他为自己精打细算得处处思虑周详,偏又眉目坦然,一副天经地义模样,果然奔放的无耻不需要解释。我好歹也是尾千年灵狐,涂山的挂名帝姬,给条龙做小伏低也委实太难看了些。万一被芜君知晓,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过得去,还不知会闹成怎样。越想越不合宜,急忙再次推拒,这炼丹童子真真当之有愧。话未说完,他时刻不忘拆台:“什么千年狐,不到一千年。严格来说,九百九十九年还差一个月。”我理直气壮反驳:“不到一千年的千年狐,也是千年狐!”耳畔传来百转千回的一声“嘁”。怕鄙视得不够彻底,紧接着再次补刀:“你在千年狐里的脸皮厚得也算旷古绝今。”简直倒打一耙,我气结,扭过头去懒得理他。为了澄清抢夺锦云兜之举并非为了贪图法器,龙君将广袖一挥,又化出那张降服了穷奇英招的古琴来。见他横琴膝上,素手拨弦,越发花容月貌风致卓然。不得不承认,这龙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宝相庄严很唬人的。龙君弹奏一会儿,面上带着些得意,神秘兮兮探首道:“你知不知道这琴为什么那么厉害?”我满心愁苦,摇摇头表示不知。他指尖一划,淌出串行云流水的清音,接着用比鸣琴更动听的声韵将上古旧事娓娓道来。“这琴不是普通的琴,名唤‘桐峰紫瑟’,又称少昊琴。”少昊帝名玄嚣,乃太白金星(东华帝君)之子,也就是那英招的大父。英招的祖母则是天山仙女皇娥,擅用五色流云织出瑰丽如锦的霞光,装点穹宇。有一天年轻的神女乘木筏沿银河溯流而上,泊在了西海边的穷桑树旁。此树有万丈之高,根深叶茂,花繁盈枝。紫色的果实万年一熟,若有缘法吃上一枚,修为大增,寿同金石。皇娥在穷桑树下邂逅了守护神树的东华帝君,彼此一见倾心。东华召来桐峰紫瑟,倚穷桑树弹奏妙音。皇娥闻弦歌知雅意,当即引歌而和之。霎时间花开鱼跃,凤凰齐鸣。曲毕,皇娥便邀东华共乘一筏,以月桂枝做桅,择芳熏草拴于枝头,又刻玉鸠立于桅顶,双双随水漂去。后来他们的儿子少昊降世,西方飞来五只凤鸟以贺祥瑞。那些凤凰按五方之色红、黄、青、白、玄生成,因此少昊又称凤鸟氏。少昊继位之初,在西海之滨立国,称西方天帝,尊凤鸟为族神。东华为他聘了凤鸿氏之女为妻,也就是后来的西王母。少昊年少有为,当上乘龙快婿没多久就接掌了整个凤鸿族,麾下辖有鸿鸟氏、风鸟氏、玄鸟氏、青鸟氏等共二十四氏族。他的百鸟之国与父君统领的东夷福地一衣带水,紧邻相望。我听得咋舌,没想到原来上古那些一本正经的神祗,男欢女爱起来竟如此奔放直接。龙君继续讲道,那个洪荒初开的年代,天地通途尚在,仙妖神魔与凡人的关系都很混乱,时不时便有烽烟四起,天上地下打成一团,远不如现在泾渭分明。东华将与皇娥定情的桐峰紫瑟传给了少昊,助他平定疆域震慑四方。又过了许多年,昊帝携那张琴南征北讨,终于将百鸟之国治理得政通人和。眼看规矩和秩序都立得差不多,古琴积攒的戾气也越来越深重。因琴中吞噬的邪灵太多,每逢月圆之夜便响起金石如泣,修为定力不足者闻之,无一例外被琴音所控,陷入嗜血癫狂。到了后来,那些邪灵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几欲冲破封印,少昊渐渐难以压制。为避免桐峰紫瑟彻底化为魔物,遗祸无穷,遂将此琴丝弦毁去,琴身则沉进东海最深处,再不见天日。龙君执掌东海之初,在巡海时发现一处海域每到月夜便发出妖异红光,照彻天宇,四方水族避之唯恐不及。凡有不慎靠近或斗胆前去一探究竟者,皆被红光吞噬,从此下落不明。自己管辖的海域出了这种诡事,龙君不能坐视不理,遂孤身潜入万伬冰渊,斗法七七四十九个日夜,方收伏了这张几欲化魔出世的残琴,从此携在身边为己所用。至于昊帝么,昏了头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随便往东海乱扔,险些酿成大祸,怎么说都理亏在前。东华帝君治下甚严,从未徇私偏废法度,龙君没为枉死的海族闹上天界告上一状,已是息事宁人给了他极大的面子。少昊听闻此事后,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佯作不知。若早料得今日,还不如当初把琴随手一丢,哪怕砸到花花草草也比荼毒东海要上算些。这么说来,龙君用桐峰紫瑟教训英招,出手虽重了些,也非全无道理,乃是为那些无辜丧生琴下的海族讨个公道,所谓父债子偿。我为之前腹诽他心狠手黑感到些许歉疚,怎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就因为这是昊帝的琴,所以英招才会那么害怕?”龙君起身,优雅地拂了拂衣袖,眼尾微扬,日光下的眸子里洒有万点金芒。“光凭少昊一张丝弦尽毁的旧琴当然没那么大威力,又在东海沉了那么多年,早就朽得同糟烂木头差不多。它之所以变得这么厉害,全因这新续上的琴弦,乃是龙筋所制。”到底没见过世面,乍一听说这么曲折传奇的故事,心潮澎湃得很,竟没顾上问,他到底是扒了哪个倒霉同类的筋才修复好这张上古遗珍。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叱咤风云何等风光,龙君顿感威勇不减当年,昂着脑袋趾高气扬:“本座是不是很神通广大?连少昊都束手无策的魔物也能炼化成神珍,威力大了百倍不止,世间法器千万,可与之相媲者不过寥寥一二。”被龙形缠住的教训余威尚存,我适时调整出个钦佩仰慕的表情来。按他的意思,他都有那么厉害的法器了,没必要强占我区区一块手帕子,说代为保管就只是代为保管。我却觉得,你都有那么厉害的法器了,为什么偏不肯把简陋的兜云锦还回来?就算扶弱济贫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龙君十分耐心地继续往自己脸上贴金:“世人有句话,叫做名将配宝刀,本座神通盖世无双,只有如此珍贵非凡的宝物,才配得上本座。”言下之意,他老人家肯纡尊降贵收我做随从,是莫大的垂青。看我没什么反应,龙君扭身说算了,“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笨狐狸,根本不懂欣赏这么厉害的神界利器。”我只得诺诺讪笑,他却有点不耐烦起来,翠眉微蹙:“你到底能不能体会本座的无与伦比绝世无双?”我浑身一哆嗦,赶忙竖起拇指:“能,太能了。龙君,天妒英才。”“是天纵英才!”龙君以手扶额:“你到底念过书没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对于学业不精这事,我向来有自知之明,低头认错已成习惯。“念过一些……灵物史刚念到和龙的渊源这一章……”“哦?”他顿时来了兴致:“说说看,书里是怎么形容本座的?”我们涂山的狐,是高贵自律的生灵,从不屑撒谎。若如实相告,说不定他一怒之下不愿收我做侍从了,倒也是好事。打定主意,便原原本本转述:“课本上说龙这物种,厚颜无耻节操成疑,道德水准更是跟闹着玩似的。本性轻浮喜淫,擅长勾引良家道友。”龙君倒吸一口凉气,显见得全部的定力都已经用来维持风度。面面相觑半刻,才故作轻松地叹息道:“祖传偏见,害人不浅啊!”又不甘地撇撇嘴:“芜君的夫人千葵姬不也是龙族?”“阿娘是银蛟龙,蛟龙和龙还是有区别的。”虺五百年化为蛟,蛟五百年化蛟龙,一千年化角龙,再又千年则化云龙。千葵邂逅芜君的时候年纪尚轻,还是个活泼娇俏的少女。她在沧浪屿的月光下戏水玩耍时,恰逢江潮漫涌,卷起千层巨浪,片刻功夫便把往来行商的船只打得粉碎,漆黑一片的江面上顿时哀嚎震天。千葵见之不忍,当即化出原身,潜入水底将溺水商客托起,送到礁石上。后面赶来的搭救的商船一见这百年难遇的奇景,纷纷感慨发财的好机会到了,竟顾不上打捞同伴,反而撒出大网欲将她捉回陆上去换取银两。古人云欺山莫欺水,陆上的生灵对江河湖海向来怀有敬畏,出海前通常会重金聘请法师书符画咒,再将施过法禁的铜钱一枚枚缝制在渔网结上,以防途中遭遇水怪妖物出没伤人。用来围捕千葵的,正是这样一张不同寻常的渔网。千葵只顾救人,却不料人心这样贪婪险恶,反遭恩将仇报身陷囹圄。她一时躲避不及,被那网绳缠住尾鳍动弹不得,半点法力也施展不开,挣扎了不多会便筋疲力竭。粗鄙的凡人大笑着将她捞起来丢在甲板上,当成怪物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千葵惊恐不已,只得掩面嘤嘤哭泣。蛟女的声线空灵如丝,宛转悠扬,无论清歌还是啜泣都荡气回肠,能借碧波远传千里。青衣狐君恰乘着兰叶舟游江路过,被如泣如诉的哀婉之声吸引,当即分水凌波而至,将她救下。千葵大概从没见过那么唇红齿白姿容无暇的男子,直怀疑芜君女扮男装,就要拉着袖子对月义结金兰。芜君红着脸解释半天,他乃涂山狐族,长成这样是理所应当,金兰姐妹的情意心领则矣,实在结拜不了。千葵愣住好一会,仰起巴掌大的小脸,面如银莲皎洁,望着芜君惊讶地问:“怎么狐狸精也有男的吗?”狐族男子多内敛,性子沉静,向来不大招惹是非,是以流传在外的各种故事多是以狐女为主角。这才造成了天真不知世事的千葵以为狐狸精只能是女的这种印象。芜君为了证实他这狐狸精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郎,不知做些了什么。据说颇有些甜蜜温情又很是少儿不宜的情节在里面,我等后生晚辈无缘详知。后来么,千葵就被芜君带回了东夷涂山。狐帝乃上古尊神后裔,娶亲是要正经上报天庭,录载在册的。八荒志对这一段恋情也有过详尽记叙,一度成为神族中广为流传的美满佳话。我却私下听说,阿娘因为执意要嫁给父君,彻底放弃了修成角龙的机会。直到陷入长眠,真身始终都是银蛟。龙的好意不易消受,他既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我便也还他一个。否则谁知他老人家心血来潮之下,又打算想出什么法子逼我报恩。利滚利,最难偿。他支颐听完,唇边挽起一抹浅勾:“话都说不利索的单尾狐狸,涂九歌怎会放心你孤身一人去寻什么妙方宝境。”“你还认识我哥?”他闻言却一愣,转过脸去留给我个神秘莫测的后脑勺,顿了顿方道:“认识。一起喝过酒,打过架。算不得朋友,也……说不上是敌人。”我简直要扑地绝倒:“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啊!故人之妹也好随便提溜来做手下的么,差辈儿了啊……”龙君不紧不慢掸了掸袍角的灰:“可惜本座不是兔子。你还想救千葵么?那更得追随本座不可。听说妙方境这一世的入口,摸约会出现在太虚黄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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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7-31
    第九章  太虚黄泉  (谢谢大家的票票,会努力勤更哒!)太虚黄泉海是一个极其特别的所在。坐落于东荒瀛海、冥府黄泉与天河仙池的三流交汇之处,终年紫雾蒸腾,连太白星的光芒也无法在正午将之穿透。 此地灵气之盛冠绝三界,途经地府的亡魂怨灵大多不甘寂寞,又或许对阎君安排的轮回转世之途不满,总是想方设法冲破藩篱,企图沐黄泉海而重生。当然偷渡这种行径扰乱天道伦常,绝对是为世所不容的。鬼差仙卒多方围追堵截,也难免百密一疏。那些漏网的游魂散魄们,最终借着黄泉海的灵气,阴错阳差化生出各种奇怪的生灵,善恶难辨,有的无害有的凶残。其中天性顽劣的那些,游荡在黄泉海为非作歹,以魂魄为食,成群结队祸害一方。若贸然靠近,遇上一只都够呛,更别说一群。就算没有这些凶灵魑魅,黄泉海的入口仙障森严也非等闲,强行开启则会引出毒火烈焰天卷罡风,使方圆数千里重返洪荒。总之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地方,从没下过水的山林走兽如我,想要顺利抵达,恐怕非得借龙君一程东风不可。我默了一默,底气已然不足:“这是两回事……龙君满腹诗书博学多才,有没有听说过‘施恩莫望报’?”他神色清朗,半刻也未见迟疑:“没有听说过。”那心安理得的坦荡态度,就像跟英招说“本座是你祖宗”时,如出一辙。或许龙的世界观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有恩就要报,不服就开打。若论打架,我自然是怎么都不可能打得过他 。两眼一闭,决定认命。“能追随龙君左右,小狐……非常之高兴……万分之荣幸……”奈何我认命,命不认我。赖皮龙有风驶尽帆,欢欢喜喜靠过来,显然已把我当成了他豢养的灵兽逗弄。“怎么个高兴法,有多荣幸?”大概龙都骄傲得要死又爱面子,与生俱来带着这种丧心病狂的迷之自信。我甩了甩脑门上剩余的水珠,一抬头正对上他俯身逆光的容颜。轮廓何其清秀俊俏,纯真得令人难以抵抗。我被那无邪的笑容明晃晃照得睁不开眼,几乎要心生不忍,如果坦白直言本狐并不稀罕,说不定他真的会……很受伤?龙君此刻看起来,当真十分高兴的样子。除了父君和哥哥,谁也没这么稀罕过我。九尾族人眼高于顶,向来不屑与我这等废柴为伍。就算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做个被呼来喝去的小小跟班,都没人愿意带我玩。可龙君似乎很想和我作伴,虽总也不忘端着四海之主的架子,求贤若渴之心倒是颇为执着。只怪自己太心软,不由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呵护龙恩公的水晶玻璃心。那词儿怎么讲来着?“荣到……三生都有幸!”毫无底线的奉承话刚说完,立马冒起浑身鸡皮,寒毛直竖,整个狐看上去明显胖了一圈。他终于听得龙心大悦,心满意足伸个懒腰,径直拎起我拢进袖里不知将往何处行去。满袖的龙涎香熏得我头昏脑涨,连打了三个喷嚏,顺手牵过他内袍擦了擦鼻子,又折起角来小心盖在身上。连月奔波在外风餐露宿,此刻藏于宽大柔软的袖筒间,觉得非常暖和安全。和一条连观沧海都修习有成的龙结伴而行,起码不用担心动不动被抓去吃肉炼丹。再说,他还答应了要帮我一起去寻找妙方境的入口。这么大尊上神,应该不至于为了骗个随从信口胡诌吧。想那人间的真龙天子,不都有个词叫什么,君无戏言。龙君说这就叫所谓的祸兮福所倚,我迷迷糊糊几欲睡去,用尚不利索的人语应道:“是是是……虎口脱险,又遇龙君,祸不单行。”他不答言,却突然将衣袖抖落得地动山摇。“你该好好学学说话了。什么祸不单行,明明是因祸得福!”作为龙族的死对头涂山狐,只好带着祖传成见,就这么委委屈屈当了龙君座下看守丹炉的烧火丫头。一觉醒转,已是月朗星稀,又不知行了多少路程,此刻身在何方。我俩择了一处山涧岩洞,燃起篝火驱散春寒。望着月亮升起的方向,突然发觉此地离东海又偏离出千八百里地去。水族离水太远终究难以适应,他身为龙君,出现在积石山那等绝塞遐荒实在奇怪,这又是要去哪儿?龙君说他在找一个故人,历遍山川湖海,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正好前些日子做了个梦,那故人留下句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于是他连夜赶往积石山,想借着怀其叶预兆梦境吉凶的灵力占卜一番。怀其叶的花朵果实并非全都适宜用来解梦,整片林子也只一株花王拥有最强的灵力,又唤曼荼玻璃翠,卜兆极是灵验。但那玻璃翠的开落毫无规律,远比优昙一现更为难求,百年能见一次已是殊遇。若不巧正开在日月轮替的瞬间,则刚一绽放便立刻凋零,根本来不及卜问梦兆究竟预示了什么。这趟积石山之行,龙君苦候了三百年,才等到花王初绽羞颜,却正赶上英招与我纠缠。他化出原身遨弋于天时,隔着云端远远望见了玻璃翠突如其来的绽放,还来不及采撷,就被龙行降下的暴雨打落枝头。我内疚地往角落缩了又缩,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竟是因为救我,错过了那么重要的花讯么。可他说并不,就在转瞬即逝的遥遥一瞥里,他已经看到了所要寻找的消息。枯守漫漫三百载光阴,等一朵花开,纵然即开即落,仍旧未算错过,也不为可惜。我虽是个女儿家,却天生缺乏那么点春花秋月的敏感纤细心肠,只觉这龙真是,闲得慌。“那你还要不要再回去一趟?就算其他的怀其叶花灵力参差不齐,多试几朵说不定也能有所收获。”整片林子虽已毁得差不多了,几朵花想必还寻得出来,英招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此刻大概正忙着养伤,不会再不知死活地阻挠。他却望着我笑笑,眼底水波如潋。“现在不用了。”“啊?那……你要找的人怎么办,就不找了?”“不管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努力去改变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会换一条道路。花兆是吉也好是凶也罢,都不会改变我寻找的决心,能否得到玻璃翠已经不重要。”我叼着指尖听得似懂非懂。偷眼看他被火光映得暖澄澄的眸子,似有几缕轻愁薄染。能让小气龙君念念不忘寻找那么久的人,一定欠了他很多,很多钱。他不再说话,又细心地往篝火中添了几根柴,便自顾出了岩洞,盘坐在溪涧流水里吐纳日月精华。缭绫白裳在清波中徐徐铺展如白莲,薄纱随银波浅荡,风姿倜傥如月下谪仙。这龙虽心眼略小脾气又过于傲娇了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并不像课书里说的那样大奸大恶狠毒心肠。想是白日被雨淋透一遭,又听了那么多离奇故事,竟难得地做起梦来。似醒非醒间隐约听闻一个渺远的声音在耳畔呢喃:“灵儿……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根本就不是你?……”迷梦中神识混沌不清,所有虚幻的情绪都会被无端放大。那呓语听得我心口骤然发酸,茫茫然将尾巴抱得更紧一点。翠林间第一缕曦光斜斜照进岩洞,落在眼睫将沉眠唤醒。这悠长一觉睡得神清气爽,难得地安稳,完全不用担惊受怕,也无须时刻提防半夜会不会钻出什么凶兽妖魔来袭,真是背靠龙君好乘凉。四下环视,篝火残烬的余温犹存,岩洞内却空空如也。龙君哪里去了?纳闷地走近溪涧张望,右爪不经意踩着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水里。好不容易扶住块凸起的青石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满脑子顿时轰然作响,翻来滚去都是一句话,完了完了,我踩他尾巴了,怎么办怎么办?龙君这么小气又记仇,还不一脚把我踹进海底渊永世不得翻身……被端端正正踏在足底的,恰是半扇铺展在青苔石上的浅金尾鳍。拨开丛生的菖蒲浮萍,只见一条四爪朝天的龙,正闭目平摊在清浅溪水中晒肚皮。还算因地制宜比较含蓄,化得只比山林巨蟒略大些,四仰八叉不忍直视。细看又发现一群绸带般的五彩小鱼,正围绕在他身边殷勤来去,替龙君清理鳞片间微小的苍苔水草。山涧鱼族寿元短暂,记忆比寿数更短,此番偶遇天降神龙歇在浅滩,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因一向胆小怯懦,加上水族对龙天生的敬畏,个个表现得不遗余力,做足俯首帖耳鞠躬尽瘁的形容。忍不住默默叹息,他这种动不动就化出原身招摇显摆的行径,究竟是对自己的本相怀有着怎样如痴如醉的自信。龙君摸约正被鱼群伺候得身心舒泰,还没发现自己尾巴被踩。我钉在原地,往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怕一动就惊扰了他。正踟蹰间,青石后激起一片琼珠四溅的水花,龙君昂起上半身,微眯着眼错牙冷哼:“本座的龙尾妨碍你脚落地是怎么?踩了这半天还舍不得抬一抬尊爪?”我吓得一蹦三尺高,再落下时不偏不倚摔进了溪水里,忙不迭爬起来告罪:“小狐瞎了眼……”“看来你不仅脑子笨,眼神也不太好。这么大条威严英武金光闪闪的龙都视而不见?”龙的起床气滔滔不绝,我扒拉着苔藓滑腻的青石,下半身都泡在水里,苦不堪言。真是,谁知道龙有那么懒,睡到日头过晌午都不舍得起身。虚荣就罢了,还美其名曰维持人形很累,需要时不时放松一下筋骨。喋喋不休了小半个时辰,龙君终于泡在水里洗漱完毕,婉转而起,神气地悬在溪涧上方盘旋个来回。水底的彩带鱼们已然神魂颠倒,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如潮。我心念一转,龙君爱听奉承话,投其所好,说不定能弥补他被踩了尾巴的创伤。“龙君的真身清秀高雅……充满力量……小狐把持不住,这才一不留神越过了界……”当着一群仰慕得豆泡眼里星光乱转的鱼族,威严要紧,不能兴之所至就扭身娇嗔,必须不遗余力地体现性格,当作对恭维习以为常。他盘踞在凸起的岩石上,龙爪漫不经心地笃笃叩击着石块,假装没有听到,但显然很是受用。我胸无点墨,会的人语本就不多,溢美之词已倾囊而出掏见了底,也不知够不够哄得龙君息怒。见他偏过头去不再搭理,只得委委屈屈从溪水里爬起来,躬身退下。原本蓬松柔软的白毛半湿半干,纠结成绺,微风吹过禁不住冷得哆嗦。在家千日好,一朝颠沛在外,才晓得何谓冷暖自知。顾影自怜的当口,忽觉背脊生暖,扭头一看,兜云锦已好端端披在了背上,就快夺眶而出的泪珠子瞬间给憋了回去。裹着云锦化出的帕子,觑眼偷望,龙君正将尾鳍垂进溪水里,与那些小鱼凌波嬉戏,一派怡然自得模样。心头忽涌起一点奇异的温软。他不仅认识哥哥,还从穷奇爪下救我一命,为此错失了珍贵的玻璃翠,又好心地答应帮忙寻妙方宝境,我没有理由害怕他。擦干了毛发,与那些依依不舍的彩带鱼告别,我俩重新上路。毕竟男女有别,仙族虽不似人间礼法森严,到底也该有个规矩。左思右想一番,遂不肯再卧在他袖子里,执意要自己下地奔波。他不解道:“按说你这还差一个月就满千岁了,不至于连人身都还化不出来,何必非要四爪傍地爬着走?”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涂山狐,觉得做狐狸就很好,没必要花费力气维持那么一副非我族类的皮囊。再妍丽光鲜又有什么用呢,哥哥说得对,色相虚妄,最易招来是非。云门姐姐美得名动三界,命运并未见得因此就肯多垂怜顾惜一些。还不如省省精力,留着应付不知何时到来的天劫。想到迫在眉睫的天劫,爪子沉重得都快抬不起来。“我的千年劫快到了……你也知道对吧。普化天尊很厉害的,到时天雷梵焰打下来,万一连累龙君就不好了……”他已经大大方方把兜云锦还回,可见真的不是有心扣留财物以作要挟,反倒是我厚着脸皮跟在他身边,却只为了妙方境的所图。若他琢磨过来,打算与我这麻烦分道扬镳,也在情理之中。嬉笑怒骂了这一程,怕是到了不得不挥袖作别时。然后,要么相忘江湖,要么生死殊途。不知怎么,明明千不甘万不愿报这劳什子的恩,此刻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愿龙君早日找到称心如意的炼丹童子,在那之前别再贪睡忘了关火,否则又要很辛苦地施雨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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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8-02
    第十章  投桃报李龙君步履如常,完全体会不到我这千回百转的一番苦心,绯红的唇角轻撇:“凭他?”我费劲地比划着解释:“这是天劫,很大只很大只的雷,不是普通私人恩怨……”他折扇轻晃,仿佛打发什么不值一提的小麻烦。“罢了,本座多年不插手天族是非,旧日交情却还留得一些,届时想个法子为你从中调停一二,想来问题不大。”我闻之讶然,顿时没出息地心花怒放。难怪人间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只要银子砸到一定份上,龙也能推个差不多。这厮巧取豪夺了我那么多明珠,应该不至于太应付差事,那我真是赚大了。毕竟明珠嘛,再哭就有了,小命若被雷劈散,那可彻底玩儿完。这就叫留得青山在,珠玉滚滚来。龙君掰开我紧抱住他大腿的双爪,谆谆教导:“话说回来,你也该进益些了。不管做狐还是做人,终归得靠自己,过了这一劫,下回又打算怎么蒙混?”“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自己比别人还靠不住……龙君救苦救难,能者多劫……”龙君踉跄一下,扶着树无语望苍天:“你要说的,大概是能者多劳。”道理都懂,明白却做不到的只好假装不懂。后来我才知道,看起来轻描淡写的龙君,许下了一个怎样珍重的承诺。纵然他神通广大,天劫却并非真的那么容易打发,也绝没有什么调停一说。心情一放松,马上觉得肚子饿。修为精深到能吸风饮露的龙君对此表示出了极大的不屑,还是勉为其难准我半个时辰自去林间觅食。神仙都以不食烟火为傲,根本无法体会口渴腹饥这种浅薄又发乎天然的需求。正因为相当容易被满足,所以会带来小小快乐。兜转在附近杏林里,摘了数枚刚挂枝的青果,咬几口实在食之无味,又酸又涩,只得丢下。刚打算往远一点的地方再找找看,却见草丛窸窸窣窣闪过一抹深碧。蹑手蹑脚躲在树干后探头望去,见是只呆头呆脑的绿毛龟,正支楞着脖子茫然地左顾右盼,看样子像迷路了。狐狸脑瓜一转,电光石火间忽冒出个念头。都说龟壳占卦最是灵验,因其背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如地,暗合天圆地方之相,人间的巫师通常用龟甲置于火上炙烤,观察裂纹来预知存亡兴衰,卜问吉凶。面前这只绿毛龟背壳浑圆,伸展开来足有两扇磨盘大,龟龄少说也超过两千年,岂不正是送上门来的好卦盘?端看它唇腭有鳞,绿甲带黄斑,四肢说是爪,指间却有蹼,模样是奇怪了些,作用想必也差不多。如果捉它回去送给龙君兆梦,也好弥补一下错失曼荼玻璃翠的遗憾。龟虾蚌贝之流在百兽虫鱼中灵识开窍得最晚,也就是常言说的比较笨,痴长年岁不长脑子,纵然岁寿高,本事却大多稀松平常,对天生灵兽的狐族来说,哪怕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也不足为惧。主意打定,这就从藏身的树后轻轻朝它靠近。但我在涂山一向尊老爱幼与人为善,连架都没打过一场,实在不知该如何下手,又从哪里捉起。只略犹豫了一瞬,决定见机行事。为了报答龙君肯挺身而出帮我化解天劫的主仆恩义,不行也得行。看他追债追得那么执着,要真找不到债主,不知会有多么伤心。上去就动手似乎有点不成话,先好言商量,万一它慈悲为怀同意了,那就皆大欢喜。“这位……龟大叔?”龟听见身后动静,悠悠挪动四肢,光这转身就快花了好几千个弹指一挥间。我等得不耐烦,跃出半步落在它正前方。它将脖子伸得更长些,又用了摸约几百个刹那,将我上下打量清楚,才慢吞吞说出话来:“小姑娘想是不大出门,老身这把年纪都快当得你外公了,哪能叫大叔?”“唔,龟公公。”“……还是叫大叔吧。狐姑娘有何贵干?”“贵干谈不上,有件小事想烦请龟大叔帮个忙。”“老身已经很忙。”我愣住,顿感难以为继。没料到一把年纪的龟这么难打交道,直接就把话头掐断得干脆利索。在我有限的常识里,就算拒绝也不该如此没有礼貌,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再找个过得去的理由敷衍。它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婉拒?果然水族个个性格崎岖得各有千秋,每一种都那么令人讨厌。反正不管他怎么答,直着拒还是拐弯儿拒,结果都一样。我出于礼节,还是简单把前因后果交待清楚。话音刚落,就见识了造化神奇的一幕。我从没见过哪只龟能跑得那么,那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山林走兽本小狐。才追了不过小半座山头,就把它严严实实堵在一堆乱石中间。眼看它已无处可逃,便寻思这么大只龟,唯有化作人形才扛得动。遂捏个决变出人身来,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女模样,胜在四肢纤长十指灵活,拾掇只乌龟不在话下。那龟吓得抖如筛糠,呼哧带喘从蹼缝间偷瞄我一眼,小如针尖的绿豆眼顿时瞪圆成黄豆,口齿不清吐出几个字:“娘……娘娘?”我硬起心肠:“你叫我娘也没用,大家物种不同,非要攀亲带故是不现实的。本姑娘云英未嫁,几时生出过老得能当外公的儿子。”趁它莫名其妙发愣,我眼明手快掏出兜云锦罩了下去,扛着就往回走。绿毛龟一路上撕心裂肺求告不休,树叶都震得簌簌发抖。想是被这动静惊扰,丈外一团白茫云水之气骤然腾起,往这边直直压过。龙君来得这么快?简直缩地成寸,莫非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远,所以一直悄悄跟在附近么。真是条有责任心的龙,费这么大劲替他捉只龟也不冤。不过……让他看见我这样子终归不大方便。化成人身,和一条龙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四处游荡,这话若传回涂山让族人知晓,我的狐狸皮恐怕当真不保。念及此,简直忍不住要佩服起自己的深思熟虑来,果然出门历练一番,反应和见识都与之前大不相同。熟料百密一疏,刚变回狐狸模样,背上那坨硕大的龟就直接把我压趴在地,半分动弹不得。龙君白裳如练,足尖轻点蔓草,倏忽便凌空而至。掀开沉重的兜子把我解救出来,好看的眉宇拧成一团:“你又闹什么妖?”乍一听到龙君的声音,那龟突然扯着脖子开始嗷嚎:“君上……君上救命啊!”他神色复杂望我一眼,迟疑地伸出手去将兜云锦上绳索解开,一个泫然欲泣的尖脑袋骨碌钻了出来。龙君与龟默默对视良久,双方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太玄?你不好好在东海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绿龟连滚带爬扑上前去,死死揪住龙君袍角。龙君转过身,不动声色甩了两下没甩掉,只得任由那龟挂住胳膊哭天抢地:“君上!真的是君上……小的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君上啊,小的找你找得好苦啊!”龙君显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难掩几分不耐烦。“本座不是早说过,尚有要事在身,暂不能回去么。”“君上有所不知,自君上撂下东海踪影全无,云梦泽群龙无首,连东海都已乱成一盘散沙,这千多来年饱受各方水族欺凌,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我在一旁听得越发心惊胆战,讪讪道:“你们……认识啊?”真是天理昭彰,从没干过坏事的人只要壮着胆子干一次,准撞墙上。龙君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把大腿从太玄怀中拔出,散漫丢了个眼风过来:“你现在可以告诉本座,方才究竟演的哪一出?”这就很尴尬了。原本一番好意,熟料弄巧成拙。我抱愧得很,深深垂下脑袋。“那个……在积石山害龙君错失玻璃翠,终究不大过意得去……据说超过千年的龟壳用来占卜也是很灵验的,所以……所以……”“所以就怎么?”“所以打算把龟烤来吃了,龟壳留下给龙君占卜。”名叫太玄的绿毛龟胆小如鼠,当即连头带尾一起缩进壳里,瓮声瓮气地嘟囔:“小的是河鲜不是海鲜,没有盐,口感不好。”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龙君打起架来气盖山河,带的爪牙怎么没出息成这样,反差也忒鲜明了些。我蹲下身,伸出小爪敲敲它龟壳:“吃太咸了也对身体不好,清淡才有利于修行。再说,盐我身边还带着一小包,烤只龟么勉强是够用的。”说罢拎起兜云锦掏弄一番,摸出一纸包青盐来在它跟前晃了又晃,以证所言非虚。谁叫它家君上素行不良,几次三番恐吓说要捉我去炼丹。我又不能真的把龙君怎样,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仆之身,将就着吓唬吓唬他的手下,也算扳回一局。太玄龟壳抖了抖,又往边上挪出两三寸,恰覆在龙君脚面,将云履的翘头彻底压瘪。龙君护短,对我的不可救药实在忍无可忍,用手盖住前额:“你离家出走,连盐都自备?芜君没有给你吃饱过吗?”开了灵识的精怪,若道行高深,便能将原身的本性抑制升华。譬如乌龟可以健步如飞,熊罴不用在隆冬长眠,狐狸都可以吃素。但是我不行,若连口腹之欲这点快乐都失去,简直不知慢慢修仙路还有什么值得期待。这么没出息的追求,打死,都不能承认。“那什么……主要不是为了吃,原是打算借它的龟壳来给龙君占梦么……龙君离开东海找人已经很久,天大地大,老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龙君抽了抽嘴角,一字一字咬牙道:“可你说的那种占卜用的东西,不是绿蠵龟的龟壳,是瑇瑁。”见我一脸茫然,龙君耐下性子传道受业。他告诉我,瑇瑁在人间被称作玳瑁,又唤十三鳞,龟壳的边沿有波浪锯齿,背甲平滑,头顶有鳞,通常是灰褐色。而太玄么,明摆着是只水龟,四足扁平便于划水,背甲中央共有五盾,左右分列四盾,眼上各具鳞片一对,以翠墨二色居多。解释完了,又指指绿龟:“你捉回来的这只绿蠵龟,是本座兜山转海躲了好些时的龙宫龟丞,太玄。”他游方四海逍遥了上千年都没被太玄找着,这下被我一兜子网了来堵在面前,难免不心塞得无以复加。太玄缩在龟壳里审时度势,大概觉出龙君在侧,没有危险,又见缝插针开始了新一轮的喋喋不休:“君上不能丢下东海一走了之啊!北溟那些海夜叉趁君上不在,这数百年越发猖狂得肆无忌惮,屡屡来犯弄得民不聊生!小的们日夜翘首以盼,茶饭不思,就只巴望着龙君归位,重新入主东海龙庭,为我等做主呜呜……这回好不容易才找到君上,君上若一定要走,小的拦不住,回去也无颜见东海父老,就先把小的晒成鱼干曝尸荒野吧!”刚才还对着我倚老卖老,架子都快要端到天上去,现在趴在地上一口一个君上,撒泼打滚涕泪横流,委实很有当龟孙子的本钱。敢情它说的很忙,就是忙着满天下找龙君回去跟什么海夜叉打架。我对它这种罔顾客观事实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常嗤之以鼻,忍不住出言提醒:“你明明是只龟,又不是鱼,要怎么晒才能晒成鱼干?”龙君合上折扇轻轻咳嗽半声,我顿时吓得醒了个神,自己默默掂量一番,人家太玄是从龙侍驾多年的旧仆,阿谀奉承熟练得行云流水,交情非是我这两三天前才新收的烧火丫头可比。再则,龙君愿不愿回去说到底是他们东海的内部矛盾,我多嘴去管这闲事作甚?何况方才拿锦云兜捉龟的旧账尚未来得及清算,还不知会被骂成怎样。自己一堆烂账清不完,哪还有余心余力再去结个梁子。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稳,不挨打的要旨是嘴要闭得准。我及时醒悟,靠着树干站得笔直,还不忘将指尖叼住以免又祸从口出。太玄乍然被挤兑,眯觑着眼朝我望过来,嘴里不知喃喃了几句什么,摸约是告状之类,接着便被龙君提溜着双双隐入小树林密谈。龙君与忠仆叙旧,我原没兴趣偷听,奈何狐狸耳朵尖,他俩偏又站在上风口,只言片语还是零碎传来。“是是是,小的发誓,绝没看错,当真一模一样,就只这个性情么……倒是……倒是变得天真了很多……”龙君幽幽长叹:“你其实是想说,傻了不止一星半点吧……”“毕竟年纪还小,之前又受过那么大番磨难,灵识退化也是情有可原。这不正好衬托君上您的英明睿智,德化通神……若带在身边慢慢调教,这个养成的乐趣当真妙不可言……”一阵稀里哗啦响动传来,不知他俩谁没站稳,仿佛摔得不轻。龙君一向淡静悠闲的语气,竟带上稍许不易察觉的颤颤。“太玄这些年果真长进不少,出来略逛了几圈,别的本事没有,倒沾染上一身红尘恶习。本座委实很有必要烤一烤你那龟壳,看还能占卜出多少歪门邪道的下流心思。”“呃……君上息怒……息怒……小的口没遮拦,无心冒犯……只是,原本踏破铁鞋无觅处,误打误撞却终于近在眼前,还有什么理由羁留在外?这么多年过去,多少仇怨也该化尽了,不如早日回龙宫,安稳社稷,平定东海,也好心无旁骛再续前缘,那个那个君后双修,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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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8-08
    十三章  平地劫波(国外度假期间两天一更新,17号起恢复原有频率)

    在外流离千载,此番得以重归故里,龙君却并未显出多少应有的轻松愉悦。

    清风将垂落颊边的两缕长长鬓发吹起,和着鲛人起起落落的歌声,龙君简短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东海并非他的故乡。

    龙君身世伶仃,无父无母,最初不知是如何被遗落在云梦泽羡鱼川的一枚龙蛋。这枚孤零零的蛋在川泽绝崖间躺了好几千年,无人孵化,裹满厚重青苔,落魄得跟块顽石差不多,过往鱼虾游累了都会一屁股坐上去歇歇。

    后来机缘巧合,远居于西北海外的烛龙夫妇前往两仪山参加论道法会,途径云梦泽,无意中发现了这枚天地所化的灵胎。烛龙夫人彼时尚无子女,一时心慈,便将龙蛋带回赤水之北的钟山照拂。这一孵就孵了整八百年,才破壳而出一尾须爪俱全的小龙,鳞片是发白的浅金,细看额间还生有米粒大小的如意珠,很是玲珑神气。烛龙夫妇甚感欣慰,认为天生神龙,实属造化难得,就此好生养在膝下。因龙蛋是在羡鱼川所化,遂赐名临渊,悉心教导与亲生之子无异。

    烛龙又称烛九阴,辈分奇高,来头很大,与盘古氏同为上古开辟创世之神。据说身上一枚龙鳞便可有逆天改命,扭转鸿蒙之功效。《述异记》载述:“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

    连一呼一吸之间都可影响四季轮替,这么位份尊崇的神祗自然早就归隐方外,不插手三界是非多年。作为他们的养子,龙君的童年过得很是心无旁骛,只以清修为要。天地所化的神龙慧根无双,修习日进千里,刚满千岁便已崭露头角,诸天神佛无不以为神异。再又一万五千年后,龙君身负八荒六合历劫征战打下的累累功勋回归东荒,顺利承了云梦泽龙君之位,就此自立门户,成为名至实归的一方龙主。

    我只知道当年的创世神祗都已经陆陆续续羽化,泯归于天地间了,却没想到原来传说中舍身取义,将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的烛龙夫妇,竟然就是龙君的养父母。

    钟山烛龙为维护天地大道,祭出元神照彻幽冥,从此再不会以龙形现世,难道在世间竟没留下一点血脉传承。

    “那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吗?”

    龙君眼睑轻垂,羽睫投下一片浅影,低声道:“他们后来有过一个女儿,是我名义上的妹妹……叫离珠。”

    “哦……龙君也有妹妹。”

    烛九阴夫妇对龙君有山高海深的抚育教养之恩,不知他会不会像哥哥疼爱我一样护惜那个没有血缘的烛龙妹子。“听说钟山之神双双羽化得早,你们兄妹岂不是很小就开始相依为命了,离珠现也在东海么,还是留在西北海外替父母守护钟山?”

    龙君的声音突然清冷下来:“她已经过世了。”

    我有点懵,烛龙是上古神兽,寿元比起一般的龙要长得多,年纪比龙君还小的烛龙妹子竟如此早夭,可想必然不会是普通自然造化所致,不知又暗藏多少曲折。龙君功成名就的风光背后,原来还有这许多畸零坎坷。生来便是孤儿,无亲无眷,险些无人孵化寂灭于卵中,好不容易被德高位重的养父母收留,又与幼妹少年失怙。现在连唯一算得上至亲的妹子也早早亡故,彻底孑然一身。

    因同是被捡来收养的孤儿,倒有几许同病相怜之感。那种在尊贵族群间寄人篱下,毫无归属的卑微失落,我太清楚了。但无论如何我父兄尚在,还比他稍幸运些。若有机缘,或许该去问问司命星君怎么给龙君写的命谱,发挥得实在太随心所欲了点。他性格再不讨喜,好歹也是为平定战乱立下过不世之功的神龙,都被折腾得这么不留情面,可见天地不仁。念及此,不由生起几丝懊恼和同情,当着好好的夜色海景,聊些什么不行,偏又提起龙君的伤心事。

    他似乎也不愿多谈过往,踱步到船头临风而立,神色寂寂,连月色都跟着黯淡了几分。龙君抬手一挥衣袖,将明月旁缠绕的云絮拂散开,半遮半隐的一轮冰魄光芒大盛,水面顿时流霜粼粼,似铺满了落雪纷扬。

    平寂的海上突然热闹起来,许多鲛女纷纷浮出水面,围绕渔船扬起婉转歌喉。濡湿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吃了水的皮肤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东海鲛人在传说中向来是极神秘魅惑的存在。“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与修罗族相反,鲛人男子极丑,女子极美,皆是半人半鱼之身,体侧有鳍。而东海鲛人是鲛族中的翘楚之辈,无论男女皆容貌无暇。他们擅于捕捉月光织绡,织出的鲛绡轻薄如雾白似霜雪,又名“龙绡”,做成衣裳入水不濡,价值万金,是海市上流通的最珍贵的货物。女鲛更有泣泪成珍珠的禀赋,其鱼膏丰腴,炼成油脂燃灯,可万年不灭。

    鲛人留在世间的名声毁誉参半,既有“沧海月明珠有泪”的盛赞,又流传着以歌声魅惑往来行船海客,让人意乱神迷辨不清方向,最终被拖入水中吞食的恶名。

    月迷津渡,船行无声。一群鲛人环绕左右清歌曼舞,走马兰台般仪态万千,身形极飘逸柔软,当真美得诡异。

    我禁不住好奇,往船舷靠近,想看得更清楚些。龙君嗳了声,忙把我拉回来:“别靠太近,鲛人天生具备魅惑的能力,不能盯着看,当心看久了摄魂,自己就往海里栽。”

    “不会,我是涂山狐。”

    若论摄心夺魄之术,可与狐族平分秋色者屈指可数,东海鲛人算是其一。大家天赋上头旗鼓相当,迷魂这伎俩对我自然没什么用处。这么悦耳的歌声,难得一见的良辰美景,不看个够才叫可惜。

    龙君还是不放心,将我拽得近些,在一旁抱胸指点:“鲛人以鱼虾螺贝为食,原本与陆上的生灵井河不犯,变成如今局面,完全是人咎由自取。”

    陆上人性贪婪,远渡重洋多是因听说了海外鲛人的神妙之处,专程为捕获她们牟利而来。人间的王孙贵胄死后入葬,往往不惜重金买来女鲛,离水风干致死,整个制成仰头跪坐的人鱼灯,体内膏脂便是现成的灯油,燃于陵宫墓室,取魂魄转世长明不灭之意,谓之吉祥尊荣;又有身份贵重的豪绅,以拥有一尾东海鲛人为雅趣风尚,命巫师在府邸泉池内施咒,造下禁制豢养,迫使其泣珠织绡,奇货可居大肆炫耀。

    人为刀俎,鲛人一旦不幸落入人手,再难重见天日,任由宰割至死方休。

    我听得怅然,美好的生灵,都命途多舛。

    “真可怜……但鲛人熟识水性,人落水却不能活,要在茫茫海上捕捉鲛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龙君摇头,唇角挑起抹冷笑。“鲛人胆小,又心软慈悲,但凡遇到有人不慎落水,必定显身施救。那些为官府采珠捉鲛的渔民因此想出个丧尽天良的法子来,将年幼的孩童扔进海里假装成溺水模样,引鲛人出现,再趁机一网打尽。”

    再慈悲的善心被这样反复利用,也难免消耗殆尽。东海鲛人族群一再折损,被捕获的下场又如此悲惨,柔弱的鲛人为了自保,变得如同惊弓之鸟,一旦发现人类的渔船靠近,就率先施展唯一可做武器的媚术,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

    这么说来海鲛吟歌魅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若因此担上天性残忍的恶名,实在有失公允。

    大概唱了半天一无所获,船周歌声渐稀,鲛人捧着采月霜织出的轻纱三三两两重新潜回海底,不多时便散得干净。

    海上的天气瞬息万变,柔和湿润的海风不知何时变得猛烈,被龙君挥袖扫出的月色重又失去光彩,不知隐到何处去了。方才搜肠刮肚呕得那么厉害,浑身虚飘飘乏力的很,一阵倦意袭来,正打算回舱中寻个暖和的角落凑合一宿,便听得一声巨响轰然炸裂在船尾,震得甲板都发颤。

    “触礁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龙君取出兜云锦连头带尾囫囵装了进去,拎着丢进船舱。

    “你的天劫到了,听见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

    天劫来得太吊诡,没有一点点防备。

    普化天尊闻仲到底在天界厮混多年,人情世故上颇有些造诣,摸约是看龙君也在这条船上,才勉为其难留出几分薄面,将第一道雷远远劈在船尾聊作示警。

    船身受损,难以控制,剧烈颠簸起来,舱中所有物什都被晃得七零八落,有的被高高抛出舷窗,有的直接互相撞个稀碎。

    我艰难地稳住身形,从兜口钻出半个脑袋,正看见高耸的桅杆被一道闪电拦腰斩断,冒着青烟摔落甲板。方才还优美平静的海景彻底变换了模样,漆黑的波涛万顷无边无际,如同误入了另一个世界。

    船舷两侧吊着灯笼,一点忽明忽暗的烛火扑朔,照出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乌云,锅盖一样纹风不透越压越低。这时头顶上响起惊雷如鼓,一声比一声催得更紧,就快变得比雨点更繁密。设想过许多次赤焰劫来临时的模样,每一种都比不上眼前真实的震撼,强悍到不容违拗,带着摧毁一切的剧烈力量迫近。

    远离了陆地,浮木般漂在茫茫海上,原本就左支右绌的微末法力更加难以施展。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束手待毙未免太没骨气,可即使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能勉强保住这艘渔船暂时不被击碎。

    就算今日注定葬身海底,多撑得一刻是一刻,明知过不去也不能在临死前给涂山族丢脸。龙君撂下那句话后就再无音讯,看来普化天尊刚正不阿的声名不假,此番大概调停无望。这本就是我自己该承的灾劫,并没真指望不相干的旁人去以命犯险。大难当头,抽身而退也是人之常情。这一路上已多亏他诸般照拂,最后将我藏进兜云锦听天由命,算是仁至义尽。

    独自面对应付不了的天劫,用不连累涂山的方式,寻一个远远的去处灰飞烟灭,是我一早就想好的终局,尽管中间意外生出这一段阴错阳差的枝节,末了还是殊途同归。

    龙君曾经说,‘努力去改变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会换一条道路。’但能轻易被改变的,就不叫天意。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并不是难过,也没有孤立无援的感伤,反倒有点欣慰。还好他走了,走了就安全了。这么厉害的天雷,何必误伤无辜。他已回到他的故国东海,从此继续做万众拥簇的龙君上神。只是可惜以后再听不到那么多好听的故事。

    所谓天劫,一旦劈下,不落在应劫者身上誓不罢休。渔船被顶在浪头上起伏颠簸得厉害,汹涌的海水倒灌进来,浇得人睁不开眼睛。滔天浪翻,强樯楫摧。那雷火却依旧不依不饶,巨大的火球从四面八方朝船身袭来,电光火石,砸透舢板直穿深海。

    费劲钻出兜云锦,顶着透骨凛冽的飓风往船舱外爬去,原本在舷仓两侧翻来滚去的雷火突然变得稀疏,容我留下一点喘息之机。转而又觉得不对,落下的雷火赤焰虽少了,响动却仍狂骤不减,那些雷都掉到哪里去了?

    抹掉一把湿透头脸的水珠,仰头朝海上极目眺望,顿时惊得站立不稳,直接滚出内舱摔在甲板边沿。只见一条遮天蔽日的巨龙浮动在天幕,盘曲的身体卷成一面很大的屏障,华盖一般遮挡在半空。

    龙形上的浅金鳞片在乌云中闪耀着点点亮色,似迷梦中羸弱的光芒,不管在浓云中潜得多深都熠熠生辉。是龙君。他并未食言,也绝不是一走了之。他没有办法说服闻仲偃旗息鼓,只能硬生生以身代承,化出原形挡在渔船和天雷中间。天际雷电如织,交错成一片晦冥的火网,每一束火轮都被龙盘曲的身体遮住,只剩下零星电光散落在渔船四周。

    见过那么多次龙君的原形,唯独这次却与以往不同。细看去,前肢肋下还生有一双飞翅,其翼若垂天之云,若彻底伸展开来,身长恐怕足有千里。

    寻常的蟠龙绝不是如此模样,唯有应龙才能化生飞翼。眼前这一条,肋生双翅,鳞身脊棘,利齿森森,颈细尾长,竟是传说中万劫不死的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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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8-17
    十六章  莲步孤行  (光华璀璨的东海龙宫何以危机四伏,温婉柔顺的鲛族究竟是善是恶。精彩内容持续更新,敬请关注~)龙君显然也被这天马行空的后果唬得一愣,诧异地望住我打量一遍,带着几许探究,仿佛在认真考虑,又摸了摸下巴:“你说生孩子?唔……这个发展速度会不会太快了点?不过如果你想的话……”占便宜在先装傻在后,仗势欺人也要有个限度。我羞恼交加,连珠炮似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想你个头!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和龙生孩子了,我好好的一只狐狸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和龙生怪物?龙有什么了不起,既不是飞禽又不是走兽,阴不阴阳不阳,只能给那些凡人拿去绣成衣裳上的画儿拜来拜去,好大的脸面么?你就是要表达感激之情,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吧?!”与其他灵物不同,龙卵自化生后雌雄一体,修八百岁方成年,以修为高低择人身。后来有一次太玄说溜了嘴,我才知道龙君在选择性别前发生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波折,这波折似乎还和他没有血缘的烛龙妹子离珠有关。于是龙君蹉跎到足足满一千岁时才在灵鹫山前转男身,因此很忌讳旁人拿这一段过往来取笑。打人不打脸,龙君闻言怫然作色,坚硬的胸膛抵在我身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一寸寸越贴越近:“你说谁不阴不阳?我看起来,雄性化得不够明显?还是,你想现在就试一下我究竟是阴还是阳?”他每靠近一分,我便不由自主往后仰倒一分,试图拉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原本就逼仄的一丁点空隙瞬间便退无可退,身下的珊瑚岛枝桠嶙峋,斜刺里突出来扎在腰后伤处,痛得嘤咛一声,眉头紧皱,几欲呕出心头血。龙君顿了顿,终于撑住珊瑚往后略退开数寸。我缓过神来,万般委屈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须臾便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正沿着脊骨轻轻抚下。刚要发力推开,他的手已停在那伤处覆着,手指微动,似在探查伤势:“最后一朵轮室被雷火劈伤了。好在伤得不算太重,这裂纹若能好好运气调息,最多花上月余便可弥合。”得道的灵兽或人体,每一具血肉之躯中都暗藏七枚“轮室”,莲花为形,自天灵盖往下沿脊椎排列。七朵莲花凝聚着元神的精血与气机,一旦这些莲花分崩离析,花瓣枯萎,花根劈裂,即意味着魂魄离散再无所依托,肉身亦随之破碎消亡,生命彻底宣告终结。【注:“莲花轮室”说,乃传自印度教金刚乘的佛经教义】我沉默不语,眨了下眼表示知道了。转而侧过身去,紧紧攀着唯一能支撑身体的珊瑚不撒手。“你是打算扎根在珊瑚上么?还是先学学怎么用这条尾巴,再耽搁下去,你那耳根子发软的跟班不知要被洋流冲到何方。海底怪物多,要是不巧遇上哪只肚子饿的把他当成点心……”我沸滚如岩浆的怒火猛地被这句话浇得冷却下来,大垂,大垂现在还生死不明。虽然天劫的危险已经远去,但水中不比陆上,对我等走兽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地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虽然不是个令人愉悦的伙伴,除了添乱也没什么别的功能,却是流落异乡时身边唯一的陪伴。他是涂山的族人,我决不能不管他。雷火之伤可以暂且不顾,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半身不遂的问题。我抽抽搭搭:“龙君大人大量……能不能……帮小狐把人腿变回来……尾巴我实在是……”他半仰着头不知望向哪里,伸手摸了摸鼻尖。“本来是能的。现在心情不大美妙,恐怕忘了怎么变回来了。”我耷拉下耳朵,明知于事无补,还是有气无力地指责道:“这么睚眦必报,真的大丈夫?”这厮傲娇地转过身去,“你不是说本座不阴不阳么,那为什么还要维持君子风度大丈夫?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高太分裂了?简直离谱。”内忧外患积忧重重,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那珊瑚嚎啕大哭起来,惊起一群斑斓小鱼从藏身的缝隙里四下游散,边游还不忘边回头窥探,看他们的龙君是怎么欺负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狐狸。“把腿还给我呜呜呜……”我哭得越发悲从中来,因整个泡在水中,泣泪再也无法化成明珠,流出的泪水与海水融为一体,搅合得身旁的海都更咸了好些。龙君也有点讪讪,尴尬地轻咳一声,趋近前安抚道:“我并不是有心刁难。你后腰的伤虽不致命可也不轻,半个月内暂时变不回人腿。好了好了,别哭了……凫水也不难的。来,我教你怎么游。”这个说法似乎也过得去,反正事已至此,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他婉转拧身,水中霞光流转,当即也将下半身化出龙形,璀璨的浅金龙鳞与我的淡白银鳞交相辉映。“看,是不是很好玩,有尾巴也没什么不好,可曲可伸,稍一摆荡便可在水中来去自如。”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他那漂亮的尾鳍在水中灵活流畅得无所不能,游弋起来如行云流水,称心遂意得很。良师在前,硬着头皮也得上。龙君言传身教了两个时辰,终于从最初的兴致勃勃熬到心力交瘁。枉生着一段龙尾的我,只会匍匐在沙地上乱扭乱蹦,如论如何都游不起来。我想他大概切实体会到了涂山长老们的苦处,每一个给我传道受业的师父,最后都会露出这种怆然涕下的哀恸之色。饶是龙君惯熟水性,此番也累得够呛。他盘踞在沙地上暂歇,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我抱臂纳罕:“都是龙尾,怎么区别就这么大?”我练得快要抽筋,恐怕就是马上还回来一双人腿,也退化得路都不会走。顿觉满心沮丧,指指他的尾鳍,再摸摸自己的:“龙君的是真的……我的是假的……太难了……”“你不要老想着它是假的,从本心上都不能接受,又怎么指望灵肉合一融为己用?”废话,他跟他的龙尾朝夕相处了好几万年,当然对怎么操控了如指掌。我这刚有了尾巴才几个时辰,怎么能一概而论?万一我死活学不会,他不耐烦起来直接把我丢在东海底……虽然跟着他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搞不好还会被借着匪夷所思的理由占便宜。简直越想越绝望,被他数落得抬不起头,欲辩无言,又要嘤嘤哭起来。如同溺水之人攀附浮木,无助间只得将手中珊瑚丛越攥越紧。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起身游过来,将我用力得指节发白的手指掰开,放在自己腰间。“来,再试一下。放心,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等你学会了,再去找大垂,然后一起游回东粼城。”抿唇一笑,又调侃道:“要是连凫水都学不会,怎么做得好本座的炼丹丫头?到时被鱼虾螃蟹笑话欺负了,我可懒得管。”言毕,将曼妙纤长的龙尾轻轻绕上我的,温凉的触觉隔着鳞片传来,丝滑如玉之清润。在龙君如此不遗余力的贴身教导下,我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放松心情,任由两段龙尾环环缠绕,学着如何左右摆荡,如何划分水波调整方向,终于渐渐有了点起色。水族大多昼伏夜出,想是夜已过半,沉寂的海渊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大群灯笼鱼亮起尾灯,浮起点点萤火朝我们靠拢,暗绿的光斑翩跹起伏,似星子都沉落深海,温柔得令人心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水族,形状怪异斑斓,纷纷从沙石底或海礁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越涌越多数之不尽。每一种水族都有自己的凫水方式,有的挥舞鳞鳍,有的扭动身体,蚌贝开合扇叶,连软脚虾细如牛毛的肢节都有摆荡韵律。融入其中,也不觉凫水有多困难,直兴奋得嗷嗷欢呼:“会游了会游了!我这算不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叫‘大器晚成’对不对!”龙君松了始终缠绕在一处的龙尾,尚不忘适时打击:“明明是个笨鸟难飞。”笨鸟也罢,难飞也罢,终究还是飞起来了。得意忘形之下摆尾摆得厉害了些,歪歪扭扭一鼓作气往前冲,眼看收势不住,就要往礁岩上撞去。事出突然,回天无力,只好双眼一闭打算硬扛下这一撞。片刻后,整个上半身结结实实蹭在一处暖厚胸膛,四片湿润的唇瓣再次紧紧相贴。现世报来得快,此番重蹈覆辙,我是始作俑者。刚才骂他骂得酣畅淋漓,这下又该怎么自圆其说?真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龙君挡在正前方,好整以暇倚靠着岩壁,这回双手却非常老实地垂在身侧,只是眨了眨眼,学着我的语气道:“哎呀,你占我便宜?”为了扳回点颜面,脸一红便脱口而出:“你哪里便宜了?明明是你让我亲回来的!”“对。所以我们扯平了。”他宛然一笑,唇边漩出朵梨涡来,甜得我心头发腻,耳廓都生起燥热。真是,我又不是故意偷香窃玉,倒比他这蓄意劫色的更慌乱无措,是个什么道理?但哥哥常说,一件事情但凡到了要追究出个道理当依据的程度,说明没有道理可讲。反正若论劫色,人家姿容比我还要美得多些,到底也不算吃亏吧。自我安慰了半天,没出息地闷头游开去:“我要先去找大垂……”绕着海沟四下打量一圈,越发没了头绪,这海底看起来到处差不多,每一丛珊瑚和礁石都极相似,远比在陆上还要难分辨方向。只好又游回来眼巴巴望他:“龙君有没有看见他落水时掉在那个方向了?”他没有再为难,爽快地点点头:“跟我来。”牵着他的衣袖,趁夜色往不知名的方向左绕右绕,拐了数不清的弯道,终于在一处水草丛生的平坦沙石地上发现大垂的身影。故人重逢四目相对,我俩双双一副惊骇得见了鬼的表情。大垂还是维持着狐狸的身形,囫囵装在一个浑圆透明的大水泡里,里面似乎没有水,四壁虽薄却极绵韧,无论他怎么手挥足蹬都踢不破挣不脱。龙君在一旁略作解释:“海底洋流瞬息万变,吃肉的水族也不少,本座施了个法术把它装在里面,这水晶轮轻易破不开,免得再有意外。”我激动地看了一眼龙君,感念他这份仁至义尽的好心周全,摆尾朝大垂的水泡游去。大垂咚一声扑过来,整张肉乎乎的狐狸脸挤扁在水泡边沿,扭曲得不忍直视,指着我下半身语无伦次地叫唤:“幼棠?!你你你……你的轮室被劈开了?那这尾巴……”我欢喜地绕着水晶轮扭动了一番,显摆道:“龙君送我的,你看,银光闪闪的诶,是不是很漂亮?而且我现在还会凫水啦,虽然游得不大好,总归会越来越熟练就是了。”大垂对龙君成见颇深,虽有救命之恩在前,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接受,看看我又看看龙君,脸上阴晴难定,终于咬咬牙开口:“幼棠,既然千年劫已经过了,你这就跟我回涂山吧。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愣住,没想到在船上还死活不肯走回头路的大垂会突然提出这么个建议,态度逆转得彻底。我不是不想回去,但不能是现在。扭绞着手指搜索枯肠,把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等等存货都搬了出来,总而言之,不能如此不讲信义,借龙君打发了天劫就寻思分道扬镳。再者说,妙方境的所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怎能在这关键时刻知难而退。我俩口舌官司打得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自说自话试图劝服对方。龙君盘踞一旁听着,姿态闲散,神情略带睥睨,话出口出便是一锤定音:“本座不是桥,不是驴也不是弓。这位涂什么……涂青岚是吧,要走请随意,海阔天空,尽可自便,若要回涂山带芜君来东海要人也不是不行。本座既答应了幼棠帮她去寻妙方境,已是有约在先,一言既出势在必行,她现在不能跟你走。”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以我对龙君的些微了解,已算相当客气,恐怕是个先礼后兵的前兆。他当初对英招可没这么磅礴的耐心,直接撂下一句“要么打,要么滚。”凭大垂这点斤两,若惹怒了龙君,和直接投海自尽没什么区别。且听他几次三番话里话外流露的意思,真要动起武来,父君和哥哥联手都未必能有把握降服得住一条应龙,不管是不是夸大其词,都不能掉以轻心。眼看他俩实力悬殊却道不同而剑拔弩张,这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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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8-22
    十八章  夜来幽梦 (东海龙君的艳情史小H书长什么样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价值两枚珠铭一册。“沉珠侧畔韶华虚,龙狐迤逦婆娑行”)红螺大婶是个爽快人,见豪客出手如此阔绰,言辞又谦雅和善,热心地从珊瑚凿出的壁架上取出一卷书册子来,朝我俩挤眉弄眼道:“两位客官今儿算是来着了,这可是坊间近来流传最火的黑市小说,龙宫新颁下法令,官方本不允许流通传阅的。这不,法令刚出,价格已哄抬到两枚珠铭一本,都还供不应求,一上市就卖断了货,十里八乡的墨鱼为拓印这卷书,喷墨都喷得快变成透明鱼了。原本借阅一个时辰都得收合叶两枚,老身今日尽个地主之谊,借给二位打发时间,要看得高兴啊,再随手打赏几个小钱便罢。老身做生意一向童叟无欺和气生财,从不争多论少的。” 那翻得卷了边的书册跟凡间话本子颇似,封皮上赫然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龙狐传》。龙君听得极纳罕,接过来哗啦啦乱翻一回,不解道:“这写的什么?”“这个呀,是咱们东海龙君的艳情史啊!两位必是外乡远道而来的客人,多了解点当地的风土人情没坏处。”我心头一跳,拿过来粗粗扫几眼,行文很是有点风流神妙的趣处,能描写和不能描写的部位应有尽有,起承转合虚虚实实都不缺。连点章的回目也写得极是香艳旖旎,还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勾人韵味,叫个什么:“沉珠侧畔韶华虚,龙狐迤逦婆娑行”。看来东海水族的八卦氛围跟涂山比起来一点儿也不遑多让。只是好端端的,为甚叫个龙狐旖旎?他几时跟狐族牵扯到一块,看来关于云门姐夫的揣测越发有了几分准头。龙君确然是个人才,虽远离东海日久,留下的风流传说却绵绵不绝推陈出新,都好几千年过去,还能稳居东海艳闻话题之榜首。隔壁桌坐着一对老海龟和乌头章,面前剥空的海瓜子壳堆起来有小山高,正边吃边聊相谈甚欢。见这边厢龙君对着这书冊子瞪眼发呆,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我被那极具蛊惑的语气吸引,蹲在地上边画圈圈边竖起狐狸耳朵仔细聆听。那龟道:“龙狐传说是黑市淫秽禁书,依老夫看,却有个九成的真。半个月前听一群灯笼鱼嚼舌,说是千多年来无音讯的龙君突然出现即翼泽附近,我老大不信,忙赶了过去,你猜怎么着?”“什么怎么着,我上哪儿知道去!你既去查证了,那到底是不是君上?他既到了东海,又不回东粼城,耽搁在即翼泽干什么?”老龟神秘兮兮眯眼一笑,将话音又放低了几分:“干什么?老夫赶到一看,咱们那位向来号称清心寡欲痴情念旧的君上啊,正在搂着一条小银龙怀柔四海……我远远地观察了好一会,寻思这当口上前打搅多有不便,就没上前参拜。看龙鳞颜色,独一无二片片烁金,千真万确是咱们东海的那位君上无疑。”乌头章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不耐起来,撇嘴道:“你们海龟说话都这么文绉绉,什么叫怀柔四海?”“就是交尾嘛,缠得那个紧,翻来滚去好半天……啧啧,连个遮掩处也不寻,露天席地,急不可抑啊。”“小银龙?东海最近是来了几条新近从化龙池蹦出来的小龙来着,有青有黑,大多须爪还化不齐全,离修出雌雄还早着呢,没听说有银鳞的雌龙啊?”老龟咂摸咂摸嘴:“嗨,你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当然是从外头带回来的,妾不如偷嘛!隔得太远,我也望不真切,那雌龙也化着半身人形,却又不大像人,说鲛人也不似鲛人,手指间没有蹼,一双耳朵是尖的。倒有点像……像是千多年前那位……”乌头章唏嘘一叹,丢了颗海瓜子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可怜夜来姑娘在龙宫苦苦守了好几千年,里外操持,一片痴情四海皆知啊,却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挣上,别说妾了,通房夫人也还不算,要知道这事,不知伤心成怎样。”“她怎么不知,要不你以为那禁书令是谁颁下来的?龙宫里头除了这么一位护法大祭司,还有谁有这么大权力?”“要我说龙君心也忒硬了些,夜来姑娘倾心吐胆这么些年,便是块石头也该捂化了,他却不知怜取眼前人,偏不肯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还丢下整片东海到处去寻那位明知没结果的主儿。要寻着也罢了,半途又招来些狐亲鬼妾带在身边惹眼。”这信息量未免太大,我消化得耳不暇接,没想到身为上神的龙君情史竟这般浩瀚丰富,又是龙宫大祭司,又是什么小银龙的。窃笑了半天方悟过来,那老龟口中银鳞尖耳的绯闻女主,莫不是指的本小狐?半个月前在即翼泽,龙君赠我龙尾一枚,又亲身指点如何运用,彼时附近也冒出过大片鬼鬼祟祟的灯笼鱼来着。正寻思,龙君猛地将我拉起来丢上马背便要远离这是非之地,白龙马海藻还没嚼够,老大不情愿地迈起碎步,半盏茶功夫还没走出十几米,身后那龟絮叨仍旧连声传来,字字入耳。“谁让咱们君上就好这一口呢,见了那些桃花眼尖耳朵的就走不动道。你方才不是还说那小银龙长着双尖耳吗,鳞尾又是银色的,摸约和那位容貌相似得很了,这就叫个人不如故。譬如你打碎了一只极喜欢的海螺杯子,便总想着要再寻出只一模一样的来慰怀,再不济也得有个七八成像。”“狐族嘛,媚色绝伦,四海八荒见了能走得动道的,怕也寻不出几个。唉……真是作孽,事情都过去千把年了,还是看不破放不下,白白蹉跎了夜来姑娘,一腔真心付东流啊!”“你老糊涂了怎的?这儿就是东海,再往东的东荒之极可不就云梦泽么,君上的化生之所啊,还能往哪儿流?只怕再熬上些年月,流来流去流成仇喽……”白龙马听得打了个鼻响,龙君催马催得急了些,不知怎的没坐稳,竟从骑得好好的马背上摔了下去。连从坐骑上摔下来都摔得那么帅,难怪跑外头躲了千多年都躲不开一身的风情月债。他那一摔却把白龙马吓了一跳,撂起蹶子来直接将我掀翻,面朝海底沙直直扑下,花了一千年才长出来的一点点胸都快被拍平了。我艰难地爬起来问龙君,“什么叫交尾?”他半支着身子默了一瞬,简明扼要地解释:“交尾就是跳舞。”“哦……他们看见龙君教我凫水,以为我俩在缠着尾巴跳舞,然后误会了对不对?”这次他却没有吭声,脸色也纠结得很。大概觉得被族人看见堂堂君上跟个来历不明的黄毛丫头手舞足蹈,还传出暧昧流言,实在有失身份。耳边传来一声冷哼,扭头看时却是大垂。他一直默默跟在我俩身后,海亭的坊间流言想必也一字不漏听了进去,却难得安分得很,没有再出言不逊跟着冷嘲热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对他的觉悟感到很是欣慰。龙君看样子已被得罪得不轻,再要火上浇油,我厚着脸皮求情都未必护得住他。追随龙君时日不长,惹的麻烦一桩接一桩。这场桃色艳闻说到底是为教我凫水而来,连累龙君遭此非议,原本就不怎么地的清誉彻底毁于一旦,还在族人心里烙下个到处留情不知怜香惜玉的浪荡形象,本小狐罪过匪浅,越发愧疚得无以言表。语言无法表达的,就只有落实在行动上了。我借口腰后的伤处一颠簸就疼得厉害,不肯再和龙君共乘一骑,反正那白龙马溜达的速度跟步行也不相上下。龙君受刺激过度,一时半会儿暂时平复不过来,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漫不经心点了点头算作应允。大垂见我速度慢下来,落在骑行的龙君后头渐拉开了距离,不失时机凑上前聒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看看,这才几天,连什么《龙狐传》都编出来了,海族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满心满脑子都是诲淫诲盗!”我感到万分为难,惹了烂摊子就落跑,实在于心难安。但大垂对海族的对立情绪不是一朝一夕,恐怕难以在片刻间争论出个结果来。有气无力应道:“若不是龙君挺身而出化解了赤焰劫,我早就连命都没了。误会么,总归是能解释清楚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果然不买账,甩着九尾催动那球拦在面前软磨硬泡:“幼棠,别再往前走了,跟我回涂山吧。你想想,芜君那么疼你,你却偷跑出来弃家不回,还跟在条龙身边惹出这么些有损闺誉的闲言碎语,他要听见得气成什么样,你忍心吗?”大垂在涂山属于没什么存在感的那类狐狸,意见一向不被重视,话也就变得越来越少,通常扮演倾听起哄带吆喝的角色,这一有了发挥空间,被压抑的婆妈天性释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终于惹得我彻底不耐烦。“要回你自己回,谁又没拦着你。父君和昌意长老也很疼你啊,可你不也是违抗了封山谕旨偷跑出来的,并没名正言顺到哪儿去,好意思跟我掰扯什么忠孝仁义?再说我这次来东海是为了君后,又不是私奔!”“那怎么行,眼睁睁看着你被那风流成性的龙拐回龙宫,这么无情无义背弃同族于水火的事,我涂青岚绝对不会做。”我简直气结:“你死活非跟着我,到底是要干什么?”大垂滚圆的狐狸眼一瞪,十足无辜模样:“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么?!”“涂大垂,咱俩也算知根知底,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么些年来你唯一放不下的也就只有碗了。”“现在还有幼棠你啊!”我气喘得急了些,被咸涩海水猛地噎了一口,无奈道:“大垂……你想开点好不好?我到底欠你什么,你告诉我,我这就还回去还不行吗?”“幼棠,你有没有想过……这还没到东粼城,流言蜚语就已经刮得满天飞,真要进了龙宫,万一他有很多奇怪的妻妾,到时个个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你确定能应付得过来?海里不比陆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鱼凶悍得很,说不定还有毒,个个性情不明道行成迷,万一因妒生恨抓住你,再扒了皮做成狐毛坎肩……”我愣了愣,突然觉得大垂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同,难道集齐凤凰、狮子、老虎、王八、蛇等九种禽兽,就可以召唤神龙?人间的帝王后宫尚且讲究个一后四妃九嫔,更广的还有七十二世妇、八十一御妾。龙君一举一动都这么排场喧天,恐怕真的有可能把龙宫搞得花团又锦簇,艳福与天齐。“我只是个烧火守丹炉的,你突然跟我说后宫倾轧争风吃醋这种事……关我什么事?”大垂急得在水晶轮里化出了人身,珠圆玉润的重量猝不及防将水泡压破,咕咚一声滚下地来。一张久违的脸好歹不负涂山狐族声名,虽然不至于像他吹的那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乃是涂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也颇有几分眉清目秀的韵致。眉清目秀的大垂此刻正毫无形象地龇牙咧嘴,真诚得像个神经病:“幼棠你真是太傻太天真了,需知女人拈酸吃醋起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大垂总是有这种本事,能把人原本好端端风和日丽的心情搅合得乌云密布。我有点生气,却又搞不清楚究竟在为什么生气,于是气得更加堵心。大概成年以后的女狐狸,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听什么都不顺耳,极其地容易暴躁。说起来我能活过千岁顺利成年,还多亏了龙君仗义。连天劫都敢眼也不眨就硬抗了,到了龙宫,若有无知水族因为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前来寻衅,想必也会秉公处理。念头刚落定,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竟对他依赖到这个地步了么?想起初遇的那晚,在溪涧旁的清谈。我曾那么信誓旦旦放言,要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不被想象中的困难束住脚步。就算真有随流言而生的是非刁难,也应该靠自己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况且他那些或许有或许没有的复杂关系,统统都未经证实,只存在于大垂一面之词的猜测里。“大垂,要走还是要留,你自己考虑清楚就是。内心戏太多了,不利于心智健康。”我不再看他,扭头往东粼城的方向继续走。赶出半里地,忽琢磨过来这日的大垂有点不同寻常,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顺眼些。仔细回忆了一下,才猛然发觉,年满一千五百岁,刚渡过第三轮天劫的折耳狐涂青岚,已经能够立起尖耳。略一分神,龙君单骑独行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快……快跑啊!那些海夜叉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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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8-25
    二十章 针锋初对(夜来将幼棠视作新添的眼中钉,处心积虑除之而后快。熟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海一衣带水的玉琼川鲤皇在化龙飞升之际,惨遭夜叉王设计暗害,鲤鱼之国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危如累卵。鲤族公主万里迢迢和亲求援,清冷了千年的东海龙庭,顿时乱花渐欲迷人眼。)   瞒着龙君私放敌俘,难免做贼心虚,慌里慌张伸头一看,擅拍马屁的太玄连玉辇浮车都拉过来准下了,就等着将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回来的龙君赶紧接回城中。被浮沙乱石搅得一塌糊涂的战场已略清理停当,十八双鲛仆分列在车辕两侧,垂目恭候。那些男鲛人容貌俊朗,身型却纤秀颀长,乍一看和女鲛差不多,打仗筑城都指望不上,堪称百无一用,也就只能给龙君摆摆排场拉个车。待龙君被太玄搀着举步落座,又不知从哪里飞出八条奇形怪状的小龙盘桓在浮车左右,仿风声长吟,和鸣一阙《承云曲》。那些龙一看就是刚从化龙池里蹦出来的速成品种,原身也不知是蛇是龟,先天不足得很,鳞色仿若洗旧的青苔,青中带黑,有的尾短,有的只有独腿,腿上仅生着三爪,一条也没有犄角。都说对比出真知,我这才切切有几分体会到了龙君他老人家的难能可贵。修行之人讲究因果,若天生得一副周正美丽皮囊,亦是很大的福报,说明宿世积德不浅。兵戈止息后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水族们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越聚越多。兵甲肃立外围,保护中间刚从城中闻讯赶来的老弱族众,五颜六色蔚为壮观,皆伏首跪了一地。摆荡着翠色尾鳍的鲛女袅娜游上前,欠身盈盈一拜:“夜来率族众,迎君上王驾重归,荡除劫波,挽东海春秋安澜。”她果然就是那个龙王座下护法大祭司,传说中痴情守望无怨无悔的夜来姑娘。一口文绉绉的人语说得何等恭顺柔婉,连我这不相干的外人听在耳里都觉熨帖,大概也很对龙君胃口。但龙君大战方休,显然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吩咐族众平身后便沉着脸朝这边望来,目光半寸也不曾稍移。我手忙脚乱拨开缠绕的海藻,从藏身处钻出,亦步亦趋朝那万众瞩目的浮车走去。众目睽睽下,浑身都不自在,短短一箭之地都快要走成同手同脚。好在太玄小老儿不计前嫌,和和气气地游过来引路,牵着我一只袖口径直往龙君座前领去。龙君正接过鱼官奉上的莲子露润喉,边喝边慢悠悠瞥过一眼。“你老背着胳膊干什么?走起路来老气横秋,远看还以为两个太玄爬过来了。”心头一紧,不自觉拽紧了春空化成的帕子,朝袖口掖得更进去点儿,“啊……没,没什么……就是,腰疼得直不起来,用胳膊挺着点儿……”他估摸想起了我腰后的天雷伤,拍了拍玉辇扶手:“上来。”我忙不迭应声,战战兢兢踏上浮车,尽量将身子缩得小些免得太占地方。刚蹲好在脚榻旁,便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那百闻未曾一见的鲛女夜来。她眸子的颜色极淡,有一头暗蓝长发,束在一枚宝树形的金箔发冠内,稍一摇动,金叶和珊瑚铃便撞在一处沙沙作响。除却冠冕妆容,她的衣裳也与众水族不同,估摸是龙宫大祭司的法袍,形制相当隆重讲究,乃是鲛绡织成的素雪十二重衣,虽层数繁复,却轻柔飘逸得很,一点儿也不显臃肿,华丽招展难以言喻。眉目之风流妩媚,同在羡鱼川海面上偶遇的那些鲛女比起来不知精致多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端的是靥生娇袭之态,眼波似嗔还羞。这等千娇百媚的美人鱼儿,任是谁看了也要生起我见犹怜之心,难怪海亭那只乌头章话里话外不无惋惜。按大垂的说法,身为一条天性本淫荤素不忌,生平以收集各类古怪妻妾为偏好的龙,竟舍得对这么条堪称鱼中极品的鲛女视若无睹,眼界真是高出天际。但那又有什么办法?从爱慕哥哥而不得的一众红颜身上,我早已领悟到缘分情爱之事天道并不酬勤,不是执着坚定就一定能有结果,根本毫无道理可讲。感慨之余,依稀记起人间曾有首流传甚广的诗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美则美矣,却凄凉缥缈了些,与夜来坎坷的情路异曲同工,都是个落花自去飘摇无痕的调调。不知她的闺名可是出自此篇,堪称鱼如其名相得益彰。但这鲛女年纪轻轻就担着祭祀之职,如此位高权重,在龙君游方归隐的漫漫千年里,料理海务统领族众,雷厉风行不让须眉,可见必然有好几把刷子。她不仅名儿别致,连尾巴上的鱼鳞也长得很有性格,幽碧凝翠,放在一堆暗琥珀色的鲛人里格格不入,重衣大袖下露出的小节手腕纤弱欲折,肌肤凝成玉冻子一般。唯有指间的肉蹼对一个姑娘来说是略显怪异了些,不够清爽伶俐,却丝毫无损于她灼然的美貌。这些普通人眼中的瑕疵,说不定正是海族审美的标杆。总之无论陆上还是水里,半人半鱼的夜来都当之无愧称得起万中无一的美人,论长相绝对没得挑。美人心,海底针,大多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轻易闹不明白她们究竟在想什么,我就更没这天分。只见那美人秀眉轻蹙,一双妙目将我从头到脚探究一轮,语调轻轻柔柔分不清是责怪还是询问,拿捏得极是恰到好处,却半点颜面不留,开口就将所有目光重新聚拢在这方寸之地。    “你是谁……怎么竟在车里?”我愣了愣,回望她:“那我应该在车底?”她也愣住,大抵没想到我答得这么直白顺溜。桃叶般淡粉的眼睑轻垂,不再吱声,只状若随意地掸了掸本就纤尘不染的袖口。夜来身边一左一右紧随着两名侍婢,其中纤眉高挑的那位,想是主仆同心,将她自矜身份而不便说出口的盘诘倾囊相倒:“哪里来的莲藕精,如此不知礼数,竟敢和君上同乘一辇?那王驾浮车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轻易坐得的么?半点自知之明也无,简直放肆!”原是为这个。如果蹲在龙君搁后爪的脚榻边也算坐的话,那我勉强够得着点不知礼数的边。诚然一族有一族的规矩,这帮海鲜也未免太拿腔作势。区区一架鱼力浮车有劳什子了不起,昔日年幼顽皮之时,涂山狐帝的凌烟辇我也不是没拆过几辆当柴来烧。回忆就此打住,英雄莫论当年勇,如此荡(不)气(堪)回肠(首)的黑历史不提也罢。再寻思今日之事,这车并不是我死乞白赖非想蹭上来,乃是她家龙王爷亲开尊口吩咐了,欠人手短君命难违。何况我欠钱也好欠命也罢,欠的是龙君,又不是这条无名鲛女,总不能因为我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裳,就随便骂人是莲藕精。那赶明儿若换了条紫色裙衫,岂不要被认作茄子精?我透过栏杆缝隙偷瞄了一眼身青衫紧随在侧的大垂,恐怕在这些水族眼里,正是个水灵碧翠的黄瓜精。且他又正生着闷气,恰憋得满脸泛青。大垂本就极力反对我一意孤行非得下这趟海,再要骂不还口任人奚落,指不定会生出怎样的冲突。遂赶紧依样画葫芦,调整出个同夜来一般无二的无辜表情,正经道:“这位姐姐有所不知,我涂山一族向来生性洒脱不拘俗礼,在下不才偏就剩放肆这么点本事尚算拿得出手,如若造成不适,您就自己忍忍。”涂山国的名头毕竟拿得出手,跪伏在地的水族中顿时响起一阵嘈杂窃窃私语,好几个胆大的已按捺不住翻着眼皮朝车辇中探头打量。那侍婢年纪不大,年轻人都气盛得很,平素贴身伺候的又是龙宫一把手,想必习惯了目中无人,从未受过排揎顶撞。乍一当着众人的面遭此抢白,面子上挂不住了,涨红一张俏脸就要再行申斥,被夜来拂袖喝止:“凌波多嘴。”教训完下人,那夜来旋即微微颔首,眼波不着痕迹朝龙君身上滑过,顾盼间风姿楚楚,又道:“原是涂山远道而来的贵客,原该以上宾之礼迎之。婢子管束不严,言行放肆了,然不知者难究其过,无心之失还望君上恕罪。”一番措辞通情达理,勉强算得上道歉,却不是对我,乃是对着龙君。我这才知道那脾气火辣拿腔捏调的侍婢名叫个凌波,日后行走龙宫低头不见抬头见,定要留心远着些的好。见仆则知其主,凌波的不善令我对这娇柔万方的夜来姑娘印象当即大打折扣。挑起口角的明明是她,结果白脸凶煞尽由着底下人唱了,自己扮起红脸来,倒落个知进退识大体的面子情儿。到底非同一族,鱼心隔肚皮,这般心口不一,何止好几把刷子,简直怀揣的全是刷子。大概人语学得好的,多少都难免沾染上凡间的虚伪习气。有的人原本素不相识,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偏生一见面就气场不对彼此心生厌恶,也属正常。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何必假惺惺。我们狐狸向来爱憎分明从不装模作样,譬如大垂,毫不掩饰对水族的厌恶,横眉竖目瞪着夜来,脸色始终未见和缓。龙君轻咳一声,眉眼倦淡发话道:“新收的手下就是难调教,遇事先畏首畏尾躲在一旁看热闹。救驾来迟,就罚她先给本座捏捏肩膀。若不一同在浮车里,怎么伺候?行了,这就走吧。”看来坊间议论得不错,最难消受美人恩,给夜来的面子再薄也终究要比旁人的厚上几分。她既冠冕堂皇地请罪了,龙君怎忍心再加责难。三言两语将夜来侍婢的无礼揭过,顺带不着痕迹地点明了我区区新收跟班的身份,并算不得什么远道而来的贵客。抵达东粼城前,与龙君的约法三章里原有这么一条,除了不可随意显出龙尾,更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我是涂山帝姬,连涂灵两个字都不可提及,就老老老实实做个侍婢,以小字幼棠为名。问他为什么,龙君摸了摸下巴,语重心长解释道:“芜君的女儿,在海里挨揍的概率很高。”我琢磨着龙族与狐族一向积怨甚深,也怕把父君的脸面丢大发了日后不好转圜,便点头默允。事情确然是这么个事情,但落在夜来那一干鱼眼看人低的鲛人耳朵里,岂不更把我轻慢几分。因此总有点难以言喻的失落,谁叫我欠他的呢,真是不计较憋屈计较了又矫情。只得低眉顺眼站起身来,绕到珊瑚宝座后头,在龙君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捶捏。一边恪尽职守一边还要打起精神颤巍巍保持平衡,生怕那些手短胳膊细的男鲛仆拉车不稳,被颠得摔个四爪朝天。腰间雷伤尚未痊愈,自从把兜云锦给了龙君包扎手臂,又泡了这许久海水,已是疼得越来越厉害,实在经不起再有磕碰。大垂不知是怒我不幸还是哀我不争,已闷头走到队伍前头,再懒得朝这边回顾。太玄对我投来同情的一瞥,拨开四爪游上前,看着翘腿倚坐在浮车中的龙君,左端详右端详,心满意足得老脸都快要开出花来。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君上久别故土,在外边儿又是孤身一人,左右连个端茶送水的侍从也无,这次回来该当好生歇歇,这就不走了吧?”龙君闻言,挑起了眉:“唔……不一定。若待得烦了,少不得还需四处走走逛逛。老拘在龙宫有什么意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筋骨也舒展不开。”复又朝我努努嘴:“现在这不有她伺候么,手脚虽笨些,端茶送水倒也勉强凑合。本座在哪儿,幼棠跟着去就是,衣食起居上头你们就不必瞎操心了。”话音刚落,太玄脸上堆出的绚烂花朵瞬间凋谢,换作副哭丧样:“小的们心里苦啊!君上也看见了,自从您撂下东粼城一去无踪,族中男女老幼被那些夜叉欺负得大白天都不敢出门,东海是群龙无首……”龙君故作惊讶,眼角眉梢都是戏弄的快意,指指盘桓在浮车左右的八条鸣乐小龙道:“你们都有群龙了,还非要本座回来干什么?”这促狭,当真令人难以消受。手腕上的绿帕子拧了拧,连少不更事的春空都已经听不下去。太玄毕竟追随了龙君好几千年,对这位君上的脾气还是摸得准。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张嘴就夸,必须先配合一个煞有介事的惊诧,表示话出口前每一根汗毛都经过仔细掂量,溢美之辞才能显出十足分量。“此龙非彼龙啊!君上大气磅礴气势如虹,随便亮个相都能让芸芸众生闪瞎了眼,心潮澎湃如同海水倒灌,钦佩之情奔腾万里绵绵不绝!天生神龙,和那些刚从化龙池蹦出来的后生小子怎可同日而语?放眼天下,也就唯有君上这等德才兼备艺高惊天的龙中翘楚,才能力挽狂澜,救东粼城于水深火热之中!您就是东海独一无二的指望,君上啊,您可万万不能再抛下我们不管……”似这般好话说足一箩筐,果然把龙君哄得欢喜起来,面露得色,却也始终没将口风松动,不肯明示来日究竟是走是留。后来大垂极为不屑地评价道,这都是套路。所谓欲擒故纵,又叫个欲拒还迎。明明心里放不下,偏偏嘴上不肯认,好好的一拍即合平白添上许多坎坷和蹉跎,乃至最后造成无法挽回的差错。他再三告诫我,如果以后遇到类似的情景,无论对着何人何事,都不要再枉费执着。最后总结道:“连自己真实心意都不敢面对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最好的相对。”一番谆谆教诲听得我满头雾水,待思及夜来那双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哑忍如同深井的清瞳,方觉很是有几分道理。原以为除了憨玩胡混外懵懂无知的大垂,一出了山门,简直如同被哥哥俯身,瞬间风格大变,说出的话越发晦涩深奥。他毕竟年长我许多,漫长岁月不是白活,就算纸上谈兵也能比我多谈个几册。凡人形容这种差距,通常说某吃的盐比某吃的米还多,大垂这碗多出五百年的盐疙瘩全搁一块,准能咸死我。龙君避过话头,微眯起眼意欲假寐,太玄舔了舔唾沫四溅的厚唇,不着痕迹朝我扫一眼,表情之诡异令人费解。又附上前低声道:“自君上重归的消息一传出,四海如沸,小的已给西、南、北三海的龙主都下了帖子,君上的远近故交都会在三日后应邀赴宴,为君上接风洗尘……玉琼川的那位鲤鱼公主您还记得不?就是锦澜小殿下,据说有要事相商,已先一步驾临城中苦候,夜来姑娘安顿她在冷泉宫住了好些时。”龙君含糊“唔”了一声道:“玉琼川的鲤皇老儿哪里去了?动不动就闭关躲清闲。本座和他女儿又不熟,遣个小丫头来作甚,到时席中一帮爷儿们个个辈分高过她一头,无话可聊岂不尴尬。”   太玄幽幽长叹:“君上有所不知,这些年不仅东海四分五裂,就连周边属国都被战乱波及,危如累卵。鲤皇他老人家……早在两百年前已被夜叉王所害。那手段极不光彩,卑鄙毒辣令人齿冷,乃是趁鲤皇赴禹门赤水跃龙关飞升之际,趁其不备发起偷袭,将老鲤皇千刀万剐,死得是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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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8-31
    二十三章暗箭难防(幼棠与夜来初次交锋,虽有大垂和小春空一明一暗助阵相帮,可说是各擅胜场,也算两败俱伤。本就不够友善的景况,急转直下到当场撕破脸的地步,刁奴凌波放言“走着瞧!”,且让我们拭目以待。)没想到再次见面,一出场就表演了个五体投地的才艺,实力感人。我趴在地上万分尴尬,都来不及去想好好的平坦玉雕回廊,究竟是什么东西突然伸出来把我绊个跟斗。因为眼前的所见的,已足够让我惊诧。所有鲛人说到底都是种半人半鱼的水族,因已有了一半天生的人形,道行再高也不可能再修出人腿来,只能以鱼尾在水中游弋,否则改换物种就是乱了天道伦常。但夜来竟然有人腿。那双美腿在纱裙下透出隐约轮廓,修长中不失丰润,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雪白裸足上穿一双米珠镶嵌的丝云履,缀满银甲鱼细亮鳞片,华贵精致,踏沙无痕。夜来将掩住半面的袖口放下,柔态清淖,眼风似有似无扫落,我顿觉周身的海水仿佛生了钩子一般,变得又扎又冷。“新来的侍婢,太玄没有教过你规矩么?这礼虽大,却不伦不类得很,真是……”凌波将琥珀色鱼尾在白玉地砖上绕了个弯,又扫起一阵浮藻,嘻哈接口道:“我家姑娘是龙宫唯一的护法祭司,身份尊贵非凡,受个小婢子跪地一拜怎么都不为过,只怕还得再加磕三个头才够。这四不像的礼,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倒惹人笑话……哈哈。”规矩,规矩你妈了个头。我福至心灵,突悟过来今儿摔的这一跤并非意外失足,乃是场十足的人祸。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本小狐不巧又负伤在身,对面暗藏锋利指甲的鲛人手爪却有不多不少整六只,年纪加起来怕是起码上万岁。正暗自掂量以寡敌众是否能计较出个长短来,另一位始终低眉顺目的侍婢此时轻轻开口道:“这位……涂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话未问完就被凌波当场呛了回去:“姜夷你别瞎掺和,正经事上稀里糊涂,偏这会儿和稀泥抖机灵,姑娘平日里疼你都白疼了?!你怎么知道这贱婢是迷路?都过了宵禁时辰,还鬼鬼祟祟跑出来乱逛,说不定有什么蹊跷!眼下和外族大战刚过,怎知她不是混进来打探消息的奸细?倘误了大事,你就是同谋!”原来夜来的另一贴身侍婢名唤姜夷,看起来性子倒颇平和温怯,比那个动不动就散德行的凌波要得体得多。但这主仆三人的格局明眼人都能看出几分端倪,要说夜来有多“疼爱”姜夷,着实并不见得。凌波方才边骂边伸出手在她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想必下手不轻,疼得姜夷倒吸一口凉气,喉头强抑的痛吟也短促地溢出几分,夜来却只装看不见听不着。看样子,反是对那凌波更宠信器重,放纵偏私至此。自入了龙宫,衰运连连,硬要与位高权重的龙宫祭司争持,又恐曝露了贴身藏着的春空,只得暂且忍气吞声。素昧平生的姜夷莫名被连累,平白挨了一顿排揎刁难,我倒很承她的情。思索着来日方长,总要找机会还上一还才好。容底下人将夹枪带棒的丑话都吐尽了,一贯语声温柔的夜来才居高临下徐徐开口道:“君上既钦点了你做贴身婢子,就该随时待命勤谨侍奉。这龙宫内城不是你该胡闯乱逛的地方。”她俩主仆同心,紧锣密鼓连讽带刺,话风密得连只言片字也插不进去,语毕就牵起裙摆作势欲走。最初的晕眩过去,我逐渐回过神,只觉额角痛楚难当,且兼连惊带恼,直气得发懵。刚要挣扎着爬起来,那只缀满银甲鱼细亮鳞片的绣鞋就要往我手背踩下。故意使绊在前,恶言诬赖我是奸细在后,尤不知足,竟还想得寸进尺添上皮肉伤。我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摔在地上退无可退,已绝无可能在方寸间避过这一脚。正打算咬牙生受了,却听得头顶一声尖叫,夜来不知怎么,竟往后飞弹出数尺,也摔倒在廊柱之下。一只手还捂着右足,指缝中隐隐冒出鲜红血丝。美丽的翠眉紧蹙,似受了极大的痛楚。一双侍婢大惊失色,顾不上搭理我,赶忙扑了过去搀扶。凌波口中呼天抢地:“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小贱婢竟敢暗箭伤人,简直胆大包天!姑娘这双腿脚可是君上耗了上千年修为才化出来的,若伤了可怎么得了!”我愕然,明明刚才是她装作无意非要踩我一脚来着,我这受害者还什么都没做,她反倒受伤了?听凌波一叠连声的念叨,原来那双纤浓有致的美腿,也是龙君所赐。对永远只能半人半鱼的鲛人来说,这样慷慨的大礼,是斩不断的血肉依凭。有了人腿,鲛人的美丽顿时锦上添花,更加完满无缺,从此再不必拘束在水中,便是戈壁险峰也去得了。我却只有一条被严令禁止显露的假尾巴。但现在显然不是走神琢磨这些的时候。凌波哭嚷得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不知道的远远听着还以为夜来死在这儿了。我疑惑地打量她一回,见夜来神色尚算镇定,正轻咬着唇略撩起裙角检视伤处。血仍汩汩涌出,她确凿无疑是受伤了,可她那一脚虽用了结结实实的力度,却并没真的踩到我,就已经摔了出去。究竟是如何伤的?低头看时,手背半点痛楚皆无,袖口一抹绿光却倏忽隐没,顿时心中雪亮。定是春空看不过眼,一时冲动便在暗中出手相助。这孩子,太是个莽撞,万一她们不依不饶追究起来,被看出端倪,发现龙宫内城里竟混进只海夜叉,还伤了大祭司,这奸细的罪名可就彻底坐严实,大罗神仙也护不住他这条小命。事已至此,若我主动担下这“暗箭伤人”的干系,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转圜。无论如何,不能让春空暴露在夜来面前。遂扶着阑干站起身来,揉了揉胳膊肘,顺带将袖口向下拽了几分,对柳眉倒竖的凌波潦草拱了回手道:“不好意思,我手背太硬,妨碍你家姑娘脚落地了。不过么,这个夜路走多了,难免脚搁得不是地方,下回小心伺候着点儿。”诚然我是个一心向善宽容大度的狐仙,但本自修为有限,这宽容便马虎潦草了些,揽罪的话说得必然不大动听。更何况,是她家主子先有心出脚伤人在前。凌波气得面孔煞白,“胆大包天的小狐媚子,以下犯上伤了姑娘千金之躯,不但不认罪领罚,还敢出言不逊颠倒黑白,简直反了!姜夷!你去替姑娘教训教训这贱婢,必要狠抽她两百个耳刮子,看她还张狂不张狂!”手忙脚乱在一旁织蛟绡为夜来包扎伤口的姜夷闻言,吓得将手中玉梭跌落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凌波,满面为难,好半天才喏喏垂着头劝道:“姑娘……这……涂姑娘想必也是无心之失……夜来闻言,抿着唇角眉心一拧,却不再则声,只将头微微一偏。凌波会意,站起来对着姜夷扬手就要劈下。“你不打她,便是偏帮外人反作践自家姑娘,真是乱世荒年奴欺主!姑娘可是君上心尖儿上的人,四海八荒谁敢轻易伤她一根头发?!眼看君上都已经归位了,东海也该好生立一立规矩!姑娘的委屈不能白受,若不肯去教训那贱婢,这耳光就由你代偿!”那记爽脆刮辣的巴掌堪堪要落在姜夷面颊,被一只斜刺里伸出的手钳住腕子,就势一甩,力道之大掀得凌波一个趔趄几乎没摔在夜来身上。“你东海的规矩再大,管不得我涂山的狐族!”定睛一瞧,赶来英雄救美的不是别人,正是本该蹲在离火宫守丹炉的大垂。“大……大垂……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瞪了一眼惊恐未定的凌波,又握住我一双手,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把出溜上去的袖口又拽了拽,切齿扬声道:“本狐仙掐指一算,便知幼棠你今晚命犯小人必有麻烦,这才赶了来。可伤着哪里没有?哪条不长眼的臭鱼烂虾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刮了她的鳞给你出气!”难为大垂及时现身雪中送炭,这般盛情难却,前因后果总要与他简述分明。我仰头吁了一声,无奈道:“也没那么严重。大概我皮糙肉厚,茧子都长到手背上了,又厚又硬又粗拉,不知怎么就把这位尊贵的夜来姑娘脚底给硌出个血口子。”大垂耸眉瞪眼:“她敢踩你?!涂山帝君的宝贝女儿,平日里重话也不曾听过一句,何尝受得这等鸟气,真当我涂山无人了么!”边说边撸起袖口,做出个凶神恶煞模样,就要朝跌坐在廊柱下的夜来逼近。我大骇在当下,大垂这张没遮拦的嘴,真真要坑我虐我千百回。说好不许暴露身份,谁知刚到龙宫的第一个晚上就被嚷嚷出去,回头该如何向龙君交待?可那毕竟只是我与龙君私下的约定,原也怪不得毫不知情的大垂。不得不佩服的是,夜来到底在龙宫身担要职,颁得政令带得兵,是经过大阵仗的鱼,估计把东海所有男鲛的胆子全捆在一块也没她的大。大垂来者不善,她却丝毫也不放在眼里,只将花瓣般的眸子微微眯起,轻飘飘将提起的裙角放下,端坐原地不闪不避。我却发现那藏在广袖中的利甲,不动声色间已暗暗长出数寸。见她有恃无恐,越发怀疑大垂此番冒失去寻晦气,怕是十有八九要吃亏。再说此地终究是东海,水族的地盘,贸然犯了众怒越闹越大,扯出春空来就彻底收不了场了。横竖我也没吃什么大亏,与夜来各负一伤算落个平手,不如大事化小。心念电转间,忙扑上前将大垂连拖带拽,把那修行之人原该戒嗔戒怒,静心养气的大道理从头到尾念叨一通。暗叹当年在涂山背书时若能似这般超常发挥,怎至于门门功课无一生还。凌波护主心切,早张开双臂挡在夜来面前,颤声嚷道:“哪里来的混账小子胡说八道,涂山帝姬死了快两千年了,几时听说狐帝又添了女儿?多半是小狐媚子拿着涂山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冒名顶替!你要再敢上前一步,我……我这就喊人了……来人呐!来人……”大垂被我拦腰抱住左右挣脱不开,摸约也记起还有春空这档子事,略冷静了些,嘴上仍旧不肯示弱,指着凌波怒斥:“你又是哪里来的无名小卒,龙宫的下人罢了,算个什么东西?!芜君乃上古尊神后裔,新添位千金也要敲锣打鼓先同你报备一声不曾?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闪了舌头!”夜半三更人迹寥寥,想是觉出由着侍婢和一只陌生男狐狸僵在廊下吵来吵去太不成体统,夜来终于扶着凌波的站起身来冷冷发话。“凌波稍安勿躁。一场误会,免得倒教人笑话咱们东海以多欺少。也罢,本姑娘并不是睚眦必报之辈,这次冲撞便不与你计较了。就此别过。”路过我身侧时,却顿了顿,一芽精致的下巴微昂起,并未回过身来,对着空寂的长廊深处又道:“新来的侍婢,你叫个什么?涂……涂幼棠是吧。我不管你究竟是谁的女儿,真也好假也罢,既到了东粼城,就得规规矩矩入乡随俗。说句不好听的,若真在涂山那样金尊玉贵,何不回去好生做狐帝的掌上明珠,却跑到对头的地界自讨苦吃为奴为婢,是个什么道理?待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姑娘也好心提点一句,这龙宫的夜路多得很,说不定哪天就一脚踏空栽沟里。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实在懒得跟她酬唱,只巴望这盏不省油的灯早早离去,省得夜长梦多。她们多耽搁一刻,春空就多一分曝露的危险。只得抄着手打个哈哈道:“好说,好说。”凌波搀着夜来游出十数步远,才敢隔空瞪着我恨恨找补几句。“涂山的狐媚子,东海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何不早日夹着尾巴打道回府是正经?偏死皮赖脸缠着君上,好不知羞!这儿没人欢迎你!姑娘不能伤得不明不白,今晚之事绝不会就此作罢,你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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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9-02
    二十四章金樽漫醉芙蓉帐(原只想借茶浇个小愁,万万没想到却是暖情杯中物,不可描述啊不可描述的发生,到底该怎么描述?目前更新至此章,字数106134,已达参赛稿长篇的篇幅标准,撒花啦啦啦~)她们一走,我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软绵绵往廊柱上一靠,望天叹道:“难怪人都说美人的颜值和脾气成正比,连骂起人来都这么出口成章有理有据。”大垂对美貌的夜来从头到尾没什么好感,忍不住用力唾了一声:“啊呸!什么美人,满身鱼腥味,当着人前一派纤纤斯文弱柳扶风,背地里训起丫鬟来恨不能生吞活剥了,真是比麻袋还能装!”半抹秋叶绯的纤影一闪,险些被“生吞活剥”的姜夷这才怯怯地从一株紫珊瑚后游出来,对着大垂依依下拜。“多谢涂公子相救,小女姜夷,在此拜谢。”大垂余怒未消,冷眼瞅了瞅姜夷:“我出手是为帮的幼棠,顺捎着替你挡了顿巴掌,可不是专为救你,谢就不必了。”姜夷没想到他话出口这般不留情面,当即愣住,眼圈泛起微红,却不曾恼,复又柔声再谢:“话虽如此,小女终究承蒙此助,却不能罔顾恩义当做理所当然。”她如此谦恭知礼,大垂终于不好意思再咄咄逼人,赧着脸讪道:“那什么……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时候也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姜夷默然,朝夜来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看她那百般踟蹰的模样,我也猜到几分缘故,搔搔额角唏嘘:“今晚这一闹,算是彻底把龙宫祭司给得罪了。端看方才凌波那副扯着大旗当虎皮的德行,她哪还敢回龙绡宫,肯定直接被当成出气筒,指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大垂也恍然明白过来,同情地朝她望去。姜夷不知是害羞还是忧惧过甚,将头垂得更低,双手扭绞着裙边绦带,一双清秀妙目波光盈盈,委屈得鼻尖都一翕一翕。“哎,你要是回不去,打算去哪儿?”大垂问起话来干巴巴,语气倒很是带了几分关切,她却再不肯开口。我顿生不忍,想起藏在袖里的春空,寻思帮一个是帮,帮两个也是帮。说到底,姜夷也是因为不肯替夜来打我巴掌才遭此非难,就当还人情也该替她想个法子化解。“大垂,要不你把姜夷带回离火宫凑合一宿?夜来正气头上,总不能真把她逼回去往那火坑里填。”此话一出,大垂和姜夷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掉过头,将视线错转开。半晌,大垂应声道:“倒也不是不行。反正那地方烟熏火燎又是龙宫重地,轻易没人踏足。但我话说在前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姜夷是夜来的贴身侍婢,若那条臭鱼心胸狭窄定要发狠治她的罪,早晚都避不过去。”话刚落,姜夷的肩膀又微微哆嗦了一下。“要不……你先收留她一晚,我回去设法跟龙君求个情,把姜夷从夜来身边要出来,以后就留在流泉宫。反正鲛人有那么多,换个侍婢服侍她又不会少块肉。”事到如今,眼看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先捱过今晚再说。权宜之下,姜夷又再三称谢,方卷起翠尾袅袅随着大垂往离火宫游去。嚷扰了半宿,我好容易跌跌撞撞寻摸回流泉宫,满目皆是黑灯瞎火,只有夜明宝珠微弱的萤光星点散落。夜阑人静,龙君想必也早已在殿后的寝宫安歇。乍一闲下来,头也痛来腰也痛,一瘸一拐蹭到水镜前撩起刘海细看,额角好大片青肿,皮肉破损处都已渗出血丝。夜来那厮阴招太损,这一跤着实摔得不轻。旧伤未愈,又添新痕,我甚惆怅。又想起暗地里伸出来绊到身前的硬物,现下仔细回忆分辨,那触感确然只能是她那双筋骨俱全的人腿,绝非绵软滑溜的鱼尾可以做到。按凌波的说法,正是龙君无与伦比的恩赐。上千年的修为,是多么可遇而不可得的机缘,天劫都得历过两轮,足令所有修行之人垂涎若鹜。他随手就能拿来相赠,可见对夜来的眷顾何等非比寻常。今晚这场风波恐怕不会轻易平息,待天亮后闹将起来,不被倒打一耙就算不错。至于如何说服龙君把姜夷从“伤得不明不白”的夜来身边调走,我实在半分把握也没有。他怎会听凭我一面之词就轻慢楚楚可怜的夜来呢,简直痴人说梦般渺茫。腰后的伤处被海水浸泡得越来越疼,不争气的温热又从眼眶蔓延开来。还好身在幽暗深水里,光影曲折,是哭是笑的,就连自己也常看不大分明。是以并没及时发现,镜中不知何时又映出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我身后咫尺远近。那清俊眉眼比起白日里的冷冽也多了几分柔和,琅轩冠已摘下,长发松松挽起一半,丝缕碎发随着洋流翻卷摆荡,飘逸得如轻烟岚絮。“你在哭什么?谁欺负你了?”我心头一抽,下意识就要抬袖去擦,又悟过来这是在水里,擦个什么?岂不更坐实了方才那番举动,就是在夜半无人处顾影自怜对镜啼泣。“谁哭来着……只是干活儿累了……突然有点想家。你不是睡了么?”龙君到底不是姑娘家,不明白丢人这种事,哪怕再轻车熟路,也是绝不可能变成习惯的。不被撞破就不算,便是不巧被撞个正着,不肯承认也不算,总之能少一桩是一桩。念及此,一只正要拭泪的胳膊僵在半空,收也不是,放又没处放。突然福至心灵,硬生生拐了个弯,扑上去把那光洁无尘的水镜边角反复擦了又擦,却不料反擦出好大片泥迹子来。想是方才在御铃廊摔倒,袖口边沾染的碎藻尘泥。这就很尴尬了。自己弄脏的镜子,哭着也要擦完。只得噙一泡泪趴在水镜前,继续跟那块越抹越污的泥迹子较劲,镜中人白衣翩然,只是不言不语,就这么好整以暇立在原地笑吟吟看着。我被他笑得心里没底,急需找点事情做做压惊,偷眼瞥见镜台旁小几上正放了只海螺杯,盛了些薄胭脂色的水,摸约是果露花茶之类,看着早已凉透,便信手捞过来一饮而尽。茶这东西,乃是陆上凡人们最喜欢的杯中物之一,无论家里家外,不拘时间地点,实乃打发闲暇附庸风雅之常备良品。据说颇有些提神醒脑强身健体等功效,因此又号称‘不夜侯’,晚间不宜饮用,否则恐难以安眠。这半盏冷茶滋味却很有些与众不同,并不似在涂山时偷喝父君的那些清茗,不苦不涩,唯独花香太重,果蜜也难掩浓酸。一口下去,生津通窍,几丝热流从腹中腾起直窜入脑,果然醒神。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暗叹忙里忙外了整天,连水也顾不上抿半口,不喝他这茶还没怎么,一喝反倒更觉干渴。费解的是龙君并未说明他为何这么晚了还在空旷的殿里游荡,神色却突然变得十分古怪。看看空杯,又将我从头打量到脚,仿佛不认识一般,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喝的什么?”我闻言一愣,用食指从唇角蹭下几滴来,放近鼻尖疑惑地嗅嗅。胭脂色在指间洇化开,花香馥郁得引人心头升起莫名烦乱。除此之外,并无什么殊异处。“这花茶熬得忒浓了些,难怪不大解渴。”他伸手在眉心揉了揉,复又指着空螺杯,半晌未曾发声。不知怎的,连气息也调不大均匀起来,一副流畅口齿前所未有地磕巴出好几个断句:“谁告诉你那是花茶?那是太玄自作主张端来给……给……虽则本座并没打算喝,但也没说让你喝。你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将他一贯的脾性略加揣摩,我顿时了然。这大半夜不睡觉,原是小气的毛病又犯了。不过喝掉他一杯懒得碰的冷茶,就计较成这样。临渊君其人,能将“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种精神贯彻始终,令人钦佩之余唯有无语凝噎。反正今晚已经足够倒霉,就让背运走得更猛烈些。我往旁让了让,摆出个俯首认错的姿势,试探着问道:“这茶是不是很贵?要不……照旧还从月俸里扣?”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是钱的问题。”对我这种身负巨额债务的穷人来说,只要不是钱的问题,那任何问题都不成问题。“不贵……不贵那就好办了!左右不过一杯茶么,龙君是有品位有格调的上神,哪能喝这么娘娘腔的东西?再说现下时辰也已经不早,茶喝多了睡不着……小狐正好为龙君分忧……”话说得太多,越发觉得唇舌焦渴,连一向偏凉的海水也仿佛渐渐升温,令人周身燥热。大概先时在廊下惹了一场气恼,夜半无眠且兼连惊带吓,忽的脑子有些不清不楚,几欲站立不稳,又扶着茶几迷糊补了一句:“……那什么,茶还有么?”镜中人秀颀的身形已模糊成重影,似乎正微侧着头,一抹无奈的浅笑淡淡倦倦挂在唇边,又向前踱了半步,胸膛整个抵在我后背。我被那眸中流转的清光晃得眼晕了一晕,只觉这镜中的场景恁地熟悉。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人已举臂,将手掌轻轻覆在了眉眼间,一股异香从那袖口腾起,比龙君平日里熏染的龙涎瑞脑更深浓了几分。甜暖的晕眩和无力交替重重袭来,我再支撑不住,腿一软便摔进一个比海水更热的怀抱。头顶传来幽幽一叹:“这么笨狐狸的啊,天上地下再去哪里寻得出第二只来……连春药和花茶也分不清。”身下的床榻软得胜似青烟,与肌肤熨帖不留一丝缝隙,很是受用。我迷迷瞪瞪翻了个身,又翻回来,还是恍惚如坠云山雾海。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如火焰掠遍四肢百骸,将所有血液都熬得粘稠,就要伸手去将腰间系带扯开来凉快凉快。那手却不知被谁攥住,从身前拿开,又不轻不重地控在上方。勉力睁开眼睛,帐幔堆绣的花枝云纹如星火流窜,天也旋旋地也昏茫,只能依稀辨出面前倾身俯就的轮廓有着说不出的熟悉,似与某个曾经出现过的画面重叠。而交叠,交叠如此近在眉睫,带着势不可挡的沉沦力量,无论是虚妄的残影还是真实的肌肤。不安的重与失重,在辗转厮磨间灼化成灰。本就短斤缺两的神智此刻清明尽失,被浑身突如其来腾起的热浪冲毁得一丝不存,脑中闪过无数凌乱而难以捕捉的念头,每个都匪夷所思又理所应当。怎么是他……竟然是他……原来是他……还好……是他。说不清沉溺还是紧张,又或者两者都是,赶忙重新闭上眼,难耐地扭了扭身子,便觉出依稀有双手揉了揉我鬓边头发,带着点微喘的叹息绵长。那轻叹的余韵袅袅未歇,唇瓣已覆上一片柔软冰冷。如同烈日焚炙下,唯一的回应便是吮咬需索。神识只停留在很遥远的空茫之处,唯记起儿时,涂山常年是个半春半冬的气候,夏秋都极短。每到满目银装素裹之时,最爱去尝那绿梅花蕊间的薄雪轻霜,何等冷彻甘甜,又带着点春茶般的寒涩,在舌尖一点点融成爽冽的露水。花间雪,逝无凭,再怎样恋恋不舍,还是被吐息的灼热化尽了。寒暖交融,就是此刻唇齿缠绕间意犹未尽的滋味。由凉薄渐至温软的贴合被骤然抽离,整个人蓦地失去依凭,空荡得惴惴又无措。这一点点清凉,对烧得燥渴难抵的肌肤而言简直杯水车薪,终于忍不住挣扎着呢喃:“还要……”双手始终被牢牢扣住,可即使挣脱出来,我也浑然不知该往何处摸索。究竟要寻个什么,才能压住这把升腾得奇异莫名的心火。眼前人影忽远忽近,晶莹的额角边几缕碎发垂下来,拂在我滚烫颊边,丝丝痒得钻心。每摆荡一下,肌肤都瞬间抽紧,激起一阵颤栗。片刻后,那身影重新贴近,额头相抵,像贴着一块凉润玉石,终于好受了些。“你还小……我不能这么对你。等你以后长大了,想起……说不定就不愿意了,还会恨死我。”“恨……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耳畔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暖而沙哑,十分的惹人心醉。“有时候我常觉得,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大概也是一种幸运。甚至会盼望你永远别再想起过去,是不是一切都可以好生重来?那时……是我错了。”额间的冷意顿时如千山漫雪席卷而来,冰凉镇定之感瞬间铺天盖地覆盖了周身。我被沉沉的眼皮压着,再望不见一丝光,只能身不由己向无边的黑暗中沉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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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9-06
    二十五章(上) 紫螺明珰照新妆(旧事星霜依稀,故人决绝声声入耳。乱梦醒转,惊觉化成帕子的小春空已不知何时行踪无觅,究竟是凶是吉?)“他们都说这妄念悖逆天地,必不得善终。可如果那人是你,唯独是你,我情愿一错再错,误到岁月无疆的尽处,仍旧沉沦不知归途。临渊。”“涂灵殿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天地最是糊涂不仁,本座不曾畏惧过天意,也从不在乎报应。若这世间真有因果,何以公道黑白终究颠倒湮灭。既如此,代价就由我亲手替她收回。”“你为什么不肯信我……为什么?就因为她死了而我还活着,是不是?就算我现在死在你面前,你都只会认为这不过是理所应当给她抵命,是不是?既然心你中早已认定,多说无益,又何必还要再问?”“因为我想最后一次,亲耳听到你的谎言,才可以,死心得更彻底一点。”……清泠泠的女音时隐时现,如同丝弦般轻颤低回,字字句句都支离破碎,却弥漫着透骨伤怀。说话的姑娘究竟是谁,何以会有这样悲伤欲绝的泣诉。仅仅在混沌中听着只言片语,堵在胸中的那团情绪就已压得我快要不能呼吸,不仅沉重,而且疼痛。一时忧悸交加,几乎入了魔障,好在眉心那点凉意仍似冷泉连绵不绝,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体内滚沸的邪火郁燥平息。从纷繁迷离的乱梦中悠悠醒转,早就天光大亮。睁开眼左右看了看,牙白的华盖绀紫的衾褥,身下一张软榻大得吓人,四柱雕花嵌宝,前后左右摸不到边。这是谁的床?宽阔得未免也太夸张了,恐怕就是龙君化出原身都能盘着睡下。等等……搁得下龙君的床?!莫非……这是……这就是……他的床?我被这大胆猜测惊得手足无措,生怕好的不灵坏的灵,往日在涂山与同伴猜谜从没一次能答对,此番却天公不佑蒙个正着。赶忙往掀开被子跳出来,好在一身裙衫仍旧整整齐齐,每一层都纹丝不乱裹在该穿的地方。心下稍定,又偷眼朝窗下亮处瞧去,只见九重纱帐后影影绰绰,书案前正端坐着个持卷披阅公文的侧影。蛟绡如此轻薄,隔着那么多层都能看出他深邃眉眼染上的一抹淡青倦色,想是在尺牍间劳神了整夜。若他真的终宵未眠,必然,也只能是因为,我不知怎么强占了去,还四仰八叉蒙头酣睡了一宿的,千真万确是他的龙床。可事情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实在是半点头绪皆无。我捧着脑袋竭力回想,昨儿先是气喘吁吁爬上了高台玉阶,同龙君并肩观赏了一回溯世镜,接着被吩咐去殿外打发锦澜,结果无意中听来一场骂,那鲤鱼公主不请自来又不赶自去,被我歪打正着捡了个轻省结果交差。刚要折返,却不慎迷了路,在半道跟夜来一行生起冲突,将额角摔伤。再后来,是大垂突然出现,替我壮了回声势……还有好心的姜夷,我原本打算着替她向龙君请个示下,早日脱离夜来那片苦海,免得再遭报复打骂……前因后果断续浮现,最后一点清晰的印象,便是自己孤零零回到流泉宫,满腹委屈在水镜前偷掉了几滴泪,被发现后又抹不开面子,强言狡辩道无意间喝下的那杯没人要的冷茶,乃是在为龙君分忧。分忧,分忧,分掉他的忧,却害自己快要愁白了头。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全是一团浆糊,无论如何都再忆不起来。迷梦中那措辞漠然决绝的男子,声音多么多么像一个人。究竟谁死了,谁还活着,他又是要去为谁索取代价?还有那些含义莫测的絮语,时而冷酷,时而伤感。在耳边清晰而又痛彻地低诉,我错了。是我错了。可即使将整个灵识陷入最深的昏蒙,我也并不敢相信,真的是他。龙君向来何等骄傲,怎会轻易说出“我错了”这种没出息的话。就算有什么事真是他的错,大抵也会为了面子死不承认。自从积石山偶遇,继又结伴同行,我也逐渐开始对这类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幻听习以为常,有时甚至会觉得诡异又有趣。就像涂山那些被撕得零落不全的上古传说话本,没头没尾,全是断续不成章的零碎故事。别人的故事。突然心头一个激灵,我不并不是孤零一人,须臾不离的,还有隐秘藏在袖中的春空。昨夜究竟是个什么情景,只要用传音秘法问问他不就清楚。如此想着,便伸手去摸腕子,这一掏摸不要紧,顿时惊得更加冷汗如瀑。绿帕子不见了。我握着空空的手腕僵坐至不能动弹,心乱如麻。最坏的结果是,那小小幻术变成的绿帕被法力高深的龙君一眼识破,当场将春空擒获,交由属下发落去了。如果春空真的被他发现……说不定此刻早已被剥了皮缝成海疆图挂在城楼外。而我又该如何面对龙君,怎么解释刚进东粼城就私自把外敌偷带入宫?通敌藏奸的大罪非同小可,恐怕自身尚且难保,还奢谈什么再设法去救姜夷。晨钟幽幽鸣过三巡,也不知那夜来是否已有备而来,真要恶人先告状起来,和春空的曝露撞在一处,事情就不仅仅是一场私下冲突那么简单。积忧重重,我满心惶惑缩在角落,连掀开床帐的勇气都失去。正在惆怅欲死,空荡殿宇忽响起龙君半声轻咳,语气一贯的清淡安闲,辨不出什么情绪,倒似乎……没有愠怒。“你还要赖床到什么时候?那可是本座的床。”我赶紧连滚带爬钻出华幔,苦着脸解释:“小狐实在……实在不知昨晚究竟怎么会……会……”他耸了耸眉不置可否,拉响了立柱旁一根直垂落地的玉色丝绦,殿外顿时响起一片银铃叮泠,此起彼伏煞是悦耳。待铃声稍歇,紧闭的殿门缓缓打开,天光如瀑流泻了满堂。一大早,就有数不清的鱼仆虾侍列队而入,沿阶跪出老长的一溜,个个手中捧着玉盘,内盛巾栉、漱盂、梳篦、玉带等不一而足,开始服侍龙君更衣洗漱。但凡所有之物,无不奢靡精细到极致,令人目不暇接。仆从虽众,难得的是个个忙而不乱,一番有条不紊的操持过后,很快便收拾停当。龙君负手慢慢朝水镜走去,左右拧了拧身子,观赏仪容。镜中人足踏藕丝青绫履,琅轩冠上嵌一枚硕大东珠,朝云雪翎迤逦遍地,白光流灿,不垢不染。直到再挑剔的眼光都难以寻出一丝瑕疵,才不紧不慢点了点头,挥袖将众仆屏退,想是终于觉得满意。太玄紧随其后,俯首举臂,呈上一根满镶明珠七宝的珊瑚法仗。穿透海水的第一缕阳光映照在他侧脸,缥缈而又生动,更衬得一身瑞气千条。我被这排场喧天的架势碾压得自惭形秽,吐了吐舌头缩到一旁,以免有碍观瞻。一边将身子藏进屏风后,一边从雕花镂空的缝隙朝外探看,忍不住啧啧暗叹,龙君真是有型,实乃当之无愧的水之精魂。虽然小气抠门又矫情,这么多缺点也掩盖不住他美色与气韵齐飞的光芒,难怪闭门不出都惹得桃花漫天。走神了半晌,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捯饬得这么花见花开,十有八九是因为四海盛宴即将盛大开席。算算日子,可不就在今朝。龙君已落座在水镜旁的案几后,抚着珊瑚宝仗悠然道:“幼棠过来。”我惶恐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蹭过去叫声龙君,“有何吩咐?”他轻拍了拍膝盖,“站那么远干什么,本座又不会吃了你。坐下。”我审时度势,估摸着龙君态度之所以如此意外地和缓,大约是因着今日大宴四海宾朋,心情上佳的缘故。眼前唯一一条明路,就只有抱大腿,求原谅。然世间恒有两大悲剧,一个是表错情,再就是会错意。“本座说的是,坐在你面前那凳子上,几时让你坐本座腿上来着?”那你没事好好的乱拍什么膝盖!海水中浓浓的尴尬简直饱和得要冲破天际,我闷头把石凳上一小块青苔擦掉,沮丧而紧张地重新找准位置。任由发落已成定局,站着死坐着死都一样,伸脖缩脖都是一刀子。但垂头等了许久,也没再听见任何动静。龙君不知为何,一径沉默,教人难以揣测他此刻是个什么表情。是会直接怒斥我恩将仇报,还是……随着太玄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从配殿悄么声息游进来一双蚌女,手捧托盘施施然俏立在身后。    当下不敢回头,只稍抬起眼角从镜中偷眼望去,蚌女呈上的又是一套梳篦环佩,看着却不像龙君能用的东西,乃是女子梳妆之物。再定神细看,金银杂错纷呈中蓦地显出一痕翠碧,春空化就的绿帕子可不就整整齐齐叠放在胭脂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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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9-08
    二十五章(下) 紫螺明珰照新妆(夜叉奶娃失而复得,昨宵桃屑春风,更显扑朔重重……)“我的手帕!怎么……怎么会在这儿?”我起身直扑过去,激动得声音都发颤,将捧着妆奁的小蚌女吓了一跳,蚌壳啪一声合上,好在我收手及时,还是差点被夹了手指。春空好小子,十足机灵,见情势有变,闭气凝息得一丝破绽也无,就连我乍看去,也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旧汗巾子。疑惑地将绿帕重新系回腕间,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这……这手帕……”他却没往心里去,随口唔了一声,应道:“你昨晚回来时魂不守舍,恰把帕子落在那廊柱底下,被值夜的虾卒拾了去。龙宫里法度清明,路不拾遗,东西无论失落在何处,总是丢不了的。”看来春空并未被识破,危险暂时已经过去。但对昨晚喝完茶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仍旧一头雾水。我在心里猜出成堆的答案,可惜无人前来揭晓谜底。龙君施施然起身走来,对着我镜中素面朝天的模样大摇其头,“你如今已成年了,再不是小孩儿家,装扮得也太素净了些。在本座身边伺候,要注重仪表,今日阖宫大宴,四海贵胄齐聚一堂,有许多上宾雅客要见,这身行头怎么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东海社稷不兴国库空虚,连贴身丫鬟都打扮得如同叫花子一般。”这话引得我暗生不忿,难道不是么?旁的鱼仆平日里不小心摔破个茶杯砸个碗都没事,到了我这儿偏变成什么论功行赏有过该罚的破规矩,三十枚贝叶钱的月俸七削八减下来,早已经提前克扣到了两年后,还要和大垂平分。堂堂龙君上神,抠门得耸人听闻,说出去都没人肯信。以后谁要嫁给他当夫人,别说润色妆奁,恐怕连梳头油都得自备,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狐那点月俸早已尽填了买船的账,眼下是连颗芝麻大的米珠都买不起,只好天然去雕饰。”龙君对这般中肯的抱怨毫无体会,自顾抱臂寻思了一番,便挥退蚌女,煞有介事地挑了把篦子,开始亲自上手为我梳理头发。这一下受宠若惊,我赶紧将腰背挺得笔直,纹丝不敢擅动。这厮对衣食住行都极讲究,于审美上头的精巧心思也颇别具一格。满把青丝在他手中被灵活的纤指分成数股,上下翻飞左缠右绕,很快被绾成一枚九鬟望仙髻。顶髻上端正束一只海松色珊瑚宝树冠,又分拨出两缕长及腰际的发丝,用丝绦松松束着,自耳后垂下。我仰起头,左看看右看看,镜中映出一芽玲珑下颌,狐狸天生的桃心脸,尖耳朵没了遮掩,光明正大贴着脑袋两侧竖在外边。额前细碎刘海恰将那枚以假乱真的眉心轮胎记遮去,轮廓清爽了许多,亦不失精致柔和。平素向来很少花心思打扮,突然拾掇起来,顿时判若两人,也不禁有了小小欢喜。大功告成,龙君心满意足,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好看多了。”龙君不仅爱美好打扮,也相当会打扮,梳头绾发的功夫堪称一流,真是秀外慧中。但若贸然张口就夸,定又惯得他飘飘然到飞起,鸡蛋里也要勉强挑根骨头来念叨,方是个矜持的道理。“模子好,梳什么头都好。哎对了,这两绺头发怎么不全拢进发冠里,单留出这点搁在外边多不利索,刺挠得脖子痒痒……”龙君淡若远山的眉尾略动了动:“若按那个梳法,明眼人都会看出,你自幼没有娘亲照拂。”“为……为什么?我梳什么头,和君后又有什么干系了?”他咳嗽两声,“如果一个姑娘家有娘亲贴身照拂教养,就会告诉她,未嫁的女儿不可将头发全盘在脑后,虽华丽大气,却是极不得体的装扮,会惹人背地里指点笑话。”我闻之讪然,默默抿了抿唇。身为弃孤,终究算不得什么光彩身世。但我们狐族于天伦亲情这上头,素来比别的族类更淡薄些。便是双亲俱全的小狐狸崽子,也从没有娇生惯养一说,不过在爹娘膝下抚育到断奶,就得赶出窝去自寻天地,从此风雨独行生死由命。灵狐后代自幼便晓得谋生不易,仙途更是艰险,这看似不近人情的残酷,反倒是种别样成全。洪荒宇宙几经灾劫,以致远古众神凋零,而今唯龙族、凤族和狐族三大族群得以存续于世,统领一众零弱小族,大概正得益于此。这么一想,倒也释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无所谓。安逸也好坎坷也罢,冥冥中总是自有一番安排。大概独自消化过了许多的讥笑嘲讽,因此总是这么会自我安慰。太玄拱缩着肩,碎步蹭上前来打了个岔,化解了我迫在眉睫的尴尬,又顺水推舟把这尴尬全转移到了龙君身上。“君上明鉴,咱们东海的国库确实已不比当年,早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外人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实际亏空不少,已是寅年吃了卯年粮,卯年落下的饥荒还不知上哪儿添补去。账面进项愈发单薄,原本最繁华海市也被连年战乱搅合得萧条不堪,如今君上归位,百废待兴,总要想个法子调度才是……”龙君正探首在一只紫檀匣里寻摸什么,漫不经心答道:“你除了哭穷,可还拿得出更有价值的事前来叨扰?”太玄被挤兑惯了,面不改色唏嘘两声,顺手拈过镜台旁搁置的海螺空杯,一双绿豆眼笑眯眯合成道缝,“昨晚那杯‘桃花醉’,君上用得可还顺意?老臣也没想到能进展得这么快而顺畅,真是覆水重收可喜可贺,想必幼棠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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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09-18
    二十六章 春思鸣廊到晓悬(下)论一个天大的桃色误会是如何酝酿产生~我试探着接过来,放在掌心把玩,果然触手生温,很是精巧讨喜。“多少银子?”他却只是笑笑,唇角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无端令人心念一动。“不挂账,就当是贺你成年及笄的妆礼。”这理由倒说得过去。横竖月俸都已扣到了两年后,雪上加再点霜也不会太明显。但这瓢霜,不是我想加,想加就能加。平素从不着意打扮,哪里来的耳洞戴这坠子。我望螺兴叹,为难道:“耳坠子是很漂亮,可……小狐并没有耳洞。”他微微一愣,俯身在我两只尖耳上凝眉细看:“那可有点麻烦,只能现扎了。”“还是算了……龙君好意,心领则矣……”小气成了习惯的人难得大方一回,必得实施到底,贯彻始终,方成就个圆满。他果然不依:“及笄是大事,怎能说算就算了?便是凡间最普通人家的姑娘,想必也不会如此怠慢。再说,这也不是对寻常耳坠子。你不是还要去黄泉海么?戴上它,若遇到什么危险,你便叫我的名字。这样,不管相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顿了顿,又在我惊诧的目光中补充道:“你也能听见我的。”龙君信步绕到了我身后,镜中白绢扇面有意无意间遮着下半张脸,清眸浅垂,我并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一对海螺坠子,无论是否相隔千山万水,都能听见彼此说话的声音。原来这并不是海中随处可见的普通螺贝,看似不起眼的素净外表下,竟然还有此等妙处。伸手不打笑脸人,龙君如此盛意拳拳,纵然对那明晃晃的银钩尖头心生怯意,也不好再多言推拒。“那好吧……现扎就现扎。”他从我手中接过一枚螺坠,先伸出两指将弯钩抻直,在耳垂边比划着就要戳去。若睁眼看着只觉吓人,闭眼更是将感觉放大不知多少倍,左右都是作难,忍不住扁着嘴往椅子深处缩了缩。“哎哎等下……你动作轻点。”“唔……第一次试大概总会有点疼,你忍着点。”“一点疼可以,要是很疼就真的算了,我腰后的伤都还没好……啊!”因为没什么本事,所以天生胆小,被木刺擦破点油皮都要护痛半天,这般穿肌透肉怎能不心惊胆战。绷紧了身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垂上,果然一阵锐痛猝不及防地传来,火灼一般蔓延开,连带头皮都被扯得发麻。几乎与此同时,眼前荡过几缕极浅淡的粉色,如丝如絮漂浮在海水里,很少很少,近乎于无。“都出血了!我不要了,你快拿开,好痛好痛……”“都过一半儿了,就快进去了,一会儿就不痛了,乖。”他将声音放轻,好言安抚,手中却一刻不停。右耳刚挂上的螺坠在颈侧轻摇摆荡,果然疼得不再那么明显——因为新鲜饱满的痛楚已经转移到左边。最难消受龙君恩,他送的第一份礼物,就令我饱尝苦楚,真是有血有泪。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也觉天意如邃。这莫非就是我与他之间缘舛的启兆,但凡相近,必有相伤。欢愉笑闹浅薄尤似云烟,人却总是更容易深深记得那个让自己疼的人。我被那俩银钩子扎得欲哭无泪,微弱地嘶嘶吸了几口气,又念及今朝四海盛宴,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总不能一大早就哭哭啼啼,招来晦气不说,反唐突了龙君一番好意。为了分散注意力,站起来漫无目的四下转了几圈,却莫名地浑身不自在,总觉一举一动都被那遮挡在折扇后绵密洒下的眼风笼罩,缠绕得风雨不透。第七声海钟悠然鸣荡而起,我刹住步子转回身,脑袋差点再次直撞上白衣身影的胸膛,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得离我这样近,脚步却半点不闻。还未回过神,鼻端蓦地腾起一阵幽香。龙君不知从哪里掏出块轻檀色的纱巾来,将我下半张脸遮住,薄纱两端被巧妙地扎进鬓边发髻内。“大殿上人多眼杂,面纱不要随意摘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我诺诺点头,随龙君一前一后往殿门行去,竟听见廊下隐约传来太玄熟悉的声音。他这龟速也算是东海一绝,耗了老半天功夫,居然才刚走到流泉宫大门,又不知为了什么和卒子在御铃廊前拉扯嚷扰起来。“你没听里边什么动静?又是好疼又是快进去了……你哭我哄的正热乎着,这当口闯进去搅合,嫌脑袋太沉想卸下来歇会儿?”“啊?有刺客?君上受伤了?!那你还拦着我干什么,赶紧破门救驾去啊!”“救你姥姥!哪儿来的刺客!张嘴就胡咧咧,惊动了海防如何是好?里边儿就只有君上和涂山那位……怕是花儿好看刺也多,要摘下来难免被扎着几回手。哎呀老夫跟你个一介武夫说不清,总之君上现忙着呢,正在……咳咳……怀柔四海,不宜打扰。”“君上这……兴致上来也不挑个时候,得多久啊?小的倒是能等,那满殿的宾客怎么交代?其余三海的海主可都到了,还有那位……”“我怎么知道要多久,蛇交个尾都得小两三天,龙么……”怀柔……四海?我心头咯噔一记,这词儿怎的那么耳熟?回头一看,龙君嘴角抽搐,木呆呆杵在门后,脸色之精彩纷呈,与那日在城郊歇脚听了满耳朵闲言碎语时一般无二。我识趣地将不耻下问的念头打住,估摸着那并不是什么好话,虽听着文绉绉,大概属于文过饰非的某种暗讽,不然也不能把向来气定神闲的龙君给刺激成这样。经门外这一闹,我则又学到个课书上所没有的常识:但凡龟类,说话都好掉书袋,且尤其爱用“怀柔四海”这个词。比如海亭的老海龟,比如龙宫的太玄。说起龙君的闲话来,实乃不分身份不论年纪之通用敬语。殿门“砰”一声打开,龙君已调整好表情,宝相庄严飘然显身,沉默即是无声的愠怒。太玄和鱼卫双双惊呆,捧着下巴望住我俩,异口同声道:“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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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0-05
    二十八章 四海劫波杯中藏(下)国庆大放送第二更~老好人太玄总是孜孜不倦给龙君挖坑,先有“桃花醉”,后有“海马羹”,那么问题来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以一只狐狸的眼光来说,面前这鲤鱼公主的姿容,也就勉强算个清秀佳人,但放在后辈的神族里,亦属可圈可点。可能因为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外力弥补,于是着意打扮得浓墨重彩,整条鱼就是一株会移动的金银脂粉树,只见罗衣不见人。玉琼川若真如传说中那般国祚不兴,大概是因为要供养这么一位火树银花的公主之缘故。龙君静静听着,锦澜涨红了脸,语声渐低,同时也清楚地表明,若龙君肯出兵襄助,这救援的代价,就是她。她倔强而又满怀希冀地高仰起头,目光终于不再退避。这就是她此次背负的使命,以一个公主的身份,一个高贵却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头衔,来作为代价交换军队。大殿在她的泣诉过后陷入沉寂。唯一细微的响动,来自她腰间佩戴的珍珑同心球。由一整块白玉挖成,从内到外透雕出九枚空心圆球,层中有层,环环相套,交错重叠。每球周身遍布百孔,雕镂着精美繁复的百花纹饰,最内一球为实心,颜色丹碧粲然,其外八球则洁白通透。若以金簪自孔中依次拨之,则内中所有球圆转活动,日夜不歇。如此精雕细琢,巧夺天工。下了这样巨大的功夫,希望他能喜欢她精心准备的每一样饰物,进而喜欢这些装饰下的人。能做到这一点,最起码证明了她的出身名至实归,并且怀着何等志在必得的决心,将自己当成一件礼物拱手献上。外面的世界终究和涂山不同。我觉得颇费解,既然族中正经历着如此巨大的浩劫,真的心忧戍国,则该以军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表达为解救国家而舍身的决心。眼下这番造作,以为把对方置于冠冕堂皇无法拒绝的高处,就能得偿所愿,实则把自己逼到了进退维谷之境。孤注一掷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结果往往连个水花都见不着。所谓难堪大任公主病,最误人是少女心。龙君听了,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没有表情的面孔可以解释为客气,也可以说是冷淡。他的目光穿透湛蓝海水,落在一堆绕着光柱旋转的斑斓鱼群上。看得出他其实很不耐烦。每当他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漫不经心又略显忧郁的神色。我却怀疑,他可能是在偷偷想念溪涧那些无欲无求简单快乐的彩带鱼。但当着高朋满座,身为四海之主应有的涵养风度仍旧无可挑剔。锦澜越发心里没底,带着求救的目光朝西海龙君呜咽一声:“姨父……”琰融打个哈哈:“这个……今日聚宴原该只叙旧情,不谈国事。有道是客随主便,老夫何德何能,一切但凭东君定夺罢了。”连锦澜的亲姨父态度都这样模糊,南、北海两位龙君自然更乐得静观其变。这其实很好理解。以他们的位高权重,不蹚这浑水毫无损失,掺和进来,未见得有什么好处,却免不了损失自己麾下兵力。一群各怀心思的主儿被摁在同一张桌子上,眉眼官司打得热闹,满堂肃穆里藏也藏不住一派锣鼓横飞的铿锵。龙君将视线收回,终于懒懒开口。“玉琼川之乱,鲤皇罹难,四海同悲。但——本座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轻易动用军队。即使是多么举世无双,出类拔萃的女人,也绝不能成为一个值得贸然发动战争,置万千水族性命于不顾的理由。”没有人感到意外,他的回答也并未出乎我意料。信心满满的锦澜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一时惶恐无语,龙君干脆利落的拒绝吓得她不敢再继续哭泣。在众人的缄默里,龙君懒懒起身,拂袖而去。司礼鱼官识相地唱喏,长宴中场暂歇,早有鲛仆奉上备好的醒酒汤,服侍宾客们入雅室暂歇,重整仪容,以待再次被宣召入席。随龙君一行曲曲折折地绕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惦记着方才的不快,忘了观摩麟趾宫的景象。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大殿,名叫浮梁殿。虽是白昼,殿前仍旧灯火通明,辉煌灿烂得一石一木都纤毫可辨。有个锦衣丽人正压低声音训斥一名侍从,看服色依稀像是入城那日为龙君拉车的鲛仆之一。堂堂七尺男鲛,此刻抱头瑟缩在廊柱下,浑身颤抖,几乎快被当场骂塌。走近才发现,锦衣华服的丽人正是夜来,看神情和动作都显得很是焦虑急切,往日娴静风仪荡然无存。这么反常的表现,猜也猜得到只有一个原因,想必锦澜在宴席中搅起的风波她已经听说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敌环伺,把好端端一个如梦似幻的美人搞得那么扭曲。何况这情敌还是个出身名门,美貌和财富兼备的劲敌。龙君的身影一出现,夜来骤然收声,敛裾参拜,却并未跟进殿来。紧跟而至的,是名身着铠甲的魁伟武将。奉茶的仆婢称其为“犴獬将军”。这犴獬将军生得黑面阔口,脸上两排腮裂洞开,露出森白利齿,十分彪悍骇人。细看去,原身竟是尾电鳗,一激动就浑身火花乱窜。他想是早已按捺不住,大步踏上前来便要直言进谏,语气也带着出身军旅之人一贯的悍勇刚毅。“玉琼川与东海一向同气连枝,君上今日何必对鲤皇遗下的孤女如此不留情面?”龙君固执地坚持己见:“本座也知道这是同玉琼川建立两国联盟的好机会,但本座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将三军族众丢上战场。再者说,海夜叉这些年究竟是怎生崛起,根基深浅如何,哪里来的靠山,根本情势未明。贸然倾举国之力挑起干戈,还不知渔翁得利者谁。”一道幽蓝电光噼啪闪过,震得太玄手中的炖盅盖子直扑棱,脚下金砖都跟着颤了三颤。犴獬将军激动得一手紧按腰间佩刀,几番纠结,还是耐着性子再劝:“君上此言差矣,若能借此机会发兵拨乱反正,岂不正好将属国玉琼川直接纳入麾下,效仿昊帝娶凤鸿氏接掌凤鸟族的前鉴?就算不为开疆扩土考虑,那海夜叉如今已是几次三番欺上门来,若一味退让打不还手,我东海水族岂不成了四海八荒的笑柄,还谈什么海清河晏四方太平!”龙君对犴獬的怒气置若罔闻,揭开白玉碗盖伸头一瞧,皱眉道:“最近御厨里海马多得炖不完还是怎么?回回入膳都有它,早也喝来晚也喝,本座现在见着海马就发腻,换个口味不成么?”太玄笑眯眯一揖到底:“君上容禀,这海马又名‘龙落子’,虽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却是固本培元养精益肾的良材。药补不如食补么,俗话说‘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太快了,反而不得其妙处。君上平素海务缠身,难免劳神太过,又有幼棠姑娘在侧,就譬如今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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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0-17
    二十九章 素手翻云英气长(下)大家一起来交尾啊哈哈哈哈~大局已定,接下来只要继续喝两杯小酒扯几句闲篇,就能愉快结束这场跌宕起伏的圆满盛宴。龙君也露出轻松神色,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无懈可击。捧哏熟练工北鲲君笑容可掬地起身,不着痕迹地朝我扫了一眼:“东君龙潜千年,也不知遁往何处潜心修道去了,想必已有所大成。四海之中,原就属临渊兄道行最高,这艳福嘛也总是百花齐放柳暗花明得妙,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山海相连指日可待,真个叫兄弟们望尘莫及啊哈哈。”琰融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地跟着含笑举杯。“东君坐拥四海,霸业峥嵘,令吾等好生艳羡。推举女主继位,更是闻所未闻,大开革旧立新之先河。若论韬略眼光,当是无人再出其右。我那锦芙侄女儿好福气。”又是一片沸腾,连素来言辞审慎的南海龙君也朝上首丢了个只可意会的眼风。龙君半倚在宝座上,长袖半掀,鸦鬓斜玄,唇边始终挂一抹淡然得体的笑意:“暌违多年,北鲲倒是童心不改,越发爱说笑了。东海上古以来便自成一国,何曾意图攀扯过哪座仙山福地的荣光?”涂山狐擅读心术,整晚侍宴下来,四海这几位龙王的关系格局我也略揣摩出了点头绪。南君苍凛态度看似疏远,反倒与临渊君相交最厚。轻易不开尊口,但他的话分量绝对不轻;北君北鲲年纪最长,在每个人面前都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脸上总挂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友善,却是个面热心冷独善其身的做派。换言之,他的立场摆在何处,只取决于哪方更可堪倚仗;西君琰融位分仅次于东君,权广势大,老成持重,实则绵里多藏针,总不忘与临渊君暗自较着劲。此刻数壶佳酿下肚,琰融已见几分醉意,咧嘴笑了笑。“东君此言,哈哈,未免太着意撇清了些。便是覆水重收,也算喜事一桩,对着咱们这些老故交,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老夫赴宴途中,在一处海亭歇脚,倒无意闻得个趣事,说来仅供大伙一乐。不知诸位可听过一回话本,唤作《龙狐传》的不曾?坊间禁书,淫词艳章,原也做不得真,然今日得见东君身侧这位故人之妹……”龙君擎杯的手顿了顿,一股浓浓的尴尬弥漫开来,酒香都遮盖不住。也不知凑巧还是不巧,本已退席自去歇息的夜来已换了身裙衫,重又游回殿中,毕竟是龙宫二把手,盛宴尚未落下帷幕,总有许多琐事纷杂,少不得露面操持。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却正把北鲲口中的闲篇听个一字不缺。我攒眉,对琰融的厌恶顿时又加重几分,顺带着深深同情起龙君。本来清白无碍的主仆关系,短短时日内竟被描黑成这样,若谣传止于东海也就罢了,眼下身份已被迫挑明,万一再传到涂山岂不要了亲命。才离开家没几天,惹出来的流言蜚语比那些规行矩步的同族一辈子都多。这么一想,挺身而出平息非议的雄心蠢蠢欲动。他不方便开口自己解释,我就得担此重任替他解释。误会么,生于揣测,死于坦白,没有什么话是说不清楚的,不就当众跳了个舞么,怎么就够格被谱写成淫词艳章了?哦对,他们水族管那叫交尾。何况也不是真跳,原不过为着教我怎么用尾鳍凫水。若能趁这机会把话说开,或许可以化解夜来的敌意。在找到妙方境之前,还需行走龙宫些许时日,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搞太僵也不好。解释是个技术活儿,不能流于刻意,否则就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需将声音放温柔些,嗓子不能太高也不能过低,状似无心,也得吐字清晰教众人听个明白。主意打定,若无其事问龙君道:“西君所指,可是在即翼泽交尾的事?上次腰太疼了没学会,承蒙君上不弃,改日有机会再教我。”边说边放下手中托盘,对夜来诚恳相邀:“夜来姑娘若有兴趣,也可以一起啊,人多才好玩嘛,君上爱热闹。”我自觉这提议极是光明磊落,又不着痕迹地解释清了即翼泽的讹传,不明白为什么话刚落地,就炸得满座哗然。席面议论纷纷,狐狸耳朵尖,隐约听见说的是:“现在的神仙,也太会玩了……这个世风啊……”语气很是感慨。身旁的鱼官瞪大双眼,娇弱得仿佛随时都快要晕过去,夜来则捂着胸口一脸惊骇。太玄遍寻不见,一个错眼间已经缩进壳里,不知装睡还是装死。再看龙君,俊脸上的温文尔雅再挂不住,和手中掉落的酒杯一样,碎成一地拾也拾不起来的渣渣。一种大虾烹煮熟了才会出现的潮红,从秀颀的脖颈处一直蔓延到天灵盖,将肌肤温雅的瓷白彻底掩盖。小半壶都没喝完,脸就红透成这样,酒量真是差得可以。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两眼茫茫:“本座……不胜酒力,失陪稍许。诸位请随意,不必客气,千万别扫了兴致。”话毕,一阵风似的卷出麟趾宫。作为贴身侍婢,我不得不紧紧跟上。“君上怎么了……?”龙君盘坐在一大丛随着洋流漂卷的海带盆景下,瓮声瓮气道:“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发闷,气顺不大上来,出来疏散疏散。”“哦……英雄气短。”他白我一眼:“难为你,没说成英雄气断。”我甚茫然,这又怎么了?被众星拱月似的捧得高高在上一条龙,还动不动掉脸使性子。方才受委屈在前遭人非议在后的,明明是苦命的本小狐。一口闷气堵上心口,顿时也英雄气短起来,干巴巴丢下句“要没什么别的吩咐,奴婢告退”,说完拔脚欲走。刚掉转过身,衣袖却被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牵住。腕子上的小夜叉真是我命中死穴,看在春空的份上,只得立时站定,再不敢乱动分毫。“还在恼琰融那个老不知羞?”原本打算自行消化的委屈,忽被冷不丁提起,一经说出,便徒然放大许多倍。力气不知几时流失,慢慢地蜷膝蹲下。“我让你上前敬酒,并不是为抹不开和他的旧日交情。当年青龙王广仁战死于北荒降魔之战,东海骤失龙主,将成一盘散沙。而剩下的龙神之中,又以琰融辈分最高。他原本一直惦记着要趁机将东海收归囊下,结果广仁却将族众托付给了本座。琰融未能遂愿,视作终天大憾,郁郁难解,愤而闭关数百年不出。后又飞快定下与虎蛟族的亲事,不过是为了政治联姻,打着结盟固权的算盘,要借居延海之势与云梦泽分庭抗礼,而今果然始终稳坐四海的第二把交椅。”远处麟趾宫灯影纷叠,又响起丝竹婉转,想必长袖善舞的夜来已将满殿宾客应酬得风雨不透。那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将龙君的沉默衬托得略带萧索。他轻叹一声,“太虚黄泉海,恰是居延海的门户之境。不过……你放心。妙方境一诺,言出则必行。”我蹲在沙地上画圈圈,默然听了半晌,忽想起什么,仰起头问:“太玄刚才说,今早什么事太快了不好啊?”龙君脸上好不容易褪尽的潮红却又泛了起来,狭长眼尾一挑:“太玄的意思是,本座有天雷伤在身,该好好将养将养。咦,听说狐狸炖汤大补,比海马胜之多矣,不如……”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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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0-25
    三十章  双姝反目(上)多谢亲们不吝支持,万望多投票票,争取这周破六万~!    边跑边把那对紫螺耳坠摘了下来,用帕子裹着,小心收进怀里。满脑子都是龙君那双潋滟得桃花如荼的眸子,含笑带谑,偏又掩不住的认真笃定。只一句,你放心。之前的种种不确定,俱落定心间,角角落落都熨帖得山沉水静。摸到厨下,揣了一兜新鲜糕点欲去离火宫寻大垂。袖中忽传来喁喁童声:“姐姐……昨天晚上……其实……”我正在廊下转得晕陶陶,随口应道:“唔,其实什么?”    “其实不是你把我落在地上被虾卒拾了去……是……是龙王把我解下来拿开的。”    脑子嗡然一响,天雷轰顶也没那么震撼,我堪堪刹住脚步。    “那……那后来呢?”    春空奶声奶气砸吧嘴,“姐姐,我只是个小孩子,有些事属于少儿不宜不可描述的范畴。”    “不对啊,大垂这么蹩脚的障眼幻术,要是个傻子可能还真就看不出来,龙君他法力高深道行通天的,这么可能亲自拿起来都没察觉?”     “又或许龙王一时大意,并没发现吧……再说,姐姐那么好看,有你在,谁还顾得上看我来着。”     正被春空的话唬得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天灵盖忽被不轻不重敲了一记,十数枚鸡蛋大小的物事紧跟着噼里啪啦不断砸下,又弹开去,骨碌碌滚落满地。    头顶传来炸起一连串嘟囔抱怨:“你说谁的法术只有傻子看不出来?!”可见白天莫提人,晚上莫谈鬼。无心说顺一回嘴,又得罪了堂堂千年狐仙涂青岚大人。    待要俯身去拾那接二连三砸我脑门的物事来瞅瞅,树干后飘出个人影,早有一双生着趾蹼的手先一步伸来,仔细捡起。心头一惊,忙抬头细看,来人原是姜夷。她乌发披散,含羞地朝我行了个平礼,道声:“涂姑娘。”    大垂紧紧跟着从数丈高的海青果树上跃下,手中还握着一只缠满枝蔓的贝壳梳篦。    他神色尴尬地将那梳篦朝姜夷一递:“喏,拿回去吧。下回再有这活儿,记得叫几个虾卒侍卫来帮忙。梳子是不可能把青果从树上打下来的。”    今朝果真是个黄道吉日,人人上赶着动不动就脸红。    姜夷柔柔一笑,将那梳篦接过了,把散落的长发挽上,口中再三道谢,仍旧蹲下身捡拾滚落满地的青果。我甚纳罕,“你要这些果子去做什么?这时节海青果刚挂枝,半大不大酸涩得很,如何吃得?”    她只摇头微叹:“哪里是我要去摘它。我原在离火宫避了一晚,左右都难以安心。龙宫法度森严,哪能一声不吭就跑到别处长留。又恐待得久了,姑娘越发恼我,倒连累涂公子,便趁公子睡熟时自己回去了。”    大垂拍了拍衣袍,愤然将缘故细说分明:“夜来那厮本在麟趾宫侍宴,不知怎么突然怒气冲冲折返,见着姜夷便拿她撒火,用法术封了她尾鳍使她不能游弋高处,又命她将未熟的海青果多多摘些回去——说是今晚第一轮月汐之前办不好这差事,就把她两条手臂的鳞全刮了。”    我恍然,大垂这是救美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又挺身而出替有冤无处诉有尾不能游的姜夷摘果子来了。他俩尚蒙在鼓里,我却心知肚明。夜来究竟为着什么给气成这般模样,始作俑者除了琰融那老不知羞还能有谁。    便将殿前献舞后的那一段插曲掐头去尾说与他俩听了,姜夷听得直皱眉。“竟有这事?西君这些年越发僭越,竟当着君上的面就……难怪姑娘气得脸都白了。只是偏不凑巧,龙宫遣去迎锦芙殿下的浮车仪仗途中出了点差池,险些不能按时抵达东粼城,姑娘这才急得了不得,倒不是为着锦澜殿下当堂求和亲恩旨的缘故。”    大垂嗤笑:“不为这个还为哪桩?我看她对你们那油头粉面的龙王动了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不瞎不傻,谁都能觉出来。”    “锦澜殿下求援心切,但那事谁都知道定成不了的,这么不管不顾非当着众人的面提了,不过自取其辱。姑娘一早就断言,她根本不担心这个。”    我与大垂双双讶然:“为什么?”转念一寻思,凭夜来的才干容貌,和那条长都没长开的小小鲤鱼一比,不消说的胜券在握,满怀自信也是理所应当。这么想着,抱臂的双手不觉又隔着衣衫将那对耳坠子摸了摸。硬硬的紫螺梗在胸口,仿佛一个生在心头的结。    姜夷把一裙兜青果好生收拢在怀,娓娓解释道:“鲤皇遭难,长公主领兵在外御敌,玉琼川国中诸务暂归延维世子权处——那延维世子却是西君的亲生儿子,西海的二皇子。西君家里那位三千君后厉害得很,这皇子因是未过明路的外室所出,长到三百岁才勉强认祖归宗,却在西海无立足之地,一直养在玉琼川,托赖鲤皇照顾,上下都尊他一声延维世子,不敢以皇子相称的。”    话未竟,突然惊怯掩口,似是心生顾虑不欲再多言。“时辰不早,我得赶紧回宫复命,再要耽搁……”    说罢捧着那兜青果对大垂再三拜谢,仓促自去了。    真如龙君所言,琰融始终对龙神位序之争耿耿于怀,必然有心趁玉琼川国君新丧,一力扶持延维继位,便等于不费吹灰将鲤国纳入囊中。既有亲儿子把持国政,又怎会舍近求远,去促成一个没什么用的侄女与东君结缡?岂不等于将到手的玉琼川拱手让给东海。难怪锦澜陈情时,他在席上态度如此模棱两可,近乎回避。虽未明着反对,却连半丝赞成的意向都不曾流露。    放眼三界水族,能与玉琼川沾着点远亲的,也就只有西海。琰融借援助之名,硬生生塞了个既无军功也无政绩的世子殿下去坐收渔翁之利,锦芙困于内忧外患,贸然推拒不得,才当机立断应邀赶赴东海求东君做主。    姜夷的解释将前因后果一一对上,我顿时豁然开朗。暗叹是多妙的锦囊也抵不过专管挖坑的手下。想前晚在御铃廊前,锦澜的侍婢红袖还卯足了劲撺掇,说是当着客座中诸位长辈的面求和亲联兵,更多有助力。熟料千算万算压错了宝,她家公主一心指望的西海龙君压根没这想法。现摆着延维在前,孰轻孰重谁亲谁疏一目了然。这么个糊涂馊主意,那锦澜也不知怎么琢磨的,竟头脑发热信得厉害,果然落了个贻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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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1-01
    三十章 双姝反目(下)终于突破六万大关,拜谢诸位支持!见四下并无旁人,憋了一晚加一整个白天的春空又忍不住冒泡:“我皇叔早说了,这二公主纯属五行缺脑,整天转着圈丢人,谁要娶她来着?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后代的根基考虑嘛!”大垂被塞了满口的点心呛住,咳得涕泪涟涟,幽怨地将我看着:“眼下最该考虑的,是怎么把这小祸害赶紧送出龙宫!”我把剩下的点心全揣进他怀里,两手一摊:“怎么送?眼下四海龙王齐聚东粼城,守卫比平时森严了十倍不止,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偷运敌俘出宫,你五行也缺脑?”“啊呸!本公子七窍玲珑,亏就亏在交友不慎,光你一棵病秧子还操心不过来,再又添上个嗷嗷待哺的夜叉奶娃子,耽搁在这鬼地方早晚不是个事!”原是一份关心情切,听在耳里恁地刺挠。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也算涂山男狐狸精一大特色。大垂在离火宫替我干那等烟熏火燎的苦差,寻常见不着半个人影,连水蚊子靠近都嫌热,想来也十分寂寞。我心一软,伸手在他胸口随便薅了两把:“算了,先凑合着吧……春空很乖,一时半会儿想必出不了什么差池。”安抚完大垂,左右闲着无事,便晃晃悠悠朝另个方向走去。与黑灯瞎火沉寂如墓的冷泉宫相比,锦芙当晚下榻的沉璧宫则是另一派光景。据说那是龙君在东海登基之前的居所,穿廊画阁,灯火幽盈,却又无比风致。东海对她以上宾之礼相待,一应供奉用的都是接待盟国君主的规格。与此同时,犴獬将军已领命,带精兵三万作为前锋连夜奔赴玉琼川。重兵压境,一则是为即将拉开的大战做准备,二来也是防备皇世子延维心怀不满再生枝节。那延维身世的确坎坷,将来继承西海划土分疆这好事定轮不着他。原本另辟蹊径接掌鲤国也算守得云开,这下子倒好,一盘大棋朝夕之间前功尽弃。别说延维,恐怕连西君心里亦多有不甘不忿,的确得防患未然。因为尔虞,所以我诈。难怪龙君不仅下旨好生招待锦芙姐妹,更以故交久别重逢,该多欢聚几日为由,将其余三位海主全部留在东粼城。殿前一番对答,我对锦芙的高洁品性倒很是赞服,有心相交,于是琢磨着前去会她一会。若言谈投契,就给她留个信物,一则方便她日后亲至涂山求聚魂灯救父,二则顺道把我和大垂的下落带个平安口信回去,也免得父君跟昌邑长老日夜悬心。大概因为是龙君新擢的贴身侍女,这一路畅通无阻得很,侍卫们对我视而不见亦不加阻拦。刚从偏殿角门跨进沉璧宫,就远远听得一群宫婢三三两两聚在廊下嚼舌,为首的刻薄声调却有点熟悉。“红袖你劝二公主且消停些吧,成日里唯恐天下不乱,就知道拱火!这又撺掇她到大公主跟前闹,听说席上龙君把话都拍板落定了,又能争出个什么结果?”“谁唯恐天下不乱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平日里敬上怜下做出副温良模样,关键时候背地里给亲妹妹捅刀子!”“也……算不上捅刀子吧?二公主这几个月一直住在东粼城,玉琼川发生了什么如何得知,大公主又一直领兵在外,要和这边互传消息也没那么容易。唉,谁能想到龙君会私下派人去将大公主接了来。”“既然早有打算抬举大公主上位,何不一开始就把话挑明了说?三番四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偏赶在这节骨眼当着众人的面弃如敝履,倒平白害得二公主变成四海笑柄!”“唉!谁说不是,我方才路过龙绡宫,连那帮轻嘴薄舌的小蚌婢都敢随意胡诌取笑,说是‘亡国之女也妄想攀高枝,被拒纳也是情理之中,从没听说真龙配鲤鱼的,莫非嫌弃鲤鱼腥气重?’把我气不过,刚要上前理论,偏撞见夜来姑娘也在,先一步呵斥住了,就没敢再嚷扰。”绿袖的声音细如蚊吟,迟疑劝道:“彩屏你少说两句,知道红袖姐姐脾气大,还把这些污遭话学舌回来作甚?万一传到二公主耳朵里……”红袖夸张一叹,“脾气大有什么用,也帮不上二公主什么。谁知道呢,许是人家嫌弃鲤鱼腥,却不介意狐狸骚。那个涂山来的狐媚子整天缠着龙君,说不定也对和亲之事从中作梗来着。听说今儿席上,好不知羞,竟口无遮拦直接邀龙君交尾,还攀扯上夜来姑娘,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得家风放荡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寡廉鲜耻的狐狸精还谈什么家风不家风,原不需咱几个去操那闲心。我看夜来姑娘这回也被得罪个彻底,早晚有那骚狐狸好果子吃,走着瞧吧!”若没记错,“走着瞧”这话,自入了东粼城以来,不过短短三五日间已听了不下数回。我藏身在回廊转角,不由得想起大垂在东粼城外的一语成谶:“在东海你没有朋友。”可我来东海,不是为了跟这些人做朋友。我有大垂,有春空,还有……龙君。既然锦澜也在这儿,今晚想必不能再去寻锦芙,不如趁她们还没察觉,悄悄原路折返罢了。这么想着,便轻手轻脚转身欲回,还没跨出门槛,一声哐啷巨响如平底惊雷炸起。我吓了一跳,忙探首去瞧,见是一盏七宝琉璃宫灯,不知被谁从主殿扔了出来,触地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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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1-08
    三十一章 津门破壁(上)肝脑涂地还是一朝飞升,禹河津门见分晓。山风空邈,云霭微凝,纶音如珠玉纷扬滚落,祥云中散出幽檀之息,飘拂了整片云海。明明艳阳高照,又似隐有寒风,刺骨流动。龙君一身烟青薄衫,丰神俊秀,白玉冠将墨发束起,负手立于河津龙门前。虽衣冠飒飒,几缕发丝仍垂落肩前,隐约流动。山石嶙峋,仙姿缥缈,各自庄严不可言说。南君苍凛与北君北鲲也都齐齐到场,唯独不见琰融。苍凛似笑非笑闲道:“听说琰融兄今早喝了盏消渴化腻的青果茶,不知怎么竟跑起肚子来,直呕得手脚发软,许是脾胃不调,因此未能亲至,甚以为憾。”我瞬间明白了夜来命姜夷去摘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子的用意。若此刻没有变化成人身,定要欢快地摇一摇尾巴。北君挑眉:“有这样巧的事?想是亲侄女化龙,这等大事半分徇私舞弊不得,做龙君的亲姨父总不好在场,省得落下口舌,为避讳是非,这才托病回避,也是人之常情,哈哈。”龙君轻笑了笑,无置可否,抬袖反手一拂,在山石平坦处化出一几案,一香烛,小炉温茶。他朝众人比了比手,将请入座,边拈茶叶,边以热水洗杯,一手茶艺行云流水,已臻化境。少顷,半空云海间浮现出一双窈窕倩影,轻移莲步跃下云头,朝座中依依下拜。待走近了细看,原是锦芙、锦澜姐妹二人。锦芙仍未褪下戎装,气度从容如昔,跟在她身后数步之遥的锦澜也难得地未施浓脂艳粉,一时差点认不出来。两人行止虽一致,举手投足间亦难掩几分冷淡疏离,眉目却都沉静收敛,教人无从探究蛛丝马迹——昨夜那盏宫灯被掷碎后,不知发过何等剧烈争持,又是怎生收场。龙君起身,开门见山对锦芙道:“所谓佛法难闻今已闻,人身难得今已得,既有了眼下的造化根基,朝夕间毁于一旦岂不可惜?化龙之途凶险万端,想必已无须本座再多赘言。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鲤族的飞升之途与其他灵物不同,不在化龙池,而是需得飞跃河津龙关。一旦触壁,当即形神俱灭,轮回无门。锦芙昂首,扬声朗朗:“天地众生,无论神佛也好妖魔也罢,履世之途皆如逆水行舟,臣女若怀怯而退,却教身后万千鲤族再向何处逃避灾劫?臣女心意已决,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若臣女今日殒命龙门,唯有一事相求,万望君上谨遵诺言,举四海之力助玉琼川子民共御外敌。”龙君闻罢,负手踱步至她身前。“午时将至,天地间阳气最盛,造化吉时稍纵即逝,这便请吧。本座拭目以待。”辰时五行属水与木,乃上古“群龙行雨”之时,水气大盛,河川激荡最为凶险。龙君特意摆下一场茶局,将时辰延宕至日和正午,午时五行属火与金,金能克土,阴极阳生,风浪之势被抑,方是飞跃龙关的最佳时机。他望了一眼始终沉默一言不发的锦澜,闲道:“令妹今日跟来,可是也有心一试?”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锦澜竟也跟着点了点头。龙君颔首,“如此甚好。”云波霞涛之下,浩淼的长河横沙如拍,万水齐声。锦澜面向万仞,屏吸凝目远眺,龙君则亲自为其护法。是脱胎化龙,还是散作浮云,今日便见分晓。锦芙化出原身,一尾硕大矫健的银鳞鲤鱼朝禹门赤水飞纵跃入,平地顿时卷起风雷骤雨,顷刻间天河暴注。水天一线之间,众水族鱼紧跟着贯而下,万千斑斓锦鲤向着河津口前仆后继涌来。半空中,越来越浓的气机,纠结引动。两侧沙滩上人迹灭绝,万岩幽壑,舞千重潮音滚滚,如泣如诉。一片莹莹玉光忽凭空腾起,灿白灼然得令人难以逼视,那光聚成大扇如实如虚的巨钵,朝游在最前的锦芙扑面袭来,刹那光明在她眼中烧出瞬息的虚花。已有修为不够法身孱弱的小鲤鱼,在白光的直射下瞬间蓬化成烟,水花四溅。龙君闲闲一挥,替锦芙湮灭那轮直射而来的光焰。法界成,戾气一沾即退。第一轮的艰阻将将击破,化龙之劫奇险迭出,尤有愈演愈烈之势。碧清的海浪顿时化遍殷红血池,怒涛拍岸,腥膻之气沸腾,催人欲欧。挣扎其中的水族们如同置身滚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一旦惨遭血海灭顶,就再也浮不上来。在那轮白焰刚被扑灭之时,一直悬立崖边的锦澜本打算趁机跃入赤水,就在将跃未跃的刹那,水面却又生惊变,竟是一重更比一重惨烈。血池沸煮,对一尾皮娇肉嫩的鲤鱼而言,将是多么难以言喻的痛楚。锦芙在炼狱油锅般的赤水里载沉载浮,周身银鳞很快已渗出密密血丝,融在血水里,反倒看不太出来。她每一次的破浪搏击,都会损毁一部分鳞片,裸露出伤口泛白的嫩肉。所谓鱼怕刮鳞龙怕抽筋,毫无防护的肌肤赤裸裸浸泡在滚烫血池里,可想而知是何等的痛楚难熬。锦芙尚且如此,她身边水族殒命者更是无以计数,很快就减少过半。这就是太玄所说的,锦鲤化龙前,需得褪去周身鳞片的必经之途了。老鲤皇便是在这紧要关头被夜叉所趁,最终殒命河津。血波滔滔,万魂齐喑,越来越巨大的声浪一搏一搏直刺脑海。锦澜迟迟没有跨出那一步,赤红的锦鲤重又变回人形,喃喃唤了声:“阿姐……”随即惊恐地捂住嘴,瘫坐在地。眼看锦芙已体无完肤,就快被沧浪所溺。我揪心不已,忍不住拽了拽龙君衣袖:“不是说好为她护法么……”“还不到火候。再等。”他仍旧归座烹茶,面上波澜不显,也不知话中所指的,究竟是锦芙还是手中那壶半沸的清茗。“可是……”“你可知蝴蝶破茧,也需得靠自身力量反复尝试。若借助外力将茧壳划破,纵化成了蝴蝶也有翅难翔,过不了多久便会坠地而亡。天道如此,过分护惜,却是害了她。”我咬着手指,看得紧张万分。原以为化龙便只需纵身越过高崖即可,怎知还有如此精彩的回目上演。不知过了多久,每一瞬都显得如此漫长。龙君的春茶终于煎煮好,手托杯盏边喝边行至峭壁边沿。锦芙还在血池中翻滚,寸步不肯退却,周身银鳞已全部损毁褪尽。他的目光却仿佛穿过锦芙,凝固在不知名的时空中。似望见故人,又似看到天下水族的命运。光阴箭走,不可违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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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1-19
     三十二章 嫁祸(连环计相锁,擅弄离间的夜来布下连环局,幼棠乍然被控通敌火烧龙宫,大垂则被俘于夜叉之手。危机重重,如何脱困?连载三个月来,感谢大家的每一份支持)以前在涂山,哥哥总说我这狐狸脑瓜孕化得骨骼惊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三思而后行。对素有足智多谋之称,百算而无一失的灵狐族来说,实在是个异数。果然事到临头,还是毫无长进,行动永远在思考之前。口中尚来不及惊呼出声,手里的兜云锦已被捏了个诀抛上险峰,挂在一处突兀斜出的峭壁上,招展开来与云雾浑然一体。锦芙在距离龙门仅咫尺之遥的高度力竭而弛,再难以为继,堪堪撞在被兜云云锦遮挡的山石间,避过了肝脑涂壁的一劫,重新坠落回水里。这回我却觉着自己并没做错。别说三思,就算略犹豫那么一瞬,恐怕锦芙就要殒命当场。可我记得她说过,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戍卫疆土保护子民的战场上。这大概就是她无论何时也不肯脱下战甲戎装的原因。说来惭愧,那云雾织就的锦缎虽勉强可护她不受伤损,奈何我法力稀松,想必这一撞,仍旧痛得不轻。锦芙翻转入水,激起一声闷响。不消片刻,她调匀气息,又要再试。偷眼去看龙君,姿态仍旧翩翩,不紧不慢从怀中抽出折扇来,边摇边轻吁道:“昴日星君今儿个兴致倒好,正午日头越发毒了。你那手帕子老泡在海水里,眼看颜色褪得厉害,挂出来晾晾也好。”倒似乎并无责怪之意。我讪讪抹了把额头的汗,从善如流调出个笑来。“君上英明,因难得见着这么高的山,想必离日头也近……”这边厢还只顾低头东拉西扯,脚下却不知从何处平地刮出一阵妖风,几乎没被立时掀个跟斗。定睛一瞧,见是龙君手持那把玉骨折扇,越发扇得邪乎,从左自右一扬臂,赤水猛地暴涨,瞬间湮没了河床。宽阔水面卷起千重碎浪,越涌越高,势犹未止,几乎要漫过了三分之一的龙关峡。锦芙瞅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借着浪涌之力再次奋力跃起。琼碎玉裂的白浪高高托着一尾银鲤,瞬间隐入层云,那险要的龙门绝顶此刻水雾蒸腾,已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连眼都不敢再眨一下,迎着刺目的日光仰起脖子探看。不过半柱香功夫,山巅的水沫子纷扬散落,那团雾气也被徒然盛起的银色光芒穿透,霞光瑞彩,紫气千条。半空紧接着传来一声轻啸,蜿蜒的巨大阴影绕着龙关峡盘旋而下。角似鹿,鬃如狮,利爪银钩,通身鳞甲如镜。龙君当风而立,垂眸合十:“恭喜鲤族龙皇今日归位。”龙女锦芙呵气成云,重新化回人形,只是换了装束。一身裙裾层叠,披帛绕臂,朦胧胜似轻纱,仍是绰约女仙模样,亦在云中深合为礼。“臣女代天下鲤族拜谢,东君深恩,亘古永存。”“龙皇心志坚纯,化龙亦属造化之功,和本座却并无多大干系。”我吃惊地望向龙君。认识那么久,还从没听过他口吐这等谦虚之言,竟没故态复萌把自己夸个天花乱坠,实属难得。龙女翩然而降,周身水泽之气将山巅暴烈的燥热都逼退了三分。忙碌了这大半个白天,我已累得快要四爪抽筋,只觉直立行走都使不出力气,还是变作狐狸省心。化回原身三两步蹦上前,朝锦芙若隐若现遮着半段藕臂的袖口蹭去。因从没见过女龙王是什么模样,只觉新奇,看了又看,嗅来嗅去。唔,衣袖好香。龙君虽也是龙,奈何终究雌雄有别,也不好没羞没臊地将他里里外外研究个仔细。龙君咳嗽一声:“幼棠你在干什么?”“这还看不出来么,我在攀龙附凤啊。”锦芙噗嗤一笑,从怀中掏出块叠得齐整的帕子来,蹲下身把我脑袋上沾染的水珠仔细擦拭了。那帕子看着却眼熟,原是我扔出去挂在山巅的兜云锦。“这位想必就是众人说的涂姑娘了?涂山白狐闻名遐迩,今日方得一见,果真玉雪玲珑。”我甚羞赧,连忙把单薄的尾巴朝身下卷了卷,好生藏起。她如此说,大抵是因为还没见过涂山我那些钟灵毓秀的同族狐狸们。那么多风华绝代摞在一块,包管绝上个千秋万代。锦芙言行端秀,果真气度非凡,纵是一朝化龙,也丝毫不拿腔捏调摆架子。她语声轻柔,含笑又道:“攀龙附凤实当不起,我倒虚长涂姑娘九百多岁,若不介意,便只管以姐妹相称无妨。方才龙关之险,多亏……”话未说完,便被一把委委屈屈的哽咽之声打断:“姐姐刚化了龙,就认起八竿子打不着的妹妹来,倒忘了自己嫡亲的妹子么?”我摊开两爪,好生无奈。前两天刚上赶着认过嫡亲的姨父,今儿又是嫡亲的姐姐。普天之下皆她亲,想是忘了昨晚那盏宫灯怎么碎的来着?正无语望苍天,忽发现苍天之上,一团绿云七扭八歪自东边滚滚而来。那驾云诀捏得委实惨不忍睹也就罢了,颜色又诡异得惹人遐想万千。苍凛、北鲲两位家中都有夫人的须眉男儿纷纷不约而同往旁避开数步,以免绿云罩顶,好生晦气。尚未娶亲的龙君初时未曾察觉,待反应过来才发现,山巅绝壁方圆有限,已是无处可避。只得故技重施,将折扇抽出来一挥,打散了那云团。当空翠沫四溅,待浮絮散尽,从中“啪”地砸下一坨墨绿的龟来。太玄脸色煞白,咕噜噜满地乱滚了三个来回才找准方向:“君上!不……不好了……离火宫……走水了!”三条龙一只狐狸一只龟并一尾红鲤鱼,一行浩浩荡荡赶回东海。   隔老远就望见镜城下方海域一片通红,水面上还四散漂浮着许多残碎不全的兵器铠甲。   龙君蹙眉,难得地面露几许惊诧之色。这惨状活像刚刚经过恶战一场,绝不仅仅是走水这么简单。   大伙片刻也不敢再耽搁,当即扎入深海,朝着烈焰红光最盛的方位游去。   我来东海时日尚短,便是奔着探望大垂也并未进过几趟离火宫,是以并不大认识路。一程游得磕磕绊绊,又不好意思当着众目睽睽拽扯龙君的袖子,辛苦自不待言。万幸锦芙颇有当家长姐风范,始终游弋左右照顾周全,助我分波划浪。   到得事发地,便是不认识也认识了。因整座海底东粼城,从没有哪一座宫阙如此水火兼备,融合得天衣无缝,堪称奇迹。龙君炼丹的乌金炭非同凡品,同太上老君兜率宫中所用的一般无二,烧出的乃是三味真火,风扑不灭雨浇不熄,自然也不惧海水。   熊熊火光辉映,随着洋流尚有四下蔓延的趋势,照得我浑身白毛都泛出绯红,不禁感叹:“真是烧得蓬荜生辉啊!”   锦澜抱臂冷哼:“走兽异族,果然就会幸灾乐祸!听说被派去看守丹炉的也是只涂山狐狸,焉知不是他们串通一气作下的祸患!”她这句煽风点火,呛得我心头猛地一沉。大垂。看守离火宫的可不正是大垂,他如今哪里去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家伙平日虽没正形,却绝不至于糊涂疏忽至此。眼下弥天大祸寻不出人担待,龙君会不会也以为他是畏罪潜逃。   刚捏起避火诀,拔脚欲往通红一片的离火宫闯去,却不料被龙君一把拉住,不由分说拦腰揽回。   “别急。”    怎么能不急,我急得跺脚,只是挣脱不开,不假思索就低头往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龙君乍然负痛,“哎呀呀……狐狸咬人!”   “狐狸没咬人,狐狸咬的是龙。”趁他不防,好容易寻隙抽出身来,还没跑出几步,火海旁就慌里慌张冲出个人影来,两下里刹不住脚,当即脑袋对脑袋撞作一堆,各自仰面摔倒在地。    世人但凡受了委屈,总爱埋怨个苍天无眼。然而现世报这桩事情,在我身上应验的效率总是高得出奇,真是呜呼又哀哉。这一撞着实不轻,我痛得眼冒金星半晌爬不起来,对面人影已扶着泛青的额头爬过来泣道:“涂姑娘你可算回来了……青岚公子他,他被海夜叉抓走了!”    和我相撞的这位现世报并非旁人,正是鲛人姜夷。她带来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比离火宫被烧成渣渣还要让我悬心。勉强称得上半个好消息的则是,恰逢三位龙君齐齐在场,再厉害的妖火真火都不算个事。    龙君们合力将离火宫赤焰扑灭,夜来恰在此时率众战将匆匆而归,形容看起来相当狼狈,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她看见龙君,突然激动得不能自持,层叠的裙袂铺散了一地,摇摇欲坠悲愤泣道:“龙宫有奸细!”    从她身后赶来搀扶的,是个相当英武高大的武将,通身银甲衮袍,盔明戟亮。细看战袍之下,露出一段粗壮的鱼尾来,鳞片闪烁着健硕光泽。原来也是个鲛人,看样子还是泱泱东海唯一肩可扛手可提且能上阵打仗的男鲛。东海鲛族中的阳刚之气,似乎并不像之前呈现的那么衰微。    这陌生男鲛对夜来的关切之盛,也盖不住眉目间翻滚的熊熊怒火。他长得并不似其他成年男鲛那样旁逸斜出,轮廓硬朗分明的面庞浓眉皓齿,皮肤虽黧黑,反倒平添坚毅。    夜来堪堪站稳,不动声色理了理发鬓,顺势从他臂弯中滑脱出来。男鲛扬尾近前,手中尖戟对准我眉心,把他铿锵的结论一字一字砸在我脸上。    “自从这两只涂山狐来了东海,龙宫内外就接二连三外敌来犯,没有一天的太平!她和那看守离火宫的白狐就是奸细,所谓被夜叉掳走,不过是事成之后金桥脱壳的避祸之计!”    开口就是这么严重的指摘,声色俱厉,当着事主的面毫不避忌,说明在这些水族眼中,我和大垂都不过是其心必异的外族小辈,修为也低微,根本不配他谨慎地挑选措辞。可他又是谁来着,有什么资格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出言不逊。    刚要反诘,见姜夷躲在夜来身后,悄悄朝我摆手,神情中满是小心翼翼的劝阻之意。    这一切被苍凛君尽收眼底。他双目微眯,审慎地端详我。到底靠年纪和阅历兜住惊诧,与龙君交换了个眼色,方字斟句酌说出几句折中之言:“海夜叉这些年恣肆劫掠挑动争端,已成四海大患。虽是国事,眼下到底真相不明,况还牵扯上东夷涂山,亦属东君的私事,在这人多口杂的地界嚷扰起来终究有伤体面,不如先回内城再做计较。”   我望向龙君,可他并没看我。此刻我才发觉,平日里总是仪态风流的龙君,竟也有如此矜持凝肃的一面。他负手站着,每道目光都控制得恰如其分,流水一样从所有人面上滑过。片刻,头顶响起温朗语声:“回宫再议。司宵不必跟来,速带兵卒去将城周布防重新清点安排,若再有疏漏,按律领罚。”    一行人马随龙君悠着步子朝流泉宫而去。男鲛话语中夹缠的寒意,扩散在这刚被三味真火烧得灼热滚滚的海水中,令人无端瑟缩。太玄行动缓慢,走不出多远就落在后面,恰和我并排,便凑在我耳边低语:“方才说话的是鲛族目下唯一执掌兵权的武将,名唤司宵,东海三分之一的兵力尽归其麾下。司宵大人的父亲东宁老将军,原是鲛族老族长,也就是夜来姑娘的父君座下第一大将。后来老族长和东宁将军在那场……咳……一场战事中双双阵亡,留下这两个伶仃孩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老族长大去前曾留下话,嘱君上千万好生善待这苦命的女儿。他俩倒也争气,一个成了大祭司,一个继承乃父遗志披上战甲,担当起了东海所有鲛人的指望。司宵这孩子素来脾性如此,涂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感激地朝他点点头,想要道谢,却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空微张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初见就闹了场那样尴尬的误会,后来也再无机会面对面说过几回话。这些日子却多亏了他三番两次照拂解围,大垂如今下落不明吉凶未卜,我身在茫茫东海,头一次感觉到孤苦伶仃,瞬间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太玄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咧嘴笑眯眯道:“照旧还叫龟大叔?”    杏子林的不打不相识,现下回想起来竟也满是欢趣。我眨了眨眼睛,拱手便脆生生唤了声:“小叔叔!”    这称呼不知怎么,竟惹得太玄一怔,总似汪着一泡静水的深碧圆眼,也在海波中泛起几丝涟漪。见我茫然无措地只顾咬唇,又忙偏过头去解释道:“老臣哪里担当得起……倒是多少年没听得这声称呼了,真是……见笑……见笑。”    入得流泉宫,苍凛称在津河耽搁整个晌午,很是觉得乏了,欲自去行宫歇息。北鲲也道东海的家务事旁人不好置喙,有东君定夺即可,告了个罪便即回避。    夜来挥动琵琶袖,蛟绡在水中轻盈画出一个大大的圆圈,花瓣般的红唇翕动,字字句句言之凿凿,力证我和大垂就是混进龙宫和夜叉里勾外连的奸细。    她说琰融君身子不适,正午便告辞摆驾回了西海,御医的医案上却记载得明明白白,琰融的突发不适,乃是因误服了未熟的海青果茶。而前一晚,她的侍婢姜夷则亲眼目睹了那只看守离火宫的白狐涂青岚,正在夜籁人静之时偷摘海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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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1
    三十四章  空城遗往  入围第一更,海上镜城的秘密,揭开神秘面纱。“涂灵殿下。”等了许久,背脊渗出的白毛汗都快跟海水融为一体,想象中的噬咬和撕扯却迟迟未至。头顶响起的,是一声闷如洪钟的嗡哝。从指缝间偷偷掀开一线眼帘瞧去,灯笼般的龙眼里倒影出我瑟缩一团的身体,半段龙尾紧紧盘在身前,因为紧张和恐惧,侧鳍全部倒张开来,鳍刺根根树立如刺。它是在叫我么?想要应声,努力了尝试好几次,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断续的呜咽。若被龙君看见,定又要被嘲笑胆小如鼠没出息。“这位……龙神……是在叫小狐?神尊大人……认……认识我?我我我不是故意闯进来……”蜃龙眨了眨眼,搅起水波暗涌,将我散落身前的长发全部拂到脑后,眉目清楚露出,再无一丝遮挡。就这么定定与它对视了半柱香,却见它终于收了利齿,卷起尾鳍,往后猛地退开十数尺。我仍旧一动不敢动,卡在岩壁正中,恨不能当场融进石头里盾形。摸约蜃龙今日心情上佳或实在心情太糟,以至于没有胃口,竟默然扭头扎进了茫茫海沟深处,转瞬便销声匿迹。绷紧的心神一驰,四肢都瘫软如泥,摔落在沙地上。习惯性地掏出手帕子来要擦擦额间冷汗,却反应过来那手帕乃是我命中的克星小春空。反应过来后,汗当然还是要继续地擦,越擦越堵心,越堵心就越用力,简直快要把额角鼓捣破。春空被揉搓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奶声奶气叫唤起来。我学大垂的模样拎起他来抖了抖,叹道:“你可真好命,看来蜃龙今晚肚子不大饿,否则咱俩全加一块儿,都不够给它塞牙缝。”见四下无人,便将春空化回原形。刚刚死里逃生好几回的小奶娃,神情竟出奇地镇定,牵着衣袖安慰我道:“姐姐别害怕,他不敢吃你。看门的仆从,不会拦着主人回家。”几番连惊带吓,本就浆糊一样的脑瓜越发转不过弯来。“……你说什么?”“没什么。……蜃龙走了,我们快进去吧。”托赖龙君最后那声仁至义尽的吩咐,沿途都没撞见半个兵卒,但可想而知接下来必定还有一轮铺天盖地的搜捕,赶紧遁入镜城龙宫避一避才是正经。随龙君厮混过不长不短的时日,对内宫格局虽算不上了如指掌,也不至于全无头绪。沿着记忆中的御铃廊行去,绕过八角楼小径,就看见中庭栽着株令人百感交集的海青果树,同大垂替姜夷爬的那株,位置一模一样。这华美诡异的宫殿,果然从里到外都和海底宫城互为镜影,大到一砖一瓦,小到一草一木,几乎分毫无差。在先找去熟悉的流泉宫还是先去御膳房这个问题上,我俩第一次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分歧。嗷嗷待哺的春空自从进了东粼城,日夜藏身担心受怕,还没正经下肚过一口热乎饭食,早就对龙宫御厨的手艺垂涎已久。我则一心想先去流泉宫,不知龙君曾指点给我看的那方溯世镜,镜城里是否也有一面。如果万幸能寻到,便可从中看看海底留下的那堆烂摊子现如今什么状况。我是龙君大庭广众下昭告要带在身边照拂的故人之妹,过不了两天偏又不争气地“通敌叛逃”,识人不明太过扫脸,恐怕会令他在东海水族面前声望大跌。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放不下他。但这点放不下的小心思,可实在经不住被拿到明面上说来说去。小夜叉一张利嘴,损起人来有多入骨三分,我早在他调侃锦澜时领教过,心有余悸得很。掂量一番,遂决定先带他道厨下寻摸些点心垫肚子。舍近求远拐到御膳房,望着满室清锅冷灶,顿时双双傻眼。这才想起来,镜宫虽不出所料地精致奢华,也理所当然荒凉得万径人踪灭,连半个水族影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御厨和佳肴。仰天长叹一回,只得挽起袖子来亲下厨,就地取材,把那树根底下的珍珠蘑菇挖了好些出来,架在灶火上一通猛烤。澄黄的火舌跳跃,映得颊边温热,不禁想起杏子林旁,龙君月下烤蘑菇的风姿。一时失神,回过头来再看,眼前这蘑菇,难免就烤得有那么点,呃,焦香四溢。春空望着盘中颜色杂灰杂白的物事,大眼睛忽闪忽闪,愣道:“姐姐的手艺……真是独树一帜,令人赞叹。”“废什么话,姐姐我手艺再不济,肯定毒不死人,吃不吃随你。反正我成年了,又不是两百来岁的小娃子,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所以……狐族对好厨艺的判断标准,就是能不能毒死人?”“那不然呢?春空啊,吃饭这事,纯属口腹之欲,乃是我等修行之人需得克制再克制的杂念。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参不破,怎能有所精进?你看龙君,除了推不掉的宫宴,什么时候嘴里吃个不停。”小奶娃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终于抵不过腹中空空,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决朝蘑菇咬了下去,五官都在脸上挤成皱巴巴一团:“未来的姐夫……好口福。”装模作样这事,只要开了头,就得一气呵成,断没有半途而废前功尽弃的道理。只得转过身去,给他留下个高深莫测的后脑勺,清了清嗓子笃定道:“那是自然。”春空吃得艰难,慢条斯理好半天才咽下一小口,又眨巴眼:“一句话都来不及解释就这么跑出来,姐姐一定很挂念龙王吧,三句话不离他。”我心惶惶,诧异回头:“有这么明显?”难为他小小年纪,时不时扮个老气横秋倒也活灵活现。这小子俩爪一摊:“姐姐自己觉得呢?”“才怪,欠他那么多高利贷,这下一笔勾销,心里不知多爽快。”“唉,俗话说那个易求无价宝,难得……”这话就严重了,我被念叨得头皮发麻,赶紧抽刀断水:“俗话还说了,食不言寝不语,这盘蘑菇要吃不完,以后连草根树皮也欠奉。”春空嗷呜一声,赶忙把整张脸埋进盘子里,吃得狼吞虎咽头也不抬,显见是真的饿坏了。“春空啊,你说你干点儿什么不成,小小年纪,干嘛跑出来乱打仗?这下知道战场刀剑无眼,不是闹着玩的吧。”春空口里塞满吃食,含含糊糊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我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长兄从军?可就算是征兵不足,也没有硬拉两百岁的小奶娃去上阵对敌的道理,这太……”“不是征兵,是我自己一定要去。姐姐有所不知,按族谱记载,我和弟弟妹妹正好排在了‘思’字辈。二妹妹名‘思夏’、三妹妹唤‘思秋’,最小的弟弟叫‘思冬’。”“唔……好名字。大俗大雅,朗朗上口得很,按排行,恰是个‘春夏秋冬’么。”夸完才猛然觉出不对,“等等……春夏秋冬,‘思’字辈……所以你其实……应该叫……叫……” 小奶娃把空盘往脚下一撇,当即瘪着嘴泫然欲泣。为了维系来之不易的忘年手帕交,我硬是把“思春”两个字咽下肚去,憋笑憋得肝肠寸断。难为他,好好的唇红齿白少年郎,叫什么不好,偏叫个思春。这种难以启齿的程度,已经明显超出什么雅俗之论的范围,难怪他死活不能接受。彻夜促膝扯闲篇,我终于弄清楚连鱼叉都捏不稳的小春空,何以够胆孤身闯龙潭。话说夜叉族崇武,军功才是奠定在族中地位的唯一衡量标准,没有战绩,就没有赢得尊重的资本,更别提话语权。夜叉四皇子乃春空的皇叔,可见这孩子出身不低,大小也是王族宗室子弟,论资排辈也好,尊重旧俗也罢,轮到头上的排行就是板上钉钉,改名更是万万不能。若哪个小字辈都敢随心所欲地自己更名改姓,岂不乱了规矩纲常?于是乎苦命的春空求告无门,绞尽脑汁才琢磨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决定偷溜进此番偷袭东粼城的前锋营,到真正的战场历练历练,试图蒙混个看得过去的军功扛回家,说不定在族谱上改名的事还有商榷余地。一席话听罢,唯有砸着嘴唏嘘不已:“少年,就为区区一个称呼,你也是太拼了。”“原本小孩子家叫个什么都无所谓,贱名儿好养活么。可我很快就会长大啊,再过八百岁就成年了,难道等以后遇见心仪的姑娘,我要站在她面前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思春是也?”他边说边咬牙握拳,“为了终生幸福,必须豁得出去。”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抱着腿默默打了个哆嗦,“诚然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这厮打着饱嗝,夸张长叹一声,“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少小离家老大还……”春空一拽文,我就脑袋疼。好容易把他哄睡下,片刻也等不下去,立即去寻流泉宫。如果迷路能当饭果腹,世上哪里还需要蘑菇。原本熟记于心的几条通途,走着走着就迷茫到神仙也犯愁。伫立在面前的巍峨殿宇,和记忆中的流泉宫位置一般无二,规格却又大了数倍不止,重檐叠翠,飞阁流丹。此情此景,令人如坠迷雾。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几欲破壁而去,细辨之下,题的是“绾云宫。”虽不是要找的流泉宫,来都来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缓步拾阶而上,推开虚掩殿门的刹那,已被眼前场景震惊得无法言语。大片闪烁的流萤汇聚成一片光影的潮水,争先恐后朝外涌去,差点把我掀个跟斗。手忙脚乱赶紧将殿门闭合,宁静的漆黑重新蔓延开来。殿中全无半点灯火,剩余的流萤蹁跹四散,洒下一片淡绿的幽焰,点染得四下清光斑斓。内中格局与海底流泉宫肖似,借着穹顶镶嵌的夜明珠微弱光辉,依稀可辨,内中端的是空空如也。藻井画壁色泽凝艳欲滴,仿佛昨日刚刚点画而成。帷幔轻纱悬空飘垂,不见一几一案,一应摆设俱无。高台玉阶的尽头,当然也没有另一面溯世镜。当下甚觉失落,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这地方又大又空寂,静得人心慌意乱,光线暗淡得近乎不能视目,但冥冥中却似有一股力量,牢牢缠绕住双脚,被不由自主拉扯着前行。我从没来过这里,却又对每一条本该陌生的甬道了如指掌。哪里有立柱,哪里设隔屏,何处转角窗扉净,何处雕阑悬宫铃。最后停在殿宇尽头紧闭的朱漆对门前。从悬梁直开落地的两列长窗被海上疾风吹开,海风清澈微咸,如同湿润的眼泪漫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哀戚,被这莫名的伤感牢牢抓住,连手脚都变得冰冷。如果没有做好承受一切真相的准备,就不要轻易打开掩藏秘密的匣子。满室大红帷帐如怒潮翻卷,心头狂澜亦相去无几。门后是个奢华无匹却显然荒废已久的喜堂。一切都维持着它当年的模样,断裂成两截的古琴横陈案上,一弦一柱,诉说着无从探寻的变故和慌张。烧了半截的龙凤喜烛,红泪淋漓,披沥似凝固千年的血,凄怆而触目惊心。牙床前的纱屏倒地,斜搭在覆满尘埃的脚榻上。雕花喜床四周挂满无数影影绰绰的红纱,摸约见其后锦衾横陈,一片凌乱。我咬着唇,孤零零站在地心,如被困在茫茫孤岛浮屿,迟迟不敢上前去将那濡湿的纱帷束起。龙君从不让人靠近的海上禁地,东海镜城最深处的秘密,就是这看起来兵荒马乱的喜堂。原来他是娶过亲的,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整个龙宫上下都守口如瓶,连太玄也从不敢提及半字。他娶的究竟是谁?东海龙王正经迎娶的君后,何以在八荒志里全无丁点记述。只有一个原因,那是个不容于诸天的堕仙。章峨山上,他曾望着我的额头若有所思,说,我见过这么大的堕仙印。海上风云瞬息万变,疾风过后必有骤雨滂沱。半空中忽炸起一声闷雷,冷意四蹿。我仓皇后退,急欲避开这一室触目惊心的殷红,逃出海底龙宫时身后追兵杂沓,也没这么恐惧过。慌不择路间,脚下冷不丁踩中一只歪倒在地的鼓凳。惊惶之下,徒然地伸出手去欲寻个攀扶之物,却只拽住半幅在半空中摆荡飘拂的纱帘。可那腐朽的帘幔并不牢固,竟被撕扯得整片断裂脱落,兜天罩地笼罩下来,层层缠绕了满身。这一滑摔得极不凑巧,额角恰又磕在香案的翘头边,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万般心事萦怀,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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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2
    三十五章  一劫一缘  决赛期间会更新得比较频繁,隔天或一天一更都有可能,每章照例四千五百字左右,足质足量!这里统一拜谢大家的热情支持!耳畔尽是冷雨喧哗,梦里梦外都避不开这恼人的混沌。风雨交织成一块绵密的银丝绫罗,湮灭尘光。漆黑的混沌忽被撕开一线破口,亮烈浓酽的红色涌入,仿佛蔓延的火焰,将那冥黑渐渐绞碎吞噬。由暗到明,寒暖交织。明珠与鱼膏长明灯交相辉映的微芒遍地流淌,雨味晕染的灯影里,身着瑰锦霞帔的身形端坐在牙床正中。女子窈窕纤纤,面容全遮在朱红喜帕之下,半丝端倪不显,完全看不分明。唯有那珠冠上钗环轻微碰撞的响动,流露几许她的慌乱和紧张。雨声忽远忽近,女子的思绪也从模糊转而清晰。我没见过她,但我熟悉她。这微妙的感应,大抵源自涂山狐族一脉相承的通灵心术。她是涂山灵狐。风摇光影在她唇边晃动,彷如微笑。她在盖头下,反反复复练习着将要在花烛之夜绽放给良人的,第一个笑容。“出阁前,族里所有雌狐长辈都私下里传授给我各式各样的小诀窍,关于一只狐狸该如何运用天赋来吸引夫君的关注,获得怜爱,真是耳目缭乱到令人全无主张……唯一记住的,是教习姑姑最后嘱咐的那句话。她说在掀起盖头的那一刻,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记得一定要对他微笑。用你不加修饰的第一个眼神,告诉他,你是怀着怎样白首同心的深情来做他的妻子。不管他以后始终待你如初还是恩宠渐稀,都会长长久久记得这个笑容。临渊,怎样的笑,你会最喜欢呢。”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那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化为石像,可以就这么伴着窗外风疏雨骤,直坐到地老天荒里去。而她的良人迟迟未归。龙凤红烛燃尽了一根又一根,窗外天色换过七轮日月轮替。唯有那清灰的雨幕吞没了整座海上宫城,片刻不曾止歇。每经过一个昼夜,都会有侍婢担忧地在门外相劝。但她的回答从未改变,只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等”字。在第七百七十九根红烛燃过一半时,期盼已久的熟悉脚步,终于在门后长廊响起。缓慢而均匀,透着无从揣摩的萧杀冷意。一双藕丝步云履出现在牙床前,相距不过数步之遥。接下来挑起喜帕的,不是盼望中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而是一轮凛冽青锋。三尺长剑毫无预兆地探入她眼底,把还来不及绽放就仓促凋谢的笑靥凝固在唇边。森寒的白刃轻轻挽一朵剑花,就将她面前的喜帕绞割得支离破碎。喜堂下起漫天红色的雪,纷纷扬扬如絮。……瘦得不成样子的一双手抠在门后,时而徒劳拉扯,时而不停拍打,用力得骨节苍白,却无法将紧闭的厚重门扇撼动分毫。“小叔叔……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求求你……放我离开这儿……等他回来就来不及了!连你也不肯相信我是不是……小叔叔我求你,只有你能帮我……”……太多的红色,涨满眼帘,是种几近于盲的单调。刺目的白光从被昨夜狂风撞开的窗棂洒落满地,茫然似虚幻薄霜。荒凉被新的荒凉所替代。虚弱地拨开缠绕满身的红纱,便望见春空满脸焦灼,正使劲摇晃我的肩膀。好不容易调匀的一点真元都快被他颠得岔了气,四肢百骸像被碾过般酸痛不已。“春空?你在干什么……”“姐姐你终于醒了,担心死我了!我半夜发现你不在,就知道你肯定偷偷跑来这儿……我找了好久,发现你摔晕在地上,好像还魇住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又一直哭个不停,好吓人……”“哭……?谁哭了……”伸手一抹,果真双颊湿透,满是泪渍。思及昏迷中所见所闻的一幕幕,胸口像被猛地塞进一块寒冰,只想赶紧离开这处处透着奇诡而不祥的喜堂。“姐姐找错了,这不是流泉宫……我们走吧。”绾云宫内的一切,让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确定,龙君就是那个被整个涂山氏恨之入骨的姐夫。我觉得难过,却分不清是为云门,还是为自己。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云门帝姬的仙陨,真像族人们所说的那样,全是被负心薄幸的龙君所害吗,他究竟……对云门做了什么。很快我就再没精力纠结这些。被困在空旷如死城的镜宫,最初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更深的忧虑与不安取代。镜宫伫立海面之上,是座陆城,没有无孔不入的海水。之前总暗暗抱怨老浸在咸涩海水里,皮都要泡皱了,乍一离了水,简直身轻骨健,行动都自如了不知多少,也不必每日间辛苦地游来游去。但春空是海夜叉,离开海水太久,只会令这根基尚不稳固的孩子越来越虚弱。他眼下之所以还能活蹦乱跳,完全是靠我用内丹那点修为在勉力强撑,再加上海面蒸腾不散的水泽之气养护着。而我肩头被凌波利爪抓破的四道伤口迟迟难以愈合,且有日渐恶化的趋势,流出的鲜血颜色不断加深。失了兜云锦的包裹,腰后那处雷火擦伤,状况也不容乐观。不能用吐纳日月精华的修行之法来疗伤,镜城半空有龙君密布的结界,一旦施法硬抗,触动了气机,就会把藏身之处暴露。想起兜云锦,就不得不想起他。不知他胳膊上那几道极深的天雷伤,是否痊愈。我心里清楚,经过半个月的消耗,这副内忧外患的身骨早就不堪重负,已是强弩之末,恐怕再也支持不住多久。这些天,除了夜以继日地四处挖珍珠蘑菇喂饱春空,就是蹲坐崖边望着脚下万顷碧波,愁眉不展。镜城上不接天,下不触地,是一座困在海中央的孤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囚笼并没什么分别。当初情势所迫,不得不藏身于此,不料却陷入了新的困境。这么一想,又焦躁又泄气,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从来不是一只聪明的狐狸,不像其他千伶百俐的同类那样,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什么危险都能靠机智来化解。如果哥哥被困此地,他又会怎么做?如果是云门姐姐……念头刚冒出,浑身都禁不住泛起一阵寒战。那梦魇中惨烈的哭求仍盘桓在耳边,挥之不去。掏出怀中收藏的紫螺耳坠,犹豫了许久,迟迟未敢戴往耳垂。虽然我很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这么多天过去了,搜捕无果,龙君该怎么给东海水族一个交待呢。可我更怕一旦戴上耳坠,他就会听见我这边的动静。海潮拍打在岩石上的碎浪声,鸥鸟低回的鸣叫,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我此刻身处之境,仍旧是在茫茫东海上,并未远离东粼城。眼看镜城的蘑菇都快被挖得山穷水尽,终于被我寻思出一条可行之路。时值夏初,每隔三天,月色最浩瀚的午夜,看似平静的海面都会出现一大片快速移动的黑影,随着潮汐溯流的方向游去,极有规律。起初我以为是巡海的蜃龙在穿梭来去,仔细观察才发现,那是鱼群在洄游。鱼群最密集的地方,透出点点幽蓝的光斑。如果没猜错,应该是砂光鱼。课书里曾记载,砂光鱼又称天浪鱼。这种鱼儿身骨娇嫩,既不能承受炎夏盛暑,也不堪忍耐寒冬严酷。于是每年盛夏将至前,都会大波朝北迁徙,寻找气候更凉爽适宜的滩涂产卵。严冬来临前,再千里迢迢游回南地。现在看来,朝北这场迁徙,东海是它们绕不开的必经之途。而一旦穿越东粼城,很快就能抵达北方,靠近北溟夜叉族世代繁衍生息的阗星城。那些天浪鱼,就是春空离开东海镜城唯一的指望。【注:文中所指,引用自“沙光鱼”,学名矛尾复鰕虎鱼,畏寒畏暑,是一年生温暖性近海底层鱼类,靠洄游迁徙产卵的习性来保证族群繁衍。】世间万物的宿命生死皆有天道可循,再高深的道行也不可擅加干涉。于是只有在鱼群洄游繁衍的时候,龙君布下的镜城结界才形同虚设,不能阻挡这些孱弱的水族分毫。这机会转瞬即逝,虽冒险了些,为今之计,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跟苦命的小奶娃好生分析利害,又反复交待了再交待,他终于勉强同意先一步潜海逃生。“姐姐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困在这地方,每晚都做噩梦,你已经好几天没敢合眼睡一会了。”“一起走太过扎眼,容易被看出来,砂光鱼胆子小,万一半途嚷嚷起来岂不前功尽弃?这是逃命啊又不是游山玩水,还非得拉个伴儿不成。”“可是我知道……城里的蘑菇已经全部都被我吃光了……”“姐姐是千年狐仙么,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放心吧,砂光鱼三天后还有一波,姐姐会跟着那群鱼游出东粼城。”见他满脸怀疑,又多添补一句:“没了你这小累赘碍手碍脚添麻烦,不知跑得多顺风顺水。”春空瘪着嘴,眼里瞬间蓄满一泡泪。我心头一酸,硬起心肠不去看他。离愁别绪,总是令人怆然。待弦月当空,浪静风平,黯蓝光斑又点点绕着浮屿漂移。抬手扬臂,将化成一尾小小砂光鱼的春空远远投进海里,瞬间跟成千上万的鱼群汇合在一处,再也认不分明。正怅惘若失,见脚下一点蓝光又沉沉浮浮逆流回来,臭小子信心满满:“幼棠姐姐,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看他再次混进砂光鱼群里渐游渐远,比游鱼更灵敏的身形穿梭其中,很快就彻底失去踪影。不是不想护着春空一起走,只不过,助只有两百岁的小夜叉变化成砂光鱼,已经彻彻底底耗尽了我最后一点法力。眼皮越来越沉,连站稳都变得异常艰难,一个踉跄直摔在岩壁下,再也爬不起来。黯蓝的潮水不断涨落,朝身下层层浸润,就快要彻底漫过肩头,又湿又凉。莫论醒时如何穷崖绝地,梦中总有万水千山。一缕幽思穿越荒原,路过星辰,再恢复意识时,却见肉身仍困囿在方寸之境。那床榻全然陌生,绣满缠枝珊瑚暗纹的帐子空空杳杳,随风飘荡如烟。大开的窗下,一个背影正端立案前,蘸着月光,执笔写着什么。我探身出来,裸足踏上薄玉砖,凉彻心扉。掂着脚尖轻轻朝窗前走去,却见他笔下落定的,是四个没头没尾的大字。一手篆书饱满遒劲,俊逸风流,书道:一,劫,一,缘。一劫一缘皆前定。天命难逆,他是姐夫。龙君面上挂住温煦笑容,被清润月光映着,肌肤如牙瓷一般,而黑发如锦,眉目中光彩流动,飞扬挑达神态,便是闭着眼也能认出。他搁了笔回过身来,曼声低回:“是我。”“小夜叉已经走了。”“我知道。他跟着砂光鱼群,一路朝北游了四天五夜,此刻想必已经平安回到阗星城。我不是来找他,是来找你的。”本以为瞒天过海,原来这点小伎俩,早就被他了然于心。脸上一红,忙调整了下,讪讪笑道:“你不生气么?”“怎么不气?”下一刻,整个人忽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二话不说丢回床榻。“头也不回就敢跑得全无踪影,现高热刚褪,又这么光着脚下地乱走,我真是……早晚被你气死。”竟半字未提我私藏敌俘,又“毒害西君勾结外族偷袭龙宫”一事。在涂山时,老哥被满身桃花运缠粘得不胜其烦,总是冷口冷心地轻嘲道,念念不忘,没啥回响才是正常的。眼下这个状况,必然极其地不正常。十有八九,还是看在他早逝的先夫人,我那薄命姐姐的份上。比穷得叮咣乱响更惨的,是穷得叮咣乱响还身负巨债,被债主穷追不舍。“如果被你的大祭司抓住,扣在龙宫,大垂就彻底没人救了……”但初时的惴惴不安过后,却是无处掩藏的欢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沉吟片刻,眼睫轻颤,满室的寂静无端惹人慌张。“你想从海夜叉手里救出涂青岚么?”“这还用问?大垂是因替我看守了离火宫,才会被偷袭的夜叉抓走,身为涂山的狐狸,怎能见同族有难而置之不理。”“那么……”临渊君其人,嬉笑怒骂皆舌粲莲花,威胁起人来更是出口成章,连七步都不用走。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吞吐,欲言又止的模样。“那么,我如今又救了你一次,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换个称呼?”俗话说长嫂如母,哥哥将来若娶了亲,嫂嫂就等于是我半个高堂。那反过来,姐姐的夫君……我脱口而出,“干爹?”他神色一僵,委顿地伸手扶了扶额头:“灵儿……”我一哆嗦,往后又挪了两寸,这也太亲热了点。“你要干什么?”静静等了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般续道:“要想救他,就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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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三十六章  鸳俦之盟五雷轰顶海水倒灌,也没这句石破天惊的鬼话更让我惊撼。“为……为什么?这两件事……有……有什么关系么?”龙君闲闲坐在床沿,双臂张开来,撑住我身后床阑,左右都被那咫尺间的怀抱拢得严实。“当然有关系。你不能回涂山求援,芜君那边,暂时还不宜知晓这件事。涂青岚是在东海丢的,狐族和龙族本就有嫌隙在前,眼下水族又一心以为你俩勾结夜叉才导致龙宫被偷袭。若不是由我发兵讨伐北溟夜叉,将涂青岚救回交还给涂山,则一切都无法水落石出,误会永远也解释不清,很快就会被有心之人煽动成两族的大战。”他边说边趋身近前,海水般清冽的气息重又迫在鼻端,风雨不透。“幼棠,难道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我偏过头去,望着窗下被风吹得哗啦翻动的纸页,竭力往后靠一点,艰难地寸挪。“所以,你这算是……在求亲?”他郑重点头,“对。”脑门又昏沉沉热起来,我有点发懵。水族的求亲方式,真是别开生面,能直接把人呛晕。然而他毕竟是在求亲。前几天还以为再也相见无期,过不了多久居然面对面商讨是否共结连理。心头揣的那头小鹿蹦来蹦去,撞得都快成了脑震荡。我以为是生气的缘故,可生气只会憋得胸口生疼,并不会有这种复杂难言的况味。从未这么无畏,从没如此胆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如此痛惜,又漾满难言的柔情。原来爱上一个人,会有这般强烈到水深火热的难过和喜悦。这是否就是话本里写的,相近情怯,悲欣交集?不管他有多矫情,多小气,多霸道,这就是生平第一个认真说要娶我为妻的人。突然分别的日子里,思念有多清晰,都丝丝镌刻在眉间心底。在他说出“嫁给我”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上天被我的意志打动。已经不必找借口否认,我爱他,并且,愿意嫁给他。可……不能是因为这种原因。调匀了数次呼吸,才艰难地吐字道,“我不答应。”话出口,当即被深深的失望湮没。龙君微怔,唇角滑过几许模棱两可的失落。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仰头对上他的脸。那容颜俊美无俦,分明轮廓沉浸在月华的阴影里,瞳眸深处翻起暗潮如涌。他大概还不太习惯被拒绝。“你不是说过,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动用军队么。即使多出类拔萃的女人,也不值得这么做。我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名门贵女,只是芜君捡来的单尾野狐狸,涂九歌名义上的妹妹,当然也就不是正经涂山帝姬。我……高攀不起。”“可若这个女人是我的夫人,她就值得。不管她来自哪里,只要我认定并明媒正娶留在身边,她就是天地载册的东海君后。”够了。捂住耳,闭上眼,瑟缩到床角的尽头。他眼中坚定的光芒化为利矢,猝不及防刺痛我,肺腑被扎出千疮百孔,空荡荡透着风。他要娶我,只是为了发兵北溟能更加师出有名,心心念念记挂的,也只是龙狐两族的关系是继续水火不容,还是迎来新的转机。上神的世界我不懂,也理解不来。若锦澜能有锦芙一半争气,他恐怕就会毫不犹豫答应联姻玉琼川。靠婚姻嫁娶来巩固势力,本就是这些远古神裔用以抗衡天地最司空见惯的手段。走神的刹那,蓦地想起喜堂那张残琴。一弦一柱的思念,终于落完最后一个音阶。“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为了大垂就一定肯答应?从夜叉手里救回族人,是我的责任,不管多难多危险,都没有理由逃避。但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只是场用来赌一赌两族能否冰释前嫌的交易吗?当你赢了以后,我又算什么?”“我输了。”这人,一举一动永远出乎意料之外,这下换作我张口结舌,不知该何以为继。高傲如他,居然落落坦然地开口认输。如果没记错,在口舌之争上,这是我头一回超常发挥力压龙君,堪称开天辟地。他自嘲地牵出个苦笑。“我……我是怕你不肯答应,才会糊涂到用涂青岚来做借口。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让你这么生气。真是昏了头。”“我没有生气……只是伤心。真奇怪,到了此时此刻,我难过的,并不是你把和我成亲当作出战的借口,而是……是……我竟然蠢到对前车之鉴视而不见,喜欢上你这样一个满脑子都是政治联姻的人。”“你说什么……?!”龙君突然异常激动,我以为他终于被挫败感激怒,倒吓得一个哆嗦。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坦然望向他的眼睛。“我刚才说的这些,可能在你们水族眼里,是寡廉鲜耻家风不正。可是在东粼城外,大垂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连自己真实心意都不敢面对的人,就不配得到最好的相对。所以我并不觉得,承认对你的喜欢是种耻辱,尽管……这是很不该有的心事。可惜你并不。把娶我当成交换条件,才是对我的羞辱。所以,我不能因为任何别的理由答应这桩婚事。”“如果我说,想要娶你,只是因为喜欢你呢?幼棠,我不是在跟你谈交易,也从未想过强迫威胁你……我是在求你,嫁给我。”他很少,不,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唤我的名字,低声下气地说话。“你喜欢我什么呢?我那么笨,来历不明,修为糟糕,连尾巴都只有一条。”“我喜欢你乐观执着,连着烤糊了七百九十六朵蘑菇,居然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厨艺,还能在我找到你之前,靠吃那个活下来。”我抿着嘴哭笑不得。这才是他。龙吉公主曾预言,将来帮我承过第一轮千年劫的人,就是我未来的天命夫君。我笑着反问她,如果最终战胜千年劫的,是我自己呢?那是否意味着,我命中的夫君将永不出现。而她对我说,没有永不改变的命运。连星辰的轨道都能逆转,世间又有什么能恒常如一?所谓命运,就藏在人的言行之中。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形成新的未来,改变既定的宿命。龙君伸出手,小心翼翼撩开我鬂边碎发,观察我的脸色。“好不好?”这才发现,他的声线不同于以往清亮,似是熬了多日未曾歇息。低哑的尾音勾出几许缠绵意味,如水波层层荡漾。“答应我,好不好?”他方才说春空游了四天五夜,才刚刚抵达阗星城。那么我起码已经昏迷了五个晨昏。原来龙君早就已经找到我,却一直藏在不知何处,默默看顾守护。这些日子,连我一共祸害了多少蘑菇都数得一清二楚。直到春空远走,才现身相救。而且,他并未再对那孩子出手刁难,佯作不察,放了敌俘一条生路。“东海龙君若娶了只山林走兽,大婚之日,是否要双双悬于东粼城外十丈高台,参拜四海?”若不是城外激战,他放出将海夜叉统统扒皮制成海疆图祭旗的狠话,也不会让我误打误撞救下小春空,更哪来今日这番因果。此话一出,都忍不住相视笑起来。他俯身再近前几分,将额头抵住我的,却不妨压着那处在喜堂磕出的伤口,当下痛得嘤咛一声。见他指叩法印,捏起咒决,掌心腾起一轮清光,再将那光晕贴覆在伤处,顷刻便复原如初。“还有哪里受伤?”我松出一口气,忙摇摇头表示没有了,他却不肯就信。“这里呢……?”耳珠旁掠过温热,耳垂已被一阵湿润包裹,酥痒瞬间蔓过四肢百骸。柔软的薄唇继续辗转,又似花瓣拂落在颊边。“这里有没有?”未及回应,便突然用力扳过我的脸,用舌尖撬开齿关。“我要检查一下。”这番“检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彻底不留余地。唇齿相覆,掌指交缠,肌肤熨帖,连指尖血脉都扑扑狂跳。偷偷将眸子睁开一道缝瞧去,却发现他也正不转睛地望着我。白皙的面庞泛出桃花色泽,眼波似能滴出水来。黑暗中,一龙一狐,就这么执拗地望着对方,谁也不肯服输地先闭上眼睛。我是难抑紧张和好奇,他是不是因为天生就不懂得什么叫害臊,完全不得而知。此情此景,和话本子里描述的风月沉醉相差无几,却又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看来书这东西,还是不能尽信。多亏即翼泽一番启蒙,这次我总算知道,空出来的胳膊该摆放在哪里。然而“不懂害臊”并不是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他的得寸进尺越发没完没了,很快就不满足于方寸间的攻城略地,开始沿着耳际滑落至颈项,一点点厮磨下去。那齿痕细密熨帖,混着呼吸的灼热,烫得人浑身如浮在云絮,轻飘飘使不上半分力气。一啄一饮,一劫一缘。喘息地间隙,徒劳地抵住他胸口往外推,说不要。“我……我还没答应马上嫁给你。”“没关系,明儿再答应也是一样。”他急切而坚定,势如燎原,分寸不让。拉扯间,腰后垫的绣墩不知怎么被丢下了地,远得够都够不着。整个背脊失去了所有依托,被压得仰倒在衾褥间。一上一下,相贴太紧,交叠的姿势无比暧昧,连彼此心跳都清晰可闻。一声接一声,都是情潮如沸。龙君这是要干什么……这么快就等不及把尚未落定的夫妻之名做实吗。虽然狐族行事一向洒脱不羁,并不似凡间男女,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礼数需得遵守。便是还未成大礼的鸳侣,情到浓时共赴巫山也没甚大不了。但现下离他出言求娶,前后都不过一刻钟,他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究竟当我是个什么。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浓浓委屈,怎么都化不开。所有的不确定,蔓延若决堤,我这才真正慌了起来。左右挣不过,忽悟到什么,忙把下半身化成龙尾,不料又被他用同样的变化压制住。浅金银白两段龙尾绕在一处,鳞片摩擦的沙沙声如珠玉相击,每动一动都绞缠得更紧。这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忙乱中手臂挥动,拽扯住纱帐,忽将床架旁悬系的珊瑚钩子撞得哐啷乱响。那珊瑚钩的响动听在耳里,不啻惊魂铃。声声遥远而空茫,却在脑中劈开一道雪亮的豁口,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猛地钻涌而出,每一根寒毛都凝结成冰。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那么惧怕这声响,尖叫着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无论如何自控也停不下来。龙君从我身前松散的领口间抬起头来,意乱情迷中醒过神,也显出少见的愕然和无措,耳廓边沿泛起的潮红瞬间褪去。他将我不停厮打的双手齐腕扣住,控在头顶,身子却迅速弹开两尺,离得稍远,再不敢近前。一边躲避踢蹬,一边迭声轻哄:“是我不好,一时忘情,吓着你了……幼棠别怕,我不是存心……我……”从来只见他巧舌如簧,谈笑间轻易就能把人挤兑得灰飞烟灭,几时这等耐住性子温存软语。百般地解释道歉,急得脸都发白,我竟觉得有点于心不忍。本就虚弱,哭闹得累了,再度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钩弦都沉落云霭。侧身面朝西窗斜躺着,略低头扫了一眼,身上被揉皱松解得不成样子的衫裙,已经重新变齐整,每一根系带都挽成结,仔细打理过。他也侧躺着,从身后揽过来,双臂环绕腰肢,下巴抵住我头顶,是完全占据的姿势。龙君的怀抱仍旧炽热,呼吸却平缓,连一根手指也不再乱动。就这么安静地一言不发,心跳在同一个位置。是自己这些天太过紧张,发生了太多事,难免一惊一乍,想必也把他折腾得够呛。这么想想,当即原谅了方才的莽撞,任由他抱着。月漫花窗,寐语浸夜。宫城下的潮汐温柔涨落,水声轻拍岸。晃碎的波光映得满室潋滟澄澄,似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境。轻吁一气,马上被身后人察觉。“在想什么?”“想春空。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回了家,和族人在一起,再也不必流落在外受人欺负,他肯定很高兴。”“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自己可以生。”脸颊又腾地烧起来。好不容易风平浪静,这话头怎么也得支开去。“那……我睡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用下巴蹭了蹭我脑后的头发,语气平实。“忍得难受,在念静心咒。”诚实是美德这句金玉良言,在他身上怎么就半分都体现不出来。毫无遮掩的坦白,只会让我在黑暗中更加面红耳赤。长久以来无处释放的困惑,鬼使神差般冒了出来。这个口口声声要当我夫君的人,曾经娶过我的姐姐,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你要和我成亲,真的只是因为喜欢我么。我……不是你的第二只海螺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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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三十七章 替罪龙君闻言,胳膊僵了僵,又再度拥紧。“你在说什么?什么海螺杯子?”“在海亭的时候,那只老海龟你还记得吗。他说,如果打碎了一只极其心爱的海螺杯子,总要再寻个差不多的来慰怀。我去过绾云宫了。临渊……你是姐夫对不对?当年和云门成亲的,是你吗?”不长不短的寂静,坠得我心沉如铁。他沉默越久,我越不敢揣测接下来的答案。既希望他承认,也盼着他否定。这样矛盾难而以取舍的心情,生平前所未有。可他既没承认,也没否定。背后飘来冷静的话音,带着难掩的苦涩。“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都是我的错,不该把你再带回东海。”脑海中骤然静默,无缘无故闪过幕幕梦魇的残片,魔障一样的喁喁泣诉纷至沓来,挥之不去。“就算我没见过那喜堂,难道发生过的事就可以一笔抹去,当作从未存在吗?你不知道自从云门姐姐被诛仙以后,这些年,整个涂山国被封在天罗印里是怎么过的,阿娘再也没有醒来,再没看过父君和哥哥哪怕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居然还敢再度翻身压下,把那些未出口的诘问全部严严实实堵在唇间。和前番激烈的需索迥然不同,他的亲吻,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温存和克制。浮萍一样的心事无处可依,揪紧他的衣襟,眼角溢出泪痕,在月光下化成小颗透明珠子,从软枕旁滑下,滴滴答答滚落了满地。杂乱地,没有章法。此时此刻,对自己困惑感到无能为力,说不清为谁悲哀。那条传说中的孽龙就是他。害死云门以致阿娘长眠不醒的就是他。挑起了两族之间仇视对立,使那裂痕再也无法弥合的,就是他。然而怎么办呢,我还是爱他。“姐姐当年和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死得那么惨?你是因为忘不了她,才……”他将脸埋进我颈窝深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种深刻的无助和痛苦。“幼棠,我从没把你当成谁的影子。刚才那样对你……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把你留下,不再从我身边离开。”肌肤那点湿润的温热,是他不肯示人的泪迹吗。我轻轻拍抚他颤抖的背脊,禁不住心软。“你不是已经找来了么……当时流泉宫里众口一词,我挟持锦芙跑掉,也是迫不得已……”他固执地重复,“是始终留下,而不是找回来。重回固然已很难得,但也意味着之前必须经历分别。我再也……再也不允许当年那样的事重新发生一次。”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那样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再解释,却突然捉过我的手,从领口深入,往襟怀内探去。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忘了挣扎。直到指尖触到又凉又硬的一块圆印,滑滑地,似乎很厚,边沿分明。“这……是什么?”“你看看不就知道。”我哆哆嗦嗦掀开他的领口,肩胛的轮廓优美矫健,锁骨往下,温雅白皙的胸膛前,赫然嵌着一枚银色鳞片,比他的眉心轮还要大一点。那是块银白的龙鳞。蟠龙的麟甲泛白,边沿浅金,我曾不止一次在他化回原身时见过。那么眼前这枚,必然是不属于他的龙鳞,才会如此突兀怪异地硬生生嵌在肌肤里,即使化作人身也不能完全融为一体。“昊天塔下诛仙阵,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只留下这个……”云门的龙鳞。于是他活活把自己胸前的金鳞拔掉,再把这枚仅存的鳞片嵌入心口,从此日夜带在身边,和血脉紧紧相连,滋养成一块终生终世的心病。我摊开手,贴在那处说是伤口又不算伤口的地方。奇异的冷暖穿透掌心。冷的是银鳞,暖的是他肌肤的温度。心跳蓬勃有力,和窗外潮声起伏交叠。“疼吗?”“不会比天火剔骨更疼。”“姐姐的死,是为了你对不对?所以,你还是忘不了她,可她的魂魄再寻不回来了,连父君也束手无策。其实我和她一点儿也不像,涂山的长老们都说……”“想要娶你,只因为我喜欢你,你像谁还是不像谁,有什么关系?云门的诛仙劫,并不全像他们说的那样,大概……也和你猜测的不太一样。这个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等黄泉海之事完结,不会太久。”他将手覆上我的,一同按在胸前。“幼棠……你信我好不好?”那胸前的鳞片银光晃得我眼眶酸涩,终于轻轻点头。不管他和云门曾有过怎样的往事,终究逝者已矣。既然能将她的龙鳞始终带在身边,可见也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凉薄寡性。他是爱过她的,并且娶了她。而现在,他信誓旦旦保证,眼前的求亲,和他早逝的先夫人,我那出类拔萃得名动三界的姐姐,没有半点关系。自己肋下那块原以为是斑秃的银色硬甲,和龙君胸前的鳞片何其相似,恐怕来历也不仅仅是天生那么简单。“可是……我信不信你,或许并不重要。这桩婚事,就算我答应,父君和哥哥会是什么态度,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料到。”“我会去想法子求得狐帝的谅解。你不用担心这些,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答应嫁我,愿意跟我回去?”说到回海底宫城,我当即一个寒颤。龙君宫里那帮生旦净末丑,光想想都要头大如斗。肩头的鲛人利爪之伤虽已被他施法愈合,但水族对涂山狐的敌意却不会那么轻易消除。还有夜来……夜来对他的情意如此不加掩饰,他真的毫无所觉,半丝也不曾动容么。我这么想着,于是就傻乎乎问了出来。他将衣襟随手掩了掩,就这么半敞着怀仰倒在枕畔,偏过头望着我笑,唇边浅浅的梨涡何其坦率而无辜。“为夫可不可以理解成,幼棠这是在吃醋?”我颊边顿时火辣得发烫,绞着手指头后悔不已。真是,宁愿承认一千遍自己最大的追求就是吃好吃的,也不能坦白这种比没出息还要丢脸一万倍的小心思。“那我可以不可以理解成,你整天守着那么个一往情深的大美人,必定辛苦得很,还不知从早到晚要念上多少遍静心咒!”此话刚出,临渊笑得差点滚跌下床,我正要抬脚踹去助他一程,却被他拧身避开,翻转过来,将手肘支着脑袋,空出的另一只胳膊将我重揽入怀。他揉着我的头发缓道:“夜来么,原是东海鲛族老族长的女儿。三界法度未立,兵戈迭起的那些年,她父亲曾随我四处征战,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后来族长过世,临终前托我定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女儿,这才一直将夜来留在龙宫委以重任。至于别的心思,那可是半点没有,夫人真真冤死我了。”“花言巧语。谁知道你是不是又骗人。”“我几时……呃,除了在积石山假装要捉你炼丹,和在秋浦村买船,以及克扣月俸之外,几时还骗过你来着?”我憋笑憋得好生辛苦,“那么多‘除了’,这话你自己听着,像话么?别满口夫人夫人,谁是你夫人?”“除了你还能有谁?你若不肯下嫁,我只好去修四大皆空,可惜三千婆娑世界早被鳏寡孤独们塞得满满当当,往后算少说十几万年,都没一个成佛的果位能空出来虚席以待。”“又胡说八道!那你告诉我,究竟什么叫‘交尾’?还蒙我说是跳舞,如果真的是,为什么我在宴席上好心替你解释了,私下里却被红袖骂得那样难听?跳舞怎么就成了厚颜无耻家风放荡?”他当即倒抽一口凉气,愣怔了片许,作势开始摆弄我腰侧系好的纱结。这蛟绡缝制的衣裳也忒不结实,又薄又滑溜,三两下便即松脱散开。“你——确定,真的想要知道?”咫尺趋近的容颜,笑意轻暖,银钩在眉。那眼眸中蓬然流转的火焰,令我猛地想起方才他用龙尾紧缠的举动,张弛有度,一松一紧,顿时恍然了几分。似乎,有那么点明白了他意所何指。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龙。“不……不用现在就知道。我可以答应先定亲,但不能马上就嫁你。如果你愿意等到寻出妙方境救醒阿娘之后,那时……说不定父君欢喜之下,会同意我们的婚事……”临渊轻叹,笑容里的一抹苦涩虽淡,却彷如隔夜残香,将尽未尽,徒惹伤怀。“你不知道,要找到你,有多不容易。涂山被狐帝禁锢得壁垒森严,我半步也踏不进去。没人给我机会解释或弥补。每隔百年,我都会去积石山的怀其叶林,把每一朵花都试遍,却从未占卜出一个成形的梦兆。蹉跎到如今,才终于得偿所愿,又怎会等不了区区一段黄泉海的路程。”我抚着他唇边清浅梨涡,只觉是今生见过最好的花,恰在最好的今夜此时,绽放眼前。“如果你实在不想回海底龙宫,也可以留在这镜城。毕竟此地离水,住着会更舒服些,我可以另外挑选合适的侍婢来伺候……”“不不不……真的不必那么麻烦。”顿了顿,终于老老实实说:“我不喜欢这里。”狐族乃山林走兽,在海里待得久了,终究难以适应。若没猜错,这座海上宫阙,原是他为云门所造,也是他们曾经成亲的地方。然而我被困在镜城的每一个日夜,都无法安眠,不是诡异纷杂的梦魇,就是耳中连绵不绝的碎语。让过去留在过去。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能勉强,也不该被觊觎。他没有勉强,“也好。目前海疆局势紧张,若不能时刻将你带在身边,我也不放心。”我自幼长在涂山,从未踏足过纷攘三界。哥哥只教过我一种看人的方法,那就是辨识他们心底的欲望,从而做出准确的预判和决策。涂山狐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通灵摄魂,其实很简单,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以奸细的身份逃离,再次重返故地时,却被钦定成未来的东海君后。这个消息不啻平地惊雷,在整个东粼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但这短暂的风波,如意料中般很快平息。水族当然对此感到不满,在固有的观念里,神龙的姻亲最好缔结在同族之间,其次则是凤鸟族,乃千古以来轻易不得擅改的规矩。但他们不能再次失去龙君,所以只能接受我。每个人会做什么,取决于想要得到什么。当现实与理想发生冲突,必然会为了心底的欲望和渴求让步。坐在溯世镜前,心不在焉摆弄着衣襟上的流苏,一个不小心,扯断了几根。几乎与此同时,姜夷被夜来一记耳光扇倒在地。手劲之大,掴得姜夷在地上足足翻滚了两圈才停下,嘴角立时冒出鲜血。想必当着满殿众目睽睽,好歹手下留了几分余地,没将利甲化出,否则姜夷就不仅仅是被打落牙齿那么简单,恐怕半张脸都要被当场撕烂。溯世镜里清清楚楚流转而过的画面,是姜夷取走大垂帮忙摘下的海青果后,径直去了御膳房。那双往煎茶炉里投下未熟果子的纤纤玉指,指间生有薄蹼,千真万确是一双鲛人的手。那几个炉灶和器皿上都篆有戳记,乃专奉西海龙君琰融饮食所用。一切似乎拨云见日,很快就水落石出。但镜子只能照出单薄的画面,照不出人心百转千回的曲折。我毒害西君勾结外敌的指控被轻易洗脱,就连私藏春空这个小敌俘的不赦之罪,也被擅于言辞的鱼官粉饰为:“未来君后宅心仁厚,不忍见无辜稚子丧于战场乱刀之下”。姜夷当堂认罪,坦白她在宴席间看到西君当众轻薄夜来,于是心怀怨愤,才自作主张用未熟的海青果换掉给西君煎茶的茶果,想要给他个教训,替自家姑娘出气。至于为何将此事嫁祸给我和大垂,她的供词是,反正大垂已经被海夜叉抓走,大概凶多吉少,便是说他勾结夜叉火烧了离火宫再随敌潜逃也死无对证。而我么,龙族与狐族多年来早就势同水火,东海根本容不下一只狐狸在龙君身旁招摇,除一个不如除一双,正好一箭双雕永绝后患。这腔调真耳熟。和在御铃廊被绊倒那天夜里听到的叱骂,简直异曲同工。凌波的咆哮言犹在耳:东海没有人欢迎你!奇怪的是,向来口舌如刀的凌波,今日沉默得反常。我盯着姜夷红肿的半边脸,泪痕披面,目光哀弱如死灰,寡淡地说出上面那一大篇话,连语气也毫无起伏。若有判官再追问细节,她也只是机械地将证词重复一遍,翻来覆去都再吐不出多半个字。夜来沉着脸,上前跪奏,姿态何等恭敬又大义凛然,话音充满令人揪心的遗憾。“姜夷一念之差,犯下此等大错,细究都是因臣女而起,臣女难辞其咎。虽素来疼惜姜夷,却不能因此徇私枉法。请君上下旨,将这贱婢按律处死,以儆效尤。”她是雷厉风行骁勇善战的鲛族翘楚,龙宫万人之上的大祭司,杀一条鱼这种事,在她口里轻若鸿毛,想必在她心里也是。黄昏的最后一缕夕光扫过窗棂,向重重宫阙后隐没。海底这么深,夏日的温煦在这里彻底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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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三十八章  龙角杖印象中素来胆小柔弱的姜夷,似乎对自己的结局漠不关心。听到夜来说出“按律处死”时,连睫毛也没眨动一下,更没露出任何恐惧不甘的神色,没有哀求,没有辩解。当然也没有人会站出来替她说话,为她求情。大家急于看到的是,龙君究竟能为了狐族的新欢做到什么地步,这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们以后对我的态度。临渊面向血红的窗扉,负手沉吟,终于缓缓开口。“龙角,庭杖三十。”为了让我安心留下,他开始亲自动手替我“扫宫”,甚至不再顾念大祭司的面子,对她的近身侍婢降下重罪,杀鸡儆猴,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反对声音。他之所以没直接采纳夜来的进谏,大概也在顾虑,这桩貌似盖棺定论的栽赃案,背后尚有疑点重重。姜夷或许不必死,但活罪难逃。龙角杖刑仍旧是不轻的责罚。龙宫的杖刑分很多种,蛇骨杖,鹿角杖,象牙杖,麟脊杖,其中最厉害的,就是龙角杖。一声令下,两列鱼卒分别提着一只硕大木桶和一根五尺来长的刑杖入得殿内。那棍杖通体褐红,不知是否被陈年血迹渗透染成。一端枝丫虬结,状似苍龙犄角,另一端略呈锥形,包裹着厚厚的兽皮,看起来沉重密实,得四人同抬才能搬动。鱼卒们将包裹兽皮的棍尾朝木桶戳进去,静置不动。我探头一瞧,木桶内盛满晶莹洁白的海盐,就像有生命的冰霜般,迅速沿着棍尾攀沿而上。太玄捶了捶腰,低声告诉我,那是在等盐刺覆满刑杖,浸多久,多深,都有极仔细的讲究。他边说边摇头,“落杖时,盐刺入肉如同倒钩,乃是第一重的皮肉之苦,起杖时,那盐刺就折断在肌肤内,慢慢化尽,噬咬伤口,才最令人痛不欲生。”我一点也不想看到,用它打人将是怎样血腥的光景。绕着木桶转了一圈,盐刺如毒藤蔓延,发出冰凌冻结时才会有的嘶嘶声响,已快要结满龙角杖的三分之一。“君上前日不是还说起,要给幼棠新添几个使唤的婢子么?”龙君略感意外,侧首道:“本座确实说过这话。怎么?你有了中意的人选?”“不如就她吧。”我指指被鱼官五花大绑在刑凳上的姜夷。此情此境,突然当众提这个,确实出人意表了些。僵立一地的众水族,都抱着静观其变的心思,并无一人搭腔。既然打定主意要做个迷一样的君后,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举动,发生在我身上都算正常。经过四海盛宴上“交尾”一邀,估计大伙也早就习惯了。小叔叔太玄果然安之若素,倚着扶手喃喃:“话说回来,姜夷小妮子倒生得一双巧手。东海鲛女会织绡针线者众,却没几个能及得上她。真要一顿棍杖打残了,可惜可惜……”。这梯子递得恰到好处,我心领神会,朝上首摊开手心,掌中赫然便躺着那几根拽断的流苏穂子。“不巧裙衫上的流苏方才松脱了,我很喜欢这件衣裳,那么叫姜夷来替我缝䄌吧。以后就留在上元宫当差,也算将功折罪。”阖宫严审,临渊架子摆得十足。淡淡扫了眼我手中的流苏,仍旧面沉似水。“既然你不愿计较她栽赃诬陷之过,本座也不必枉做恶人。就这么办吧,望她知错则改,日后在君后身边小心服侍,行走龙庭更谨慎言行。”姜夷恍如身在梦中,被刑官奉旨从条凳上松绑下来时,仿佛一条被抽干了水分的鱼,傻傻匍匐在地半晌,还茫然不知所措。经鱼官拽袖提点,才打起精神游近前,伸手怯怯搭在我膝上,垂首不住谢恩。最先忍不住开腔吐刺的,还是浑身扎手的凌波。“这会子千恩万谢,早先信口雌黄时都想什么去了?敢做不敢当,简直是鲛族之耻!姑娘方才赏的那巴掌也不冤。这不才离了龙绡宫,转头又进了上元宫。好在未来的君后宽容大度。不过亏得姜夷这一闹,倒撮合了东海同涂山氏族定下这门姻缘。可见老话说得好,吃亏是福么。”身为东海未来的君后,就该宽容怜下以示大度。我立即诚恳颔首:“那本宫祝你福如东海。”太玄揣起手,幽幽搭腔,“凌波小妮儿好大福气,还不快拜谢君后。”再看龙君,已闲闲调开了视线,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样子,唇角却弯起若隐若现一抹浅勾。凌波被呛得一怔,求助般望向夜来,可惜夜来浑然不觉,连半分眼风也吝惜示下。她又瞅瞅那根在海盐中腌渍得结满盐晶针花的龙角杖,微微打了个寒颤,终于俯身潦草下拜。“婢子谢君后赐教。”这就是大局已定了。呈堂庭杖既免,龙君摆摆手挥退了众判官,携我同回内宫。夜来和凌波原地恭送,姜夷紧跟在我身侧,太玄亦步亦趋随步在最末,仍旧颤巍巍,慢腾腾。万年老龟,中气十足,伸长脖子一声唱念,意味深长,也不知敲打给谁听。“眼神不好啊,就不要随便树敌啦。”上元宫是我在内城新的居所,与龙君的流泉宫仅隔一处玲珑精致的御园,唤回风苑,两处宫阙比邻而望,靠九曲流雪廊相连。随临渊重归东海后,定亲一事只以笔墨落定在诏书里,遣使宣昭四海。在我的坚持下,不得筹备任何招摇过奢的喜庆装点,不设歌舞宴席,礼乐大典等一概鐲免。因还未获得父兄的原宥,甚至都没有上报天庭。况眼下大战在即,凡事皆不宜铺张。合婚庚帖叠好了收在兜云锦内,就藏于宫室的枕下。夜阑时取出展看,落笔字字苍劲,写道是:“喜今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末尾一双落款并排而列,敖临渊,涂幼棠。定亲操办得诸般从简,龙君一直万分过意不去。我却很是欢喜,并不觉仓促委屈。那字字句句,都是他昨宵亲手题就,读来荡气回肠。默默背诵了一遍,将锦囊重新放回贴身处,和那双紫螺耳坠子一起,紧贴着心口。这个日子,被我长长久久铭记于心。后来我才知道,八荒六合之所以铭记这个日子,是因为,在这月光清静如水的初夏深夜,魔君重楼挣脱了昊天塔的束缚,再度现世。魔族蛰伏在极北之地多年的残部迅速集结,出苍溟城直奔灌愁海,与郁水之南儋耳国的蛮族叛军相接,将云梦泽外城近万守军杀得片甲不留。直到很多年过去,仍旧令三界谈之色变的“重渊之争”,就在我背诵此生与龙君唯一一张婚书的时候,开始了。姜夷浮在屋顶上,背靠着块珊瑚织绡。一匹织完,又是一匹。不多会儿,金丝翠纱屏上就挂满了数不清的如雾轻纱,随着水流飘拂,将寝殿渲染得影影绰绰。织绡如弄曲,都是心事的映现,那纱染满了忧伤的味道。她躲在屋顶老半天,大约是觉得愧疚,越发不敢在我面前露面。我实在看得堵心,招手把她唤下来。姜夷微弱地应一声,踟蹰着游到跟前。她脸上还覆着半幅轻纱,可蛟绡毕竟太纤薄,溃破的嘴角和颊边红肿掌印仍清清楚楚透出来。她垂着眼,咕噜吐出一串泡泡:“涂姑娘……啊不……君后,有什么吩咐?可是要掌上灯烛?奴婢这就去办。”上元宫的夜明珠比别处多出一倍不止,颗颗硕大如斗,虽不及灯火亮堂,点染夜色也已足够。我摇摇头,叫住她,“长明灯油珍贵,何必如此铺张——且今晚也不是什么重大日子。”“君上早有吩咐,上元宫一应用度,但有所需,绝不吝惜。区区几盏灯油罢了,东海鲛人万千,君后实在不必为此挂怀。”她说得十分平淡,我却第一次感到,原来油尽灯枯的死亡,一直离这些美丽优柔的生灵那么近。“姜夷,你也是鲛人,如果连自己都将手中的性命视作轻贱,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呢?无论贪心的凡人,还是狠心的同族,都能毫无顾忌说弃便弃,想杀便杀。可我今日救下的,是当初御铃廊下宁可挨罚也绝不为虎作伥的患难之交,而不是区区几盏灯油。”鲛人无腿,要像人那样屈膝落跪是万万不能,她把鱼尾卷曲成极艰难的弧度,才勉强屈身倒伏下地。“君后宽宏,姜夷自知罪孽深重,已无面目相对,哪里再当得起一句患难之交……便是来日青岚公子脱困回来,知晓了这段因果,也……不会原谅奴婢……”我抚摸着衣衫上早已缝缀如初的玉色流苏,唔道:“人活着,难免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做几件违背本心的事。撒个谎罢了,又不是触犯天条。若担心这个,大垂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掩面啜泣,鲛人连哭声都那么动人,如歌如吟,回荡着无尽哀愁。“起来吧。我并不想问你什么,你既宁可挨上三十龙角杖,也不能轻易说出,自然有必须守口如瓶的理由,不算罪孽深重。真正罪孽深重的,是那些作了恶却不敢承担责任,以为自己的清白名声,远比同族性命更重要的人。”姜夷惶恐地抬头,又赶紧低下,片刻也不敢与我的目光相接。“我是白狐,你是鲛人,但我和你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年岁道行都还远不及你,要杀我并不难。难的是,要如何处心积虑故布疑阵,来摆脱杀人凶手的嫌疑。要让一切看起来,像是心怀不轨的异族奸细,在行事时败露,那么无论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我……奴婢只是区区一条笨鱼,原本弃不足惜……涂山狐何等灵慧无双,君后心细如发,福气贵重,必不会轻易被……被奸人所逞。”她口中的“奸人”,和我心中所想的,大概是同一个。那么关于目前局势的揣测,则又有了几分准头。“令我不能姑息的,并不是那个始作俑者的针对和诬陷。累及无辜,甚至不惜搭上你的性命,所要达到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一剂毒药或一把刀就能做到的事——有人想借此,继续挑起龙狐两族的争端。沦为人质的大垂也是筹码之一,所以他暂时不会有事,起码性命是无碍的。你方才不也肯定地说,‘待他来日脱困回来’吗?”姜夷微张着嘴,吓得背鳍都纷纷乍立。“摄……摄心术?”我忍不住捂嘴轻笑:“说了这半天,你从始至终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又该从哪里迷摄你的心?不过话说回来,在海里泡得太久,脑子都快要进水,差点忘了要紧事。哎对了,这次回来并没看见锦芙姐姐,女龙王哪里去了?”“锦芙殿下原本欲带着君后的信物前往涂山,求狐帝赐聚魂灯救回老鲤皇,后来……后来又被君上竭力劝住,只嘱咐她先回玉琼川待命,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等过些时日战事稍平,再筹备涂山之行。”龙君说过,大垂被海夜叉从东海龙宫掳走一事,最好先不要被狐帝知晓,想必我逃往镜城时,他就已经想方设法说服锦芙别急着前往涂山。刚松出口气,姜夷突然急切地拉住我一只衣袖,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可是,光拦住锦芙殿下,根本没有用!”姜夷不是爱说话人,旁人不肯吹进我耳朵里的风,按说就更不可能从她嘴里蹦出来。我有点惊讶,难掩心中的疑问,静待下文。但她自蹦出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只顾咬着唇心事重重,再也不肯吱声。两下里都沉默。我想追问,又怕过度惊吓了她。这一个白天的挨打受审,死里逃生,已够她受的。姜夷深深垂下头,沉吟片刻,又道:“奴婢并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为了维护什么人宁可被当场杖毙庭前……我们这样的鲛女,除了织个绡唱个歌,一点用处都没有。就算不变成灯油,恐怕也……若真有那么一天,下场还不如被熬炼成油,起码能给故土东海带来一点光明。”能让姜夷比畏惧死亡更甚的“那么一天”,究竟是怎样恐怖的事?她吞吐的措辞总似话里有话,一点端倪稍纵即逝,留给我去绞尽脑汁抽丝剥茧地揣摩。顺手从纱屏上拽下条姜夷方才织就的冰丝绡来,转个圈儿挽在胳膊上,和披帛差不多,两端还余下很长很长。将其中一端缠绕手腕,运气挥出,白纱顿时化作光练,灵蛇般游弋至南墙,紧紧绞缠住一颗半嵌在彩贝画壁中的明珠上。再发力拽紧,明珠顿时从墙体脱落,被整颗挖出,裹在蛟绡内飞回掌心。我托着那犹自折射幽幽月光的夜明珠,递给她:“你看这月魄,原本无形无迹,不可触摸,未经雕琢就什么都做不了。但世上唯有鲛人能将这些光束采集在指尖,分出经纬,密密压实,最终织成水火不侵的蛟绡。一旦凝练成束,就有了坚韧不可摧的力量。”姜夷迟疑地将夜明珠接过,合捧胸前,宝珠散发出清光将她面上纵横交错的泪迹慢慢映干。“君后,奴婢带您去一个地方,您想知道的答案,或许都可以从那里找到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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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四十一章  拟诏“龙……龙宫宝库乎?战资乎?”临渊把折扇揣回怀里,右掌摊开放在我颈后,拎一只猫儿般将我携着便跨进殿去。“都心有白兔还能细嗅萝卜了,乎个什么乎?唔……如果你实在不习惯说人语,想说什么都可以。”他语声轻柔,和掌心传来温度一样令人心安。自从定亲以来,这厮觉悟见长,堪称洗心革面。不仅再没提过买船的那笔糊涂债,还把上元宫从上到下的月俸直接涨了好几倍,最末一等的小蚌婢都能领上一枚珠铭,就连文绉绉的人语也不强求我非得学着说。但就连用兽语,我也词穷于该如何形容眼前呈现的豪奢满堂。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宫殿,内中华丽璀璨的宝光如同星河拢聚,四壁雕嵌无数活灵活现的飞天女仙,纯金人物,姿态各异,翩跹在层叠如雪浪的羊脂祥云中,或反弹琵琶,或执长箫,或拨弄瑶琴,更多的手捧提篮,朝四下洒落花朵。那些代表祥瑞的佛花朵朵,不惜用整块玛瑙水晶雕刻成型,花心探出银丝珍珠蕊,蓝宝作叶,碧玺为茎,穷工极丽世所罕见。金珠玉翠玲珑七宝,塞得堆山填海连个落脚处也寻不出,真正的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来殿,就是传说中富甲三界的龙宫宝库。四海奇珍,方外瑰宝,无不应有尽有。临渊席地而坐,拈起身边一颗顶指大的绿珍珠,屈指朝前方金龛弹去,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看见这宝库了吗。”我心潮难抑,竖起俩耳朵激动地点头。“你觉得,要用这些金银珠宝去招兵买马,顺便安固边镇,能不能迅速抚平云梦泽水族久困战乱的心灵创伤?”都有这么多金山银海来作弥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创伤?那得多想不开啊。再则我嫁的这尊奇男子,着实天赋异禀,集万千小气精华于一身,想必已把整片茫茫东海的份额全部占光,那么其他剩下的水族必然心胸宽广。我恍惚了一下,又换位思考了好几个来回,极没出息地怼着手指道:“能,肯定能。这么多钱,别说收买我,就是买了我都行啊!云梦泽毕竟是你的故乡么,水族同宗同源,应该好商量!”他眼角笑纹轻漾,继而抱臂起身,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巡视了整个殿宇,才四平八稳续道:“这些,都不是我的。”“……”我无语望苍天。只觉盘桓在穹顶上那些衣饰华丽的女仙,不像是在散花,倒像提篮收了宝石正要腾空而去。原本绰约的仙姿顿时美感全失,同飞走的熟鸭子差不多。怪我乌鸦嘴,之前为什么还要偷偷诅咒他未来的夫人连梳头油都得自备。这下好,活活地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背运如我,恰就是他那苦命的未来君后。比没钱更惨的,不是老没钱,而是守着一屋子钱却不能自由自在地花。照那些陈年法度里的律例所载,东海宝库属于但并不仅限于海主一人。玉石珠宝是深埋大地的宝藏,珍珠是蚌母呕心沥血的结晶,珊瑚原本便孕生于水中,是水族至性至灵的无私供奉,和鲛人鱼膏灯油同样神圣。这便意味着,即使是这片海疆执掌最高权力的龙王,也不能仅凭一己的意志就擅自决定珍宝如何调度使用。这是上古诸神混战时期过后遗留的铁律,为防止掌权者好战成性,以致征伐过度涂炭生灵。打仗毕竟劳民伤财,再多的银子也架不住流水般往战场上泼。东、南、西、北四海都各有一座龙宫宝库,但若要将这些珍宝运出,充作战资,则需四海龙君都共同首肯。这项牢不可破的旧俗,代表着四海同心,一荣俱荣,有难同当,也意在警示海主,他所做的每一个关于战争的决定,都会影响到其余三海,务必三思而后行。我恍然,就算事先商榷得多么缜密周详,真要出兵攻打海夜叉,没有其余三海的支持也不过纸上谈兵。南君仓凛自是站在临渊这一边;墙头草的北君北鲲,适当施加压力给他晓以利害,并不足为虑;最大的麻烦,恐怕还是来自于心思诡谲的西君琰融。只要他不同意,甚或虚与委蛇打个太极,开战之日就将遥遥无期,危如累卵的云梦泽根本就熬不住,耗不起。临渊苦闷地拿扇柄挠了挠头,重又蹲下:“琰融那老小子,巴不得东海乱成一锅粥,好跟在后头捡便宜。筹集军费这事,怎会如此爽快?十九那么千儿八百不会答应。”“你也太乐观了,依我看,十有那么万儿八千肯定没戏。”嫁了一个连仗都打不起的四海战神,让人不得不感慨人生如戏。我随他蹲坐在地,内心充满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惆怅。这一仗可能没有外援,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垂必须救,拖久了更恐生不虞。这数日下来,我已越发琢磨明白,光拦住锦芙不去东夷报信确实没用。真正想挑起龙狐二族大战再坐收渔利的幕后黑手,肯定早已暗派细作前往涂山调唆生事。就算有天罗印封山锁国,外族难以擅入,暂且瞒住这一时,时候长了也难保不节外生枝。万一私定终身这事从不相干的人嘴里传到父兄跟前,再添点油加点醋……父兄倘若知晓我逃婚则矣,还偏偏选了这么个看起来腰缠万贯,事实上穷得叮当乱响的……前女婿,后果不堪设想。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仗都必须打起来。我拽拽他衣袖:“既然国库不能擅动,不如……就想个法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是说,征税?”“这哪能叫征税?明明是众志成城共抗外敌么。”父君常说,筑起高高的城墙把疆土和子民围起来,无论这防线建的有多牢固,都不能算作真正的一方君主,也谈不上什么固若金汤。只有想法子让子民们自给自足,再合理捐税,才能称之为国泰民安的治理。但怎么叫合理,就很有可供拿捏的余地。苛捐杂税过重,民不聊生,历史早已无数次证明,横征暴敛的君主都没有好下场。可若赋税寡薄,则粮草不足兵困马乏,将士们又怎能安心上阵对敌?一旦战死沙场,家中老弱连抚恤都成问题。他负手沉吟片许,“话虽如此,要说服一群几乎已经对局面丧失希望的人再去孤注一掷,不能光靠抛出两句大道理就能成事。”“那就给他们希望。《国史志》里说,云梦泽水族素来行安节和,天性不喜争端,亦多是深明大义之辈。值此国难当头,赋税多加个三、四成也是常情,道理他们都明白,不至于引起惊恐骚乱。但是再多,恐怕会超过那片海域的承受能力,税钱补不足的,就用兵役来顶。任何充满希望的未来都伴随着不可避免的风险——要么一盘散沙死在海夜叉的乱刀之下,要么团结起来向死而生,今天的无名小卒,说不定来日就……”话未说完,口中突然被塞进一小块硬硬滑滑的物事,他将手指顺带在我唇角揩了揩,再把被堵住的下半句补全:“就会成为阵前挥斥方炯的锦袍将军。幼棠,你和以前……很不一样。”舌尖化开一阵甜润清凉,蜜汁的甘香溢满齿颊。原来他不知几时在袖中藏了糖块。我被那糖甜得晕陶陶,一时摸不着头脑,以前我是个什么样?还没等琢磨出个所以然,第二块蜜糖已接踵而至,滋味却分明不同,清甜中隐约透着几丝微酸,很是生津润喉。又在咫尺间低头笑了一声,如糖块般甜中带酸的眼神望住我,半晌道:“也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冷不丁被他话里莫名其妙的伤感吓得咕咚一口,就把整块蜜糖给囫囵咽下了肚。“把我喂成个胖子,你就放心了?我……我都跟你定亲了,相煎何太急啊?!要是吃糖太多变得越来越胖,所有衣裳都得重新置办,以征战之名滥用捐税妆点后宫,可是昏君所为……”我急得咳嗽,边说还边扯着袖子朝他跟前比了比,袖口上大片璎珞刺绣的日月星辰纹样灿烂夺目,难免又想起夜来“人不如故”的讥讽,不觉愣在当下,满口蜜糖留下的余味,不再回甘,竟有些发苦。讪讪缩回手去,顺带拿袖口把唇角的糖霜蹭掉,转念一想不对,心里再怎么别扭,也不能真当着他面就拿这衣裳擦嘴,越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就要夺门而逃。刚跑出没两步,便迎头撞进一处襟怀,左右当即被搂得严实。耳边传来几许低叹,淡淡地,浸得我手脚发虚,再挣扎不动。“又想跑到哪儿去?唔,衣裳的事我听姜夷说了。移星陆是蜃龙口吐云雾织就,但蜃龙么,还记不记得闯进镜城时你遇到的那条?这也是它送予未来君后的见礼,并不是宫里留下的旧裙衫。我以为你会喜欢。如果它让你觉得不开心,那……”“我喜欢的。”就算对情爱无甚经验,也该懂得见好就收。哥哥说了,世间之事,最是难得糊涂。计较得分寸不让,不过落个水至清则无鱼。既然他都不厌其烦解释得这么详尽,我又何必徒添困扰。锦澜再不长进,有句话还是掐到点子上,活着的人,跟死去的,没法争。真是自古多情空惹恨。端看面前这人,情债累累名声成疑,却正是我跋山涉水亲自择的不二郎君。似这般嘴角噙笑,银钩在眉,实在教人恨也不知从何恨起。心头一软,便也还他个笑,仰着脸问:“糖还有么?”他点头,拈出颗青柑色糖块挟在指间,细看竟还雕成颗花骨朵模样,冰晶般剔透,一晃却又扔进自己嘴里。趁我怔怔时,俯身以口渡之。青柑蜜糖在灼热的唇瓣间辗转来回,仿佛许久才绵绵化尽了,又仿佛只是一瞬。最终,这份不像诏令的御旨,由我亲笔执写,再落下临渊的盘龙宝玺,颁布东海及云梦泽。诏书上字字句句,用的不是人间措辞高雅圆滑官话,而用的鱼兽之语。使得这份御旨看起来,不像是冰冷生硬的敛税章程,倒更像一份诚挚恳切的纳万民谏。我灵光乍现的想法只是抛砖引玉,真正实施起来,还有许多需要严谨考量之处。临渊在征税的基础上再添妙笔,元竺等边将原本镇守边镇,有向地方征税的职责,云梦泽水族自白龙神执掌东海以来,便向他们缴纳捐税,从未生起不满,此番照旧还由经验丰富的元竺去收。犴獬将军因随女龙皇锦芙在玉琼川接连打下几场胜仗,大挫海夜叉,声威日涨,征兵之事便交由他打理。将士们不能饿着肚子去打仗,伤亡也需有新的兵卒添补,光靠那点税贡显然还是不够。好在东海地大物博,拥有四方仙陆最大的净盐池,东接云梦泽,又绵延出最长的海岸边界。临渊遂下令,命所有不善征战的男女鲛人日夜织绡,用净盐和蛟绡在海市向陆上富豪商贾换取金银。北疆周边七七八八的弱小族部,这些年摄于海夜叉之凶残,被迫连年上贡,派兵马截取之,加起来为数颇为可观。用上等水族延年增寿的修行之法同他们的族长换取兵械、壮丁,又能筹集出好些兵卒战器。这就是俗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犄角旮旯里扫一扫,拔下根毛也比寻常人家腰还粗。只消想此龙放高利贷时轻车熟路的架势,就知道多缺银子也折不了他那小蛮腰。多番铺排下来,顺利的话至多月余就能筹集出远征北伐所需的军费,而不必动用宝库一分一厘。临渊不愧身负亿万海族众望,这等思虑详尽,百密而无一疏,令人叹服不已。但他仍然把这些都算作我的功劳,对外只说法令是君后涂山氏所拟,一下子就把殚精竭虑体恤苍生的美名传遍海疆。令鲛族赶工织绡的御旨下达至龙绡宫,意料之中,奉命前去传旨的姜夷又受了好些冷言冷语。但她回来并未抱怨半字,也未流露任何委屈。为怕姜夷再被寻衅责打,我又央太玄从流泉宫行走御前的女官里,挑了个口舌伶俐心思活泛的小侍婢拨到上元宫当差,平日便跟在姜夷身边打打下手。这次随行传旨的,就有她。小丫头名唤雁书,娇憨活泼,果真把夜来一身傲骨学得个活灵活现。她抱臂翘脚跳上条案,仰着下巴哼道:“无非泡了一宿轩辕宫,略得着点权术的皮毛罢了。如果这就算凤仪之姿,那天下能襄助明君开疆辟土的贤良何止千万?权谋之术易学难精,往往自以为得其奥妙反倒弄巧成拙的多,真不如不沾惹的好。做一个合格的君后所需要的本事,多半与生俱来,不是谁都学得会。照猫画虎反类犬,有些人一辈子也弄不明白。”开战在即,司宵这些时大多泡在龙绡宫,与夜来没日没夜地商讨战局。有夜来在的场合,他素来不会多言,以免喧宾夺主。从他口中落地的,据说是句言极简意赅的评价:“狐狸都是出口成章的谎话精。”安静的上元宫里,我听见自己的心突突突跳。司宵或任何一个对涂山狐族持有怀疑和不满的水族的攻讦,都不能引起我情绪的丝毫起伏。但夜来“弄巧成拙”的讽喻,令我隐约生起不祥的预感。攻打海夜叉的计划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纰漏,但似乎总还有一处至关重要的点被忽略了,究竟是什么,我却怎么也无法将一团乱麻般的碎片拼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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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四十二章  鱼腹秘书为云梦泽水族报仇雪恨的鏖战,筹备得比四海盛宴还要招摇。其余三海虽不能参战,也要按规矩遣使前去告之。照太玄的说法,就得让天下水族都见识见识,堂堂东海龙君,不仅能靠脸解决问题,还能靠拳。有才有貌有道行,路见不平,撒钱来铺。西君琰融一称病就闭关,对此事不置可否,没有任何态度和回应。看来同之前揣测的无差,此公因延维在玉琼川夺权失势,对抬举龙女上位的临渊积怨颇深,必然不会同意四海联手举兵相帮,不从中作梗就算不错;北君北鲲出于面子情儿,以恭贺东君定亲之名献上礼单一份,也就算为筹集战资略尽了绵力。对攻打北溟只字未提,便不至于在琰融处落下口实,两头都不得罪;南君苍凛却一改常态,既没有送来银两,也未暗通一兵一卒。这日掌灯时分,才向东粼城秘密传书鱼腹,上书“封侯非吾愿,惟愿海波平。兄倾国力攘夷于外,弟却恐萧墙之忧,又变生肘腋矣。慎行。”言辞中,似乎对开战并不乐观。到底是世情薄如蝉翼,还是苍凛身在局外,反倒窥破另有玄机,实在令人好生费解。临渊自午间散了朝议就不知溜去何处躲清闲,神神秘秘问也不肯说,现下还是仙踪无觅。这封鱼书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实在坐立不安。苍凛君一贯谨慎,亲笔手书乃是用混了乌鱼骨粉的墨汁落在白绢上,展开来浸泡在海水里,字迹已褪得越来越淡,再过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彻底消失。要让临渊看到,必须尽快把这信交到他手上。据那些行走宫闱逾千年的内侍龟仆们闲谈所言,这一代的海主,也就是白龙神临渊,由于出生在方外阴山脚下的云梦泽,自幼由烛龙抚养长成,因此和其他传承正统的四海龙王不同,修行之法也同脾性一样亦正亦邪。这则在龙宫私传得最广的流言,来历已无从考证,被悠悠众口传来传去,如今已演变成:每当遇到难以抉择的麻烦,或国逢厄难,或恶战在即,他们的龙君都会寻个月汐最盛的夜晚,孤身前往鹤沼,向神秘的巫祝寻求指引。烛龙钟山氏信奉的上古无名邪神,向来在困局中被视为出奇制胜的虎翼。多年前,世间仅存的一对烛龙为照彻幽冥而羽化,也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对烛龙就是临渊的养父母。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场毫无外援的北伐,结果太难预料。违反了对外征伐必须四海同心的旧制,再加上宿敌魔族的死灰复燃,越发教众人心里没底。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打,是会再一次威服四海,还是为东海水族带来更大的灾劫,连暂有的风平浪静也失去?他们的龙君行事素来乖张,又撂下海务在外逍遥了那么些年,万一战事不利,拖来拖去耗得龙君不耐烦,又把烂摊子一丢就跑得没影了怎么办?他横看竖看,都是一副更适合闲云野鹤的浊世佳公子模样。这些闲话听在耳里,只替临渊哭笑不得。人的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离谱传闻。尤其两万多岁的应龙,虽有战神之名,就因为长了张倾国倾城的脸,反倒被怀疑是否祸国殃民的能耐更胜一筹——毕竟野史里都是这么写的。我心怀唏嘘,独自拎着颗夜明珠朝鹤沼方向寻去。鹤沼是一处禁苑,平时没任何水族敢擅自踏足。此地方圆千米黑灯瞎火,海带长得比人都高,死去的珊瑚化石旁逸斜出,充满了鬼气森森的诗情画意。万千海带被洋流一卷,摆荡甚是飘逸,可惜作为只陆上走兽,我实在欣赏不来。没了姜夷带路,七绕八绕很快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思来想去,决定掏出紫螺耳坠戴上,问问临渊他此刻身在何处,没什么要紧事就赶快显身,也好把我从一大堆黏滑腥腻的海带里扒拉出来。刚把那坠子捏在指尖,还没来得及往耳垂上挂,熟悉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在寂静的鹤沼传递得尤为清晰。我吓得抖了抖,失手便掉落一只耳坠,忙蹲下身去翻找,暗自寻思这对紫螺成精了还是怎么,都没戴上就已经能听见他说话了?鹤沼的泥沙沉暗青灰,和无数螺贝积年的残碎空壳混在一处,摸起来尤为艰难。我匍匐在地遍寻未果,都来不及去想临渊究竟正和谁密谈。转瞬才明白过来,不是耳坠成了精,是他真的就在附近。和他躲在人迹罕至的鹤沼里窃窃私语的,也不是什么传闻中神秘的钟山巫士,而是……龙宫祭司。从声音的大小来判断,他们应该就藏身在这片密密麻麻的海藻丛里,距我失掉耳坠的地方,至多不过五丈之遥。全仗这大从茂密的海藻从中遮掩,再加上我蹲下身来矮了大半截,竟阴差阳错撞到跟前也丝毫未被察觉。一时进退两难,只得照旧蹲在海带丛里,再不敢胡乱动弹。并非存心要偷听他们说什么,只顾虑若在这当口跳出来,显然不合时宜,怕耽误了临渊什么要事。毕竟夜来是龙宫的祭司,身兼神职,若恰是在与巫士行巫祝仪式,关键时刻被惊散,施愿的原主恐遭反噬。我对巫灵之术仅有的一点常识里,被巫术反噬可大可小,不得不多加小心避忌。但夜来接下来所说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连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合时宜。世事无巧不成书,翻来字字都是毒。“只要一想到当年……本座就恨不得立即将她一掌劈死在跟前方是快意。你放心,不会再委屈你太久。东海君后的尊荣,何时轮得上一只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山林走兽?”他的语声还是清朗如玉,在水中听来有说不出的蕴润。只不知是否白日朝议激烈,以致偶有咳嗽。持续的时间虽不长,但每隔半句就抑不住数声。夜来轻哂一笑,又柔柔劝道:“君上稍安勿躁,臣女并没觉得委屈。这些年……君上的苦心,夜来何尝不明白,两情若在长久时,又怎会计较眼前。只没曾想那芜君英明一世,终也有熬到老糊涂的一天,教出的女儿一个不如一个,坏的坏,蠢的蠢,难怪封山锁国那么些年,怕是都不好意思把涂山白狐的脸丢遍三界。”“若不是涂山被天罗印封得水泼不进,本座也不会免为其难和涂幼棠订亲。整日连句囫囵人话都说不顺溜,何止令人厌恶,娶个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君后,简直惹天下耻笑。”“君上忍辱负重,也真是难为了。好在这婚事只拟了个草诏便应付完事,并未敲锣打鼓上报天庭,月老和红鸾星君那儿想必也无正经录册,小孩儿过家家似的,谁会当真?来日说弃便弃了,没甚要紧。一旦天罗印开,大军深入狐穴,涂幼棠就是涂山氏的千古罪人!芜君老儿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为这不成器的女儿讨还什么公道?恐怕不等君上动手,当先就一掌劈死了她。”一阵咳嗽,紧接着又是一息喟叹。“钟山氏待本座恩深似海,当年刻骨血仇,总要有个了结。本座筹谋千年,只恨一直未得其门而入。除了借着这桩婚事,实在寻不出更好的法子靠近东夷涂山。”一阵衣袂窸窸窣窣,不用看也大抵能猜到,他或许,正解下大氅,将她裹着轻拥入怀。午夜的海水充斥着迷境一般的寒凉。太冷了,就快被冻死在当下。我抱膝蹲坐在地,眼前一片漆黑迷蒙。再回过神时,才发现唯一用以照明的夜明珠,已在掌心被攥成沙尘般细腻的碎末。粉尘随水四散,早不知漂往何处。指间沙,留不住,一片萧瑟万虑空。临渊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连一丁点能让我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留。如果不是担忧战局有变,傻乎乎地带着苍凛的信连夜来寻,恐怕还不会这么快就撞破他和夜来瞒过了天下耳目的私情。“心”字上有三点水,是不是意味着一场情劫里,总会出现第三个人。哦不……他们是真正的情投意合,那多余出来的第三个人,是我。一厢情愿的最高境界,说的就是本小狐。以前总听人说,心痛如绞,却从不知晓是何滋味。做只灵兽,仙根仙骨一副,又不是肉身凡胎,哪里来的病痛肝肠。现下猝不及防懂得了,才觉出懵懂无知的好。东夷福地外的万丈红尘,终究不是我曾在心底偷偷向往描绘过的模样。夜来说得也没错。我就是蠢,连几句人话都说不明白,竟天真到以为仅靠一纸儿戏婚约,就能让积怨千年早就誓不两立的龙狐二族前嫌尽释?简直痴心妄想到昏了头。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临渊将涂山氏恨之入骨到如此地步。先是云门姐姐……现又花言巧语骗我将终身错付,团团玩弄于股掌间。大垂被偷袭的海夜叉掳走,完全是个意外,就连这意外,都要被不遗余力地利用一场。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救出大垂化解干戈,全都只为雪耻云梦泽之殇,收伏雕题,震慑魔族残部,顺便借和我的婚约,借救出大垂的恩惠,大开涂山门户,好一举攻个措手不及。仔细数数,一箭何止数雕。这才是他啊……传闻中的四海战神,心深如渊,算无遗策。海夜叉与魔族的勾结,注定把所有水族都被搅合进这场灾劫,没有谁能轻轻松松置身事外。战场早就无止境地弥延,把整座东粼城和涂山都笼罩其中,只是这里没有眼睛能看到的烽烟。而我稀里糊涂被情障所迷,只顾沉沦在风花雪月的幻象里,却险些将涂山带入诡局,陷族人于万劫不复之地。记不清在冰冷沙地上坐了多久,直到那两人脚步离去,渐行渐远,也不敢站起身来。鹤沼重又空荡得万籁俱寂,我撑着嗡然作响的脑袋,滑倒了好几次,终于勉力迈开酸麻双腿,摸索着往回寸挪。似一缕游魂,虚飘飘,空荡荡,只觉今夜东海的海水,尤其苦咸。许是上天垂怜,终于把关死的那扇门给闪开一道窄缝,竟被我跌跌撞撞从偏远的鹤沼绕回了上元宫。迷路太久,当只有自己能指望的时候,再分不清方向也得学着走。若不是乍一出涂山就不辨东西,怎会稀里糊涂闯进怀其叶林,也就不会遇到他了。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踉跄着推开殿门,就见他披一身霜白纱衫,孑然站在窗下,清癯的身影何其无辜,却又似充满了世间一切罪恶。“幼棠你一声不吭跑哪里去了?晚膳也没动,还不许人跟着。姜夷她们满宫里找了个遍,都说没见着,正急得了不得,我这正要下旨开了宫门派人再去外城寻去。眼下开战在即,若有敌人再趁夜偷袭,伤了你可怎么好?”从感到得海水这样滞重,从四面八方挤压在身上,四肢百骸都酸沉不已。趁他不觉,寸挪到烛光所不及的暗处,借着纱幔遮掩,偷偷将肩头挂住的一根海带扯下来丢在角落。“我……去了轩辕宫。顶层那处阁子有点偏,想是她们没发现。七天后就要开战了,我想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原来撒谎这么难受。我不懂他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就信口拈来。他舒一口气,“以后不许再这么冒失,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别让我担心分神,就是帮我。明日让太玄再多添些可靠人手在上元宫服侍,也好护你安全无虞。”夜雾缓缓游动在他英挺的眉眼间,那些担忧和焦急,看起来如此真切动人。是保护我,还是监视我。若我离开东海,一盘大棋就缺了关键的一颗棋子,涂山又将如何攻破。“在没有彻底翻脸的本事之前,最好别太挑剔能下的台阶。”我好像听到哥哥在我耳边把这些话又说一遍。于是我对他露出此生最艰难的一个笑容,说“好”。浅笑像烟花在他唇边绽放,刺得我眼眶禁不住发酸,只得别过脸去闭上眼睛。水波流动,温暖的气息慢慢靠近,我浑身僵直钉在原地,想像小时候那样,受了委屈就伏在哥哥怀里嚎啕大哭一场,想要大声尖叫,想把眼前的一切虚伪都撕个粉碎。暗中咬牙思忖,只要他敢再过来一步动手动脚,我恐怕会忍不住抓起桌畔砚台,直接朝他当头砸下。反正以他的道行,一掌劈得我魂飞魄散也同捏死只蜉蝣那么简单。我若死在龙宫,他就彻底失去借着婚事前去引诱父君开山的理由。但他并没有。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嘱道早些歇息,便要起驾离开。自从镜城重回海底,他便始终守之以礼,再未试图擅越雷池。也对,他那么讨厌嫌弃我,怎么会真的想要有所亲昵。说不定转头就恶心得皱眉欲呕。也真难为他一身戏骨,时时妆演登样,从不欺场。殿外的穹宇中忽滚过成串巨大闷响,在静夜里惹人心惊。那是风雷战车列队待发的震动,听起来好似连绵不断的雷鸣。雷声惊醒了我。一旦等到东海大军攻破阗星城,他便可将我和大垂同时拿捏在手,一切就都迟了。我来不及再犹豫,转身叫住他。“临渊……”“怎么?”“你能不能……留在外厢陪我。就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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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画骨师

    画骨师

    楼主 LV19 VIP 2016-12-06
    四十四章  霜满天月光被山岚卷来云絮遮蔽,林中光色更暗了几分。月黑风高夜,实乃作奸犯科强抢良家少女的最佳时机。我拨开面前草叶,借着月光定睛一看,这厮化了个人形,很是衣冠楚楚,走起路来满身环珮叮咣作响,摸约把全部的家底都穿在了身上。脑袋巧妙地藏在一副纶巾下,头顶倒是差不多寸草不生。不要脸的最高境界也就不过如此了。良家少女咬牙一声娇叱;“少废话,要动手就动手,姑奶奶怕你不成!”不知是不是因为霜狼天生毛色如雪,还是惊恐愤怒过甚,变作人身的霜霜一张脸煞白吓人,连同唇色都褪淡得同肌肤融为一体。赖皮狈优哉游哉搓着手,笑得越发涎皮赖脸。真纳罕这厮究竟吃什么长大,一身还算五官端正的皮囊能让他发挥得贱成这样。“何必呢,要是依了我呀,别说当姑奶奶,就是让我把你当祖奶奶供着也成啊!以后咱俩搭伙过日子,驰骋山林多么快意!霜霜小美人,是不是发现没力气打架啦?这就对了,我的审美还是比较传统的,昨儿晌午在你路过的那片林子里呀,留了点好东西在鲜果上。你看你要变回个凶巴巴的母狼,还怎么和我这英俊儿郎一起做有情人做的快乐事?”我悚然心惊,抬头一看,云翳已将皎皎冰轮彻底隐没。此狈特意挑了个好时候,失去月光的灵气沐泽,啸月化形的霜狼将法力大减,且霜霜大概曾误食了下过咒术的果子,眼下连变回原相都做不到。没有尖牙,没有利爪,却有个对着她垂涎三尺的色中饿鬼在虎视眈眈。涂山狐素来古道热肠,这桩污遭事既撞到面前,不上管一管委实于心难安,且带着少昊琴傍身,底气前所未有的足。便寻思着趁赶到阗星城前,先拿此狈练练手,熟悉一下使用方式也好。想当初临渊从怀其叶丈高的树冠上携金边紫云出场,气势上就把穷奇震慑得先矮了半截。我有心效仿,却不料在海里待得久了,驾云诀略显生疏,这出英雄救美便模仿得出了那么一点偏差。费半天劲刚忽忽悠悠飘上去,竟没能从树梢翩然而降,差不多算是从枝头咣当砸下,正落在霜霜和色狈中间。两人都被唬了一跳,同时发出惊叫。借着夜色遮脸,暗道一声惭愧,赶忙爬起来清了清嗓子,指指那狈道:“你这是要逼她跟你交尾吗?”狈往后跳开半步,眯缝着眼朝我上下打量,又伸手摸了摸脑瓜,“呃……这个么,我们兽类不说交尾,那是水族的说法,不过意思是一样的啦。怎么,姑娘也有兴趣快活快活?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狐狸精,星罔山可是好久都没见着了,既叫本公子自遇上,岂有坐怀不乱之理?不如这便一起……”这狈眼睛不大,眼力却不差,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本相是只狐狸,可见修为怎么也在四千年往上。出得涂山以来,从未真刀真枪与人干过仗,虽有少昊琴在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没底。但不管怎么说,害怕也不能摆在脸上。“没有兴趣。你有没有滚烫的灵魂我不知道,但把你烧成颗滚烫的灵魂估计还是能做到。”那狈咧嘴嗤笑一声,开始绕着我俩转起圈来。“现如今的小姑娘家就是脾气大,千把岁的狐狸和三百多岁的小白狼,全加起来怕还挡不住本公子一搂呢!要不信呐,咱这就试试?”我趁机将霜霜拽到身后,又把方才挖出的半兜子蘑菇朝她手里一塞,“别怕,你拿着这个沿溪往上游走,不过两三里地东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底下拴着匹白马叫越影,蘑菇给它吃,它会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靠的近了,才发现霜霜一直在发抖,双手冰得从雪水里捞出来一般。“狐狸姐姐……那你怎么办?这只狈……”为了给自己壮胆,顺便也给赖狈一个下马威,我把背上负着的长琴解下来晃了晃,“看见这个了么,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的法器峰桐紫瑟,收拾只狈绰绰有余。”事不宜迟,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变数,霜霜不再犹疑,扭头朝溪边奔去。漆黑的林子里,无星无月天地昏冥,涌动着危险的气息,只有狈的浪笑连绵不绝格外清晰。我使劲回忆临渊当时操琴的姿势,将峰桐紫瑟横抱在胸前,背心抵在树干上,仿佛寻着点虚无缥缈的依靠。“你笑什么?”狈搓着手弓腰挪步,一双贼眼还不住瞄睃我手中的长琴,口中不忘喋喋,“那什么什么紫瑟琴,小狈也曾略有耳闻,都说是早已被毁弃多年的魔物,几时重又现世来着?别误会,不是不信你这琴货真价实哈,东西确然是好东西,只不过……你确定你那千把年的修为,真使得动这玩意儿?眼下狼女被你放跑了,哥哥我后半辈子恐怕衣食无着,这下子很不高兴。”用尾指偷偷抹了抹冰凉的琴弦,硬而韧滑,龙筋感应到气机的凝聚,开始氤散出微弱的紫光。“唔,你不高兴了,那便又怎么样呢?”“我们狈类君子风度闻名天下,最懂得个怜香惜玉,纵不高兴也不舍得对娇滴滴的狐狸精动拳脚不是?霜霜既没福气被哥哥疼,走就走了吧,这不还有你嘛!哥哥也看上你了,那便只有做了你的郎君,才能原谅不懂事儿的小娘子淘气一把。”三根手指被那龙筋勒得全无血色,掌心却紧张得滚烫。“可我没看上你。还郎君?救你这样儿的,给我当邻居我都嫌烦。”“烦”字还未落地,倾尽全力的执掌一发之势已借着素弦劲射而出,大蓬紫光呈扇形腾起,照得林子里一片妖异诡谲。这扇形比起临渊当初用来制服英招的那轮来,小得不忍直视,但好歹也算成型。当年在涂山习艺,这类用于攻击的仙术大多跟我五行相克,好好练的都一言难尽,随便凑合的更一滩烂泥,让人感慨命运神奇。紫光最盛之时,并未如我所愿般将那无赖的光头削下,却猝不及防地朝反方向回弹过来。我一时惊骇无极,身后抵靠着的大树也挡住了退避的去路,只得硬生生扛下这一轮重击,唇角当即涌出一阵腥咸,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法术反噬所伤而呕出的血。背脊渗出的冷汗把衣衫尽皆湿透,被巨大的恐惧感包围。那狈所言,竟是真的。以我这点浅薄修为,根本驾驭不了千妖万魔锤炼而成的少昊琴。这一下变故完全出乎意料,锄奸不成反倒伤及仙元,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算没有受伤,都不见得是那厮的对手,此刻孤掌难鸣,自忖凶多吉少,已做好准备祭出元丹,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受辱于狈。有个熟悉的声音重又在记忆深处浮现。轻视生,轻视死,那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因为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别人有何意义。重伤垂死之际,不忆平生唯忆君。我曾以为临渊给过我这种意义,然后又亲耳听到他将这虚幻的迷梦彻底击碎收回。情爱之事,妙就妙在难以长存,且死无对证。只可惜这琴,明珠暗投,落在我手中也是浪费,恐怕没有机会再亲自奉还给他了。刚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痕白光突然从身前跃过,如箭如矢,直取那狈咽喉。霜白的掠影,迅疾有力,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我几乎以为那就是他。每每临危之际,只有他会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及时出现,救我于水火。然而耳畔响起的一声娇叱,让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破灭。“阿爹快咬死他,就是那个下流胚子!”一声长嗥穿透山林,疾风骤起,将浓重的阴云扫荡得片甲不留,月光清净明光重又遍洒四野。月华映照下,一头身姿庞然威风凛凛的白狼傲然而立,正仰天对月发出清啸。这公狼异常魁伟健硕,比起当初的穷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一根银毫尖梢都流转着黯蓝的光泽,如同幽冷的火焰。公狼粗壮的前爪紧紧摁在狈胸前,那厮想必当场受了重伤,连人身都再难维持,已彻底化回黑黄斑驳的兽形。仰倒在地,一动不动良久,两双小短腿忽又蹬了蹬,也不知是醒过来还是死过去了。霜霜奔过来搀起我,蹒跚着步子往溪边退去,远离那林中泼天淋漓的血腥。临走还不忘咬牙切齿朝那公狼嗔道:“阿爹千万别口下留情,若放跑了那祸害,还不知有多少姑娘要遭殃!依我看,最好撕个稀碎吞下肚去,才算永绝后患!”山涧水泽寒浸浸,撩了把溪水沾湿额头,才觉出浑身虚透,每根汗毛都发冷。劲力全失,差点抱不住那张琴,一趔趄差点失手将琴滑落在乱石滩。惊呼未竟,身后探出一臂,仅凭两指之力便将沉重的峰桐紫瑟稳稳拖住。霜狼的真身令人望而生畏,化成人形竟是个飒爽落拓的青衫儒生模样。霜霜的阿爹看不出年纪,眉目颇为英挺,举手投足间既不过分文弱也丝毫不显粗鲁。他蹲在溪边,不紧不慢地洗濯袖口上沾染的些许血污。月照清溪,明镜一样的水波里,照出一个,对着女儿悠悠笑叹道:“那东西太臭了,硬吃下去对身体不好,还是留给青头鸦吧。”白狼精霜满天,也就是小狼女霜月落的阿爹,虽有十一万八千余岁高龄,仍亲切地让我称他小满兄,这就是不倚老卖老要结个忘年之交的意思了。他原是凡间某朝某代一位皇子须臾不离左右的征伐利器,那位皇子据说来头也不小,乃是九重天上的破军星入世历劫,打仗打得风生水起,攻城略地很是一把好手,被誉为一代军神。但世事难两全,破军星在凡世的命途被司命老儿大笔一挥写得异常坎坷,好端端一位天潢贵胄,尚在襁褓就流落民间,被天涯追杀。成人之后,擅使奇门遁甲之术,启箫声而动,引万山群狼入阵杀敌。领头的狼首,就是眼前这位小满兄。如今霜满天尘劫已完,返本归元后重回星展仙陆,仍旧是霜狼氏族的头狼。谈起风云变幻的凡界往事,小满兄很是欷歔。通常这种时候,就需要寻个酒馆痛饮一场,对着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晚辈仔细数说当年勇,才算不负豪情。果然这个提议深得狼心,霜霜当即欢快地牵着越影在前引路。据说霜狼族已多年不再参与战事,但漫长时日终须寻些去处来打发,因此星罔山脚下,市肆酒馆一应俱全,阖族皆以此为乐。每到月圆之夜,常聚众达旦笙歌,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风致。山路走到一半,心头却犯了难。按说我这个岁数,和一把年纪的霜狼族长称兄道妹,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更何况方才生死悬命之际,还全靠他及时出现逆转危局,就更该做个东道好好请小满兄喝个不醉不归。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怀里仅剩的那点贝叶钱根本不够买酒,囊中羞涩,穷得浇愁都浇不透。当下惭愧得双颊似火,悄悄把裙衫里外摸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为救出大垂,偷琴窃马已经是我无耻奔放的极限,若再顺手牵羊拿走临渊的银子,整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这辈子第一场情爱,虽然不能落个花好月圆,也不能下作到这个地步。所以从龙宫出逃前,一簪一环都摘取干净,件件不落留在了妆镜台前。华裳移星陆也脱下,叠放得整整齐齐,就摆在他身旁。硬要说带走了什么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大概就是收在锦囊里的一纸婚书,和只剩一枚的紫螺耳坠子。另一枚失落在鹤沼,再也无迹可寻,大概早已被水流不知卷去何方了。对我而言,临渊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留着零落不成双的半付耳坠,不过因心中痴念未断,只想着留个睹物可思的依凭也好。但或许对一条龙来说,世上沧海并不止一处,旧人如旧裳,撇了去,转身自可再去寻找新的汪洋。星罔山脚下灯火绵延,灿若万千星辰洒落遍野,风过林木瑟瑟,时有零星狼嗥此起彼伏。遥望去,都是遗世独立的静暖。红尘中身无长物的落魄,顿时融消在迷人的月色之海。我伸手揉了揉脸颊,试图把唇角忧戚的弧度抹掉,生怕那一点点不能示人的心事在这夜里走漏风声。绕过小片寒松林,随霜狼父女登上一处悬着油纸灯笼的吊脚竹楼,一轮明月照孤松,视野通透开阔,临风把酒几多快意。小满兄万儿八千岁,何等晓味世情,自是一眼就看穿我的窘迫。方落座,扬手招呼狼小二把存在窖中的棠果佳酿尽数取出,说是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至于酒钱则更只字未提,我也就只好客随主便,先斟满杯敬上。夜已深浓,竹楼仍旧笑语喧哗,往来沽酒客络绎不绝。三五成群的山林走兽聚在一起,或酩酊大醉,或小酌怡情,这等俗世热闹欢腾,也是我前所未见喜乐融融。从不离身的少昊琴放在窗下,看得人满心惆怅。林中一战,本想小试牛刀,熟料出师不利差点身先死。我根本操控不了这件法器,已是明摆着的事实。受鹤沼一番刺激,脑子一热就偷了琴逃出龙宫,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紫瑟在临渊手里是震慑四方的利器,到了我手里却连根烧火棍都不如,要凭一双赤手空拳孤身前往阗星城救出大垂,谈何容易。内忧外患,心事一个都无解,只怪自己太没用。哥哥曾说醉能解千愁,我以前想不明白,那么辛辣呛喉的液体,是怎么能让人忘却烦恼。现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去,却仿佛有几分明白,原来口中苦得发木,心头的苦就没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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